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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接她的話，也不知她們的心裏有沒有為她的嘆息泛起漣漪。

太伶俐了。素盈心想，只是他伶俐得有些自作聰明，不會是琚相手底下的人。

起初宮裡曾傳出流言，說肖月瑟嫉妒琴師劉若愚的才華，才會去揭發他。素盈從未相信——為嫉妒而冒險，代價太大。但她曾以為，敢披露皇后奸|情的人，多少會帶一股狂傲不羈。可這肖月瑟一如她的琵琶音色，像清粼粼的溪水似的。

她笑笑，抹去他傷痕上的水漬，又問：「盛樂公主好相處嗎？」

皇帝身邊的黃衫宦官退出宮，又進來，在皇帝耳邊低語。

素盈本無他想，但這些舉動被榮安公主看在眼裡，一個勁向她冷笑。素盈起初沒察覺，後來無意中看見，知道榮安枉將她當作籠絡人心的小人。她並不介意榮安的想法，只怕旁人也有誤會，便收住話，看了身邊的皇帝一眼：他神色平常，彷彿並不在意，她才安下心。

都監見她笑，忙問：「今日白公公當值，娘娘可要他進來問安？」

很體貼——素盈若是一大早與嗡嗡擾擾的眾人周旋，一整天都沒有精神。

這天，除了肖月瑟，素盈還見到了久違的丹媛。

她轉軸，埋首，撥弦……宮中立時肅靜，眾人眼中唯剩一雙妙手。

她心中存了這個念頭，待盛樂就親熱了幾分，況且盛樂公主又非廢后所出，自小無母，素盈更生一絲同病相憐。那些對素颯說不出的噓寒問暖的話，對盛樂反而說得真誠親切。

素盈聽得不由屏息。他用那種很散漫的聲調繼續故事：「她從不哭泣，因為她相信哭泣會讓她容顏失色。她每天祈禱，希望丈夫能回心轉意……她年幼的兒子與她一同被放逐至那塊領地，雖然他年紀小，也能明白他與母親的前途正滑入黑暗。有一天，一個青衫少年來到他面前……」

素盈想不到他也在勸她先下手為強。

他沉默下來，擁著她問：「你看到的又是什麼樣的宿命，或者野心？」

她心裏早為他準備了兩個答案，一是因為她的妹妹，二是因為她的義父。他若說出其中一個，便是真心回答，足以證明誠意，讓她滿意而安心。

「這是有一次中了埋伏，一枝箭射向盛樂公主，我情急去抓，結果被射穿了手，很長時間都不便挽弓。」素颯說得若無其事，素盈卻掉了一串淚在那傷疤上。

然而素盈無法去睡。她知道他也沒有睡著，就在他身旁輕輕地說：「我看到的，很美wｗｗ.ｈｅtubｏok.coｍ.com，很沉重，也很危險……」

素颯垂下眼，嘆了口氣：「看來是的——太子、娘娘和父親都這樣催促，可見我確實拖太久了。當年一起在東宮任職的同僚大多成親，太子甚至就要做父親了……」

「是位令人欽佩的女將，不遜男兒。」素颯答得很謹慎。

「奴婢肖月瑟拜見娘娘——」她的聲音低而柔和，與素盈的想象大相徑庭。

素盈不擅棋藝，向來對縱橫廝殺不在行，初次與他對弈不免有些畏首畏尾。可不過三刻她就發現，皇帝的棋路平和，竟是一派不計較勝負的氣象。既然他是消磨時間，她也放寬了心。

「娘娘要周太醫過來么？」崔落花深知太醫周醒是東平王知交，也是素盈一家在宮中信得過的人。

崔落花見素盈仿若有心事，上前道：「娘娘今早無事，可要往宮苑中走走？」

素盈卻搖頭道：「太醫院有位方太醫，叫他過來。」

從此素盈偶爾讓肖月瑟為她演奏，但並不頻繁。

可他撫摸著她的長發，過了很長時間才笑著說：「為你的幻覺。」

素盈聽著聽著，身體顫抖起來。他抱緊她，輕聲說：「我不明白那孩子為什麼會向青衫少年提更多的願望和要求——大概他那樣出身的孩子都很早熟，懂得為自己要更多、更多……後來那青衫少年消失不見，一年又一年，他的願望全部實現，代價也全部兌現。他覺得理所當然，因為看到那青衫少年，本身就像是命運的垂青。又過了很久，他才隱約覺得：那許多的代價也許可以保留，也許他看到的不是他的宿命，而是他的野心……就像每一個看見異象的先人，只是在無形中面對了自己的企圖而已。」

讓他這樣一說，素盈就喜憂參半：這一年來，許多人都在改變。她不希望看到一個陌生的哥哥。

「娘娘曾說過他是個好人，要我永遠不要背叛他。但我希望娘娘別忘記：他並不總是那麼溫文儒雅。」素颯說，「當他下決心做一件事的時候，也會有旁人意想不到的血腥——連我也不知道他何時召集了那麼多人手。」見素盈臉色不好看，他又道：「我擔心娘娘沒有宰相那份化險為夷的能力。寄希望於他不會改變，太不可靠。」

素盈對這次會面無比失望，還有一點恐懼：她害怕當她年華老去，也變成她們那樣。

素盈點點頭，宮女匆匆旋身去召。

素颯看著素盈，https://www.hetubook.com.com沉聲道：「娘娘還記得第一次隨皇家出獵的情形嗎？可還記得宰相大人身上的血漬？」

素盈蜷縮在他的懷中，難以回答。

轉眼秋深，一天，素盈在御苑中漫步，忽然看見楓樹梢頭掛上一片紅葉。她微笑著在樹下佇立許久，回宮時便覺得染了風寒，有些頭疼。

公主的相貌端麗，說話乾脆利落、擲地有聲，全身帶著一股豁達英姿。素盈一見就很喜歡，然而實在想不出這樣一位女子如何能展現溫柔一面，為受傷的素颯代筆修書……

他的手仍是在她的髮絲間摩挲，不答她的問題，卻慢悠悠地說：「聽說，很久以前，也有一位貴婦有你這樣的好頭髮，綠雲烏瀑，繞指成柔……可惜她失去了丈夫的歡心，被其他姬妾排擠，移居一處偏僻的領地。」

素盈隱約抓住了什麼，不禁微笑——有一個姐姐年少時曾延師唐氏學過琵琶，遺憾的是她天資有限，最終放棄，全情去練書法。不過，如此說來，她便與肖月瑟多少有點同門之誼。

素盈忙與一眾宮人跪拜稱賀。

她很小的時候就知道：女人必須要抓住強有力的依靠，即便素氏的女兒有著大權在握的潛力，也不例外。

金鑾殿上見他活生生地在她眼前，穿那一身簇新朝服向她膜拜，素盈又是想笑，又是想落淚。冠冕堂皇的話她一句也說不出，幸好那些話皇帝自小說慣了，一番褒獎說得至情至理。末了，他頒下一紙封誥，又將素颯升為二品龍驤將軍——這消息他事先不露一點風聲，連素盈也頗感意外。再看滿朝武官，更無一人比素颯年輕顯赫。素盈靜下心，預感到其中還有事，只是一時半會兒難以明了。

素盈想了想，說：「既然無事，召宮伶進來吧。不知如今宮中出類拔萃的宮伶都擅長些什麼。」

第二天，丹茜宮都監又呈名冊給素盈過目。素盈知道他想讓她看什麼，徑直翻去，果然看見白信則和令柔的名字填了進去。她微微一笑——能在丹茜宮中走動的人，不需要她事事開口吩咐。

「後宮太蕭條了！」素盈換了話題——妃嬪選女或死或散，有品級的后妃只剩屈指可數的幾名，大多失寵多年，甚至有十余年未見聖面的。她們端端正正地坐在丹茜宮中，臉上是幾乎相同的謙和微笑，談吐也不至於冷場，眼神卻泄露了她們一模一樣的心如死灰，素盈見了忍不住生寒。

有這句話，素盈就在心裏拿wwｗ.ｈｅtｕbｏｏk•coｍ.coｍ定主意撮合他們。「哥哥，你也該成家了。」她試探素颯的心意。

「什麼？」素盈疑心自己聽錯，半開玩笑似的問：「難道，陛下以為我天賦異稟？」

素盈把臉貼在他的胸前，斟酌許久才問：「為什麼是我？」

他停下來，深深地吸氣，「青衫少年用很憂傷的口氣問他，『如果……我為你實現願望，你願不願意用十年的愛與是十年的被愛來交換？從此刻起，十年之內你無法愛任何人；從實現心愿起，十年之內無人愛你……』」

「他沒有動手，我做不出……」素盈黯然說，「不知為何，我情願寄望於他不會改變。」

皇后說話時，妃嬪原該這樣專註。可看她這陌生的舉止，素盈一時間忘了想要說什麼。這場合沒有姑姑與侄女，只有皇后與丹媛。

盛樂公主也一道上殿，卻是一身戎裝。素盈有些見怪，皇帝低聲對她說：「她一向這樣，不喜歡女兒家的衣裝。」

素盈由衷贊道：「好一手彈挑吟揉！與泰州唐氏相似呢。」

「再也不要你去了！」她說。

她忍不住想要儘快憑自己的判斷找出一個答案，哪怕只是一個能讓她安心入睡的朦朧假象……

他忽的站起，嚇了素盈一跳。她仰望他的臉，發現他十分高興——她見過他微笑，但這時候才知道他真正歡喜是什麼樣子。

大約正是如此，素氏的女子能撥弦弄曲的不少，卻沒有一個能奏出一手絕頂的好琵琶、好琴瑟……素盈向肖月瑟笑笑，容她告退。

立刻有人回答：「時辰定在午後。」

「娘娘？」丹媛依舊垂著眼，側耳細聽。

想到此處，素盈悠然問：「要多少年辛苦，才能練成這樣一手琵琶，彈出如此清靜的曲調？」

於是那晚在她夫君的懷中，她像貓一樣順從乖巧。

她對他一直很順從，但他還是察覺到今夜的不同。

素盈當然不會忘記——東宮栽培的二百死士，在剿滅宰相的行動失敗后，被當作南國刺客處理。「哥哥想說什麼？」

「怎麼了？」他在她耳邊柔聲問。

肖月瑟仰頭微笑，恰有一抹陽光映上她的臉，那神情竟格外莊重。「不在年高，在心境。」她答，「心無雜念，唯求通達天人之境，曲調自然質樸淳靜。心若別有所求，曲調也會變浮華靡麗。」

素盈向說話的是司賓女史素氏微微頷首讚許——她是先帝時代最後一批未充宮掖而任內職的素氏選女，年歲已大。也不會是她了。琚相啟用的人，大概不會hetuｂook•coｍ.com忙著在三兩日內讓她留下印象。

當初琚含玄會把她放在宮中做奉香，今日也會在她身邊安插別人。不同的是，過去他並不向皇后隱瞞她的來歷，很多人知道她是琚相舉薦入宮。而現在，她不會那麼容易知道環繞身邊的人，哪個是他送進宮裡。

素颯上戰場時是四品武官，歸來時已有三品廣武將軍的頭銜——不光是因他的妹妹受封皇后，也因他在西陲戰功赫赫。素盈聽說邊陲眾將對他心服口服，許多人隨他升遷，想必他也籠絡了一批死黨——性命、功勛、權力、部眾，她的哥哥現在什麼都不缺。

素盈握住他撫摸傷痕的手——那手上也有一塊巨大的疤痕貫穿掌心。

「那就不要嘗試兌現。」他閉著眼睛說。

「東宮的事情我不大清楚。」素盈淡淡地說，「東宮妃好久沒來這邊走動，大概是快生了。」

他知道她一直挂念素颯，扶起她，笑著說：「不到冬天，你哥哥就能回來了。很久沒見，不知道素颯有沒有變化。」

「好！」他神采飛揚，望向素盈時雙眼彷彿透出光。「西陲全勝，他們就要凱旋。」

見她蹙起眉，素颯撫了撫那些傷疤，柔聲說：「這一道是城頭上中了敵箭，險些瞎了眼。這一刀是被敵將砍的，很久都止不住血，副將們都以為我沒救了。」

「姑姑——」素盈剛這樣叫一聲，丹媛便向她側身俯首。

宮中靜謐，只是偶爾可聞一聲不緊不慢的落子。所以宮外腳步颯沓而來時，許多人都注意到，唯獨素盈正凝神細想，沒太在意。

上一次相見，她還是飛揚跋扈的丹嬪，此時卻變得安靜沉悶，讓素盈又在心裏悵嘆際遇遷謫的威力。

素颯見她難過，搖頭笑道：「我若不去，娘娘日後坐在金鑾殿上也要像今日這樣，不住環顧旁人的臉色。」

唐氏的揉弦自成一派，較之其他流派更顯凄婉。素盈曾見過有人為練那一手揉弦而廢寢忘食。

素盈默想片刻，低聲說：「叫周太醫吧。」

周圍都是聰明人，知道她心裏惦記的是揭發過廢后的那人，便有人答：「肖月瑟那一手琵琶，無人能及。」

素盈揮了揮手，想要撥開她們之間的沉沉悶氣，但這舉動全無效果。

喜歡一個人的音樂不需要時時表現出那聲音不可或缺。擾亂了她的心境，她的琵琶遲早會變成劉若愚的琴音，華而不實。而素盈也會因沉迷一項愛好而受到指責。

雖是小恙，卻也難纏。素盈吃了三四天葯才痊癒。

為防她的風寒染給皇帝和-圖-書，這三四天皇帝都沒在丹茜宮留宿。聽說她好了，他來看她，也沒說什麼體貼的話，只是兩人一起品一回茶，下一盤棋。

其實並不想急著去見那些舊事的主角，只是有些按捺不住——素盈不願讓任何人知道：她那倍受寵愛的妹妹死得莫名其妙、無聲無息，她那貌似穩若磐石的前任皇后倒得不可思議、疑雲重重……她無法自欺欺人，在那張床上、那人身邊，她總是睡不安穩。

素盈並不覺得自己應該迅速召見一個無足輕重的宦官，所以無所表示。都監立刻躬身向後退了一步，恰到好處地表示他為自己的失言而惶恐。

她小小地嘲笑自己的庸人自擾，回頭向眾女官道：「今天是各宮妃嬪拜見的日子……」

素颯沒有回答，因為素盈也知道，他們的立足之地沒有哪裡是絕對安全。

賜宴之後，素盈將哥哥喚至丹茜宮，周圍只留了崔落花。這是他們分別許久之後第一次單獨會面，素颯卻大禮跪拜口稱「娘娘」，讓素盈一陣難過。素颯也知道她不喜歡，但規矩如此，他只好仰頭向她笑笑。

「太蕭條了……」素盈又嘆一聲——活靈活現的人不知都去了哪裡。

素盈定定看著哥哥，他就由她看仔細——他的眼神沒有說謊，素盈嘆了口氣：「太危險了！」

這宮伶有一種驕傲和自信，讓她覺得喜歡。

素盈攙起哥哥端詳——風雨滌盪之後，素颯的面孔多了幾分成熟豪爽，左眉梢多了一道細細的傷痕，顯然是用藥褪過。右耳後添了一道難看的疤，一直延入領中……

她一說，崔落花便知用意，暗暗勸道：「娘娘，宮中形勢未明，何必讓太醫院也惶惶不安呢？」

「再說，這並沒有什麼不好——上過戰場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男兒。」素颯提起戰場時，笑容里多了一份光彩，讓素盈詫異。他說：「智謀用於對敵，勇氣用於殺敵——沒有比這更好的。」

一曲終了，她舒氣，起身，又拜倒。

跪在地上的肖月瑟怔忡一瞬，答道：「奴婢正是唐氏弟子。」

肖月瑟抱著琵琶進來時，素盈努力透過搖曳的珠簾看清她的臉。在玲瓏的珠光後面，她勉強看到了一張小巧白皙的面孔，安靜而文雅，令素盈小小地吃了一驚。

素颯笑了，說：「她很好，非常好。」

原來他注意到了……素盈想要反駁，但找不到很好的理由：他需要她的庇護，她也需要強有力的外戚做為後盾。

「哥哥！」素盈嗔怪他對她也藏著掖著。

他親吻她的額頭，「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