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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墜落了多久，好像永遠都不可能抵達那一場界限。

蓋聶反問了一聲，也不管焱妃若有所思的表情，就換了個話題，道，「按照約定，等月兒他們的事情都告一段落之後，我們就該著手，在此地建起純陽宮，為他把純陽道統傳下去了，但是，建立宮殿這樣的事……」

那人青衣負劍，意態疏狂，明明隔著這麼遠，又背著月光，五官都模糊了，扶蘇卻還是覺得他對自己笑了一笑。

天地之間的大潮一起，人，就只有混于潮流之中，不過是被裹挾或站在浪頭上的區別罷了。

東西一落入手中，他就先瞥見了四個字。

一座還算是比較簡陋的竹屋之中。

至少，她不再為陰陽家所限制，她的女兒，也已經回到她身邊。

差不多足足過了有小半個時辰的時間，屋子裡面低聲傾訴，夾雜著些許啜泣之聲的交談，終於告一段落。

那遙遠的陸地，遙遠的海底啊，距天，有多麼漫長的距離呢？

本該在某個世界的盛唐年間綻放異彩的典論，落到了這個世界，卻並不用擔心兩個時代各種情況不同的問題。

那絹帛疊的方方正正，沒有半點散亂，飛過了這將近百丈的距離，無聲無息，居然也完全無人察覺。

考慮到孩子睡著了，兩名大人就走遠了一些，繞過了這一座竹屋所在的平地，穿過了一大片草地，來到斷崖前。

已經繼位的扶蘇，在燈盞旁邊放下了奏章，揉了揉發疼的額頭。

「啊！」

然後，她就看到了坐在床邊一直守候著的焱妃。

幽暗的夜裡，四周的山峰，高到望不到頂，彷彿直接插入了天穹之外。

他這段時間，每日睡眠還不足一個時辰，好在東皇太一雖然死了，月神又獨身遠走，但云中君思來想去之後，還是選擇重回咸陽城。

不過，畢竟兩個孩子還小，女兒有個玩伴總是好事。

「本質上來說，世上的任何事物都是相互聯繫的，月亮的明暗圓缺，大海的潮汐，草木的生長，太陽的起落，陸地的變遷。甚至這大地之間一顆塵埃的走向，或許都跟九天之外，一顆星辰的生滅，有著些微聯繫。」

平生還沒有在這方面進學過，蓋聶對此一竅不通，不免有些為難。

隨即，從那人袖裡飛出一疊厚厚的絹帛。

那麼，這大秦帝國以後到底會如何，焱妃也根本不會在意。

「是。」

扶蘇下意識的放下玉瓶，伸手去接。

「日後束縛你的，就不再只是一座山，而是一片陸地，不過，如果你能在練虛境界之中走得更遠的話，那麼，總有一天會連陸地也束縛不了你的。」

蓋聶垂手而立，無聲的站在門外。

聽到了焱妃的問ｍ.ｈeｔuｂｏoｋ•coｍ•cｏm題之後，蓋聶將手裡的木劍輕輕點在斷崖邊上，按劍而立，道：「大約再有半個月的時間，我就能令她體內沉傷盡去。」

「老夫……希望會是如你所說的這樣。」

『別以為輕鬆，這種事情可是非常嚴苛的，這十五年裡，你至少要給我教出二百零一個徒弟來。』

黃石公因為這一段話，多站了片刻，等竹杯之中的水已經涼透了，才舉起手來，一飲而盡。

黃石公聽罷，想要問些什麼，就被方雲漢打斷了。

這瓶子裏面還是當日在桑海城中收來的酒水。

方雲漢平直地說道，「但是這樣的心態，就算是為了讓世界更好，本質上也是一種傲慢。也許那個存在就是曾經傲慢過，卻發現她的選擇，並不勝過世間人自然而然的選擇，所以不再主動干涉。」

方雲漢就接著說道：「我想，也許是因為她並不傲慢。」

蓋聶問了一句：「怎麼樣了？」

以至於這個人雖然還是在開口說話，種種做態，仍有人的七情六慾，卻越來越像是一座正在淺眠的山。

仙的顧慮，也只是有著能夠置身事外的底氣，所以一開始就想要最好，若不能的話，不如少做。

焱妃似乎也跟他想到了同一個方向，這個時候開口說道：「我聽說，嬴政在桑海的時候，突然身患重病，藉助了公輸家的機關，才能及時趕回咸陽城，卻在當天晚上身亡，如今已經傳位給扶蘇了。」

神的做與不做，其實都是傲慢。那是因為自信只要自己一干涉，人世間絕對無法當場脫離她的選擇。

《大統典論》。

方雲漢離開樓蘭的時候，還又把幾本極其高明的道家絕學交託給他，做了一個約定。

黃石公聽完這段，卻冷笑了一聲：「你說的這種想法，以老夫看來，不過是畏懼責任，所以選擇逃避的借口罷了。」

莫名的悲痛襲上心頭，高月伶俐的眼睛里浮現出一層水霧，霎時間，就洗刷掉了，剛從那個漫長的怪夢之中清醒過來的迷茫。

「就像那個人預測的一樣，他用劍意斬開了月兒身上那一道控制記憶的術法之後，月兒雖然恢復了從前的記憶，但對這一段時間在陰陽家的記憶，卻又變得模糊起來了。」

方雲漢坦然地承認道：「我確實是有一點這種想法吧。我也只是普通人，就算是知道的更多一些，又怎麼能夠肯定未來的發展，一定會比我當初否定掉的那種更好？」

『……為什麼是這個數字？因為這是某個東西十五年來的正式劇集總數啊，啊，我隨口一說，不用在意。反正就這個條件，怎麼樣，答應嗎？』

可是嬴政一死和圖書，扶蘇才明白，坐在這個皇帝的位子上之後，想要不愧對自己的抱負，到底有多難，就算是精力再充沛，也有些應付不過來的感覺，好在還有李斯等人的分擔。

原本只是一座荒山的白梨山，最近多了幾座屋舍，地勢上好像也發生了些許改變，山腳下多出一大片平地，綠草茵茵，景色使人頗為心曠神怡。

下墜的速度其實並不是特別快，彷彿這些雲霧真的是一片海洋，而她正在緩緩的沉入海底。

不久之前，蓋聶去往桑海，帶回天明的同時，也把曾經為他擋招而重傷沉睡不起的端木蓉帶了過來。

滄海橫流，無拘無束，人的追求，只是要做自己想做的就行了。

黃石公手裡的茶杯跟石桌的表面，其實有半寸的距離，他的手捏得很穩，這一點距離在之前的半個時辰里，沒有縮減一分，也沒有拉長一分。

這位陰陽家的長老，對丹藥和權勢享受都有一定的追求，遠不如其他陰陽家的人那樣純粹，可對扶蘇來說，卻絕對是可用之人。

高月從溫暖的床鋪上驚叫著，坐起身來。

黃石公像是沒想到這個答案，道：「傲慢？」

方雲漢悠然而去，又在臨走之前留下一句。

焱妃走出門外。

扶蘇推開奏章，在宮殿之中走了，走到窗邊拿起了一個小小的玉瓶。

已經跟親人分別了好些年的小姑娘，想要喊出那個最親密的稱呼，卻顫抖著，泣不成聲。

「純陽子，莫非你也覺得你選扶蘇不一定對，所以要幫一幫老夫，若扶蘇不成，就由老夫來制衡？」

純陽子，應該會去一趟咸陽城吧。

他笑著說道，「不過，那只是神的慈悲，仙的顧慮。如果我只是我，我來的不是這樣短暫，那麼，我也只會做一個人。」

扶蘇想著，剛要直接把酒瓶湊到唇邊，微微仰頭的時候，卻就著月光，看到遠處宮殿頂端多了一道人影。

方雲漢被他這一通貶低，卻不以為意，放下竹杯之後，甚至還輕輕拍了拍手掌，笑出聲來。

「是啊，有些人做事是只要自己爽就好了，但有些人，做出重大決定的時候，支撐他們的動力，維持他們的決心的，應該就是一種『我做出的選擇比其他人更好』的想法吧。」

他像是對著一個多年好友一樣，帶著玩笑卻又不失板正的語氣問道：「你是要走了吧，臨走之前卻來幫我一遭，就不怕十年之後，我離開這座山去繼續未成的事業？」

焱妃輕鬆地說道：「宮殿的事情交給我就行了。不過劍法上我實在是不擅長，他留下的那幾本秘籍，到時候要挑選弟子，傳承下去的話，就得多讓你勞心了。」

焱妃是有女兒萬事足，但畢ｍ.ｈｅｔuboｏk.cｏm.ｃｏｍ竟曾經在修行上下過了無數苦功，提到這方面的東西，仍是有些感慨，看向蓋聶的木劍，「以你現在的修為，有劍無劍都沒有區別了吧，這樣區區一把木劍，更不必在意了，怎麼還隨身帶著？」

扶蘇就在這一垂眼之間，再抬頭去看的時候，遠處宮殿頂端的那人，又已經不見了。

西嶽這一稱呼，據說是因平王東遷，華山在東周王國之西，故稱「西嶽」。

小姑娘的驚叫劃破了高峰之上鳥語花香，可惜風冷料峭的環境。

「顧慮我是有的，不過我對扶蘇也算有些信心，十年之後你從這裏走到咸陽，也許會看到一個仍有瑕疵，卻絕不忍心再掀起戰火的世道。」

「原本預計，要完成這一步，非二十年苦功不可得，有你以另一個視角來探討，卻讓這個時間大為縮減，大約只要十年到十二年的樣子。」

「蓉兒，如何了？」焱妃問起了另一個人。

他們在這裏已經聊了三天三夜，時而以酒與水對飲，任憑日升月落，風來雨去，精神煥發，全無半點疲倦的意思。

說到天明的時候，焱妃的神色有些微妙，從剛才在屋內的表現來看，這兩個小傢伙的關係倒是很好，明明聽說也沒有相處過太長時間。

華山被稱為「西嶽」與東嶽泰山並稱，最早見於《爾雅·釋山》一書。

純陽子當初讓他一天喝一盞，可在嬴政死了之後，扶蘇也沒閑心計較這些東西，有時候幾天不喝，有時候一天又遠不止一盞。

「你是這樣認為嗎？那或許就是吧。」

天色微暗，太陽已經落下山去，月亮還沒有升起來的時候。

她一直在下墜。

他的父皇還沒死多久，這個時候，絕非直接更改舊日政令的大好時機。

他腰背脊椎坐的也太直，太穩定。

但是人哪有那樣的高度，哪有那樣的餘裕。

他剛才是在想嬴政，是在想扶蘇，卻也是在想……

「扶蘇公子，長生之道，長生之法，都在其中。」

當人們眼中的太陽爬上了天空的最高處，這一天的中午，頂著純陽子名號的某個人，卻還在白梨山下。

一根竹節切成兩半之後洗乾淨了，恰好就是兩個杯子，不過黃石公手裡的杯子，是一杯溫水，而方雲漢手裡捧著的，是一杯酒。

焱妃已經不再穿著之前在陰陽家作為「東君」的那套服飾，但即使就是這麼一身布衣，卻讓她煥發出了比從前更奪目的神采。

從白梨山抵達咸陽城，對於現在的方雲漢來說，只是悠哉悠哉的走了半日的光景。

「練虛境界啊，倒是令人羡慕。」

他也為這三天三夜的交流做了一個結尾，「你雖然說是被困在了一座小山的自然hetubook.com.com循環之中，但是這一個小循環，還是在整個天地的大循環之中，只要把握住從小循環混入大循環的這個節點，你就能夠跳出這座山。」

「月兒，月兒，月兒……你回來了。」

華山山脈綿延千里，起伏如龍，如果具體一點說的話，蓋聶他們現在是位於華山的西峰之上。

咸陽城裡，處處都掛著一道道素白長綾，而在宮中，這樣的白色更佔據了大多數。

無邊無際的雲霧，在這些高聳的山峰之間徘徊著，而高月在下墜。

因為這裏面提到的問題詳盡無比，對於具體各項資源，卻又是以較為模糊的代稱來概述，可以說只要還是人的世界，擁有一個力量尚未衰竭的國度，那麼這本書，就適用於任何一個時代。

黃石公的眉毛揚起了一些，不說話。

『如果你一定要說有恩情的話，那麼，就去華山做十五年的純陽護法吧。』

「如果有這樣的一個人，或者什麼不是人的東西，她擁有輕易改變整個世界走向的力量，卻已經很久不再干涉世人的選擇，你覺得這是什麼原因？」

方雲漢捻了捻手中空了的竹杯，道：「這個問題啊。我先跟你說一說，我在來到白梨山之前想的東西吧。」

她說這段話的時候，心情非常平靜。

何況，天明體內還有她的夫君太子丹傳下來的內力，也算是跟他們一家有緣。

「貧道，望你能使這泱泱一國，長生不老。」

那不是消失了，只是有了更明晰的變化。

那個時候，他才重新品到了自己心中的傷懷。

星穹鐵冊的事情，雖然是陰陽家東皇太一製造出來的東西，但蓋聶能夠藉此踏入練虛境界，終究還是承了方雲漢的一份恩情。

目視之處，群峰相依，有的如同仙人，飄然欲去，有的如同神女，身姿綽約，有的如獸，有的如鍾，各有神秀之處，說之不盡。

那種隱藏在道法自然之下的慘烈逆舉氣概，好像也隨之變得更溫和了一些。

「其實，這世間的練虛增增減減，往後，恐怕絕不會再有一枝獨秀的時候，你十年之後脫困的話，不妨先到華山去走一走。」

蓋聶默默的點頭，不再多言。

這裏，是西嶽華山。

「我剛才好像聽到月兒的聲音了，月兒，你醒了！」

西峰為一塊完整巨石，渾然天成。西北絕崖千丈，似刀削鋸截，其陡峭巍峨、陽剛挺拔之勢是華山山形之代表，因此古人常把華山叫蓮花山。

黃石公遲疑了一下，沒有再問，也起身還禮，正色說道：「既然如此，純陽道長，慢走。」

最後一聲若有若無的嘆笑，回蕩在周遭。

端木蓉的傷勢本來非常麻煩，當初她受傷的時候，墨家眾人翻遍典籍，也https://m.hetubook.com.com暫時無法找到有效抑制的辦法，但是對於現下，已經練虛成就的蓋聶來說，只是多花一些時間和精力罷了。

「既然是不必在意的東西，又何必要故意捨棄它呢？」

當時，雪女已經收到了高漸離在大澤山身負重創、被神農堂救下安置的消息，正愁著無法分身去照顧高漸離，聽說蓋聶已經有救治端木蓉的方法，也不曾多做糾纏，就把端木蓉交託給他。

蓋聶從回憶之中醒過神來，眼望西側，又陷入了一波更長久的沉默。

焱妃天天撫著剛才被女兒的淚水沾濕的衣袖，微笑著說道，「忘掉了這一段記憶的話，或許也是一件好事。她剛才哭累了，現在又睡著了，天明在陪著。」

「你是……」

黃石公點點頭：「這也是我之前尋出來的一條路子，不過要把握住這個節點，推算出完整的脈絡，分毫不差的從小循環滲透到大循環之中。」

天明看到了屋內的場景，驚喜萬分。

這瓶里，大概還能再倒出五杯來吧。

登西峰極目遠眺，四周群山起伏，雲霞四披，周野屏開，黃渭曲流，置身其中若入仙鄉神府，萬種俗念，一掃而空。

如果太子丹還活著的話，他要跟秦國作對，那麼焱妃無論如何都會站在太子丹這一邊，哪怕會走向最悲慘的結局，但是這時候，太子丹已經死了。

黃石公皺著眉看他，許久之後，嘆息了一聲說道：「純陽道人，如果你真是這麼想的，那你可算是一個好人，卻絕不可以算是一個志士。你的志氣未免太短，決心未免太淺。」

但是今天不一樣了，此時此刻，那一直在墜落的少女，忽然睜開了眼睛，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清醒過來，就已經感覺到了自身的處境，在可怕的下墜之中，驚慌的叫喊出聲。

繁雜的事物幾乎要把他心中的悲傷壓到微不可察，今天下午的時候，他無意間，把自己早就想做的一道停止徵召阿房宮民夫的命令發出，抬頭的時候看到了殿中的素白，才猛然驚醒。

喝完了杯里這殘餘的一口之後，方雲漢帶過來的酒終於是喝光了。

到了斷崖前之後，他們兩人的視野，頓時開闊到一種堪稱是雄奇壯闊的程度。

方雲漢站起身來，拱手說道，「貧道還要往咸陽一遭，這便告辭了。」

焱妃也終於無法克制，俯身向前，把自己的女兒抱在懷裡，一聲聲的喚著她的名字。

這個時候，門外又傳來一個聽著就有點莽撞的男孩聲音。

蓋聶應了一聲。

秦帝國建都咸陽，卻是在華山之西。

方雲漢與黃石公，坐在石桌兩側，各自捧著一個竹杯。

雲中君新煉製出來的一些丹藥，至少還能幫扶蘇保持更充沛的精力。

而她的女兒卻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