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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震緩緩地站起身，比素老爺還要高半頭。他居高臨下地望著素老爺，一字一句說：「因為我從來沒打算照你的話去做。」

「哥！你、你放下！」素盈驚叫了兩聲，素颯根本不理會。

「阿盈，你近來還吹笛子嗎？」素震並不接茬，反將手中的玉笛送到素盈面前，含笑說：「來，吹那支《送秋聲》吧！我見過的人，沒有一個比你吹得更好。」

素盈卻受了驚，呼地站起，怔怔地不能動彈。

他再走進一步，她為難地看他一眼，又向後一退。

素盈記得母親曾說，她藉著「送秋」與《送秋聲》遇到了素盈的父親，也許不是最圓滿的結果，但也無悔無怨。那時有個婢女打趣，說六小姐不用進宮，沒準有朝一日也靠這兩樣覓得一個如意郎君。

「那麼就是愛他？」

「爹！別打了！」素盈見素震並不反抗，不由得大叫起來：「哪有這樣打人的？！」

素震仍是那身便裝，青色的外衣沒半點花紋，玉色的腰帶簡單結實，除此之外，他渾身上下一件裝飾也沒有，樸素得不像素氏公子。他身後的馨娘，頭上手上有幾件不錯的首飾，倒比他更像大戶人家的兒女。

素盈輕輕搖頭，低聲說：「我們寫的不過是家常小事，他們有什麼好說？」

素颯看著妹妹，嘴角慢慢勾起一絲笑：「真的？你真的是這麼想嗎？」

這邊，素颯走出老遠，把妹妹放下，靜靜地為她理了理頭髮，開口時口氣已柔緩許多：「你知道現在是什麼時候？現在與二哥夾纏不清，絕非明智。」

素颯不以為意，繼續說：「你看不出來嗎？所有的跡象都在說：只要你的名字出現在玉冊上，那麼你就是那唯一一個。阿盈，你該知道：東宮側妃待東宮登基之後，就是日後的貴妃！」

素盈這時才認真望了素震一眼：那天匆匆錯過，她只覺得二哥比上次見面更威嚴，更穩重，此刻卻懷疑那天只是錯覺。他的神色較從前更堅毅，可雙眼卻更溫和。

「然後呢？」素盈冷笑著問。

素震看著她的側臉笑了笑，轉身對馨娘道：「去我房裡把曲譜拿來。」

「如果，皇后對這件事情放手不管呢？」素颯笑得高深莫測，伸手在妹妹鼻端一刮，「你只要乖乖在家裡，不生事、不跟二哥傳出閑言碎語就好——其他的，不用m.hetubook.com.com多想。」

素颯勸了素盈兩句，她根本不聽，只是用含怒的雙眼狠狠望著父親。素颯見勸也沒用，索性將她攔腰抱起，扛在肩上便走。

素震也沒有說話，靜了片刻才緩緩道：「白家的事，我聽說了……」

「二哥！」素盈掙脫他的雙臂，一眼見到擊中素震的是一柄劍鞘。

素老爺冷眼看著素震道：「我不管你心裏想什麼！阿盈名分上是你妹妹，這一輩子就只能是你妹妹！我在名分上是你爹，你這輩子都不能忤逆我——我說過，不准你靠近阿盈十步之內，你怎麼敢坐到她身邊？！」

素盈無奈，悵然嘆道：「那時……當我想要嫁人的時候，哥哥說信默不是好人——其實，不管我想嫁給誰，你都能找到一大堆毛病，不願讓我出嫁，對吧？你只想讓我嫁給東宮。」

素颯一把抓住素盈，不准她走開，「傻丫頭！東宮為你做的還少么？你做奉香被皇后冷落，他為你求情；你被逐出宮，他想要收留你；你跟司庫吵鬧，他為你在後宮動了刀——東宮受宮廷約束，並不能像尋常少年那樣隨心所欲，他為你做的已經讓人印象深刻。他很明白地表示了對你的心意！」

「我連淳媛的樣子都記不清，只怕她也認不出我。」素震笑了笑，望著素盈，望得她心慌。「況且，她的事，結果也不難猜測。」

有人這樣叫了她一聲，聲音那麼柔軟，像是怕驚動了落在花蕊上的蝴蝶。

素颯見她的表情難看，柔聲道：「你的生日不好，註定不能隨侍帝王。東宮正妃也難輪到我們家，所以……」

過了幾天之後，她偶然路過這裏，竟發現較高的枝頭又露出幾朵淡得發白的花朵，那麼柔弱，彷彿隨時會被風帶走，不被任何人知道它們曾經開放過。

「老三，還不把你妹妹帶走！」素老爺氣呼呼地瞪著素颯。

「畜生！」素老爺拾起劍鞘，反手便向素震劈頭蓋臉地打。

素府北園中有棵桂樹。當年只為四夫人桂娘一句戲語，素老爺就為她從南國尋來幼樹，發願與她花下賞月。可惜的是它只開過一次花，稀稀落落的幾朵，像四夫人得到的寵愛，雖然不能說從未有過，但也只有一度綻放。

這樣的人，整個素府只有一個。

仍坐在原處的素震忽地拉住和圖書素盈的袖子，慢悠悠說：「何必時時討人歡心，委屈自己？」

他向她走近一步，素盈忙向後退了一步。

素盈逃跑似的跑到了北園，這裏幾乎是全府最僻靜的地方。

素盈局促不安地又看了馨娘一眼：這婢女竭力裝作鎮定無事，可她分明也在奇怪兄妹二人的言談舉止。

一曲《送秋聲》在低徊的尾音中漸漸飄渺遠去，素盈放下玉笛，拭去眼眶中尚未垂下的一滴淚，默默無語。

「而你，出現在他面前時，沒有讓他失望，也沒有讓我失望。」素颯用雙手抓住妹妹的肩膀，溫和地說：「阿盈，你聽我說——東宮並不喜歡東宮妃。他不喜歡素氏刻意調|教出來的女人，不喜歡那種精於應對、善用心計、像是名匠精心雕琢出來的工巧女人。你沒受過那種教育，你單純、柔弱，有時勇敢，可以為救他不顧一切，有時膽怯，會說錯話、落眼淚……你做的一切都讓他喜歡！他忘不了你！」

見他心平氣和，素盈也沒了脾氣，委委屈屈地說：「我沒有……難道我願意惹爹生氣嗎？是爹胡思亂想！我知道家裡人都正為八妹的事情傷心——」

素盈嘆了口氣，走到桂樹旁的長廊下，坐在闌幹上出神。

《送秋聲》是素盈的亡母最擅長吹奏的曲子，這支「送秋」也是她最心愛之物。這兩樣都為素盈繼承，可它們帶給她母親的命運，她無法繼承。

「因為，我從到東宮身邊的那天，就為這件事情做準備。」素颯托起妹妹的下頜一笑，道：「我相信，天下再沒有人下到我的功夫。所以，天下再沒有誰的妹妹比我的妹妹更有勝算。」

「宮中只有東宮妃與側妃是隨東宮的狀況應時而定，不必在七月進行、不必按年紀選定。」素颯雙眼流轉亮晶晶的光彩，滿懷自信地對素盈道：「阿盈，你不能在這時候傳出半點有辱名聲的消息——你要做東宮側妃，絕不能讓人抓住半點話柄！」

素盈眼看父親又打素震，劍鞘尚未落下，就被人擋住——竟然是捧著一疊曲譜的馨娘。她想看接下來會如何，但素颯扛著她轉個彎，她眼前只餘一道牆壁，再看不見素震。

「你……你說什麼？」素盈的心一沉，沉到了一個很陰冷的地方。

素颯一句話也沒有說，抿緊嘴唇，伸手在素盈肩上溫柔地輕拍一下，m.hetubook.com.com立刻收回手，轉身走了。

素盈不知自己那一刻著了什麼魔，一門心思要在旁人發現那幾朵花之前將它們採摘。四顧無人，她便扔了外褂，興沖沖地爬上樹，平日思前想後的習慣也扔到了九霄雲外。

「爹！」素盈叫了一聲，立刻被素老爺怒斥：「你馬上回房裡獃著！颯兒，把你妹妹帶走！」

素盈接過來，撫摸著隱隱透出青色的白玉笛，將它送到唇邊。

他氣勢洶洶，把馨娘嚇了一跳。素震沉聲說：「這裏沒你的事——你讓開。」

素盈臉紅了，不太習慣聽到哥哥如此直率地說出那個字。「哥哥，別再問這個！」素盈收斂容色，道：「如今家裡出了八妹的事，大家都心煩意亂的，你怎麼還有心思說這些？」

賞完了花，素老爺讓人把枝頭的桂花小心折下，送給他珍視的兒女們，討個吉利。素盈並未得到。

他不容她連連退步，兩步走到她身邊，拉著她並肩坐在迴廊低矮的闌幹上。「二哥！」素盈注意到馨娘詫異的神色，急促地低呼一聲：「這不行！爹不準……」

素颯拉著素盈走了兩步，素盈忍不住回頭，正好看見素老爺一掌摑在素震臉上，素震的臉上立刻紅了一片。

「……阿盈。」

素盈見他蠻不講理，知道同他爭辯是白費口舌，黯然看著素颯沉著臉走過來——三哥也是武官，但與經歷風霜雪雨的素震相比，就好像溫弱的書生一般。他並不多看素震一眼，拍了拍素盈的肩說：「先回去吧。」

素盈把臉別到一旁，又道：「再說，哥哥如何認定我就是那唯一一個被選中的側妃？」

劍還提在素老爺手中。他氣得臉色鐵青，大概原本想拔劍傷人，最終只是用劍鞘小小地教訓。那是素颯的佩劍。素颯站在他身邊，望向素盈時帶著責備，調轉目光看素震時，卻變成了冰冷。

看到那棵桂樹，素盈就有點無奈。她走上前撫摸它的枝幹：若是它三年前就像今日這樣結實，大約什麼都不會發生。或者，若是它沒有生出那幾朵晚開的花……也許，她不會那樣衣衫不整地落入他的懷中……

「所以你從十年前做太子侍讀時起，就打算讓我做他的側妃？」素盈看著哥哥，越看越心寒，「所以，你總是在他身邊說我的好話，說我喜歡讀書，有才氣，還願意親手調和*圖*書羹，很賢淑。連我被逐出宮廷的時候，你也在他面前說我不願連累他，不願讓他為我求情——你是故意的……你是故意這樣說！」

那次桂花開放時，是素盈十三歲那年的夏末，素瀾素槐尚未出嫁。儘管只是寥寥無幾的幾朵桂花，素老爺仍將它們視為珍寶，安排妻妾兒女們賞了一番——素盈那時在父親眼中早已失寵，這樣的場合她彷彿一個陪客似的，看著別人熱鬧。

「妹妹好久沒吹過。」素盈沒接那支玉笛，淡淡地說，「已經記不清調子了。」

「我不去！」素盈一口拒絕，「我絕不再踏入宮廷！」

素盈深深看了他一眼，又瞥見馨娘露出那種古怪的神情。素盈彷彿虧心似的把頭低下，直到聽不到馨娘的腳步聲，才嘆一聲：「二哥……要讓爹知道，又該不高興了。」

素震並不理他，對馨娘道：「走吧。」竟撇下素老爺若無其事地走了。

那時素盈多大？三歲？太小了，以至於她有時也懷疑回憶中的事情是否真的發生過。可她記得那麼清楚：她記得母親說，「傻瓜！難道不進宮，她就不是素氏的女兒了么？……素氏的女兒，結果都是一樣的……」

「你這禽獸不如的東西！」素老爺大喝一聲，將劍擲在地上。

那樣東西狠狠打在素震肩膀上，他悶哼了一聲。

「所以皇后不會允許我去他的身邊。」素盈一邊搖頭一邊說，「哥哥以前對我說過，皇后早認定東宮屬於她的侄女。怎麼到這時候，又把這一層忘了？」

素盈獃獃地看著哥哥，忽然有些心灰意冷，淡然道：「哥哥為何說這個？」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素震又問：「你很久沒給我寫信。是不是家裡的人又說那些無聊的話？」

素盈一愣，不曾想他忽然提起這一樁。她淡淡地笑著搖了搖頭：退婚時彷彿天崩地裂，如今已如同往事經年。

「哥哥你太天真了！」素盈不耐煩地搖頭，「事情怎麼會這樣簡單！我現在就可以預見——東宮側妃將是東宮妃的妹妹或者堂妹，而不是你的。你的妹妹，根本不想參選。」

「你總是怕別人不高興，總是想著讓別人高興——你自己何時高興過？」素震將玉笛的吹孔在袖上輕輕一拭，「這玉笛好久沒與舊主重聚，大約也想念你。」

清幽的笛聲讓她心裏一片微涼——那是緬懷荒夜的樂和_圖_書曲，唯有見過星垂闊野、冷月如雪、銀甲結霜的人，才能吹出這樣的曲調。

寂寂北園裡忽然傳來纏綿的笛聲。

素盈並未答話，素颯已推開素震的手腕，沉聲道：「二哥，阿盈不像你這麼傻。」

「你若恨他，不必忍著……」素震說著，定定望向素盈。

「哥哥！」素盈還要抗議，素颯的神情已變得嚴肅，不容她多話。

素盈把頭低下，不答他。素震伸手握住素盈的手，正欲說什麼，忽然聽一樣東西夾著風飛過來。他連忙把素盈抱在懷裡往一邊躲閃。

「二哥……」素盈訥訥地喚了一聲，稍稍欠身。

素老爺心知：就是把素震打上三天三夜，他的牛脾氣也不會收斂。所以他不過想隨便教訓教訓這個養子，打一打他的氣焰，待到有人來勸解，差不多就是收手的時候。

馨娘鼓起勇氣，睜著一雙大眼睛直視素老爺道：「郡王不能打將軍！將軍這一兩天內還要去相府做客，臉上有傷如何見人？」

「可我聽四夫人來信時說，你的倔脾氣犯了，偏不告訴父親我們寫些什麼……結果把他惹急，拿那些信撒氣，一把火給燒了。四夫人說，你為那灰燼大哭一場，鄭而重之地埋了——是不是真的？」素震問。

她幾經努力，終於折到了那枝桂花，然而還未來得及欣喜，就聽到「咔啪」一聲，旋即握著桂枝直直下墜……

素盈彷彿從那目光里看到殺機，忙搖頭；「我不恨信默。」

素老爺眨了眨眼，著實意外。「你、你去相府做什麼？」

「爹！」素盈想摔開素颯的手摺回去，但素颯卻牢牢抓住她不放。

素颯望著她搖頭道：「我說的不是這件事。人死不能復生，再吵也沒意義。別說阿槐死了，即便是聖上，也有駕薨之日。只有目光短淺的人，才在這件事上糾纏不休。我想的是更長遠的——東宮妃今年七月搬入東宮，算是正式完婚了。今年年底，東宮要選一位太子側妃。」

可他定睛一看才發現：擋在素震前面的竟是個面生的婢女。素老爺愣了一下，怒喝道：「放肆！」

素盈聽著聽著，心裏就有一處針尖大的地方發酸，跟著吹笛的人一起感慨起來。待一曲終了，她才發覺坐久了，手有些冷，可心裏卻靜了許多。她喜歡這時候的心境，安詳平和。於是她坐在那裡沒有動，靜靜看著雲天在桂樹的枝頭變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