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睿洵默不作聲，片刻之後才咬了咬牙，道：「你起來吧。」

皇帝喜歡頌佛，宮中的人挖空心思念經，卻不得要領——皇帝沒事的時候並不問他們是否誦經、是否從佛經中有所領悟。皇帝不聞不問，他們念了也是白念，便紛紛罷手。唯獨文奉香投其所好，用這些香熏衣，皇帝一嗅便知是佛前所供，以為文奉香也是個誠信禮佛的人。

睿洵那雙澄澈的眼睛一直緊緊盯著她不放，看她的反應已知道這不是什麼好東西，緩緩地問：「這到底是什麼？」

他明知素盈喜愛古賦駢文，故意引一句傅玄的《芸香賦》。想到文彩環以卑微之身親近聖駕，落得冤死荒野，素盈登時容顏失色，辯解道：「奴婢……」她急急地說了兩個字，驟然覺得胸中一陣發悶，眼前一黑……

那黑影不知是不是聽到她發問，幽幽地說：「香……好香……」

素盈知道，此時他雖是滿臉誠懇地問她，但將來定然還會私下去查證。若是她說錯了，他日後必定以為她有異心。思及此處，她流利地如實回答：「中了冬珊瑚葉的毒，會頭暈噁心，時不時覺得睏倦。若是嚴重，腹中會劇烈疼痛。奴婢尚未聽說過致死之事，似乎不要再服就無性命之虞。」

睿洵搖搖頭，「我本來就不喜歡那些香氣……不說這個。你現在配的是什麼？」

「這一種是迷迭香。」素盈說。

素盈聽他口風不善，忙跪下，口舌一時結巴起來：「奴婢不知，這、這不是奴婢準備的香料。」

睿洵拿在手裡看了看，低吟道：「播西都之麗草兮，應青春而凝暉。」

「流翠葉于纖柯兮，結微根于丹墀。信繁華之速實兮……」素盈溫和地低聲接道，「弗見凋于嚴霜。」

睿洵搖頭笑道：「我怎麼會懂？不過時常看見香爐里的香是這兩個樣子……」說到此處，他有點尷尬，並不說他為何會想起去看香爐里的香，卻道：「奉香配哪種香最拿手？不妨配來看看。」

「殿下！」

「是這樣——」睿洵淡淡地吟哦一聲，口氣縹緲：「我並沒有說這是香爐里發現的。」

「你告訴我，冬珊瑚的葉子是什麼樣？中毒有什麼癥狀？」

東宮妃見皇帝無動於衷，只得應景說些關於香的典故、逸聞來助興。

「殿下說的這兩種配法都是常用的。」素盈笑道：「原來殿下懂得配香。」

「隨便走走，正好遇到璃兒往這邊走，就跟她一起過來看看你。」皇帝的聲音柔和清朗，有一種令素盈意外的溫柔。她很想看看這個君臨天下的人到底是什麼模樣，但她不能在聖上面前抬頭，方才匆匆一瞥之間，只看見皇帝穿了一件薄紫色常服，袖口處有桔梗色的刺繡。他身邊跟著一個少女，胭脂紅色的裙子上綉滿曙色花蔓。和-圖-書

素盈瞥了一眼，眉頭便蹙起來：那不是她帶來的香料。她從睿洵手中接過那乾枯的東西，掰開來嗅了一下，臉色頓時變了。

「這是龍腦。」素盈道，「對付頭疼很管用。今天奴婢不用它。」

末了，睿洵說：「調香一事倒也很有情趣。改天要請素奉香過來演示一番。」

他們聊了半晌，素盈仍是跪在地上，覺得春寒從雙腿慢慢染上全身，不得不咬緊牙關。

睿洵回頭笑了笑，也不說什麼。

「若是真不知道，你為什麼這副表情？」睿洵伸手托起素盈的下頜，柔聲說：「說吧，這到底是什麼？我不會告訴別人是你說的。」

素盈立即發現自己走了神，吞吞吐吐道：「奴婢、奴婢……」

她最近疑神疑鬼，總覺得周遭的人都別有用心。

素盈忙道：「是。」

「奉香請留步。」睿洵從地上拾起一樣東西，問道：「沒想到，奉香不止博識廣聞，在聖上面前，還是個很健談的人。我來考考奉香，這是什麼？」

素盈答應一聲，待到邁步時才覺得腳下虛浮無力。她不敢聲張，靜靜退出澄瀾亭。

她努力隱藏情緒，拿起另一種香料，說：「這是龍腦。」

睿洵對她和顏悅色，對素颯也溫和不少，與上次見面時的虛情假意截然不同，甚至滿有興趣地向素盈盤問香料的事情。

「這是什麼？」睿洵拈起一塊香料問。

東宮妃道：「奉香快快起來吧！我們素家的女孩，在家裡都是珍珠寶貝，進了宮哪兒能受這樣的罪。」

他們很快就走到澄瀾亭中，睿洵坐下之後，素盈恭謹地立在一邊，宦官把香爐香料放在亭中央的石桌上。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素盈剛開口說：「殿下……」便聽睿洵也在同時開口道：「奉香……」

「那、那是冬珊瑚的果實。」素盈不明就裡，不敢隱瞞，說道：「那是不能用來作香的。」

素盈曾問：「玉英宮那些宮人還沒被放出來？」

婉微、令柔笑道：「奉香管那些做什麼？」

睿洵搖搖頭：「奉香是個細心人，別挑那些辛辣的東西即可。」

素盈說著專心致志研磨香料，睿洵忽然又遞過一片香料，問：「這又是什麼？」

素盈房中正燃著助人熟睡的香，她急忙跳起來，抄起桌上的茶杯，把半杯水潑在香爐上。從那夜起，她房裡絕不再燃夜香。

素盈原本就虛弱，加上一驚一嚇，站起身時便欲摔倒，急忙去扶石桌。睿洵見她站立不穩，本能地伸手一扶，恰好把素盈的手握在手中。素盈急忙甩手退開兩三步。

睿洵道：「兒臣一時好奇，請丹茜宮的素奉香來演示調香。」

「起來吧。」

素盈腿腳都已麻痹，勉強慢慢地站起來，一抬頭就看到漸行漸遠的皇帝。他正側目看著遠www.hetubook.com.com處，頎長的背影有些落寞。他的樣貌還很年輕，十分英俊，難得的是面目一團和氣，眼角眉梢含著一種超然脫俗的氣韻，讓人一見心折。猶如感應到素盈的目光，他掉頭看了一眼澄瀾亭，目光雖然不是落在素盈身上，但也讓她覺得一陣溫暖。

「正是。」素盈在他面前的打開包裹，一樣樣拿出來，說：「其實這也沒什麼難的，訣竅是把各色香料的分寸把握好。」

素盈邊揉額頭邊說：「一點小毛病而已，還不至於病倒。娘娘近日對我很好，我更不能辜負娘娘一番好意。」

東宮妃急忙分辨：「妾只是記得有這樣一種香湯，並不是親眼見過。」

素盈答應一聲，用乾淨的絲絹把手擦乾淨，這才挑出香料，放在玉板上用輕輕拍碎。

「奴婢眼看就要十五了。」

自那日狩獵歸來，素盈的身體就有些虛弱，精神也不大好，夜裡總是睡不踏實，覺得有人在敲她的窗戶。好幾次，她在半夢半醒之間聽到窗外有人低低地說：「……睡了嗎？皇后……皇后……哪裡？」她總覺得那是文奉香的鬼魂來找皇后，忙說：「我不是！我不知道！不要來我這裏！你、你為什麼要到我這裏來？」

素盈平日只在丹茜宮來來去去，即使偶爾到東宮尋找哥哥，也不會進去。這次踏入東宮，立刻有一種別樣的感覺——清爽的氣息撲面而來，令素盈神情一振。東宮一切擺設盡顯古樸典雅，沒半分奢華跡象。置身簡潔的東宮之中，素盈頓時神清氣朗，情緒為之一振。

「也不是要管。只是覺得她們有些冤枉，跟了一個糊塗人。」

素盈心思電轉，立刻答：「想必陛下是在浴佛時見過。奴婢記得宮中香湯是以《浴像功德經》所載香料配製，其中就有甘松。」

素盈知道這個宦官定是東宮的心腹，連忙恭敬地跟上去。

狩獵的餘波很快消失，宮中再沒人提起文才媛……

「二郎，你這是在做什麼？」皇帝以小名呼太子，指著石桌上的香料問：「這香料是用來做什麼的？」

皇帝不知想些什麼，一言不發。他不說話，周圍的人也不好說些什麼，亭中頓時一片寂靜。還是那紅衣少女挑起話頭：「近來妾對香料也很好奇。奉香，」她拿起一塊香料，笑問：「這是什麼？用來做什麼的？」

素盈沒有讓他知道：這首陳思王曹植所作的《迷迭香賦》當中，她最牢記的，其實是最末一句「附玉體以行止兮，順微風而舒光」——和她一樣，不甘心地想要開花結果抗拒嚴霜，結局卻只是依託他人，為旁人錦上添花。

「呵！你這孩子！什麼時候都有理。」皇帝站起身道：「好了，時候不早，朕還有其他事情。你們年輕人繼續聊吧。」

和-圖-書其實，那熏香只不過是佛前供奉常用的幾種香配成。

待拜見太子之後，睿洵「咦」了一聲，問：「奉香近來身體不好嗎？」

睿洵點頭誇她：「總是聽素率誇你博學廣記。我還想：女孩兒再見多識廣，看來看去也不過是那幾本書。沒想到你涉獵很廣。」

「這是降香，是南國的東西，我們這邊沒有。」素盈道：「降香能活血行氣，當葯也可內服。」

「父皇怎麼到這裏來了？」睿洵行過禮，含笑問。

一個天氣晴好的日子，東宮派人喚素盈過去演示調香。

「原來是年紀不合適。難怪你家裡沒指望你進宮侍奉君王。」睿洵笑笑。

素盈偷眼看到這少女容色柔美，但與皇后相去甚遠。據說當年也有很多美人候選東宮妃，甚至有位素氏少女的美貌令皇后也動容道：「天下竟有如此麗人！」然而最後雀屏中選的是素璃而非那位美人。因為皇后說：「自古明君皆因美人身敗名裂，東宮妃德才兼備即可，無需太過貌美。」

素盈道：「謝殿下垂問。奴婢大概是獵歸時著涼，不礙事。」

兩人同時收聲看著對方，一瞬又把目光調開。素盈深深呼吸，說：「殿下有何吩咐？」

素盈微微一笑，正要說第三種香，睿洵忽然正色起身。素盈順著他的目光，向身後一望，連忙跪倒——

睿洵問：「都用些什麼香料？」

睿洵目光灼灼盯著素盈。「素奉香可曾讀過『始以微香進入，終於捐棄黃壤』？這一句，讓人聯想起另外一位奉香。」

睿洵彷彿沒留意到她的神色，看著她懷裡的包裹問：「這就是調香的用具？」

東宮妃素氏的生辰也錯過了選妃的年度。然而她是皇后的侄女，十二歲那年被聘為太子妃，十四歲那年進宮教養，目前已有東宮妃的名分。明年她十七歲，就要與東宮正式結合。

「奴婢配的是一種混香，叫『九華香』，能燃放五個時辰，散發九種香氣。」素盈提到香料便鬆了口氣。

「有毒，是不是？」睿洵收回手，眼睛調轉，彷彿去看遙遠的一棵樹或是一株花。

太奇妙了。素盈垂下頭心想。這些日子以來，她見到的人都好像神人一般。

「奴婢只是個沒指望的弱女子，許多事情不能自己做主。」素盈嘆口氣，又道：「殿下若是不喜歡東宮的香，要用香時向奴婢要便是。」

素盈忙答：「奴婢在宮裡當奉香，一樣也是侍奉皇家啊。」

素盈謝恩之後站在一旁。睿洵原就一表人才，氣質文雅，今天穿著一件水色長袍，滾邊處綉著象牙色花紋，一身素凈比平日更顯利落。只看他一眼，素盈便覺得胸中有團壓抑的氣霎時煙消雲散。「唉——」她心裏無端嘆了一聲，忙垂下頭。

皇帝的眼睛眨了一下，把甘松放下，隨意說道：和_圖_書「朕不記得這種東西……甘松可有其他用途？」

素盈撥弄著手裡的香料，低聲回答：「奴婢不知……」

素盈仰望皇帝手中之物，目光不敢偏離半分，回答道：「稟聖上，那是甘松。隋有壽禪師所做『五香飲』的最後一香就是它。」

「這……雖然是有微弱毒性，但若不是服用，不會有什麼損傷……況且，冬珊瑚的果實並不像葉子那麼毒。」

令柔也道：「況且文才媛對奉香態度苛刻，半點人情也不給。奉香如今擔心她宮裡的人，真是糟蹋力氣。有那空閑不如歇著養養精神。」

東宮妃看到素盈神色變幻，以為她身體不適，便說：「這裏沒什麼事了，奉香退下去吧。」

「殿、殿下……」

素盈這天精神不好，本來想要休息，無奈之下只得提起精神，拿出慣用的香爐、銀板、玉板、研缽、象牙箸等用具和上好的香料。婉微和令柔為她梳洗整齊，見她面帶病容，為她梳妝時特意弄得比平日艷麗幾分，掩蓋她的憔悴。

「好啦，奉香繼續配香吧。」睿洵見她神色尷尬，若無其事地側過身背對素盈。

素盈看了片刻，答道：「回稟殿下，這是芸香。」

睿洵一邊向東宮南面的澄瀾亭走，一邊問：「素奉香今年多大年紀？」

素盈俯首答道：「殿下，那是沉香。」

婉微、令柔不知她是心病，只當她夜半歸來受了風寒，幾次勸她：「娘娘近來十分厚待奉香，奉香不如向娘娘稟報一聲，休息幾日。身體不舒服還要每天調香，也不太妥當。」

素盈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不再說話。

素盈對答清楚，他問什麼便說什麼，只講些選香、調香的技巧，絕口不提其他。

一個是義父琚大人，他的目光是冷冽的，與之對視就好像是行走在寒風凜冽的冰谷。第二個是皇后，她的雙眼太美，目光太銳利，讓人根本不敢與她對視，目光相遇便無地自容。第三個是東宮洵，他的目光時而清澈如水晶，讓人覺得他無比乾淨；時而又像水霧，柔和模糊；時而充滿警覺，彷彿受驚的小動物。第四個，就是回眸一剎的皇帝。只是一瞬，素盈不能肯定自己是否看到他真實的一面。他的目光彷彿徘徊世外，素盈見過的所有人中，只有一人與他神似，便是那來去無蹤的白衣女子……

她已猜到，這少女是東宮妃素氏。

「不知殿下有沒有特別忌諱的氣味？」

睿洵道過謝，接過那盤點心放在桌上。

「龍腦？」睿洵也拿起一點放在鼻端輕嗅：「不是說今天不用它？」

素盈垂下眼睛，餘光瞄到一旁，才發現那宦官不知何時走了。

那少女向睿洵行過禮，大大方方地向他說：「妾見今天天氣好，做了一些小點心，是殿下喜歡的包兒飯。」

「不知殿下想要看哪種香和-圖-書的製法？」素盈問罷，看到睿洵以眼色表示不解，又道：「香有兩種，一種是純的，一種是混配的。純香如檀香、乳香、絲柏、山蒼子，只需研磨均勻便是。皇後娘娘喜愛的是混配的香，奴婢常用薄荷、廣藿香混配，這是娘娘最喜愛的一種。」

素盈哪裡還有心思配香，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不知該不該說些什麼。

素盈自然不敢拒絕，心中卻猜東宮另有目的。

「這……奴婢不知。奴婢只知道貞觀年間，烏萇國向大唐獻過龍腦香，大約不會差。」

不知為何，素盈說完之後隱隱覺得眾人看自己的眼光不善。

皇后這些天確實對素盈不錯。狩獵歸來第二天，她便對素盈說：「昨天熏衣的香很好！聖上似乎很喜歡，還問我近日是不是常常誦經。」由此賞了素盈幾樣小東西。

雖然從未有幸瞻仰聖容，但素盈看得出來：在一隊侍從簇擁下向澄瀾亭走來的人，當是皇帝。

睿洵的目光從遠處收回，溫柔地與素盈四目相對：「素奉香，你是素颯的妹妹，在草原上幫過我，我信得過你，才會問這些。」

睿洵笑道：「今天天氣好，我們去外面折騰這些。」他話音未落，立刻有個伶俐的宦官為素盈結好包裹，說道：「奉香請往這邊走。」

睿洵又拈起一塊香料，問：「這又是什麼？」

「不知？」

東宮妃也察覺周遭氣氛不好，連忙說：「是了是了！我也記得是有這麼一種香湯。」

素盈跪著沒動，其他人又行大禮送皇帝，鬧騰一番才靜下來。

「又信口開河——」皇帝微笑著嗔怪她：「那香湯是給男人用的，你何時見過？」

「香要如何混配？」睿洵聽得津津有味，「是要分層放置？還是碾碎后摻在一起？」

「沒什麼。」睿洵微微垂下眼睛，擺弄桌上的香料，道：「奉香說過，右衛率有他的難處，不得不奉迎宰相。那……有傳言說奉香拜宰相為義父，這又是為了什麼？」

「奉香，這是什麼？」皇帝忽然拈起一樣東西，問素盈：「好像在哪裡見過。」見他有話問素盈，眾人立刻安靜下來。

人和人即使有相似的出身，境遇也會差很多。

素盈表面上自然要千恩萬謝，可心裏卻在嘀咕：不知那琴師劉若愚的身上，為何也是這種香氣？

婉微連忙說：「奉香，『冤枉』二字可不能隨便說。誰知道其中有沒有為文才媛牽線搭橋的人，還是謹慎些好。」

「哦……」皇帝看了看素盈，問：「你就是丹茜宮的奉香令人素氏？」

這些天里，素盈有一次去東宮找哥哥，碰巧又遇到東宮太子睿洵。

睿洵眼中含笑望著她，說：「素率曾經說過他的妹妹喜歡曹子建的賦。」

睿洵見她難堪，寬厚地笑了笑：「奉香，你可真老實！龍腦可是烏萇國出產的最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