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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榮耀滿門。

他並沒有向素盈行禮，只是站在她身旁，怔怔俯瞰她的側臉，半晌才黯然說：「為什麼是你？」像是無奈地問她，又像是自言自語。

素盈知道他們私下做過功課，只怕已把她這些年來與宮中人物的來往摸得一清二楚，便把那名冊放到一旁，問：「素湄如今在哪裡？」

素湄瞥了她一眼，冷笑：「娘娘不必客套。娘娘知道浣衣房裡都是什麼人？沒有一個不是身世特別、知道太多，既不能放出宮，也不能隨便殺掉的人。一進來，就沒有離開的道理。」

素盈抿嘴微笑，輕飄飄的口氣像是唏噓：「一點她的痕迹也沒有了……」

他轉身離去，素盈也調轉目光不再看他。崔落花望著東宮的背影，上前道：「東宮似乎知道什麼。」

鳳燁公主上前一步，向素盈拜倒：「真寧公主年幼無知，望娘娘恕罪。」

素盈怔了怔，「浣衣房？平日可苦重？」

素盈見她的言談如此生硬激烈，既不像印象中的麗媛，也不像柔媛。她知道其中一定有重大變故，讓她性格驟變，一時忽然覺得追究到底未必就是好事，可是又不甘心就此放棄。

素盈今天受眾人拜賀，而他今天往祖廟告謁，一樣忙碌了整天，可他的神態依舊平和安穩如常，不見一點倦色。看到素盈略顯疲憊，他笑道：「習慣了就好。」

素盈慢慢地一邊看，一邊從那些寶物前走過。他對她的喜好還不了解，琳琅滿目的寶物既有精巧華美的，也有古拙質樸的……

素盈搖頭，「這就去吧。」說著便向宮外走。

素盈不與他們計較，留崔落花看住他們，不準人來打擾她，便徑直去找姐姐，果然見宮渠邊有一青衣宮人在浣洗白絹。

素盈接過卷冊時，手微微抖了一下。

那宦官略一欠身，不言語。

山玄玉，水蒼玦，金釵十二樹，翡翠珥，白珠璫……

她暗想，也許這是一個考驗，看她與他是否志趣相投。但她很快放棄這個念頭：若她要在這宮裡住一輩子，她不希望其中充斥著別人的喜好，而不是她自己的。

崔落花低頭道：「所以奴婢才提醒娘娘要事事小心。」

素盈見她將話說絕，只好不再追問，訕訕轉身，見繩上一串白絹飄飄，又嘆道：「我聽說，有人在那琴師的處所發現一塊廢后題詩的宮帕——是不是這樣的白絹呢？」她上前撫弄一塊手絹，嘆道：「姐姐從前那麼手巧，尤其臨得一手好字，彷彿天下的字沒有你摹不來的……如今卻要做這樣的粗活，可惜了！」

顯然已有人提前通知浣衣房皇后將大駕光臨，宦官宮女們分明已做過一番準備。素盈開門見山問了姐姐的所在，得知她在後面洗濯，未來接駕。

「娘娘！這樣卑賤的地方，娘娘還是少來得好，免得沾染晦氣。」素湄又動手洗和-圖-書起來，頭也不抬地說：「娘娘不必害怕，鬼與娘娘無冤無仇，不在娘娘身邊作祟。」

朝臣與內外命婦的朝賀讓素盈眼花繚亂。尤其是那些外命婦，大約做足了準備來吸引她的注意和好感，然而素盈還是沒能記住幾張新面孔。所有的人彷彿都是一個模樣：金飾青衣，笑臉盈盈……

素盈默默起身，走了幾步，凄然笑道：「有時候，我忍不住佩服琚相——他擺布別人的時候，總能面面俱到。為什麼是我？也許……一個原因是東宮不忍加害，所以，是我？換了別人，東宮會不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廢后的死黨讓那人從後座上消失？」

東宮妃含笑入宮，眉眼盈盈滿面喜氣。素盈依舊面無表情，按部就班，賞她一朵金花一付明璫。

兩位尚儀聽了連忙退下，殿外那一抹香氣也很快消弭。當素盈邁出御殿時，兩名宮女捧著香走在她前面，淡淡香煙隨風縈繞，已換了一種味道。

一場拜賀眼看要沉悶而平靜地收場，卻在小公主真寧身上出了插曲。

他對她太好了……明明，只離開陌生人的界限一步而已。

一縷香氣輕飄飄地舞入殿來。素盈知道是宮女捧香在殿外等候，她聞了一下，向立在不遠處的崔落花微微側頭。

「娘娘——」崔落花以目示意，素盈舉目一望，見東宮立在亭外不遠處，遙遙地看著她出神。

素盈沒有回答，看了司贊一眼，他立刻乖覺地繼續唱禮，讓這場覲見以皇后賜宴收場。

過了一會兒，又有宦官捧了名冊入宮，請示素盈是否有需要調換的人手。

崔落花微笑著說：「娘娘眼觀六路，何須旁人參謀？」

素盈嘆了口氣：「皇后難當！」

「姐姐，」素盈緩緩四顧，確定並無旁人，才問：「我只想知道是誰害了阿槐。」

清朗的聲音在安靜的御殿里格外響亮，素盈依然不動聲色，其他人無不為崔落花那毫不客氣的口吻略感驚訝。

她記得從前丹茜宮內處處擺設皇帝賜給廢后的珍奇。廢后的品味高雅，那些寶物彷彿是隨意擺放，卻讓殿內別有趣致。如今那些寶物被收歸府庫，丹茜宮顯得有些空蕩。甚至過去殿內依廢后喜好而挑選的帷幕珠簾，也換了別種顏色。

「姐姐……」

她比真寧還小的時候，也曾經仗著年幼說些讓人難堪的話，以為童言無忌，誰也拿她無可奈何。

素盈的眉頭輕挑一下：「眼看就要升到丹茜宮都監，何必呢？難得的精明人，去宮苑司可惜了……」她沒有再說什麼，繼續看那捲名冊，又道：「原先在奉香名下的兩名小宮女，叫做婉微和令柔的，好像也不見了。」

就寢時，他在枕邊問：「真寧是不是比別家的女兒任性得多？」

素盈曾經滿戴金釵玉佩在家中正襟靜坐，然而那時沒有人敢和*圖*書讓她用真正的皇后衣冠來練習，她用的只是平常首飾。命婦一邊在她的發間插上沉甸甸的金釵，一邊說「太輕、太輕！」直到素盈的脖頸發酸，她才停手。

素盈仔細看她的面目，是印象中的姐姐，但神情卻呆板了許多。素盈盯著她，輕輕笑道：「我也不知道我叫的是誰。」

素盈默默聽著，嘆了口氣：「不過兩三年，竟是時過境遷、物是人非……」她站起身，「我想去看她。」

「已經走到這裏，就走下去吧。」素盈搖頭，「一旦退步，以後只怕連這裏也走不到了。」

素盈看了他一眼，笑道：「公公好記性，連兩年前兩個小宮女的去處也記得這麼清楚。」

出嫁之前，督導命婦就告訴過素盈：皇后的服飾隆重華貴，周身金玉繽紛，象徵天地山河——這身天下最沉重的裝扮，讓皇后在第一次穿上時就知道：加在她身上的不只是無以倫比的榮華，還有異於常人的重任。

宦官回道：「這兩人自奉香一職被除，就自宮中調出。婉微在年初中了水毒，已經歿了。令柔還在尚衣局。」

「姐姐可知，這幾個月來柔媛與淳媛的陰魂一直在宮中徘徊？……我經常夢見阿槐。」素盈幽幽地說，「夢見她靜靜地躺在床上，死了……」

素盈緩緩抬起頭，嘴角掛上一個冰涼的微笑——丹茜宮……與她初次見到時一樣莊嚴，不同的是，今日的大門為她敞開。

素盈立在原地不作聲，崔落花問：「娘娘是否要回去？」

崔落花一直目不轉睛地注意著她的一舉一動，看見她的眼神，立刻說：「尚儀，請把那香換掉。」

那宮人並未停下手中的活兒，素盈又叫了一聲，她才緩緩轉身問：「娘娘在叫誰？」

素盈梳妝完畢，對鏡中自己的新模樣已有一點習慣。她向鏡中人笑笑——了結一筆債，如今不欠父親什麼了，他想要的，她已為他得到。

素盈知道她會習慣——這樣盛大的正式朝賀一年有四次，若無特別情形，還有大大小小數十種祭天祈雨、接見臣僚命婦、各國使節的禮儀。

看來他也聽說了真寧公主今日的事迹。

第二天素盈起身時，他已走了。今日，她沒有什麼大事需要做，他卻還有——素盈的父親東平郡王進為平王，長兄駙馬素沉封東洛郡王，還有素盈一干近親都要在今日受封。

素湄停下手，一雙烏黑的眼睛盯著素盈：「對娘娘來說，只是求一個答案。對奴婢來說，也許要把性命搭上——娘娘要用奴婢的性命來求一個安心？」

「定規矩的人不知道娘娘不能聞薰草的氣味。」崔落花向她們微笑，「現在兩位尚儀知道了，不會連權變的辦法也想不出吧。」

素盈正襟危坐，看過丹茜宮上上下下的名字，問：「原先在宮中走動的白公公，如今和-圖-書到哪裡去了？」

他沒有看她，隨著司贊的唱禮躬行進退，目光所及最遠之處，大約是她腳下。

司贊本該在這時候宣告覲見結束，但他見場面尷尬，又摸不透新皇后的心意，有些不知所措。

當東宮一身紫袍玉帶步入殿中，素盈覺得他也有點與印象中不同。也許是因為她第一次見他穿著如此正式，連神情也一併換成與著裝相配的刻板冷漠……

「崔秉儀……」她低低地問：「拜賀時你未在場，剛才席間一切你卻看見了。有何感想？」

素盈饒有興緻地挑選了一些擺設，宮女們很快把宮室裝飾起來。

這位最小的公主舉止有度，然而完成全部的禮節之後，她定定站在素盈面前，笑吟吟地說：「我認識你——你以前在這裏調香，在我母親面前，連頭也不敢抬起。」

一股爽風撲面，直入襟懷，素盈深深呼吸，精神一震，臉上又煥發少許光彩。

御殿外鋪了黃緞，在初陽下閃動柔和的光彩。素盈垂著眼，由兩名女官攙扶著沿黃緞徐徐前行。

「他是不是知道了？」素盈心中愕然，說話時不免壓低了聲。

一隊宦官捧著各色托盤、寶匣步入宮中，拜啟道：「聖上說宮中太空蕩，送娘娘裝點宮室的器玩七十七件，請娘娘過目。」

見素盈不表態，崔落花壓低聲音說：「娘娘……廢后不死，總會有人處心積慮扶她東山再起。東宮眼下不忍危害娘娘，但廢后畢竟是他生母，只怕用不了多久他就會做出抉擇……性命攸關，娘娘要為自己考慮。」

「姐姐——」素盈叫了一聲。

素盈覺得，自己再坐下去就要陷入一個可怖的奇陣，被一群一模一樣的人環繞。她的金冠彷彿越來越沉重，更加深了這場災難。於是她開始坐不安穩。司贊注意到她的細微舉動，便在唱禮時略微加快了速度——只是加快了一點點，除了皇帝那個很挑剔的弟媳邕王妃之外，幾乎沒人察覺，但卻讓素盈提前半個時辰擺脫苦海。

素盈看他一眼，苦笑，不知該怎麼回答。

「一年豈不是有大半時間在做這些？」她心裏想著覺得累，忍不住說了出來。

她執意不帶女官們隨駕，只要崔落花一人同行。丹茜宮眾女官只道她年輕，還慣於意氣用事，也不便一再堅持拂逆她的意思，以免落下怨懟，日後難做。素盈便帶了崔落花一路往浣衣房方向去。

鳳燁公主與駙馬素沉，榮安公主與駙馬白信默依次拜見。榮安公主的一臉不屑早在素盈預料之中——她拜得草率，勉強有的三分敬意，是獻給後座，而不是獻給素盈。她如此坦率的表現反而讓素盈安心。至於其他人，素盈細細看他們盛裝之下的眉目，看不出一絲喜氣，更看不出一點心事。連她的大哥素沉也一臉肅穆，有些過份收斂。素盈看得大失所望，但也沒有m.hetubook.com.com表現在臉上，只是心裏暗暗自嘲——這些人在這裏都強迫自己藏住真實的心意，彷彿無欲無求似的……

用過晚膳，皇帝駕到。

她不言不語，崔落花也不擾她清靜。

身邊的女官們立刻阻止，「卑微之地，娘娘豈可踏足！」崔落花也道：「娘娘若是要見她，不如召她進來。」

素盈微微側頭，用只讓她一人聽到的聲音說：「日子久了，更加不能率性。」

素盈直視前方，在他退到一旁時，她向身邊的宮女頷首，她們便將賞賜頒下——明金弓帽、玉扣弦、青玉佩，件件珍貴，卻都是內官按例準備，沒有一件是她親自挑選。

小公主在她的目光之下，起初還能夠無畏地對視，但不久就臉色泛白，將眼睛垂下。素盈對她的反應有些遺憾：她喜歡真寧的勇氣，但不喜歡她的魯莽。這孩子並沒有做好接受一切結果的準備，就冒失地為自己與後宮新主人的關係開了一個不好的頭。

素盈像是失了神，沒有說話，目光還在審視鏡中陌生的自己。

「給這宮殿換一位主人，是如此容易、徹底……」素盈心裏嘆了一聲。

今天第一次穿上真正的皇后禕衣，素盈知道命婦所言不虛。

「但願如姐姐所言。」素盈說罷心中悵然——自家姐妹言談尚這般隱諱，不知宮中還有幾人能夠攀談。

素盈輕輕地微笑，雙眼彎彎，望著昂然的小公主。

素盈輕輕地點頭，東宮猶豫一瞬便走上前，崔落花則知趣地退開幾步遠。

走至一處路口，素盈忽然遠遠看見一道宮門緊閉，通向東宮的路竟被封上。她有些詫異地看了看崔落花，崔落花立刻道：「今天一早關上的——我看聖上的意思是，東宮已成年，按規矩不可隨意進出後宮。從前念他一片孝心，常入宮向廢后問安，聖上也未阻攔。如今……東宮若是有事入內，須得聖上首肯。」

「兩位娘娘作祟是廢后出宮前的事情。自從皇後娘娘定婚，宮中哪裡還有怪事？」素湄只顧埋頭洗，不知把手裡一條白絹洗了多少遍，就是不看素盈。

她無法回答，只好說：「公主不是尋常人家的女兒，何須去比。」

這天素盈正式入主丹茜宮。宮內女官、內官的拜見之後，時辰已近黃昏。她端正地坐在胡床上，目光靜靜地從丹茜宮內遍染金輝的器物上一一掃過。

宦官果然不假思索便答：「宮內浣衣房。」

鏡中那個富麗的身影彷彿不是她自己，只能看見滿身霞光煥彩，面目卻只剩模糊的一片蒼白。

素盈向前走了幾步，見她洗滌的都是絹帕之類，確如宦官所言，並不苦重。她看了一會兒，又柔聲道：「姐姐，我把你要到丹茜宮吧……」

走了不知多遠，朝陽驟然隱入宮闕飛檐之後。

崔落花忙走到素盈身邊，低語道：「娘娘一向明智，剛剛入主宮廷，怎和_圖_書可率性而為……」

素盈像是根本沒有在聽她說話，又嘆一聲，悠悠道：「再說吧……」

他看著她，微笑，「很快你就會嫌少，覺得無事可做。」

接受眾人拜賀時素盈並不需要做什麼，有司賓司贊和尚儀引導禮儀，她只要端正地坐著，在正確的時刻示意頒賜禮物。

素湄僵了一瞬，笑了笑，又去洗那白絹，「娘娘要是顧念姐妹情誼，就放過奴婢吧。」

宦官年紀不小，說話慢條斯理，不慌不忙地回稟：「白公公自求調往宮苑司已有月余。」

她這一聲嘆息隨風四散，一時連風也彷彿涼了三分。

她早知道這酒註定喝不痛快，但還是去與他們客套了一番，也懶得再去揣摩他們的臉色，漠然退場。這樣一來，整天的客套終於全部結束，素盈卸下一副擔子，突然覺得渾身乏力，走了沒有幾步，她的頭昏昏沉沉，像是酒勁上來，又像是倦怠欲睡。恰好奉慶殿不遠處有一座八角亭，她便進去小坐，順便為身邊每個宮女找了份差使，將她們全部支開，只留崔落花在一旁。

兩名尚儀面面相覷，低低地回道：「娘娘，這……不合規矩。再說，吉時就要到了。」

他又說：「比十年前的榮安，她已經算很懂事……」說著，嘆了口氣，彷彿突然察覺到歲月流逝。「過兩三年，真寧也該嫁人了。」

「正是為此，娘娘才要利用這難得時機，早做打算。」

「娘娘的意思奴婢明白。」素湄冷冰冰地望著素盈，說：「娘娘是想從奴婢這裏撈些消息吧？實不相瞞，奴婢自從進來，只嫌自己知道太多，從不與旁人交談，更不想知道別人知道些什麼——幫不到娘娘。」

她的聲音清脆，卻帶出宮中一片死寂。

她看得太久，旁人不知她想些什麼。崔落花輕聲問：「娘娘可有吩咐？」

素盈感激他的心意，仰頭道：「你也一樣。」

素盈心想：他這輩子見過的女人，不是經過調|教的素氏女子，就是素氏為他生養的女兒，大概他從小就不知道別人家的女兒是什麼品性。而她也差不多。

回丹茜宮卸去正裝，素盈又換上常服，去設家宴的奉慶殿與東宮、公主們象徵性地小斟。

為首宦官見素盈難以決定，又說奉上一冊目錄：「聖上吩咐，若是沒有娘娘合意的，再從府庫中取便是。」

一陣風起，亭上懸鈴叮噹響了起來。東宮的神情驟然一震，像是突然從一片混沌中驚醒，醒悟到以他們此時的身份不便獨處很久，只得嘆了一聲：「你要小心……」

素盈知道他在寬慰她，可心裏忽然不好受——他與她並未見過幾次，卻對她太好，讓她無所適從。

宦官知道她惦記姐姐，心懷惻隱，答道：「浣衣房眾奴婢知她曾是妃嬪，並不為難。據說她日常只是偶爾浣洗宮內輕簡物件。如今有娘娘在，她的日子更加不會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