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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別再說了！」素盈見父親胸口起伏，急忙勸止。

「等著聽你說二姐的事呢，誰跟你閑扯？」素盈放下臉。「你剛才怎麼跟爹講的？他都不讓別人進去聽……」

十二姨娘自淳媛死後就纏綿病榻，素老爺特別關照過下人，不準讓她傷心動氣。可偏有人搬弄是非，竟將柔媛說成暗害淳媛的主謀，所以才畏罪自殺。

「那便要煩勞妹妹從中說和。」素震淡淡地回了一句，神色還是穩如泰山。

素瀾不作聲，半晌才恨恨道：「我求了宰相好多次，求他幫幫柔媛。好歹他兒媳婦我與柔媛是親姐妹，我現在又懷著他們家的骨肉，給他跪來跪去也怪可憐的吧？他竟根本不把我的話當一回事——我跟雲垂鬧了好幾天，可雲垂對他爹根本無計可施。看他那樣我就恨——真想知道有朝一日他被人踩在腳底下，是什麼臉色！」

素老爺一口也喝不下，將茶碗放到一旁，不住自責：「我如今後悔啊——是我當初得意忘形，事做得太絕，話說得太滿！惹了人也不放在心上，才有今日咎由自取！」

軒芽這時候埋頭走進來，低聲道：「小姐，二公子來了，在小院門口呢。」

素瀾笑道：「我說呢，姐姐怎麼又把這些鈴鐺掛上了……」

素府當中又鬧哄哄為她們拉架——三姨娘驟然受到喪女的打擊，本就像瘋了似的，一口咬定有人栽贓誣陷柔媛，還害死了她。這時見眾人偏袒十二姨娘的多，她不免口不擇言，說了許多難聽的話，更惹人生厭。

「爹爹說到哪裡去了？！」素盈陪笑道：「大哥是駙馬，三哥又在東宮任要職，七妹是宰相大人的兒媳——只要這三人在，我們家就沒事。在後宮從始至終未曾揚眉吐氣的素氏多了，還不是一樣過日子？」

素老爺看了她一眼，哀聲嘆氣：「你這傻丫頭！要像你說的那麼簡單，素氏先人們也用不著幾百年來不斷把女兒送進宮去。不說別家，就說我們家——鳳燁公主的身體你也知道，那麼弱，不知哪天就沒了；你三哥從小陪伴太子，並無什麼功勛，如今做到右衛率，至多再升上左衛率，這就是頂到頭了；再說阿瀾，不管多風光，也只是人家的兒媳婦，不是人家供的菩薩！她在宰相面前連為她姐姐說句話都不管用，更何況來保我們家？」

素瀾見她並不熱心，嘆道：「難不成你還惦記著白公子？哦，現在該改口叫『駙馬』才對！姐姐……說實話：他人是不錯，但還沒好到和圖書讓別的公子黯然失色。你也拿正眼看看別人吧！」

素瀾止住眼淚，勉強笑道：「拖久了是好事！說明聖上還捨不得她。只要保住命，一切都好辦。」

「你大哥和三哥剛才進宮去了。」素老爺拉著素盈的手，頹然跌坐在一張椅子中，「我看，他們去也惘然，只能為你二姐收屍而已……我把活生生的女兒送進去，她死在裏面，皇家連她的屍身也不要，給我們送出來了。」

素府的夫人們平常也算厚道，並不說長道短。可這把火一燒起來，她們便紛紛坐不住。何況柔媛是三姨娘的女兒，而三姨娘一向不得人緣，更不用說有幾位夫人打從七八年前就懷疑她毒害三小姐、四小姐、五小姐。如今柔媛自盡，素府中竟是冷笑的人居多。

想到這裏，素盈笑了一下，不知是嘲笑父親的著魔，還是讚歎母親的先知。

她裙上系了十幾個銀鈴，一路上叮叮噹噹，在安靜的南園勾出清脆的迴響。

素震進屋時，軒芽立刻搬了一張椅子放在素盈幾步開外的地方，說：「二公子請坐這裏吧。」

又過了幾天，素府忽然來了一名相府的家人，說是琚二公子派來的。

「姐姐，你真夠有決心——自打白家退婚之後，你再沒叫過他一聲『義父』！」素瀾看著姐姐嘆道：「虧我婆婆還經常提起你，想讓你過去走動呢！我跟她說你這脾氣不同別人。」

柔媛向淳媛下咒的事，素老爺原本就沒在家中聲張，只有素盈、素颯與他知道實情。素瀾是從婆家聽說此事，也沒敢對母親說實話，只告訴她柔媛受了點牽連。素老爺怕十二姨娘與三姨娘鬧騰起來，還特別留心防著這兩人。

素瀾嫌她多嘴，白了她一眼，向素震笑道：「原來竟然是哥哥！小妹真是有眼無珠，連自家哥哥都不認得了。哥哥這七八年來沒回家幾次，偶然回來一次也不惦記妹妹，恐怕也不認得我了吧？」

說罷他閉上眼睛，長久地沉默著，半晌才說：「你下面那三個弟弟如今還小，待到長大，怕是要吃苦……」

素老爺苦笑著拿一封信在她眼前一晃：「你二姐，柔媛，是服藥自盡。」

素盈打開木盒一看：裏面是幾個格子，每格中都是極難得的藥材。尤其當中一段首烏藤，在北方很少見這麼大而好的。素盈數了數各樣藥材，心裏已猜到這原本是素震為宰相夫人準備的禮物。這麼一想，她就更為難，爽性放任自己一次，什麼也不想，對軒芽hｔｔps://m.ｈｅtuｂｏｏk.ｃom•ｃoｍ道：「拿給府里的范先生，讓他煎好——你在旁邊看著他。」

素盈自然不把素颯要她參選東宮側妃的話告訴素瀾，隨意應付了兩句。

如今柔媛一死，紙再也包不住火。

素盈一陣心寒——只有獲罪的嬪妃才以席捲屍身送歸，沒想到姐姐在宮中過得小心翼翼，最後竟是這般下場。

素盈忙拿絲絹為她拭淚：「別哭別哭！小心動了胎氣！」

素瀾聽了笑道：「我婆婆這兩天也睡不好，正在找好的首烏藤呢。哥哥定是沒下足功夫打聽相府的消息——要不然，你這盒東西往宰相夫人面前一送，她估計也沒那麼大的火氣怪你送宰相一個美人。」

不等她說完，素老爺就冷冷地看著她。素盈一接觸他的目光，便噤聲不語。

素震仍是笑笑，並不透露什麼。他當著素瀾的面拿出一隻樸實無華的木盒，盒面不帶一點花紋裝飾，跟他的作風很一致。

素盈有三個弟弟，比素瀾素槐小七歲，生在好年份，可惜沒有一個女孩兒。如今他們才八歲，都在別院中讀書。

素老爺今日心情極差，無力聽一群女人們吵鬧，把自己悶在書房裡。素盈打發了那人，便前往父親的書房。

素盈起初為二姐之死大吃一驚，原是為勸架而來，見場面鬧得太難看，心中厭惡，便退到僻靜處，命人找來琚府的下人，問：「少夫人可知道此事？」

「那你給琚夫人捎去吧，記得要說是二哥送的——」素盈不想收素震送的東西，剛把木盒往素瀾手邊推了一寸，素震已一步跨到她身邊，將她的手按在木盒上，道：「難道我不會送人情么？給你的，你就留著！」

素盈站起身，一陣鈴聲隨她搖動：「請二公子進來吧。」

素老爺這時如驚弓之鳥，一聽是素瀾的夫婿派來的，就怕是素瀾的身子出差錯，忙將來人請入后廳。

「爹——」素盈低低地喚了一聲，見父親神情冷峻，心裏不由顫了一下，說不上為何心中生出不好的預感。

「家裡現在只剩你一個女兒，你說我想要你怎樣？」素老爺從容地說：「你三哥跟我提起過今年年底為東宮選側妃的事。他說你不大願意。」

素瀾仔細看著素震，向素盈奇道：「這是二哥？多年不見，我都認不出了！」又向身邊一個貼身丫鬟說：「——這不是前天在府里遠遠看見的那位公子么？」

素盈連連搖頭：「不會！柔媛被軟禁宮中，哪裡來的毒藥？若真是中毒斃命和_圖_書，那更像是有人暗害！」

「怎麼？哥哥將馨娘送給宰相了？」素盈乍一聽說，稍感吃驚，心想難怪這兩天沒看見馨娘的影子，更想不到二哥竟然也去向宰相獻殷勤。

這一霎，房中光線昏沉，素盈忽然看見了十幾年前的一幕：同樣黯淡的房內，她美麗的母親對身邊的婢女說：「素氏的女兒，結果都是一樣的……」

誰知那人帶來的卻是另一個天大的消息：柔媛在宮中自盡了。

素震見素盈不再說什麼，才轉身離開。素瀾又坐了一會兒也回家去了。

「哪裡會有那麼嚴重？」素盈微哂道：「應該、應該不至於有性命之虞吧？」

「別費勁去瞎猜，說二姐！」

素老爺連日勞心費神，正獨自在書房裡踱步。聽見銀鈴聲由遠及進，他知道是素盈來了，停下腳步等她。

那下人搖頭回答：「二少爺怕少夫人動了胎氣，還沒有告訴她。」

素瀾低聲道：「這次一共抓住四個對阿槐做手腳的選女，據說是恨阿槐升得比她們快——我看也不一定。這裏面的水深著呢！搞不好是皇后藉此機會提前處理那些出類拔萃的選女……我這是瞎猜，你隨便聽聽就罷了。」

「不過這事情也難說。他拿定主意的事情多了，有多少辦不成的，大家心裏清楚。」素瀾這樣說。

「我想不通——大姐二姐都是從小精心調|教出來的，為在宮中生活做了十年準備……就算這幾年性子變了，但是只要有一線希望，她們決不會輕生！我不信二姐竟然這樣死了。」素盈咬咬牙又加重語氣道：「我更不信大姐會傻到違背宮規傳遞藥物！」

「那婢子叫馨娘？」素瀾看了看素震，對素盈道：「要說往相府里送美女的人也不少，一出手就是十個八個、十對八雙，相爺很少放在眼裡。唯獨二哥送來這位……漂亮是漂亮，但也不至於傾國傾城，巧在她與相爺很投緣……不知二哥所託何事，我看，成功的把握很不小啊！」

素瀾反來安慰她：「姐姐，淳媛、柔媛的事自然有爹來操心——你只是個女兒家，早晚要從家裡出去，何苦為她們想那麼多？就是天塌下來了，自然有爹和哥哥們擋著呢！你都十六歲了，過兩個月一過年，又長一歲。這年紀該愁著嫁人才對。前一陣還見爹為你忙活著找婆家，現在他焦頭爛額的，對你的終身大事不聞不問，這不是耽誤你么？我讓雲垂留心幫你物色——他朋友多，大多與咱家門當戶對，與你年紀也相仿。你安心等著嫁人m.hetubook.com.com才是正經。」

十二姨娘一聽就掙紮起身，要與三姨娘拚命。

「他可是你公公，他垮了對你有什麼好處？又說傻話！」素盈急忙連聲勸解道：「別動氣！我才看著阿槐因為身孕壞了性命，最怕見你挺著肚子還毛毛躁躁、心急火燎，你小心傷身！」

素盈點頭道：「這事是瞞不住的，要提前讓她有點準備，慢慢讓她知道。不知琚二公子還有沒有說過別的什麼？——柔媛娘娘怎麼沒了的？她宮中就沒人發現么？怎麼沒救過來呢？」

素盈緩緩地站起身，冰冷的聲音夾在顫抖的鈴音里：「爹爹……你可想過：女兒若是進去，一樣要吃苦。女兒一樣要戰戰兢兢、盡心竭力看人臉色，一樣會出事，一樣會遇到無人求情的局面……甚至，女兒也許和姐妹們一樣，死在裏面……」

素瀾又笑道：「原來送給相爺一名美婢的就是你——哥哥要小心了！我婆婆對你恨得咬牙切齒呢！」

「我也不信。」素老爺幽幽地說，「可我已經無力去想其中的細枝末節——什麼才是真相？阿盈，我告訴你吧！真相是：有人要把我們家趕出宮廷！死的死、廢的廢……你等著看吧——用不了多久，丹嬪也會倒霉。也許就是今天，也許是明天。也許有個神秘的人，揭發她做了一件莫名其妙的不光彩的事；也許有許多人沆瀣一氣，狀告她素來飛揚跋扈，有虧德行；也許，根本不用費這麼多腦筋，就說她連自己的兩個侄女也管不了，致使手足相殘……」

宮中對淳媛一事的處斷，經由素瀾傳回家中——柔媛是她的親姐姐，她又身在相府，比素府的人更早知道了結果。

「葯，是麗媛給她的。」素老爺淡淡地說，「是你大姐麗媛給她的……據說，柔媛連著幾天白日見鬼，神志不清。麗媛不忍心，給了她一些安神的葯。誰知柔媛一口氣全吃了，以致中毒身亡……我不忍心告訴你三姨娘——麗媛因為在宮中私傳藥物鬧出人命，昨天已被剝了封號，沒入丹茜宮為奴。」

「二姐還沒定下來。」素瀾有點傷感，「我聽說她自從軟禁在宮裡，整天神經兮兮地胡思亂想，自己嚇自己……大姐常去看她，可她一次都不見。也不知道她如今怎麼樣了。」說著她忍不住落淚。

素老爺靜靜地看著她陰沉的臉，一字一句說：「那要看我們父女的造化——我必須放手一搏，而你，要保證自己不能死！你明白嗎？！」

據素瀾說，死去的淳媛很有可能被追封為淳嬪。和*圖*書目前尚不確定，是因為朝中有人作梗，以為她以選女之身受封淳媛已是特例，以此封號入葬就是極大的恩典，再加封為嬪實在不合情理。而皇帝看似已拿定主意，一定要追封。

素盈驟然聽到這噩耗，怔怔看著父親，只反覆說著「不可能」，再說不出其他話。

「阿盈，你看不出來嗎？這是張網——從淳媛的孩子，到我們家在後宮裡的每個人，都在這網中——我們，被人家一網打盡了！」

「聽說六妹這兩天夜裡又睡不著，我剛好有一根不錯的首烏藤，還有些茯苓、龍齒什麼的……你拿去用吧。」素震放下木盒，就要起身告辭。

那下人道：「小的不清楚——我家二公子寫了一封信給郡王，大概郡王已知道其中詳情。」

鈴聲在素盈空蕩蕩的心裏迴響，連迴音也是涼涼的。不管布網的人是誰，那人該很高興有一份額外的收穫——她心說：這張網，又將收入一條叫素盈的小魚。

素盈脫口道：「像二哥那樣歷練一番，不是也很好？雖然在邊城過了幾年苦日子，如今任期完滿，也能調回京中了。踏踏實實地升遷，終歸讓人放心一點……」

素瀾怕下人看見這場面不好，忙打圓場道：「是呀是呀，我婆婆想找什麼藥材找不到？姐姐不用操心，先養好自己的身體。」

「爹爹你太多心！」素盈去一旁為父親倒了碗茶，跪在父親身邊寬慰：「後宮素氏那麼多，人家何苦專門來為難我們？」

那丫鬟捂著嘴笑道：「可不是嘛！少夫人還說，這位面生的公子跟六小姐倒是般配！」

素老爺用極慢的腳步走到素盈身邊，像是沉重得邁不開腿。「阿盈，」他拉起素盈的手輕輕拍了拍，用一種聽天由命的口吻道：「我們家，大約是要完了……」

素盈驚道：「爹在說些什麼？！」

素震默默一笑，「那天我見到相府女眷就避開了，想不到是妹妹。」

素盈忙狠狠白了妹妹一眼：「別亂說話！讓別人聽去多不好——宰相的兒媳婦不把聖上放在眼裡，別人會怎麼揣度宰相？」

「女兒……明白了。」她慢慢欠了欠身，從父親的書房退走。

「要我的兒子每個都像素震那樣吃苦？要他們戰戰兢兢倚仗有權勢的人、盡心竭力看別人臉色？他們萬一出了事，連一個在天子身邊為他們求情的人也沒有？你……簡直不像素氏的女兒！」素老爺短促地哼了一聲，素盈卻從這一聲之中聽到另一重意味。她垂下眼睛，聲音喑啞：「爹爹想要女兒怎麼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