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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過來把我和司徒永從箭叢中抱出。

我微微笑道：「不謝。」

他眉目不動，端了茶盞靜靜地喝著茶。

他便笑道：「你既認為我聖明，我倒要做幾樁聖明之事給你瞧瞧。目前我有個心腹大患未除，想來你知道是什麼吧？」

他終於講完了，手指緩緩地撫著我掌中的梅花錦袋，低低地問著我。他的額際滲著密密的汗珠，虛浮雪白的面龐上，有散落的一縷烏黑髮絲飄過。

而我過去看時，的確看到了很多侍奉她的宮女太監，卻沒有一個是原來侍奉她的。

他的臉色蒼白，黑髮凌亂地散落在汗涔涔的面頰，像剛從地獄中爬出。

「是阿永自己突然離開我，投向了端木氏，然後處處和我作對」他無力望著殿外樓閣連垣，飛宇承霓，低低地喊道：「至於你，衛玄是母親的人，我當年對你用移魂術時，根本不知道會害慘你。等我明白時，解鈴還須繫鈴人，我只能重用衛玄為你治病。若真的有心害你你體內的毒素早就足以要了你的命了！」

我這個人有點傻，身邊最好的朋友也傻，沒想到連養匹馬都這樣傻傻的。

司徒永用他的手指從我的眼旁擦過，指間便一片水漬。低聲道：「我知道我錯了，錯得離譜。捲入這權勢之爭，一切身不由己。連我都開始學著猜忌，甚至猜忌你為什麼我要把你帶回來？我再也沒見到你快活的笑容。我該讓你自由自在生活在南梁，我自己也該帶著華曦遠遠離開那所謂的九重帝宮晚晚，那裡不屬於我們……」

那持續許久的痛苦嘶號聲中，弓弦聲頻頻響起，無數羽箭凄厲地劃破長空，自耳邊呼嘯而過。

穿過前方正打鬥著或者說正屠殺著我們部屬的大隊人馬，司徒凌一身玄衣，騎了他的烏雲踏雪馬緩緩而來。

我點頭，「是啊，他如果掙扎著活下來，只怕比死還艱難。便是永，也一定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受這份活罪。」

孤零零的身影，高傲倔強，一意孤行，果然是我或司徒永怎麼也無法企及的帝王風度。

我想了想，答道：「大概，能吧。」

他忽然感覺到自己的渺小無力。雖是皇子，他沒有一點自己的力量，無法阻止司徒凌奪權，無法幫助小師姐和她的秦家軍，甚至沒有能力為小師姐延請到最好的大夫治病。

即便現在有人告訴我，是司徒凌親口餵了我毒藥，我都不會覺得驚訝了。

他看著我，沙啞著嗓子道：「安縣八萬精兵，都已到了距離北都不到三十里的地方駐紮。與神策營首尾呼應，御林軍很快會得到皇帝駕崩的消息，將會成為一盤散沙。北都尚有你兄長，和一萬八千多秦家軍。你是聰明人，不想他們悅皇帝殯葬吧？」

我懶懶道：「他已經死了。」

司徒永聽得手足冰冷，連氣都喘不過來，悄悄回到自己住處，只覺得渾身冒冷汗，腦中空白一片。

我沉默片刻，答道：「我和永師弟一樣，願賭服輸。我們從不是聰明人，當然不可能比定王殿下聰明。」

「永……」

司徒永很想立刻奔到北疆，奔到小師姐身邊，告訴她這一切。

她心生惶惑時，司徒凌等人將她引出，並焚毀她一家人隱居的木屋，將她帶出南梁，先回子牙山尋求師門的幫助，並讓衛玄每日以巫醫之法治療，終於讓她慢慢回憶起往事。但出乎眾人意料的是，她拒絕回北都繼承家業，也拒絕承認和司徒凌的親事，她跪在趕回的秦驚濤跟前，苦苦哀求著，要回狸山伴著她的夫婿和女兒。

身後，傳來嘈雜的馬蹄聲，然後是呼喝聲，打鬥聲，慘叫聲。

我輕嘆道：「皇上，其實我也想問你一句話。當日我想縱身柔然軍營的火海之中一死以求解脫時，你說願意和我共同承受一切屈辱到底有幾分真心？是為了秦家的兵權，還是因為知道我命不長久而心懷愧疚？」

她道：「其實我們並不屬於這裏。」

我穿的是女裝，伴我前去沈小楓閑來沒事，每日變了法子為我綰著靈蛇髻、驚鶴髻，望仙髻或百合髻，然後敷了胭脂，佩上承影劍。雖然還是瘦得不像樣，到底有了幾分原來的颯爽英姿。

許久，他坦誠答道：「不能，即便為了你，我都不肯放過秦家，因此，我大約也不能。」

夏王妃嘆道：「至少，得等那丫頭掌了秦家兵權，然後再帶著那支鐵騎嫁到我們家吧？」

「他說，他其實也喜歡你，喜歡很久了。他說他很想帶著你遠遠離開這裏，過消遙山水的日子。就像當年也曾有個人帶我離開這裏，偷偷地過了三年消遙快活的日子。」

清脆的一聲，司徒凌手中的茶盞碎了。

司徒永見秦驚濤和司徒凌都放棄了追查小師姐的下落，大失所望，又怕自己在司徒凌身邊被人識破身份，遂回了子牙山。但往日熱熱鬧鬧的三人行只剩了他一個，心裏的凄涼自是不必多說。

中了那個什麼見鬼的移魂術后，我的記憶力已大不如前。

我微笑道：「我當然知道。不然，你以為我帶你去南梁做什麼？」

回到大和_圖_書芮后，司徒凌比以往沉默許多，卻依然不屈不撓地查著未婚妻的消息。司徒永雖是皇子，卻是最無依無靠的一個。當時芮帝司徒煥尚未宣他回京，他也不敢公然回去，悄悄扮作司徒凌的小廝留在他的府第——那時，司徒凌也才十八九歲，連南安侯的封號都沒有，他的母親雖然保有「夏王妃」的封號 ，可為了打消芮帝的疑慮，她早就把「夏王府」的匾摘下，同時深居簡出，只讓下人稱其為「夫人」。

可被他逼到無路可走的人，分明是我和司徒永。

我們周圍的地面和短坡上，如刺蝟般插著密密麻麻的羽箭，在風中巍巍顫動。

沒有人覺得那是怎樣了不得的苦楚懲罰。只是所有人都如坐針氈。

我柔聲道：「你擔心什麼？擔心我會拋下他？放心，只要你和他未來的孩子平安，我怎麼著都會哄著他過來和你團聚。」

他做夢也沒想到，雖然沉默寡言但待他們那等溫厚的大師兄，竟會這樣居心叵測。

「不知道。」我答道，「總之不會是我。髀肉復生，僵卧床榻而死，于秦家人才是死不瞑目。臣願為皇上效忠，馬革裹屍而不悔。」

與實力最強的端木氏聯姻，是最快最有效的方法。

司徒永微笑，向我搖了搖頭。

我很慶幸當時沒有給她任何名分。如果她是秦徹的妻子甚至小妾，如今我就沒那麼容易將她帶出大芮。

就算什麼都想不起來，我還是想看一看，仔細想一想，然後認真地告訴自己，原來我也曾那般快活過。

司徒凌當即調來一批縞手，又帶了司徒永一起前去南梁，把萬佛山搜了一遍又一遍，秦驚濤不便自己前去，也派了相當多的人手前往南梁搜尋。

我向前方那個唯一聰明人笑了笑，「凌師兄，今日好威風！」

也許有過吧？

沈小楓並不十分明了我和司徒凌之間到底有了多深的裂痕，但她也早已看出目前在前帝的壓力下，秦家的舉步維艱。想著秦徹倔強驕傲的脾性，她便也沉默了。

這天夜晚，端木賢妃薨逝。

「不，我願意相信。」我慢慢走上前，輕輕抓過他的手，將他發冷的手指一一伸展，與他雙掌相對，低低道：「可是皇上，你看到我們之間有多少鮮血了嗎？透過那麼多的鮮血，我信，或者不信，又有什麼重要的？」

司徒永死了，我敗了。

他想，他必須做點什麼了。

許久，他眼底的濕潤和眉宇間的狂躁慢慢地褪了下去。

更沒有我秦晚所冀望的幸福。

有水滴落下來，落在他的臉頰。

頓了一頓，我笑道：「也許，很快要改口，稱你為陛下了吧？」

便算沒有白來這世上一遭。

我只是著實心疼這個無辜捲入紛亂爭鬥中的師弟。

不知算不算功夫不負有心人，他真的找到了他的小師姐。

我道：「不要緊，我帶你回宮，你可以親口告訴她，告訴她很多很多遍，你喜歡她，你喜歡端木華曦，喜歡很久了……」

我盯著他，往日一家團團圓圓圍桌而坐的歡笑情形，在一個個年輕生命隕落的血光四濺中一晃而過。

她便粲然一笑，艷若桃花，「謝謝師姐。」

他的神色很不好看，「你的意思，這麼陰毒的主意，是我出的？」

有時候，人活著比死去更艱難。相信司徒永地下有知，也不會怪我為什麼不儘力把端木華曦留在人世間。

他忽然間拍開我的手，一把將我擁到懷中，他激烈的心跳響徹耳邊。

秦驚濤大發雷霆，連司徒永也是萬般不甘心，想不通自己的小師姐怎麼會糊裡糊塗被一個南梁人迷得神魂顛倒。這時，始終沉默的司徒凌提出讓衛玄對她施用移魂術。

十日，足以讓我來回狸山一次。

他啞聲道：「我是看到了那些鮮血，可我一樣希望你信我，希望阿永信我。子牙山藝成歸來，母親看我長成，才敢跟我提起這事他跟我說了多少次，秦家是仇人不共戴天的殺父之仇。可我聽到一個」秦「字，便只能想到你，想到想到你像一注清泉一樣，亮晶晶地笑著，終日跟在我的身側，我從小便把你當做未來的妻子看待，認定了會執手一生還有阿永我不耐煩他看著你的眼神，但我始終把他當做親弟弟般看待……」

轉身要走，司徒凌忽然道：「阿永死後有端木華曦相伴地下，不知我死後，又有誰來相陪？」

嘶號聲終於停下時，司徒凌摸著空了的箭囊，無力地垂下長弓。

衛玄在其完全崩潰時施法，再三暗示她，她是因為和那個叫浪于望的男子在一起才會經受這場折磨，她不能再想起他，否則這場苦楚可能會再次來臨那時她的心智完全混沌，像一張白紙般隨人摺疊塗抹。終於有些知覺時，她對那個密閉的白色空間的恐懼，遠甚於任何內斂的折磨。為了躲開再度襲來噩夢，她什麼都願意做，什麼都願意忘記不久后，曾經的盈盈重新做回了秦晚，身體狀況卻急轉直下，整整病了兩個月。她在病中重新和司徒凌、司徒永相處，像原先在子牙和圖書山那樣和師兄撒著嬌，或者欺負自己的師弟。根本不知道自己生命已被人生生地剜去了三年。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三年。

「晚晚，你恨我嗎？」

他凝視著我，忽然笑了，「若我說有十分真心，你會信嗎？」

雪白的尾羽在眼前顫抖，司徒永也彷彿顫了一顫，身體便在我懷裡越發沉了下去。

被熏得暖洋洋的空氣里飄著凝滯的血腥味，這種氣味對於落胎兩次的我已經不陌生。

一步一步挪向台階，我又看了一眼高台之上那座萬人仰望的大殿。

這時，夏王妃病重，司徒凌尚在邊疆未及回來，他便常常過去侍奉，算是為自己的師兄盡點孝心。衛玄也已趕回北都，為夏表王妃治病。

我疲憊答道：「對，即便我領情，我也跨不過那麼多親人的鮮血。你能嗎？」

夏王妃道：「我病成這樣，看來是無法親眼看到秦家覆滅了！」

好一會兒，他答道：「我只給十日。」

「用親人來威脅人犯招供，這一招，對真正心腸狠毒的人來說並不奏效。俞競明好歹讀過幾本聖賢書，閔侍郎有頭無腦，必然想不出這樣陰毒的主意。」

她的眼眶通紅乾澀，好像早已把淚水哭得幹了，但這一刻居然又滾出了水珠。

我低頭問司徒永：「永師弟，你怕不怕？」

衛玄答道：「秦驚濤有舊疾在身，活不了多久，他的兒子非病即殘，也不中用，只有個女兒好，便是把農業掙得再大，也不過為小侯爺奔忙而已！」

但他終究沒有踹下來，只是眸光沉暗地望向我，許久，才凄惻一笑，低聲道：「別坐地上了，越高的地方，涼氣越重。你沒瞧見，坐到這個位置的人，血都開始冷了——若司徒永多當兩年皇帝，暗算起我這個師兄來，只怕比秦家當年對付我父王更要狠毒十倍。」

沉吟片刻，我答道：「要除去這個心腹大患卻不傷大芮元氣，大約只有臣能做到了！」

這裏的美酒是用鮮血醞釀而成，這裏的百花是用鮮血澆灌而成。絢麗多姿的霓裳，步步生蓮的身姿，溫柔如水的笑容，一點一滴，都是他人和親人的血肉編成。

他便笑了笑，說道：「可我還是覺得對不起你。還有對不起華曦。其實，我一直對她很冷淡我覺得你是我的責任，卻總看不清，其實她也是我的責任。我把她留在宮裡，她便猜到了可能會有事發生。臨走時，她抱著我，告訴我，她和寶寶在等著我回去。她還說還說，她真的很喜歡我，很喜歡我。晚晚，你說我笨不笨？我木頭一樣抱了她很久，居然忘了告訴她，忘了告訴她其實我也喜歡她。喜歡很久了……」

不想讓自己太狼狽，我沒有騎馬，而是乘著一輛華麗極舒適的馬車前去，一路可以稍事休息。

每天要歇下的地方，也早有快馬提前過去預備好了，飲食醫藥料理得極妥當。我盡量多吃食物讓自己恢復體力，反而是沈小楓吃不下什麼東西，臉色蠟黃蠟黃。

司徒凌當時的臉色很怪，分不出是悲是喜，是怒是驚。他和夏王妃商議后，即刻通知了尚在北彊軍中的秦驚濤，自己則帶了司徒永、衛玄和一批精幹部屬，先行前往狸山。

即便他沒去，那裡也有著他和相思生活過的痕迹，甚至有當年盈盈生活過的痕迹。

她問：「晚晚師姐，你說，如果我死了，可以和阿永葬在一起嗎？」

她憑什麼相信他，而不去相信現在正和她並肩作戰患難與共的大師兄？

他抬腳，似很想一腳把我踹翻在地。

也許，是我醒悟得太晚，也許，是我奢求得太多。

有一日，他在無意間聽到了夏王妃和衛玄的對話。

他便道：「既然你不會信，我又為何要向你坦白？你把十分真心留給了他人，我又為何要留給你十分真心？」

若知道司徒凌對秦家原來有那麼深的恨意，推斷出這些來並不難。

然後，他無奈地走上前來，為我們披上自己的衣袍，用他結實的臂彎擁住我們，有些不甘地說道：「為什麼你們倆一起玩時，常把我撇在一邊？」

他柔聲嘆道：「晚晚，即便我們這樣相擁著死去，也再無師兄過來為我們披上一件衣袍吧？」

我蹣跚地立起身，回頭再看那處箭叢，分明用森冷的羽箭刻出了兩個相擁的陰影。

夏王妃一笑，問道：「聽說那丫頭目前挺好的。」

渡江之時，她靜靜地坐在船頭，對著北都的方向。

我在萬佛山失蹤后，師傅無量師太苦覓不得，隨即通知了秦家，當然也瞞不過當時剛回北都不久的司徒凌和尚在子牙山的司徒永。

那時他也才十五六歲，身手相當高明，可到底在山野間長大，未曾經歷風雨，眉眼間一團稚氣，看著比「盈盈」還小出一截，淳于望倒也不曾留意他，竟讓他一路尋著蹤跡跟到狸山，並查到了他們在狸山的住處。

而我和他共同的師弟已在我的懷抱中冷了，再不知是去了天堂，還是地獄。

抬起頭，陽光早已不見，四處鉛雲密布，冷風颼颼。枯黃的野草和矮矮的墳塋在風中https://m.hetubook.com.com呻|吟著，號啕著，卻不見半滴雨水。

有或者沒有，其實也不打緊。

下雨了嗎？

芮帝司徒永登基才半年多，因連番遭遇太妃。太后薨逝，傷慟而病，並於送太后靈柩入地宮后不治而亡。因其少年無子，朝臣擁立其堂兄司徒凌為帝，改無弘睿。新帝司徒凌為堂弟舉行了隆重的葬禮，上其廟號為孝烈。

不過，他真的這樣說過嗎？

他聽話地應了一聲，也如小時候被人欺負得無路可走的小男孩那樣乖巧著。

我低吟一聲，將司徒永抱得更緊。

但如果我願意，我還是可以去看看別的妃嬪。

這是她第一次依著司徒永的稱呼喚我。

我早該離了這裏。

第二天，我親自到武英殿求見司徒凌，要他追封端木華曦為皇后，與司徒永合葬。

我抱緊他，輕聲道：「傻子，我怎會恨你？有你這麼個傾心相待的師弟，是我秦晚前世修來的福分。」

她凄然一笑：「誰做的並不重要，重要是的，大多人不想他生下來。即便生下來，他也未必活得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他拉了個滿弓，對準我。

身後，傳來司徒霠慘痛至極的呼號，驚天裂地，如同被逼到困境無路可走的猛獸。

「我只需十日。」

夢裡，還是少年的司徒凌和我們開了個不大不小的玩笑，把我們嚇個半死，卻毫髮無傷。

司徒永自以為幫到了大師兄，也幫到了小師姐，曾經很是開心。但小師姐常常頭暈目眩，噩夢頻生，又讓他有些發愁，不知道隨著時間的推移會不會好轉，那一年，父皇因久無子嗣，終於召他回京。他成了晉王，依然無意在朝政上用心，甚至常常不回宮，只寄居在司徒凌府上。

司徒凌能調動的力量並不多，卻不在如何重振家門上用心，即便回到北都，依然將不少人遣到南梁繼續打探消息。他的頹喪終於激怒了母親，關起門來將獨子好一頓訓斥。

我靜默片刻，向他說道：「我想出宮十日，十日後，我會回來，讓皇上的心腹大患徹底消失。」

我向他磕了個頭，然後扶著龍案，強撐著站起身來，拖著隱隱作痛的傷腿，踉蹌著走出大殿。

「不錯，他已經死了，所以他對我再狠毒，在你的心裏，還是他對，我錯，因為我的推波助瀾，秦家的人著實死了不少。你不明白我母親從天堂跌入地獄的慘烈，卻承受了失去自己親人的悲痛，我的復讎在你看來當然也是不可原諒的。因此，我再怎麼努力，再怎麼對你好，你都不會再領情了，對不對？」

我推開他，卻用力太大了，浮軟的身子便受不住，自己一跤摔在冰冷的金磚地面上，嘶啞地笑了起來，「於是，你對我用了移魂術，讓我要麼瘋掉，要麼命不長久？於是，你親手將阿永射死，一箭不夠，再添上一箭？」

這時司徒煥正為端木氏的坐大而頭疼，因司徒凌對他素來謙恭謹慎，並無夏王的鋒芒畢露，又是自己的親侄兒，遂開始重用司徒凌，逐漸讓他在朝中立穩腳跟。

司徒凌緩緩抽出羽箭，搭到弦上，緩緩說道：「我一直遵守承諾，不會先向他動手，但昨日是他想伏擊我，他想我死。晚晚，放下他，否則……」

他慢慢將碎了的茶盞丟在地上，靜靜地看向我，「你知道多久了？」

他們用白玉做成一個箱子，外面飾以明珠，讓箱子內部始終保持著蒼白卻毫無變化的顏色，再讓他們寄予厚望的女子同時服下了令其四肢麻木的葯和令其神誌異常清醒的葯，然後關入箱子，埋入地底，只留一個小孔透氣。

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明白，帝宮九重，九重帝宮，無非是九重華麗的陷阱。

我拍拍它的腦袋。笑道：「辛苦了！你跟著我辛苦一輩子，該歇歇了！馬兒，馬兒，你去吧！」

這種術法也是巫醫的一種，施展的法子有些霸道，但能令她忘記一切于淳于望相關的事。連無塵、無量都不甘心自己辛苦教出的弟子就這樣被世俗情愛毀了，所有人一致同意了冒險用這個法子。

他還是那樣討厭朝中爾虞我詐的爭鬥，但他必須擁有足以保護小師姐並牽制司徒凌的力量。

「你難道不知道什麼意思？」

他身體一僵，「什麼意思？」

比如，孝烈帝的賢妃端木華曦，司徒永離世后，端木華曦哀痛而病，新帝將其遷居別宮，延醫細細調理，甚是禮遇害。

我想去看一看。

我總算不負端木華曦的那聲「師姐」。

「十八年前，夏王臨登基前被一名姓吉的內侍所殺，人都說是夏王御下太過暴虐招來的禍事，只將那吉內侍凌遲處死了事。但不久后，厲州有一戶姓吉的人家全家暴死，據查便是這內侍未入宮前的私生子。他們中的，是來自燕然山的毒瘴。這毒瘴即便不是秦家人所下，也必與秦家有關。後來淳于望把這種毒瘴交給了端木皇后，端木皇后甘願用這種毒瘴自盡，一是想讓司徒永疑心秦家，不致讓華曦失寵，二是給淳于望機會，讓他說明秦家和定王有著血海深仇hｔtｐs://wｗｗ.ｈｅｔuｂｏoｋ•ｃｏm.coｍ，以阻止我和你繼續在一起。後來我小產出血，差點死去，淳于望並沒敢把這事說出來，偏偏我陰差陽錯地又發現了當年的那樁血案。」

它空著鞍轡，茫然地跟著司徒凌，待見到我，才長嘶一聲，嘚嘚地跑過來，用它濕濕的大嘴磨蹭著我的脖頸。

我問她：「是誰做的？」

他們于這個被人刻意抹掉過去的「盈盈」完全是陌生人，但她似乎對司徒永還殘留著往日熟稔和信任，司徒永聽從師兄的吩咐將她引了出來， 讓衛玄施術，試圖喚起她對於過去的記憶。他們當時並不知道她是因忘憂草而失憶，衛玄的巫醫之術一樣可以喚出部分潛藏的記憶。

他的目光無悲無喜，便那麼沉寂地看著我。

天色已暮，但我跟他相處時，竟沒有一個宮人敢入內掌燈。

司徒凌踩在我們身上，以他一貫舒徐有力，一步步登上他夢寐以求的寶座。

柔然聞得芮國動蕩，趁機發兵攻芮。秦家軍抵敵不住，撤軍到燕然山以北，與柔然軍隊僵持。

所謂妻隨夫貴，定王妃秦氏依例冊為皇后，又有一秦氏姬妾，封為昭儀。秦皇后病重，冊封之日都不曾出來受禮，但秦皇后的胞兄秦晚曾帶病出現在朝堂，領一班文武官員向新帝朝拜。

我失聲慘呼。

娶了她還嫌對秦家軍控制得不夠牢靠，務必要置她于死地？

她已病得形銷骨立，弱不勝衣，待見到我時，大而無神的眼睛里慢慢滾落淚珠，順著高聳的顴骨滑下。

是他查出了小師姐的下落，是他一手把小師姐從她的夫婿愛女身邊拉開，推到了大師兄的懷抱中——也推到了死神的懷抱中。

我便安慰了許多，抱住他低低道：「不錯，有小師姐在，什麼都不用怕。」

我擁緊司徒永，倚著坡地向前方凝望。

我回頭看她。

隔了一兩年，他到底不甘心，借口出去遊歷，獨自奔到南梁四處行走，想著小師姐的性情，一定不甘心總在一個地方參禪的，他也常到江南繁華地四處行走。

結局都已是一樣。

這座皇宮，繁華富麗，卻步步殺機。於她已是人間煉獄。

沒有人知道夏王妃都罵了他什麼。司徒永只看到司徒凌回卧房后把自己整整關了兩天兩夜，連他去敲門都敲不開。等他瘦了一大圈自己走出屋子時，第一件事就是下令把遣往南梁的人撤回北都，第二年事則是去拜見秦驚濤，依然執婿禮。恭謹備至。秦驚濤見他為女兒憔悴至斯，也很感動，遂也屢加提攜。

我坦然看向司徒凌，「夏王暴戾專橫，不念私情，若是稱帝，秦家那支虎狼之師早晚是他的眼中之釘。我相信，應該是我祖父或父親在權衡之下選擇了收買內侍暗殺夏王，扶立性情瘟懦的錦王為帝。他們自以為做得乾淨，你們母子並不知情，看著你對我好，對秦家長輩也恭敬，因此將你容了下來，還當做女婿般看待。但事實上你早就明白了是怎麼回事，隱忍多年，依然不忘為父親復讎。是你派人向端木皇后告發了祈陽王下屬闖宮送信之事，讓德妃姑姑百口莫辯，也讓秦家與端木氏、司徒永的裂痕越來越深，是你出賣了司徒永，讓他因與南梁私下交往而被囚，成為端木氏的棄子，讓秦家完全失去保護，也是你讓伏在俞競明身邊的親信出了這個主意，借刀殺人。」

但始終一無所獲。

司徒永想不出生性活躍的小師姐該怎樣孤獨而恐懼地待在那個密閉的空間，不能說，不能動，什麼也看不到，什麼也聽不到，連睡眠的權利都被剝奪兩天後，司徒凌從地下抱出來的那個女子，果然已經徹底崩潰，傻了似的誰也不認識，並且不會說，不會動，不會笑，連眼神都是獃滯的，手指伸到她的眼睛上都不曉得眨一下。

於我，亦如是。

當時他並不知道該拿這個不認識自己並嫁給他人的小師姐怎麼辦，猶豫了許久，終於回了大芮，把前因後果告訴了司徒凌。

我身體一傾，將司徒永護于身下。

他的身旁。是我留給沈小楓騎的紫驪馬。

衛玄道：「王妃放心，她掙扎不了多久。這天底下哪有什麼神仙道法，可以徹底抹殺一個人的記憶？早晚會斷斷續續浮出水面。可她要想起時，先要突破移魂術那個關口。那段地獄般的經歷，加上前後所發生的那麼多事，足以把她刺|激得再度崩潰，成為一個神志不清的瘋婦。若要永遠想不起來，除非一直服用安魂定神的藥物，那藥物雖無大毒，但日積月累，體質絕對會衰弱下去。」

「什麼話？」

餵了她吃點清粥，我轉身離去，她忽然喚住我，「晚晚師姐。」

所有關於那個小姑娘的消息，都停頓在前一晚做完晚課後回房休息的那一刻。

我便很真誠地抬臉看向他，說道：「是真的，凌，你比任何人都適合坐這個位置，這個——孤家寡人的位置。」

他是為了權勢，為了秦家軍，才打算娶小師妹的嗎？

何況，他是同謀者。

它不解，亦不動，站在一邊打著響鼻獃獃地看向我。

他居然一息尚和圖書存，滿是鮮血的手探出。摸索到了我身後深深扎入的羽箭。

我心裏一跳，卻半絲懼意都無。他留我性命，只怕用意也便在此。

可那又能如何呢？他改變不了她接受移魂術后的身體狀況，這消息只會讓她更加驚恐。

卻再無一根射到我或司徒永的衣角。

他抬起袖子，按著自己的額，笑得居然也是那般凄涼，「謝謝你還能說一句不信。可如果我告訴你，跟素素只是酒後衝動，一時把她當做了你，你大約也不會信吧？」

於是，他設法接近端木華曦，並搬回宮中，以溫雅有禮的姿態頻頻出現在端木皇后的跟前。

他黑沉沉的眼睛盯了我許久，答道：「准了。」

司徒凌也正冷冷地看著我，幽沉的眼睛泛著瑩光，有恨、有怒、有傷、有悲，還有著隱隱的脆弱和乞求我還沒看懂他眼底更多的意味，他的箭鏃忽然微偏。嗖地離弦而出，徑直奔向司徒永的前胸！

他肯定地說著，句尾的疑問中卻帶了星子般微微閃亮的希冀。

弓弦緊繃的聲音嘎嘎響在耳邊，冷冷的箭鏃正對著我。

我笑了起來，「永師弟也這麼說。」

我拿手掌撐著地面想站起來，卻覺肩上的傷疼得厲害，遂倚了龍案坐著，輕喘著說道：「永師弟臨死時告訴我，他最初是因為聽說你用移魂術害我才決定涉足朝堂，也好保護我，阻止你——你說他是不是太幼稚了？高處不勝寒。這個地方，起進來不容易，出去，更難。」

事實再明顯不過，那個美麗的小尼姑在深夜遭遇地震和山洪，根本沒來得及脫逃。那麼大的天災下，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再正常不過。而凡人就是把武功煉得再好，也難敵這樣的天劫之威。

衛玄笑道：「王妃英明！」

「離開定王府後才發現的，因此，素素完全不知情。」我不確定地看著他，「我甚至猜測過，你污辱素素，會不會也是報復秦家的一種手段。可我總不信，你會這麼卑劣。我不信。」

司徒凌黑眸盯緊我，看不出是火還是水的混亂情緒在其中翻湧。

他很少來看我——即便偶爾過來，經歷了那麼多的變故，我跟他也已無話可說。

暮色里，如刻的剪影，依然巍峨，尊貴，高高在上，莊嚴得不容褻瀆。

「對，他說，他有句話要告訴你，可臨別時，只顧木木地抱著你，卻忘了和你說。」

若不是浸透地面的鮮血，或許我會認為這隻是一場夢。

快出芮境時，她才悄悄地告訴我，：「大小姐，我有孕了！」

看著即刻有秉筆太監前去擬旨，我也鬆了口氣。

他甚至只是生擒了沈小楓，待我回北都后依然把她送到了我身邊侍奉我，只是我身邊更多的則是他的親信侍衛，竟把未央宮封得嚴嚴實實，再不容我踏出皇宮半步。

「這個就看王妃和小侯爺的意思了。安魂葯不是毒藥，沒有人會疑心。何況秦家和那丫頭信任小侯爺，分量重或輕，火候完全可以把握住。」

我淡淡望著他，並不介面。

這時我正被困在未央宮中，幾乎每天都給灌上比我膳食更多的葯汁。

我慢慢道：「好好對素素。秦家縱有欠你的，家破人亡再加四條人命，也該還得夠了。」

她便望向我，「聽說，他去時，你在他身邊？」

她一怔，才領會出我是什麼意思，急道：「大小姐，二公子還在北都呢！」

他的黑眸寧謐，宛若少時那般澄澈明凈。

「大約多久會死？」

這裡有尋常人夢寐以求的富貴榮華，卻永遠不可能有尋常人的平安喜樂。

他的身影很快淹沒在寂寂的黑夜之中。

狸山離大芮邊境很近，如果淳于望聽我的話離開了大芮，他很可能會去那裡。

我點頭，「皇上聖明！」

朝中多人建議派出秦家軍主將秦晚前往北疆坐鎮，並遣出目前鎮守在京畿以北的秦哲所部近兩萬秦家軍。司徒凌留中不發，卻從南方調派兵馬，開往北疆支援秦家軍。

「永」他笑得慘淡。卻依然有一絲冰冷的銳氣，「我顧念往日兄弟之情，如非迫不得已，從來不想傷你們可我已經做下的事，我絕不後悔！這大芮的天下本就該是我父王的！雖說有了這天下，我也未必留得住你，可如果沒有這天下，我更留不住你。你像祈陽王守不住你姑姑，就像我父王留下了母親孤寡半生……」

又是弓弦聲響，回頭看時，司徒凌竟又搭箭于弦，疾射而來。

他盯著我，眼圈彷彿紅了，「晚晚，你知道嗎？有時候我真的眼你和永師弟。要麼一起鬨我歡喜，讓我看著你們兩玩耍，便覺得滿懷喜悅，要麼一起和我離心離德，憑我想盡法子，也沒法拉回分毫。」

他不答，撥轉了馬頭，策馬奔了出去。

后肩驟痛，箭鏃深入骨髓，幾乎將我釘穿。

不論原來他是什麼打算，但我到底能看出，至少，他現在其實並不希望我死去。

只是她已依在一個俊逸公子的懷裡，注意力全在奶娘手中那個剛生的小娃娃身上，懵懂地與他對面走過，恍若不識。他故意在她跟前走過好幾次，終於能確定，她是真的不認識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