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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媚·戀香衾

作者:寂月皎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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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燈蛾驚火,堪嘆未了人

第73章 燈蛾驚火,堪嘆未了人

唐天霄也不介意,只借口自己途中無人侍奉,將素常照料她起居的兩個侍女要了去。
於是她走過去,告訴他:「這是我每天看日落的地方。」
一放手的距離,便是永遠。
她素知宇文貴妃素喜安靜,卻不料宮院中能凄落涼冷如斯。
靳七躡手躡腳走回他身後,靜默不語。
他甚至突破了她的底線,將她帶進了明漪宮,全然不顧她所保有的最後一方凈土被另一個女人侵入。
外面雖有貼身的侍女值守,他也不喜有人在這時候走進屬於他倆的空間,遂自己起身找到渥著的茶水,摸摸尚有一絲溫意,便拿到床榻前,滿滿倒了一盞茶水來,把她扶起,看她一氣喝光了,問道:「怎樣了?要不要再喝些?」
宇文啟兩朝元老,稱雄北疆,幾度暗中操縱朝堂翻雲覆雨后,其心機城府,早讓唐天霄暗中驚心。
宇文貴妃終於講完了她長長的故事。
他的眸光便恍惚,略一低頭,便銜住她的唇,雙臂慢慢收緊。
他自認經不起,也已輸不起,再不想放縱自己去賭上一把。
出了會兒神,他道:「你親自走一趟,令吳太監照舊密報宇文啟,便說貴妃身體漸好,皇上甚是眷顧,請他放心罷!」
雖然他妃嬪甚眾,但他對她的確另眼相待,待之甚厚;而她病體纏綿,終日不出明漪宮,倒也勉強可以對他的風流韻事視若無睹。
第二天,唐天霄眼角出現一大塊瘀青,可淺媚不解。
頓了一頓,又道:「近日她似睡得不太踏實,叫警省些的侍女進屋裡伴著她睡。如果魘上了,記得及時叫醒她。」
喜歡微服出遊的少年天子遊歷到了北疆,也許是為探查定北王的勢力,也許是為了了解沿邊民情,也許真的只是一時貪玩。
她的風景不是天邊的日落,而是旁邊的他的笑靨。
但她終究得回去。
她不幸靠得近了些,於是被褻玩的就成了她。
可淺媚淡然道:「若她打得動我,便不孱弱了。」
他並沒有因為她父親的鄙薄便看輕了她,先把她留在京郊安置數日,秘密為她預備好足以匹配定北王大小姐身份的妝奩,才下詔冊其為昭儀,風光迎入宮內,入住明漪宮。
她自語般道,「父親已經老了……我不想宇文家就此覆滅,也不想……很多年後,他連想都不願再想起我。」
唐天霄終於略略放開心懷,振足了下精神,說道:「叫人和淺媚說一聲,今晚朕有事兒,不過去了。讓她不用等朕,早點兒歇息。」
可淺媚搖頭,道:「舒服多了。就是頭還疼。」
不曉得這位自稱是京城望族子弟的肖霄用了什麼辦法,竟沒有人進他的房間盤查。
一跬步一驚心,一轉眸一動魄。
可這時,偏偏有隻不知好歹的蝴蝶撲展著翅翼翩然而入。
正所謂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
一吻而已。
熹慶宮裡另有戰況,卻是皇後娘娘不知因何時大動雷霆之怒,把為她梳頭的宮女打了個半死;許久之後才有隱隱謠傳,說與一根白髮有關。
她的淚水隨著他那聲呼喚忽然便滴落下來。她哽咽道:「皇上,你為什麼不和父親說,把我帶回宮去呢?」
太醫打了個寒噤,相視一眼,小心答道:「如此……頂多不過十天半個月吧?」
唐天霄撿過筆筒里的象牙書籤,不過輕輕一揮,那蝶便直直地落了下去,美麗的翅翼無力地撲簌兩下,便慢慢地將翅膀張開,如一朵最盛時採擷下的鮮花,以一個至死優美的姿態,零落在冰冷的金磚之上。
可惜,宇文啟似乎還是低估了帝王的疑慮之心;或者估計到了,卻無可奈何。
她便再喚他:「肖霄!」
能讓他失措的,不過一個可淺媚而已。
「如果下之以大泄之葯呢?」
再醒來,已是第二日。
宣太后聞得風傳,嗟嘆一番,只令人去問唐天霄,宮中眾妃嬪有無喜訊傳來,可慰老母親殷殷盼孫之心。
窗邊軟榻上雪色錦衾一動,可淺媚才發現那裡居然卧著個人。
他講他決絕而去的愛人和稍縱即逝的幸福,她講她逝去的母親和不知還能支撐多久的生命。
揉在她太陽穴上的手不知不覺轉移到了別處。
隔日便是沈皇後生辰,可淺媚剛把送沈皇后的賀禮打點妥當,便見明漪宮著人過來傳話,說宇文貴妃邀可淑妃一見。
當日中午,「肖霄」便被請入了定北王府。
她長跪,只是沉默。
可淺媚記起之前她的侍女也曾從那茶壺裡倒過茶,應該沒有做過手腳,便快步走過去為她倒了,放到軟榻邊,又迅速退了回來,坐到珠簾邊。
他是預備放手了。
太醫答道:「根據太醫院存檔筆錄,貴妃娘娘小產後氣血兩虛,甚是孱弱,但經了這兩個月的調養,已經略有好轉。」
他揉揉鼻尖嘆氣,「你這丫頭做起夢來也忒誇張!」
而且,天知道她會不會什麼時候又一拳砸來,把他另一隻眼睛也砸得烏青。
吳太監告訴她,只有斷絕父女和*圖*書關係,才能讓周帝不至於將她看作定北王布在他身邊的棋子,或者他可以用來牽制定北王的棋子。
她卻是隔了數日才聽著這些話,居然派人送了三益丹、相思散等壯陽補氣之葯給唐天霄。
連在大門處守望的靳七都已屏住呼吸。
宇文貴妃總不會想著讓她幫求情吧?
她道:「你且等我幾日,我需與家人商議。」
好在他尚有足夠的毅力揮劍斷情,免於泥足深陷。
第二天,宇文啟冷眼看著女兒自唐天霄房中步出,上前便是一耳光,又要揪她離開時,唐天霄出手。
她看不到他的愛恨悲喜,又不能如尋常宮妃那樣滿足於膚淺的帝王寵愛,也便註定了她的鬱鬱寡歡。
老父親久經沙場,性情嚴苛,何況定北王的名頭也太大了點,她不想把她的意中人嚇走。
宇文啟雖然不悅,但聽說女兒意志甚堅,第二天便親去考察未來女婿是何等模樣。
若是兩人單獨相處,宇文貴妃意外或不意外地出點什麼事,她未必萬死莫贖,但一定百口莫辯。
她很慌亂,偏又滿懷嚮往,一知半解地抽開他的束腰。
兩塊堅冰相互摩擦,或許會產生的熱量讓堅冰略略融化,卻如何比得上整團火焰的烈烈如焚?
她原對宇文貴妃頗有好感,唐天霄帶她住在明漪宮內鬧得荒唐,她還覺得頗是歉疚。
茶壺的用途尚可想象,不曉得那位萬乘之尊拿了茶盞做什麼來著,果然君心似海,其幽新雋妙,遠非碌碌常人所能揣度……
「淺媚,淺媚!醒醒,快醒醒!」
他說他叫肖霄,她說她叫容容。
她的呼吸漸漸均勻,驚嚇里泛出的潮|紅慢慢褪去,依然是吹彈得破的如雪肌膚。
年輕的帝王從不修禪。
這時,可淺媚出現了。
片墨不沾身。
一樁無意間的風流艷遇,暴露了潛於市井之間的真龍天子唐天霄。
可淺媚暗自納悶。
他撐著額,神色頗見感傷,靳七立於身後,再不敢答話。
她不覺皺了皺眉。
宇文啟沉默,然後道:「皇上有旨,臣豈敢不遵?但宇文靜容做出這等鮮廉寡恥敗壞門風之事,這樣的女兒,宇文家不要也罷!」
他和她的心底都有一塊凝結已久的堅冰,不願正視,卻不得不面對。
唐天霄便丟開茶盞,依然將她抱在懷裡,拿指尖為她揉著太陽穴。
她終於安靜下來,黑眼睛迷茫地轉來轉去,好容易匯聚了神采,立刻無力地在他臂腕間癱軟下來。
可她到底是將門之女,不肯躲在深閨里做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千金小姐,常明著暗著跑出王府來四處走動。
可淺媚張了張嘴,沒能說話。
原來竟是一丘之貉。
可淺媚漫不經心道:「姐姐過慮了。皇上對定北王和姐姐一向器重得很,又怎會令姐姐尷尬?」
他彷彿也有心要讓她聽見,很是大聲地說道:「不用跟了。我喜歡的只是她而已;希望她喜歡的也只是我而已。」
她第一次出現在明漪宮時,尚未得唐天霄寵幸。但她彈奏那曲歡快的《一落索》時,宇文貴妃茫然抬頭時,看到了唐天霄的身影。
蘊一抹溫文卻懶散的笑,他徐徐道:「定北王,朕要把令愛帶走。」
她發現這男人的一雙鳳目雖然瀟洒俊逸,明若秋潭,不過細看去……總似透著股狡猾淫|盪的味兒。
「十天半個月……」唐天霄臆嘆,聲音愈發低沉,「算了,由她去吧!」
她雖然留心朝政之事,可也早已發現唐天霄並不喜歡後宮插手政務,——除了辛苦輔佐他走到今日的宣太后。
她不想離開。
宇文貴妃講了很多話,臉色更是難看,她大口地喘息著,勉強站起身來想倒茶,卻手足顫抖著,半天沒能挪到桌邊。
沒有宮女上前侍香,香爐里的清冽幽香便漸漸散了,殿外天然草木氣息慢慢溢進來,隱有陽光耀出的微烈暖意。
那種父女間的舔犢情深,在父親在宮中的暗線吳太監等人調到明漪宮后,更讓她看得分明。
他抬眸,緩緩道:「不早了,早些歇著去吧!」
「淺媚!」
他的眼睛里有血絲,看來已經守了一夜,見她清醒,很是歡喜地將她扶起喂她喝了葯,並在她的眉心印下深深一吻。
太醫領命,悄無聲息退下。
她垂首,手足俱是冰冷。
沒喝酒,他儼然有些醉意;沒帶葯,她情緒波動之餘,卻真的暈了過去。
應和宮人們傳聞的,是倒在床邊的茶壺和茶盞。
除了最初的柳樹下的心動,連可淺媚都看不出唐天霄對她的愛情的任何回應。
她的確不懂。
家人被請出相見時,他閑淡雍容,溫和含笑,向諸人一一點頭,卻在對上她的目光時神情一黯,泛過一絲苦澀。
其後六七日,他隨著父親巡查兵防,檢閱軍隊,還遊覽了幾處名勝,嘗了幾種北疆名菜。
也許,只是她一個人的故事。
彼時她到底年少,又一心只記掛著和那人長相廝守,竟沒聽懂父親和_圖_書的言外之意。
她的身體被他抱在懷裡,雙手被他抓緊了貼在胸前無法再揮動,但自由的雙腳正以凌亂的節奏快速地拍著床板。
他摸了摸尚有些青紫的眼角,嘆氣。
彷彿那個偶遇的「肖霄」不過是她的幻覺,真正的周帝唐天霄卻是和傳說中的一樣,雍容貴氣,洒脫不羈,有時佻達得近乎輕浮。
可淺媚忙道:「不用了。宮中無人不知,我行事莽撞,目無王法,前兒衝撞了皇後娘娘,換來一場冤獄;今日若不小心再衝撞了貴妃娘娘,只怕我得萬死莫贖了!我這兩個侍女都是以前侍奉皇上的,我放心得很。」
縱有后妃覺得她驕狂無禮,懾于定北王之威和周帝之寵,倒也不敢造次相侵。
折下一枝青青嫩柳,他扣到她的前襟,低低囑咐:「切勿負我。」
她倒在他懷裡,軟綿綿的半天起不來,卻不像是因為病。
「沒事,夢而已。我去倒杯水給你。」
總之,在他見到定北王宇文啟之前,他遇到了宇文靜容。
她居然無法拒絕,她居然真的依在一個陌生的男子身畔坐下,她居然就那樣抱著膝,聽著他均勻的呼吸和溫和的話語仰頭看著風景。
沒說應,也沒說不應,打發走明漪宮的來人,她找來香兒和桃子問:「近日皇上是不是常去明漪宮?」
其他人么……
明黃的影子站在窗欞旁,靠著牆靜靜聽她奏琴,遠離人群時會出現眉宇間的落寞正慢慢消逝,仿若感染了琴聲歌聲里的祥和明亮的氣息。
這些後宮女人一個比一個心眼多,宇文貴妃也不例外。
萬人之上威名赫赫的定北王向他三跪九叩,行的是君臣大禮。
明漪宮宇文貴妃自小產後一直纏綿病榻,唐天霄命太醫一日數次診治著。
這種不安在唐天霄以前所未有的熱情傾向可淺媚后得到了確認。
她如願以償。
因著兩人相似的某種特質,他誠然有些動心。
他居然能擋住在沙場打拚了幾十年的宇文啟,並迅速把她掩到自己身後。
龍嗣被害,縱然她被連累,她還是對痛失嬌兒的宇文貴妃滿懷同情,直到定北王屬下的陳參將參与對她的誣衊。
據守在門外的宮人們回憶,這晚帝妃二人戰況激烈,聲震遐邇,床板差點沒給踢騰得四分五裂。
他有他不為人知的愛恨傳奇,他有他絢麗璀璨的風流多情史。
淡然而笑,他把御筆輕捏,筆管頃刻斷裂。
沿著街道走遠時,他的從人在他耳邊低低說了句什麼。
她問:「難道我們不是兩情相悅嗎?你是皇上,我是定北王的女兒,便不可以兩情相悅嗎?你不是說,你喜歡的只是我,也希望我喜歡的只是你嗎?」
他再喚她。
有侍女將她徑自引往宇文貴妃的卧房,那荼蘼清香便被酸苦的藥味掩蓋。
他輕輕問道:「還能撐多久?」
「嗯。」
他動容,握了她的手,沉吟良久,終又放開,低低嘆道:「容容,你不懂。至此而終,一切便已是最好。找個兩情相悅的人嫁了吧!朕許你一世平安,一生富貴!」
他便微笑,答她:「我在這裏候你十日。」
她素來病弱,出世以來便沒離過藥罐子,若無知悉她病情的侍女貼身照料,勢必多有不便。
可淺媚淡淡道:「貴妃娘娘見諒。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我這人膽小,對那些無中生有的把戲怕得緊呢!」
靳七領命,正要出去找人傳話時,唐天霄叫住他。
桃子忙道:「宇文貴妃甚是孱弱,如果鬧起來,只怕經不起娘娘的鞭子。」
他待她極好,素來惜恤有加,並能一眼看穿她的孤寂和憂鬱,每每溫言相慰;可她卻再看不到他眼底那曾讓她同病相憐的孤獨落寞。
若與家人商議,便見得不是等閑視之了。
她本比唐天霄年長一歲,需得統領後宮,又不比唐天霄瀟洒度日,倜儻不羈,事無巨靡均喜恭親而為,故而終日濃御鉛華,盛妝以待,勞心勞力之餘,看來竟比唐天霄年長了五六歲不止,更加無法和十六七歲的可淺媚相比。
夕陽沉下去很久,他們依舊談得盡興,甚至生了火,一起在火堆邊吃他的從人送上來的簡單飯菜。
據唐天霄回憶,可淺媚夢裡似瘋了一般亂捶亂踢,本來只是捶在了他的胸前和臂膀上,他被驚醒后就著昏暗的燭光查看時,被她一拳打在眼睛上,有好一會兒只能以獨眼龍的姿態安撫沉醉在春夢裡不肯醒來的死丫頭。
晚上宇文啟叫了她過去,沉默許久,向她道:「靜容,後宮乃是非漩渦之地,你若去了,只怕這身病,真的藥石難醫了!」
這滿宮裡行事出人意表肆無忌憚的,除了可淺媚,就數這位脾氣古怪的宇文貴妃了。
「也只有三兩個月了吧?若以大補之葯調理,也許能撐個半年左右,但冬天是絕對逃不過了!」
他深婉含蓄地說道:「淺媚,你確定……你做的不是春夢嗎?」
幸好,他從未歷過當斷不斷反受其亂的窘https://m•hetubook•com•com境。
他貪戀可淺媚的熱烈,於是更將曾經溫柔呼喚的清冷的「容容」棄如敝履,避之唯恐不及。
可那一天傍晚,她走到她慣常去的山坡時,發現她以往倚靠著的那棵老柳樹旁坐著一個年輕人。
她頃刻紅了臉,卻滿心都是春日里蕩漾的楊柳,翩然欲飛。
她的神色間,沒有大苦大悲大傷大痛,依舊是一貫的讓人心神安定寧和的沉靜,彷彿她並沒有經歷喪子之痛,更沒有如此長久纏綿于病榻之上。
可淺媚不答,她便自顧往下說道:「陳參將當然是我父親的心腹愛將,並且是從小看著我長大的。他偶然回京,偶然撞著這事,也的確……想為我翦除你,因而也站出來力證你是姦細。他是武將,勇猛有餘,謀略不足,再沒想過會把我置於何等尷尬地境遇里。」
他竟只擔心她負他,卻絲毫不擔心她的家人可能會拒絕。
他牽了她的手送她到客棧門口,抬眼處,桐花爛漫,柳垂金縷。
宇文貴妃無奈,令人搬了椅子過去請她坐了,笑道:「我倒不曉得你如今這般地防備我。記得你剛入宮時還是很喜歡往我這裏跑的,每次彈的曲子都聽得人心曠神怡。」
一小步一小步挪向門外時,她聽到唐天霄的低嘆。
可憐淑妃娘娘雖練過幾天武藝,到底是個女孩兒,那樣纖纖小小的身板兒,怎麼也抵擋不住年輕帝王萬夫不擋之勇,承應半宿之後終於忍受不住大哭大叫起來……
他見到她,眸光頃刻柔和,「容容?」
她靜靜聽著,忽然就發現,其實唐天霄的過去,她所了解的,不過九牛一毛而已。
接到宇文貴妃特殊「禮物」的當日下午,唐天霄在御書房秘密傳召一直為她診治著的兩名太醫詢問病情。
於是,她孑然一身,身無長物,忐忐忑忑隨了他進京。
她久病不宜侍寢,又沒了孩子羈絆帝王之心,唐天霄便極少再踏足明漪宮。
誰曉得那等嬌滴滴斯文文的背後是怎樣的心思?
「已覺夢中夢,還同身外身。堪嘆余兼爾,俱為未了人。」
直到她成了宇文貴妃,她依舊沒有放棄尋找回最初的那個「肖霄」的初衷。
她的父親遠沒有他表現的那樣絕情。
她忽然不安。
靳七退下,他默然良久,飽蘸濃墨,落筆,是力透紙背的一首偈子。
也許不過是極尋常的嘆息而已,偏她聽出了深埋著的寥落愴然,就像他明明懂得她的孤高沉默。
她傾心以待,他卻深鎖心門,在溫言談笑間不動聲色將她拒於門外。
唐天霄敲動的手指頓住了。
曾與千千萬萬的人擦肩而過,彷彿便只為等待與眼前的人偶然邂逅。
他心頭凝結的堅冰因這北赫女子而融化,他奔騰的血液因這北赫女子而沸騰。
「解釋不清了……他早有疑心,缺的只是個佐證。而陳參將不過是把他心裏的佐證填補上罷了。」
她回去后被父親好生一頓訓斥,沒敢提起,晚上才敢找了奶娘,請她代為轉達。
「做噩夢了?」
縱然她喜歡把唐天霄霸佔在自己身邊,再不去看別有女人一眼,可那到底是別人的地盤,總讓她有冒犯他人的感覺。
唐天霄點頭,又皺眉道:「其實還不如記不起來的好。既然她那一族都死光了,便是想起昔日父母家人一家和樂之事,也不過平添傷感而已。朕不該多這個事兒。若她想著想著覺得不快活了,朕只怕也快活不了。」
她需得好好想想,怎樣讓父親和意中人以最合適最融洽的方式會面。
宇文貴妃道:「父親當年便告訴過我,沈家、宇文家、莊家是皇上的三個心結。功高震主,自領兵權,雄霸一方……而皇上需要的,已經不是亂世之梟雄,而是治世之能臣。因平定康侯之亂前三家曾有所約定,他要削一方兵權,勢必會引起另外兩方的攔阻甚至聯手反擊。皇家直系的兵力雖眾,但卻不比這三家兵精將強,身經百戰;何況國祚初定,皇上想休養生息,強健國力,不到萬不得已,殺敵一千自傷八百的事,是絕對不肯做的。」
她難得表現得這麼柔弱,讓唐天霄又是憐惜,又是好笑。
可淺媚聽了會心一笑,也不去苛責她言辭刻薄,自顧換了件春意盈盈的翠綠衫子,照舊纏了蟒鞭,方才道:「我們去瞧瞧這位貴妃娘娘有何吩咐罷!」
可淺媚苦著臉,驚魂未定地拍拍胸,無奈地咂咂嘴說道:「哎,我也快給嚇死了!」
宇文啟根本不放心她,卻又對她的選擇無可奈何。
他還是他,只是他再不願她看清他的本原面目,再不願讓她分擔他的孤單蒼涼。
他長得極俊秀,俊秀到連她這個女人都自愧不如;可他靜靜望著夕陽下沉時,好看的鳳眸竟顯得如此寂寞,如此荒涼。
明漪宮的侍女便有些憤憤之色;而宇文貴妃卻坦然望向她,笑道:「便是要我立個生死狀也無妨。罷了,你們都記好了,我不過和淑妃敘幾句話,萬一m.hetubook•com.com有個什麼,一概與淑妃無關。」
客棧內外已鬧翻了天,應該是定北王府的人在找她。
走到階下,冷風吹過,有幾朵白色小花撲到她懷裡,定睛看時,原來檐下陰涼尚有一架荼蘼花朵猶存,余了不多的碎花瑟縮在濃蔭之中,風過凄凄,隱透出一股清香細細。
可淺媚實在想不出她有何等機密之事要囑咐自己,聞言向香兒、桃子和宇文貴妃的侍女揚聲道:「既如此,且請列位做個見證,是貴妃娘娘執意要拉了我說話,若言語間有所衝撞,讓貴妃娘娘不悅,也是貴妃娘娘自找的,與我無尤。」
先說明了香兒和桃子是皇帝的人,便是有什麼暗算的手段也得掂量掂量了吧?
她不能讓老父親一再為她憂心。
唐天霄的神情忽然詭異起來。
眾侍女只得行禮退下。
她居然懂得唐天霄為什麼願意親近可淺媚。
她道:「我若說我與陳參將誣陷你之事無關,你必定不信罷?」
殿外,日淡芭蕉卷,彩蝶自在飛;
她疲倦地嘆了口氣,道:「妹妹,且屏去各自從人,我們姐妹倆細談談,可好?」
兒女私情一旦牽涉了爭權奪利的謀算心機,再也沒法恢復最初的單純和潔凈。
但她無法生氣。
所謂害人之心不可以,防人之心不可無,她總不能讓自己吃虧。
竟是逐客。
許久,太醫伏地,低低回道:「貴妃娘娘氣鬱脾弱,血瘀痰結,癆疾已成。雖華佗再世,只怕已無力回天。」
可北疆是定北王的天下,她想她有權利任性。
雖然靳七不再在門前守衛,但能在帝王身畔侍奉應答的宮人,無不長著顆玲瓏七竅比干心,居然辨識得出隱約散開的森然氣勢,一時竟無人敢踏近這書房半步。
靳七忙應了,笑道:「只怕是太醫那葯有點用了。」
甫踏入明漪宮,可淺媚便怔了怔。
她是宇文啟唯一的女兒,母親懷她時為敵情所驚,生來便有弱疾,人人都說她病弱,恐怕活不長久,因此長期服藥調理。
一切,便再也沒有回頭路。
她睜開眼,眼前昏黑了好一會兒,才看清唐天霄那張放大的臉。
珠串的輝芒在可淺媚白皙的手指上悠悠流轉,速度卻越來越慢。
可淺媚把手中的珠簾扣了個活結,一抽,便開了。
侍女在她身後墊了兩個軟枕,方才讓她勉強坐起,微笑著向可淺媚點頭示意:「我便想著,妹妹也該來了。」
殿內一時沉寂,只余兩名太醫沉重的呼吸和唐天霄指骨不急不緩敲在案上的篤篤聲。
他拂袖而去,竟令人一把火將女兒的閨房燒了,半點嫁妝也不曾置備。
可淺媚窩在他懷裡,綿綿地答。
高而闊的殿宇,在他冷沉的目光下,漸如川澤般深邃莫測,仿若隨時有風雷迭起。
他正喚著她的名字急急地晃著她。
是只黑底彩蝶,翼如七彩錦緞,舞如媚曼驚鴻,碩大艷麗,解語花般直撲人懷。
「但這幾年沈家勢力愈發大了,他應該防範已久,才讓宇文家備受榮寵,一心忠於皇室;若突然發現宇文家還是和沈家聯上手,甚至在逼迫他心愛的妃子……等於直接在挑戰天子龍威,我不敢想象他的失望和憤怒。陳參將的愚蠢,連帶把我也給毀了。」
宇文貴妃神情愈見黯淡。她道:「你哪裡行事莽撞了?分明步步為營。若真是那等蠢笨女子,皇上豈會為你魄動神馳,無法自拔?」
連著幾個問題,問得唐天霄啞口無言,或者,有口難言。
她誠然不是什麼好人,到大周和親也未必就心懷好意,但若死於他人栽贓,委實要死不瞑目了。
香兒跟著加了一句道:「便是她有那力氣,皇上也未必瞧得上。我看著宮中美人兒不少,可怎麼著數,她和皇后都算不上什麼絕色的吧?何況現在病得跟個鬼一樣,只怕皇上抱著會做噩夢呢!」
若唐天霄多那麼一二分疑心,或少那麼三四分愛意,她已死無葬身之地。
又過了許久,宇文啟道:「如果我主動送你入宮,只怕你一世都休想他真心相對;如果他真的有意於你,自己向我要你,可能還有點希望。靜容,聽父親的勸,離他遠點,然後,順其自然。」
她在珠簾邊遠遠地立著,笑道:「姐姐一直在念著淺媚嗎?真是不敢當!當日大理寺的恩德,淺媚還沒報答呢!」
「他不愛你。」可淺媚殘忍而中肯地評判,「他只喜歡過容容,一個多愁善感的看夕陽的單純少女。」
他便問她:「什麼夢呢?嚇成這樣。」
更多的時候,她哪裡也不去,只是靠著大柳樹坐在山坡上,靜數著流年,默默地看夕陽一點點傾斜,周圍悄無聲息地暗下去,黑夜漸漸把她和周圍一切吞噬。
兩棵老柳尚在,荼蘼結子,蔥蔥鬱郁覆了大半個宮院,卻把天空的亮色遮得盡了,拼石地板的地面也折射不出半點光彩來,黯淡得出奇,比春天那等雪洞般的感覺更覺陰森無望。
那時,兵營里長大的她還不懂什麼是情愛,什麼是一和_圖_書見鍾情,只曉得自己忽然地對眼前的男子特別地依戀。
莫不是她嫌唐天霄還不夠厲害,想他再強悍些,好把淑妃娘娘活活虐死嗎?
他的眸光便漸漸轉作涼薄清寂,宛如他看著夕陽落山時的孤單荒涼。
唐天霄輕嘆道:「外面自在過著,不是蠻好的?何苦又摻這裏頭來送死?」
可淺媚便懶懶地倚在椅靠上,勾了一串珠簾在手指上玩耍著,聽宇文貴妃慢慢開口。
「什麼破夢!」
她只說大理寺之事,卻不提是陳參將害她還是宇文貴妃迫於無奈救她,話里話外,便另有一番意思足以玩味。
她低低地罵,頭歪向唐天霄前胸,額前儘是漉漉的汗水。
男女有別,其實她應該迴避開的。
她正打量著和院子里差不多清素的屋子裡,侍女已掀了珠簾輕聲回稟。
一曲終了,他的眼底有些微的驚喜,也有些微的疑慮,但在抬頭忽和她四目相對時,立時轉作了慣常的懶散笑意,微微頷首,瀟洒離去。
可到底有多少感情,能經得起朝堂之上明刀暗槍爾虞我詐日復一日的磨挫?
蒼白如雪,單薄如紙,弱如輕柳,似不勝衣。
他的身體僵住,嘴唇動了動,待要說什麼,卻被她堵住,顫著唇生澀地吻上他。
他要送她,她紅了臉拒絕。
她一回頭時,清晰地看到他在搖頭。
她第一次看到除了她之外的人會對著下沉的夕陽沉醉,她還看到了他眼底和她同樣的孤單、疲倦、甚至脆弱,以及對擺脫這種清寂落寞的渴求。
「娘娘,淑妃娘娘來了。」
未了人,終需了;未了事,亦當了。
殿內,疏風潛透,金獸爐內一線幽香,清絕冷徹,直透肺腑。
據臣工們回憶,周帝金口玉言,親自確認是因操勞國事過度,出門時一頭撞在了門框上,害得宮中內侍大總管領了大匠細細查看每處宮門,看看能不能修繕拓寬,或用軟木軟皮包個邊什麼的……
她嘆道:「沒錯,的確是死結。即便剪斷了,那個結還在。」
宇文貴妃輕嘆:「器重……可他有他的底線。陳參將瘋了,才敢和沈家聯手。那時候,我便知道……即便不為你,我也再不能挽回他的心。我故意拖宕了半天才出面剪斷這死結,只是為了確認……我也許真的……從不曾得到過他的心。」
他眼睛有片刻的迷惘和掙扎,卻還是屈服於自己的情感和身體。
那曾經的美好的感覺,於他不過是生命里偶爾綻放開來的絕色曇花,一夜已是漫長。
她不顧父親的皺眉,努力找時機出現在他跟前,卻只能隔著人群點頭一笑,並沒機會說上一句兩句話。
再納了他的女兒為妃,把一個可以看清自己弱點的對手留在枕邊,憑誰都會心存疑忌。
可淺媚蹙眉,鬱悶道:「想不起來,就覺得好像四面都是牆,壓得我透不過氣……哎,還火熱火熱的,燙得我只想尖叫,偏偏叫不出聲來。」
她不信宇文貴妃看不出最可能向她下手的人是誰,可為了對付共同的敵人,她竟選擇了與虎謀皮。
被比喻成毒蛇,宇文貴妃也不生氣,點頭道:「罷了,你便坐那兒,讓我們侍女到外殿遠遠地看著,只要看著你身影沒動彈,我便是即刻死去了,也不能責怪到你身上,對不?」
因為共同的弱點,他們可以唇齒相依,可以同命相憐,可以相互慰藉,卻終究抵敵不過那個如一團烈焰般卷到後宮的北赫少女。
但可淺媚並不敢當真以為此人有多麼地寬和仁厚。
他驚訝,旋即讓出一半的位置,鳳眸彎彎,溫和笑道:「那麼,一起看吧!」
她忽然回頭,猛地抱緊他,哽咽道:「我不需要懂。我也不需要一世平安,一生富貴。我應過不負你,便不會負你。」
她終究耐不住,趁了他獨在卧房時喬作侍女送了茶進去。
她所說的,可淺媚大半都已知曉,見她模樣凄黯之極,到底硬不下心腸,遂淡淡笑道:「貴妃娘娘也不必多慮,解釋清楚是陳參將個人所為,不就沒事了?」
桃子答道:「三兩日間會轉道過去看上一眼,片刻便出來了。雖留宿過一晚,也曾和娘娘說過。料那貴妃娘娘病得七葷八素,也沒那力氣承應皇上。」
唐天霄鬆了口氣,放開她的手腕,拿袖子給她擦臉上的汗珠,又把她潑墨般的烏髮掠到腦後,柔軟地順了他臂腕淌落。
這時,宇文貴妃精神振了振,轉過了話鋒:「其實,我曉得他最初時待我是有心的。那時,他不知道我是定北王之女,我也不知道他是當今天子……」
據說,他即將啟程回京了。
可淺媚不需要出手,宇文貴妃已完敗。
她實在犯不著多事。
唐天霄微闔鳳眸,淡淡道:「朕想知道的不是這個。」
她紅了臉,卻低低地回答:「我必不負君。」
一切,都將在把握之中。
堪得破人之性,堪不破人之情。
可淺媚不答,依然遠遠地站著,打定主意絕不給任何人可乘之機。
宇文貴妃顯然是聽懂了。
可淺媚納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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