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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媚·戀香衾

作者:寂月皎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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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華胥莫醒,深院落花寂

第85章 華胥莫醒,深院落花寂

靳七心裏嘆氣。
靳七道:「皇上本是悄悄兒去的,為不讓攝政王疑忌他是刻意在軍中樹立威名,後來也只說是前去觀戰,功勞都記在了攻城的將領頭上了,所以知道此戰的人並不多。」
若有那樣的表文過去,唐天霄不氣得七竅生煙才怪!
如此蒼白,如此清瘦,卻如此妍麗,如此勾魂奪魄,如此讓他一次次不可救藥般地心旌神盪。
「對。目前淑妃的低燒是由外傷症侯引起,只需外傷痊癒,這燒也便退下去了;可若是高燒,很可能是由腦部創傷引起,那種症侯來得快,發作急,非常險。稍有不慎,就可能有性命之憂。」
「這……這不就是屠城嗎?」
可淺媚道:「皇上派你來看守怡清宮,你不是也得陪著我窩在宮裡很多日子?」
但唐天霄給靳七一問,便已覺得面上掛不住,說道:「時候不早了,回乾元殿!」
香兒怔住:「我收著?」
「香兒,你說錯了!」
便為欠了信王的情,便能負了他的情?
可淺媚倦倦說道,「一個人只有一顆心,若被人分去了,便再也沒有了!」
「比如,淑妃可以上一回表文,和皇上認了錯,皇上覺得面子能下得來,自然轉怒為喜。」
她喜歡笑,喜歡鮮明多彩的衣衫,喜歡無拘無束的廣闊天地,開朗得像從不會發愁,——便是發愁,也不會發愁多久。
卓銳奇道:「淑妃怎麼連累我了?」
唐天霄彷彿洞徹了什麼,急切間卻抓握不住,只是抱緊了可淺媚,不讓她亂掙著碰到傷處,連連說道:「沒事,沒事!淺媚,我沒事!」
彼時不惜同死,如今活著共處一室,竟各存異心。
他猛地將手中燈籠砸到地上,咬牙切齒地低低咒罵:「騙子!你這騙子!」
他下了決心,也便鬆了口氣,連踏向乾元殿的腳步也輕快許多。
香兒覷著她臉色,道:「若是皇上在此,陪著娘娘說說笑笑,一定就不困了。」
但她的確鬆了口氣,並且雙手攀上了唐天霄的脖頸,嗚咽著吻上他。
她忙道:「皇上並未移情。聽說這兩名女子都被安置在別處了!但若淑妃總不肯低頭,他傷了心,只怕真會傳她們侍寢。若有新人過來分了皇上的心,日後就是挽回,只怕也沒法再像以往那般對淑妃好了!」
模糊間,又似身在荊山。
她的漆黑的眼轉動著,忽然笑了,「如果我一輩子給關著,皇上不會讓你看守我一輩子吧?」
望一眼遠處仍透著燈光的怡清宮,他搖了搖頭。
太醫、宮女,連帶靳七便都沉默了。
誰也不曉得,宇文貴妃的宮門前高掛著「富貴白頭」的宮燈時,她有著多少對富貴白頭的冀盼。
相識這麼久,可淺媚的言行還是常常出乎卓銳的意料。
氣喘吁吁地分開時,她嗚嗚地哭道:「天霄,我不想這樣的……我不想離開你……」
「沒錯,就是這個張友崇,厲害得很。皇上在南行的路上幾次問到晉州動向,聽說還沒有拿下,就親自帶了五千精騎抄近路前去馳援。」
這梳子一直是唐天霄收著,香兒並不認識,只知那日是唐天霄親手摺斷擲下,見狀忙撿拾起來,把這斷梳看了又看,委實看不出什麼出奇來,訥訥道:「這梳子……斷了就斷了,我們換上一把就是了。別處不說,只我們這宮裡,銀的,玉的,檀香木的,還有一把象牙的呢,都精緻得很,哪把不比這個好?」
「這個你就有所不知了!」
卓銳忙道:「有一件事,淑妃可能不知道。皇上自把淑妃接回來,便一直病在乾元殿里。因此太後派來前來怡清宮的事,他是到昨日傍晚才聽說的。並不是……並不是真的那般心狠,要眼看著淑妃受苦。」
忙上前接駕時,唐天霄也顧不得理會她們,幾步跨到床前,先望向蜷在錦衾中的女子。
靳七眼睛中難得閃過驚悸,「當年攝政王渡江攻往瑞都的同時,皇上、太后也從北都趕往江南,預備親自看著大周軍隊進入瑞都。當時江北基本已被大周肅清,只有晉州城還在負隅頑抗。」
「晉州城?」
她轉眸,自嘲道:「如此說來,我該上表去恭喜他了?」
香兒忙另拿了碗勺來,自己盛了一口嘗嘗,笑道:「娘娘,奴婢嘗著還好呀,莫不是娘娘心情不好,才吃著不合胃口了?」
可淺媚不答,只將那斷梳拼齊了,說道:「你看,這梳子都斷了,便是兩隻手小心地托著,好好拼起來,還是有裂痕。何況誰有那個耐心,一直把它托著呢!」
宇文貴妃懷孕時,他曾在那裡處理過一段時間政務的靜室。
炸藥?
那日傍晚,那座小院,那個深沉而優雅的男子。
香兒隱約聽說過她和北赫人的一些事,到底不甚了了,只得說道:「娘娘這都想到哪裡去了?只要有皇上的寵愛,娘娘哪裡去不得?」
靳七一呆,含糊答道:「淑妃瞧著神智不是很清醒。」
又是個花好月圓的夜晚。
只是他身份尊貴無比,又明擺著是可淺媚辜負了他,已經和她撂出了那些決絕的話語,無論如何也得先找個台階下。
靳七點頭,望向唐天霄。
這般隱得極深的苦澀和痛楚,幾時出現在他迎回中原的北赫小公主的眼睛里?
那如螢火般看不分明,卻是確實存在的,是憂傷?還是悲哀?
靳七想為皇上解憂,便不得不找人去提點一二了。
她還在發燒,柔軟的唇很燙;而他的唇卻有些涼。
卓銳怔了怔,道:「淑m.hetubook.com.com妃為什麼會這麼想?」
這裏本就冷寂,如今更是慘淡,連月色投下,都是滄桑的清愁如醉。
靳七卻已不曉得該說什麼。
「哦!」
「做……做夢……」
他也覺出觸感不對,忙將那手取出看時,手腕處一圈的青紫,高高地腫上來,皮膚早已磨得破裂,雖上著葯,依然在淌著血水。
或許,明漪宮這等冷寂,也便昭示了宇文貴妃的生壽不永?
「而且什麼?」
「高燒?」
可淺媚果然睜開眼,卻猛地坐起身來,「哇」地一聲哭出聲來,喊道:「娘,姐姐!」
若想消愁,明漪宮實在不是個好去處;若想添愁,明漪宮的確可以讓人愁上加愁。
太醫陪笑道:「皇上可還記得,微臣等曾診斷出淑妃腦部受過創傷,至今留有瘀血?淑妃曾經喝過一段時間化瘀之葯,後來因為常作噩夢,便將那葯換作了補藥。但吃了那麼久,還是有點用的,據微臣判斷,那瘀血應已化去了不少。她低燒之際想起部分往事,才說起了胡話。」
「認真謝個罪?」
或許,看她這麼久,也便夠了。
可即便她離開,永遠離開了這宮殿,離開了他,這階下的花木不是還會年年發,年年開?
香兒上前稟道:「淑妃睡得不安穩。雖吃了安魂丹,還是兩次又從噩夢裡驚醒,再睡下去就開始發起低燒了,嘴裏好像一直在說什麼,可什麼也聽不清。」
卓銳頓時明白,「殺父之仇,不共戴天。皇上想手刃仇人!」
悄悄侍立一旁的明漪宮宮人俱是愕然。
那樣明亮的快活,不僅感染著唐天霄,也感染著唐天霄身邊的人……
她似感覺到什麼,身體又在微微地顫動,眉眼不安地聳動著。
月上中天,只怕已近子時了。
這位來自異族的淑妃娘娘滿腦子裡到底在想什麼呀!
折斷的裂口並不整齊,鋸齒般起伏著,扎在掌間時鈍鈍地疼。
靳七無奈道:「可不是這話!你說這淑妃吧,也忒不近人情。便是那北赫的太后或是前楚的信王對她再好,現在都是咱大周的淑妃娘娘了!以皇上對她的情意,若能生出位皇子來,更不知會寵成什麼樣。算算這宮裡除了太後娘娘,誰還能越得過她去?居然聽了幾句話就和人私逃了!這也虧得皇上素來好性兒,換了歷朝哪代帝王,她會逃得過一個死字?」
但他幾乎沒有猶疑,立刻將她纖瘦的身軀束緊在腕間,深深地回吻。
靳七聞言道:「她倒是能吃能喝呢,皇上那裡卻睡都睡不安穩。夜間不過睡了一兩個時辰,早上喝了半碗清粥就扔下了。咱家還是先回去侍奉罷!等回明了淑妃這裏狀況,皇上午後應該就能補個好覺了。」
唐天霄淡淡問道:「老是說胡話又是怎麼回事?」
這回他快步走在前面,再沒責怪靳七為什麼把引這裏來。
可淺媚眯了眯眼,懶懶地笑了笑。
香兒問道:「太醫,這般睡不安穩,要不要再服一粒安魂丹?」
唐天霄皺眉問:「怎麼?有什麼不妥?」
卓銳在原地站了許久,才算明白過來。
人見白頭顛,我見白頭喜。多少少年亡,不到白頭死。
可淺媚終於抬頭,黑黑的眸子在卓銳臉上一轉,莫名地便讓他胸口悶悶地疼起來。
的確已不早了。
可此刻,她的笑容亦是凄涼。
「淺媚!淺媚!」
闖這麼大禍,做出那麼些事,別說唐天霄是一國之君,就是一個尋常的男子,一個尋常的丈夫,他也算被可淺媚把尊嚴踩到了腳底,居然上道表謝罪就完了?居然會是這麼簡單的處置?
她根本沒打算認錯,沒打算和唐天霄和好。
這才多大一會兒工夫,又在做噩夢了?
靳七站住,疑惑回頭,「什麼事?」
可後宮中燈籠上繪這種圖案的並不多。
慢慢走出宮門,走向外面的值房時,只覺霜風凄緊,落葉飄砌,竟冷得厲害。
她低眉沉思道:「若他的心再不在我身上,他快活了,我也被真的會給他在這裏囚一輩子吧?」
原不想陷得這樣深,可傾盡所有地寵她惜她,似乎也沒什麼大不了,只要她也能如他這般傾盡所有地敬他愛他。
卓銳皺眉思量,說道:「若論淑妃娘娘這性情……我也想不出她怎會這般糊塗。她已有了決斷,按理不會再聽那些人擺布才對。」
卓銳便笑著送他出門。
靳七見他久久不說話,低聲問道:「皇上,要不要進去看看?」
卓銳點頭道:「不多就好,不多就好……皇上以仁治國,這事過去了,再不要提得好。」
香兒見她神情萎蘼,將新蒸的一碗蛋羹送上她跟前,笑道:「娘娘,晚膳用得少,不如喝點這個吧!」
「何止手刃仇人!卓護衛你也曉得,皇上因為幼年喪父吃了多少苦頭,受了多少委屈!」
荊山,破廟,密室,驚天的爆炸,騰起的烈焰,奔涌的氣浪……
卓銳笑道:「淑妃不信?」
卓銳應著,一路送他遠去,才抬起手,擦一擦額上的汗。
他又想起了晉州城屠城之事,抱著肩打了個寒噤。
香兒嚇了一跳。
唐天霄道:「你也別哄朕歡喜。真能猜透她心思,還會讓她逃出宮去,差點逃得連影子都不見?」
自從有了可淺媚,清寂的怡清宮忽然間清而不寂,連階上新栽的花花草草也從不寂寞。
靳七鼻子里笑了一聲,「皇上以五千精騎協助攻下晉州城后,直接令人砍了張友崇的人頭,懸于城門,hetubook.com.com又把他一家無論老小一律梟首,並暗示辛苦攻城數月的周軍可在晉州劫掠三日以作獎賞。圍困晉州的周軍死傷也多,據說是晉州守軍的數倍,因此對這張友崇恨之入骨,得了皇上的旨意,當即血洗晉州城。」
這時太醫已經過來,見唐天霄在,少不得見了禮,才去細細切脈。
舉過宮燈定睛細看腳下時,階上竟已生苔,有落葉飄零,蛩吟切切。
他站起身,卻如每日清晨先行起床離開那般,習慣性地再打量她一眼,替她將錦被往上牽了牽,掖緊。
可淺媚低低「哦」了一聲,依然垂著頭不答話。
曾喜歡她,終究不曾愛她。
些微的人聲后,宮門吱呀一聲開了,兩個小內侍提著宮燈匆匆出來,便要往外奔去。
「不……不清楚。」
那兩個宣太後送來的女子,早該在別處睡了罷?
一轉眼,烈日流火的炎炎夏日,竟徹徹底底地過去了。
她打了個呵欠,嘆道:「可惜真的睡下時,又睡不著。」
唐天霄看了一眼牆頭碧色鴛瓦,冷冷道:「朕才懶得去看她。」
「是么……」
靳七暗暗地使個眼色,諸人便都悄悄退出房去,連靳七自己也退到了門口,半掩了房門,只留著一線縫隙關注裏面動靜。
河漢截天流,宮闕鎖清秋。
那廂葯已煎好,唐天霄等著看侍女餵了,可淺媚昏昏沉沉又睡過去,方才起身離去。
香兒忙去挽住她,勸道:「娘娘,還是趕快回床上卧著吧!才好些,小心別碰了傷口!」
還是……僅僅求全不得?
可淺媚便又打了個呵欠,懶洋洋地卧在枕上打著盹,只覺一陣陣地困意襲來,卻怎麼也睡不踏實。
靳七笑道:「拿下南楚之前,朝政軍政大事都是攝政王父子做主,皇上哪裡有機會親自領兵?不過皇上自幼穎慧過人,熟讀兵書,又見過大陣仗,所以後來親自率軍也不怯陣,連康侯那樣強敵不是一樣滅了?」
唐天霄走到了他真正鍾愛的那個女子宮門前。
他緊一緊披風,正要離去時,怡清宮內忽然有了些動靜。
「而且聽說……聽那兩名女子,長得挺像當年那位寧淑妃的。」
「哦?」
唐天霄不覺頓住了腳步。
他和靳七都認為只要她認個錯便了事,對她已是寬大之至,可她並不這麼認為。
他們寢處的時間久了,唐天霄立時知道她又陷入了夢魘,忙喚道:「淺媚,淺媚!醒醒,快醒醒!」
「還不快去請太醫?」
卻不曉得在可淺媚給罰得凄凄慘慘的這幾天,階下的紫薇與蜀葵,可曾暗淡地失了顏色?
香兒聽說越說越不靠譜,悄悄地收了那梳子,再不敢說話了。
可淺媚卻嘆道:「長命百歲也沒什麼意思,連活到七十都太久了。女人到四五十歲便開始老了,若皇上偶然過來瞧我,看著我雞皮鶴髮的模樣,豈不是無趣得很?嗯,瞧來我活到個二三十歲也就夠了,省得到又老又丑的時候討人嫌。」
早已覺出唐天霄近日言不由衷的話特別多,靳七再不敢爭辯,由著他自說自話去了。
這時,可淺媚的秀眉跳了一跳,臉上浮現極痛苦的神色,口中亦嗚咽出聲。
他不是已經折斷了梳子,毀去了同心結,割斷了他們之間的一切了嗎?
如果可淺媚真和那座城池有關,即便念著兩人的情誼自己下不了手,也絕不會有荊山上的捨命相救。
可淺媚點頭,「沒錯,哪把都比這個好,斷了就斷了吧!」
唐天霄忍不住,推了推她喚道:「淺媚,醒醒。是不是又做夢了?」
香兒聽她口吻不對,也不敢接話,正把那斷梳小心放回她枕畔時,可淺媚道:「我不要它了,你收著吧!」
她總是快活著。
「出這怡清宮?出了這怡清宮,我又能去哪裡?回頭的路,我自己斷了一半,他幫我斬了另一半,我還能去哪裡?」
唐天霄見眾人皆去,方才露出一絲疲憊,默默在用手支著額,闔了眼慢慢調勻呼吸,方才覺出自己實在是有些荒謬了。
畢竟,被殺的亂黨中,跟她關係最好的,明顯就是那個與她曖昧不清的卡那提……
也許,一切是他多慮。
靳七忙道:「沒什麼,沒什麼,皇上說得甚有道理。想可淑妃也不是不懂事,早就知道自己錯了,才會乖乖地領受太后的責罰吧?」
可淺媚倚在床榻坐著,手間翻來覆去,是那把斷了的梳子。
早晚如這宮燈一般,化為灰燼。
唐天霄冷笑道:「她這般厲害,還怕有意外?」
唐天霄皺眉道:「不過頭部給摔了下,也不見得如何嚴重,怎麼就傷著腦部了?」
他嘆笑道:「皇上這回也算是用盡了心思了!我瞧著淑妃待皇上也算是真心,偏又鬧出這樣的事來!」
他這麼說著,已不由向宮內看去。
可淺媚的身體在發抖,喉間哽咽著,嘴唇不停地顫動著,開闔著,彷彿在說著什麼話,卻極含糊,一個字也聽不清。
可淺媚點頭,在她手中喝了兩口,便道:「怎麼蒸的呢?寡淡得很,沒什麼味道。不喝了。」
「啊!」
翌日,靳七得著機會,便去找卓銳。
兩個小內侍抬眼見了唐天霄,也唬了一跳,忙放下宮燈跪下見禮。
靳七陪笑道:「沒錯,淑妃到底年少,什麼心思能逃得過皇上的眼睛去?」
「那年我們跟著皇上平定康侯之亂時,瞧著皇上親自領兵,行軍進退有序,功過賞罰分明,有王者氣度,亦有大將之風。莫非之前攻打m.hetubook•com.com前朝南楚時也曾親自領兵打過仗?」
靳七離他近些,放低聲音道,「先帝英年早逝,說是傷病而亡,其實就是被這張友崇一箭射死的。當時張友崇還是楚軍統帥之一,剛打了幾個勝仗,正率著楚軍與周軍對峙。大周諸將要出戰迎敵,可攝政王另有居心,想先行爭奪皇權。為安定軍心,拖延對外用兵,才故意隱瞞了先帝駕崩真相。」
兩人都不肯退一步,或者唐天霄願意退一步,可淺媚卻不知趣,不曉得下面會鬧成什麼樣。
唐天霄看著她半夢半醒地自腕間滑落,無力地說道:「可淺媚,我早晚給你氣死!」
唐天霄一皺眉,已轉過身,飛快奔入怡清宮內。
她答得極是散漫,眼神飄忽,似乎根本沒有專心在聽卓銳說什麼。
太醫用的葯極好,此刻皮膚破損已結了疤,只是尚未完全消腫,粗粗的一圈青紫,像長入肌膚里的鐵銬。
他只問他要不要進去看看,沒問他要不要進去看可淑妃吧?
唐天霄哼了一聲,道:「或許朕根本不該來看她。她最是詭計多端,曉得逃不出去了,便是心裏想著別人,也會故意地對朕表白表白,想著哄朕歡喜了,能如先前那般待她好。」
她明明應該是個把一切都寫在臉上的女子。
「淺……淺媚!」
可淺媚安靜了些,卻還依在他的懷裡,纖小的身體不住顫著,額上的汗水和面頰的淚水蹭濕了他的前襟。
可淺媚笑道:「放心,我沒在說胡話。我和皇上好一場,也就這麼點子東西作紀念了,所以先行和你說了。——其實也不知是多久之後的事呢!我今年十七,身體好得很,多半可以活到七十。指不定活得比你和皇上都長久呢!」
卓銳越發想不透她在想什麼,繼續道:「七公公侍奉皇上那麼久,皇上的心思,他再了解不過。既然這般說了,淑妃明天不妨試試吧!」
月影下重簾,輕風花滿檐。
但可淺媚是異族公主,看樣子平時也不像喜歡插手政事的,又病得暈暈乎乎,就是心裏想和唐天霄認錯,只怕怎麼也想不出上表謝罪這麼官方的法子。
那淀在曜亮眼眸最深處的,是什麼?
香兒抹汗,低聲道:「娘娘自然會長命百歲。」
她那樣酡紅著臉,向他撒嬌,對他哭泣,「天霄,唐天霄,我喜歡你……和你在一起,我不再是我自己,連我的性命,都已經不是我的,而是……你的!」
而如今,她已隨草木零落。
連這「富貴白頭」的圖案,也只有宇文貴妃的宮裡有。
透過半開的宮門內,不難看到可淺媚卧房裡正燈火通明,人影攢動。
於是,無人喜歡白頭。
她捏著滿手的汗,鼓足勇氣告訴他,關於唐天霄,關於她的選擇。
幾日不見,可淺媚明顯清瘦了許多,圓潤的雙頰凹了下去,下頷尖尖的,膚色黯淡蒼白,眼睫卻還和原來一般地長而卷翹,正不安的顫動著,如振振欲飛的鴉翼。
太醫一邊忙著開藥,一邊說道:「七公公放心,應該不妨事的。目前只是低燒,應是腿部傷口潰瘍引起的虛火上升。這樣的外傷引起低燒很正常,如果呆會能吃得下藥,明後天外傷好轉,很快就能退燒。」
如果告訴唐天霄,她是因為記掛著被他下令格殺的亂黨而拒絕屈服,唐天霄會不會後悔沒再讓太后折磨她幾天?
冰簟銀床夢不成,碧天如水夜雲輕。
「怡清宮」三個大字,龍翔鳳舞,黑底飛金,月光下看著居然亮得扎眼。
唐天霄不防,給推得一個趔趄,向後退了幾步。
靳七驚訝。
可淺媚笑了起來。
唐天霄快步走進去時,香兒、桃子等未得通報,都吃了一驚。
他只看到她茫然地躺在別的男人身下,由著別的男人親吻、賞玩、撫弄,連半點推拒都沒有。
「是呀!」
「我聽七公公的意思,皇上雖然不悅,但並沒有真打算把淑妃丟開。只是前兒和淑妃吵鬧時,大約話說得重了,顏面上一時抹不開,估量著淑妃肯認真謝個罪,也便沒事了。」
唐天霄喚著,急忙上前把她扶起時,她卻是滿頭滿臉的汗水,發了瘋般繼續狠推著,嘶聲哭叫道:「快跑,快跑啊……炸……炸藥!」
她慢悠悠道:「不怎樣。我也沒打算認什麼錯。」
這事……果然是再不要提得好。
人的本性便是喜新厭舊,誰若先白了頭,多半就成了帝王首先捨棄的那個。
靜靜看了片刻,她曜亮的眸子便漸漸地黯然暗了下去,很是傷懷地嘆了口氣。
她喃喃地只是不住喚道:「天霄,天霄……」
唐天霄俯身望著她,便猶豫著一時沒有走。
「見過大陣仗?」
「靳七?」可淺媚支頤淺笑,「必定說是皇上念著我了?」
然後,是舍了命地為那男人與他為敵……
正要告辭之際,卓銳忽然想到一事,忙又將他叫住。
唐天霄呼吸頓住。
他沉默地凝視著那張熟悉的面龐。
唐天霄滿意了,點頭道:「沒錯,她極不像話,但母后這次也算是狠狠罰了她,就算了吧!」
他搖頭。
唐天霄心裏略舒服些,「原來不是因為新近受的傷。」
她便這麼篤定唐天霄會和她一個想法?
她的淚水卻在兩人擁吻時更快地滑落下來,連他的面龐也打濕了一大片,無聲無息地讓他幾番堅硬起來的心腸又柔軟了下去。
香兒應了。
唐天霄側耳傾聽,果然也只能聽到含糊的咕噥。
靳七一催促那兩個小內侍,自己也緊跟著奔了進去和*圖*書
唐天霄忙扶住她,說道:「別亂喊了,你在做夢!」
宮門雖然緊閉,但他們早已證實過,怡清宮的宮牆絕對擋不住他。
可淺媚眸光流轉,明亮中倒映著夜色的蒼茫。她喟然而嘆:「我信。皇上必定會念著我,也必定會想著儘快忘懷我。他曉得我吃了苦頭,不放心,所以問起我;可如果發現我沒什麼事了,一定又會丟開,克制著不見我。時日久了,便能把我給淡忘了。」
但願只是他多心。
可淺媚輕笑道:「我離開他時是這麼想的,那麼,他離開我必定也是這麼想的。我既然捨得先離開他么,他自然也捨得離開我。」
除了身畔侍女,可淺媚難道有個可以說話的人,倒也不厭倦,一一地答了,又以手抵唇,輕笑著問:「卓無用,這次是我連累你了吧?」
小內侍已在回道:「淑妃娘娘忽然病情加重,已經在說胡話了。奴婢奉命,這正要去請太醫呢!」
薄薄的,如一張剪紙,一陣冷風過來,便能吹得零零落落。
「不算屠城吧……」
可淺媚笑道:「他曾因我長得像清嫵姐姐對我另眼相待,如今,我觸怒了他,想必他很快可以移情到那兩位身上了。」
她白天活躍,素來晚間貪睡,卻常睡不踏實;如今傷病在身,顯然睡得更不好了。
緊盯著那黑暗的緊閉的窗戶,唐天霄的臉也泛起紅暈。
「血洗晉州城?」
而可淺媚力道用得猛了,自身失了平衡,半個身子傾下床榻,堪堪便要摔下,發出一聲痛楚的呻|吟。
卓銳一呆,道:「這個……我後來跟隨皇上,倒也沒聽說。」
可淺媚頭部新近受的傷卻都是因為他的緣故。雖說她可惡之極,但折騰成這樣,到底不是他想要的。
香兒愕然,吃吃道:「娘娘……你,你還打算一輩子都不再理皇上了?還一輩子不出這怡清宮了?」
可這明漪宮,也曾熱鬧過。
唐天霄自己眺著前方夜色溟濛處出了會兒神,嘆了口氣道:「若這次縱了她,下次更不知會怎樣。除非她自己上了表來向朕謝罪,立誓絕不再犯,朕絕不恕她。」
人去了,連這殿宇也失去了生機。
帝王正春秋正盛,一茬茬的新人如春蔥般割了又生,割了又生。如昔年楊貴妃那般長得君王帶笑看的,古來能有幾人?
她抬起眼,眸心異常的炙烈明亮,分不清到底是已經清醒還是更深地陷入了夢境。
那燈籠給他砸得爛了,燭火卻還未滅。火舌舔著綾紗,便將其上工筆勾繪的艷麗牡丹和跳躍的白頭翁一起噬去,沒入熊熊的火苗中。
可淺媚出神地望著紗帳上石榴蝙蝠的圖案,慢慢道:「若他漸漸忘懷了我,我也漸漸忘懷了他,安安靜靜地在這裏過上一輩子,便是我的福分,也是他的福分了!」
唐天霄抿著唇,沉默在坐在一邊,也不說話。
香兒聽得臉色發白,伸手便來探可淺媚的額,卻沒覺得燙手。
出門之際,他叫了香兒吩咐道:「明日淑妃醒來,若她不問起,你們不必說朕曾來過。」
「不過,淑妃這癥狀,需得多加留心。如果發起高燒,可就險得很了,需立刻通知太醫過來施救。」
可淺媚卻似聽不到他說話,只管哭泣了片刻,身體便漸漸軟下去,聲音也低下去了。
老榕颯颯作響,蓊鬱如蓋;
靳七慌忙扶住,低聲提醒道:「皇上,地上滑,慢些兒走。」
誰又在曖昧地嘻笑:「你是皇帝便不可以喜歡我么?男人喜歡女人天經地義,就像……我喜歡你也是天經地義一樣。」
可淺媚沒有回答,垂下頭撫著自己腕間的傷處。
桃子哽著嗓子低低道:「那膝上才慘,都不能看了……」
誰又如此嬌憨地婉轉在他懷裡,嗚咽著哭出聲:「我喜歡和你在一起,喜歡我們親近時兩人彷彿合在一起血肉相連般的感覺。」
唐天霄把她放回枕上,才發現她其實根本沒醒,竟又昏睡過去了。
香兒急忙道:「娘娘這都想哪裡去了?奴婢瞧著,皇上和娘娘這等相處,也和尋常夫妻不差什麼,自然是床頭吵架床尾和,哪會囚娘娘一輩子呀?」
「七公公,還有一事相詢。」
他不是打算回乾元殿的嗎?
可淺媚的身體一向好,這日在床上卧了一天,沒人再來折磨她,又有醫藥調理,精神便恢復了不少,到晚間時再也呆不住,憑著香兒等人怎麼勸,也要披了衣下床來在屋裡慢慢走動著,又走到窗口,坐在椅子下扶著窗欞眺望宮中夜景。
卓銳自然也是個心思靈敏的,靳七稍露口風,也便曉得了是怎麼回事兒。
「暖暖和小娜呢?」
卓銳頭上冒出汗來。
她甩著頭,臉色越來越苦楚驚恐,了無血色的嘴唇半張著喘氣,像要喊什麼,卻給堵住了般喊不出來。
死生一瞬。
誰在不屑地揚言:「喜歡我就喜歡我,還要拿皇帝的氣派來壓我一頭,真沒意思。」
卓銳怔了怔,「便是一時拿不下,就剩了一座孤城,還用得著皇上親自去嗎?」
他踏下階去,腳下一個趔趄,險些摔倒。
可淺媚立起身,卻又疼得彎腰去扶自己受傷的膝蓋。
據說,牡丹和白頭翁,代表的是「富貴白頭」的意思。
可淺媚點頭,倚在香兒身上緩緩走向床榻,忽又回頭問道:「卓銳,我的那些朋友,是不是真的都給他下令處死了?」
他不覺便上前,輕輕喚出了那個自以為可以永遠不再喚出的名字。
或許,那魔障,就叫愛情。
一時葯去煎上,唐天霄見可和圖書淺媚睡得依然不安穩,默然坐在床畔出神。
唐天霄想逃開,但終究沒能逃開。
可淺媚也不追問,嘆了口氣,自語道:「他待身邊的人好,可待攔著他路的人,卻從不手軟。一定都死了,說不準比死還慘些。」
說什麼投之以木桃,報之以瓊玖,可他連青棗都沒看到一顆。
她不要命地救他,他也不遲疑地把自己的命交給她……
他保她平安,讓她在這深宮裡衣食無憂地生活下去,也便對得起她了。
唐天霄沉默片刻,哼了一聲道:「活該!看她還怎麼四處亂竄和朕作對!」
唐天霄道:「平身。大半夜的不在宮裡守著,亂跑些什麼?」
「這個也是咱家後來才聽說的。據說男的差不多砍光了,女的充作營妓,完了要麼弄死,要麼棄于郊野。等周軍撤走時,晉州直接成了座死城。」
可淺媚道:「我能吃能睡,有什麼心情不好的?多半睡得太多,倒了胃口。這可真奇了,越睡反而越困。」
雖然尋常侍衛無事不許踏入宮內,但卓銳是唐天霄信用的心腹護衛,奉旨帶人監守著怡清宮,又曾親去北赫迎過可淺媚,和可淺媚私交不錯,因此有機會還是可以進去探望探望她,可淺媚也願意和他說說話,無疑是最合適的人選。
沒能逃開他命里的魔障。
太醫搖手道:「不用不用,用藥過量恐怕于身體有害。」
那邊桃子放下簾帷,她那有些蹣跚的身形便隱到了那淺粉的絲帷內,只被燭光投下了淡淡的黑影。
將手伸到被窩裡去握她的手時,她明顯皺了下眉,低低一聲呻|吟。
什麼時候起,靜室不再安靜?
可淺媚睜開眼,漆黑而迷離的眼珠驚恐地亂轉著,然後漸漸彙集於一處,緊緊地盯著唐天霄,忽然回過神來般驚叫出聲,猛地便坐起身,使勁全身力氣般把他狠狠一推,啞著嗓子喊道:「天霄,快跑!快跑!」
卓銳沉吟道:「那些表文之類,淑妃應該不大會寫吧?要不,我出去找人寫好,拿進來給淑妃謄寫一遍,怎樣?」
他也算看出來了。
唐天霄垂頭望著她,柔聲道:「別怕,你只是在做夢。」
已是兩截。
卓銳遠遠見了,也便走過去,立在院中,隔窗見過禮,便問些她病況。
他想,大概他也發著燒,交融纏繞的剎那,他感覺自己熱烈如火般在熨燙著她。
她的君王,悼念她,記掛她,終於還是不曾再想過與她白頭。
卓銳聽說過,「便是那個張友崇守的城池嗎?傳說此人驍勇善戰,十分了得,是南楚數得上的名將之一。可惜他忠心的那位南楚皇帝是個昏君,就怕他和朝中幾個武將聯合起來造他的反,生生地把好好一個統帥之才貶到遠遠的江北去做了個晉州守備。聽說後來江北只剩了晉州一個孤城,還堅持了好些時日。」
而唐天霄已一甩袖,大踏步走出了宮,再不回顧。
靳七遲疑了下,「皇上也沒料到周軍下手這麼狠,估計是憋了好幾個月,怨氣都撒到城中那些擁戴張守備的百姓身上了。後來聽說死的很多是手無寸鐵的百姓,也有些懊惱。」
卓銳愕然。
靳七還是搖頭,顯然為自家至尊無上的大周天子不值,卻又問他:「淑妃的病情怎樣了?若皇上聽說咱家曾來過這邊,一定又會問起。」
他轉向東側的靜室。
太醫答道:「這個應與腦部受創有關。等外傷痊癒,精神恢復,心魔退散,自然就不說胡說了。」
香兒試探著問道:「娘娘,既然皇上有和好之意,何不順手推舟呢?聽說太后那裡又派人送了兩名女子過去,長得都是傾國傾城,而且……」
他注意到眼前女子眼眸里少有的無奈和悵惘,低聲道:「其實未必。」
唐天霄既然和他說了那樣的話,自然是希望儘快與可淺媚和好了。
誰離了誰又是活不了的呢?
可淺媚道:「沒錯,你收著。等有一日我死了,你拿半截放到我棺木里給我陪葬,還有一半就讓人燒成灰,灑在我墳頭好了!」
靳七笑道:「誰會提這事呢,若不是給你問起來,咱家都快把這事給忘了!」
靳七揣度他必定著急,只是不肯顯露出來,遂知趣地自己出面問道:「淑妃怎麼樣了?」
卓銳笑道:「這個就請皇上放心吧!晨間我便問過,說已經退了燒,傷處也換了葯。剛聽說喝了一碗菜羹,還吃了兩塊糕點,並沒有再吐,精神看來不錯。太醫說,只要卧床休息一兩日便無大礙了。就是腿上的傷,並未傷筋動骨,有個十天半個月,也便能養得差不多了。」
唐天霄扣緊披風,深深地吸了口氣,問靳七道:「你說,剛才可淺媚到底是不是在做夢,或者,根本就是在做給朕看?」
記起那日可淺媚和他打聽屠城之事一臉緊張的模樣,卓銳再想不出這到底是巧合還是另有玄機,只覺手心發涼,滿心忐忑,許久才道:「跟了皇上這麼多年,倒是第一次聽說此事。」
卓銳正想著怎麼提起這事,聞言忙道:「淑妃多慮了!皇上怎麼會當真關你一輩子?上午七公公還過來問起你呢!」
她說著,手一松,勉強湊在一起的梳子便跌落下來,掉在紅線毯上,又是兩截,東西散落。
太醫見狀,也不敢離開,只得在侍立一旁守著。
步出宮外時,已經接近四更天了。天高雲淡,月色如水,紅楓瑟瑟,落葉蕭蕭,陣陣冷意直侵肌膚。
當真各存異心?
唐天霄作為一國之君,因她的出逃和不忠已丟盡了顏面,傷透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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