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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起青萍

作者:皎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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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述說

第十章 述說

「我考慮了很久,我不知道怎麼辦。之璐姐說被人跟蹤威脅,其實我也是。我媽媽去世后一個星期,我下晚自習后,有個男人總在我放學路上等我,跟我要那份文件,他還說,你想跟你媽媽一樣地死?我就知道他是殺我媽媽的兇手了,我咬了他一口,他把我帶到小巷子里,準備殺我。這時候,有幾個帶槍的人救了我,那個兇手放開我嚇得跑掉了,那幾個人然後囑咐我,不能把事情說出去,誰都不要告訴。
因此,當鄧牧華和賀清寧來拘留所看她的時候,不是他們安慰她,而是她來安慰他們二人。
父母的神情一絲不少地落在她眼裡,知女莫若母,其實反過來,依然成立的。之璐心裡有數,她的目光平滑地從父母臉上看過去,頓了頓,說:「你們其實跟他聯繫過了吧?他現在好不好?」
但是他身邊的其餘幾人都看了她一眼,老費甚至還對她微微一笑,欠身示意,又看了眼楊里,說了句:「你們最好待會再離開。」她不由得一愣,思考著那個笑容的含義。
「這一個月,為了得到真相,我想過很多辦法,可從來沒想過要害之璐姐。我把那份文件一部分用匿名信的方式,寄給了魯叔叔。雖然渺茫,我還是希望警察能找到兇手。」
於是之璐把自己打算辭職和把房子還給葉仲鍔的想法說了出來,看到父母愕然地面面相覷,連楊里都是一臉震驚,連忙指了指沙發上的那堆教材,「跟案子沒關係,我早就有這個打算了。于老師也說挺好,說介紹老師給我認識。」
楊里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彷彿他說的不是漢語。
之璐悚然,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不論是誰布的局,都是一石二鳥之計。她身陷囹圄不說,流言的推波助瀾終於成功地把葉家牽扯進來,雖然他們本來也難逃關係,不過她的這個案子,讓本就混亂的局面更加混亂。
戴柳終於站住,臉上的表情精彩得難以形容,鄙夷、憤怒、嘲笑、驚愕等等不一而足,如果不是在大街上,她完全有可能給鍾之璐兩巴掌。她伸手指著她的臉,語氣激憤:「鍾之璐,世界上怎麼會有你這樣的人?葉仲鍔對你怎麼樣,你會不知道?我還真是低估你了,你居然帶著那個小丫頭去公安局,說他殺人?」馬路上車來車往,細小的塵埃在陽光里浮動,跳著怪異的舞蹈。之璐凝視馬路對岸,繼續緘默。
鍾載國深深嘆口氣,又說:「你不許我跟你媽告訴他,我們自然不會說,既然都已經離婚了,我們兩家再也沒什麼瓜葛,沒道理再去找他們葉家。之璐,只要爸媽還有一口氣,也要換你的平安自由。只是……」「只是什麼?」
目送車子離開,她感到手機在震動,機身暴晒在陽光下以至於屏幕上的字並不清楚,她走到站牌的陰影里,才看清簡訊是楊里發來的,寫著:之璐姐,在你面前,我說不出口,只有發簡訊給你。謝謝你。對不起。
吃完飯,她搶著去洗碗筷。王良靜在一旁看著她忙忙碌碌,說:「之璐,那個小里,我們都覺得不對。你不會不知道,你包里的東西,也只有她能換了。而且她來了之後,你身邊怪事不斷。半夜有人闖進屋,屋子裡有奇怪的聲音,在路上被人威脅,這也太怪了吧。」
在這樣的光芒下,世人都會有種感覺:危機有如黑夜,已經成為過去時,並且永遠不會到來。拘留的這段時間,之璐從容不迫,可此時,再次得到的自由,生動的景物,至親至愛的父母,讓她覺得酸楚,可臉上的笑意更清楚了。
「我怎麼陪你?都這麼晚了。」
楊里那個晚上都沒怎麼說話,這時才說:「之璐姐,我羡慕你,你有這麼好的父母。」
楊里摁住她的手,開口問:「之璐姐,我聽到你跟鍾伯母在廚房裡的說話了,你懷疑過我嗎?」
「那份文件那麼重要,只有可能是安業集團的人最關心。我一個人想啊想啊,越想越覺得葉大哥跟我媽媽的案子有關係。我想問問葉大哥怎麼回事,又怕得厲害。我是什麼人,他又是什麼人,我怎麼有機會去問他?我也不能告訴之璐姐,我知道她是好人,而她是真的對我好,不是憐憫,也不是同情,只是深深的關切,她嫉惡如仇,對我們的遭遇感同身受。有時候我都想,在這樣的社會裡,她怎麼活下來的?我這輩子,再也不可能遇到像她這樣善良和正直的人了,可我還是不敢告訴她。一旦事件牽扯到葉大哥,我不知道,她還會不會幫我。下雨的那個晚上,我發現,他們看對方的眼神讓我想起我爸爸媽媽……他們的感情很深,這跟離婚不離婚,沒有什麼關係。
「沒有錯,」楊里把頭埋在手心許久,又抬起和_圖_書來,聲音蒼涼,「我媽媽見到的那個人,我雖然沒看清楚樣子,可是他的側影我記得很牢;下雨的那個晚上停電,也很黑,你們進來的時候,我一眼就看出來,是他。那個輪廓,身高,動作,跟我媽媽見的那個人,一點差別都沒有……是他。
站穩之後,她手忙腳亂地擦了擦眼睛,伸手過去,魯建中一愣,緩緩握住她伸的手,只覺得她的手柔軟且冰涼,她聲音有些沙啞,說:「魯警官,謝謝你了,謝謝。」
這時對方也上完最後一級台階,於是他客氣地說:「葉先生,謝謝你前來配合我們調查;局長,你也來了。這一位是?」
之璐揮揮手,輕描淡寫:「媽,你說什麼呢?小里是好孩子,我相信她。」
「就是那件事情的第二天,她就被人害了。
楊里如夢初醒,拉一拉她的衣袖,說:「那個費叔叔,好像就是那天晚上救我的那個人。」
她已經在拘留所待了一星期,外面燦爛的陽光和新鮮的空氣一時讓她不能適應,溫暖的陽光卻一條條一塊塊地灑在落葉上,好似碎金一般,晃得她眼睛無法直接視物。
之璐的模樣並不比她好,只覺得眼前模糊。
鍾載國詫異,「怎麼回事?」
「挺好,正在被審查,職務徹底被罷免,現在不知道多清閑,」葉仲鍔擺弄了一下手邊的棋盤,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我正在下棋,你陪我下吧。」
從章德死的那刻起,她的罪名已經從故意傷人變成故意傷人致人死亡。他被送進了醫院,手術后他發起高燒昏迷不醒,醫生們起初不知道原委,一日後才知道他的傷口莫名地感染,醫治無效。警察連口供都沒拿到,具體細節模糊,只有他手術前的隻言片語。
「是我。」
「你以為你是什麼?我真是不明白,他怎麼會愛上你這麼個女人?假正經,固執,你以為你戴著仁義道德的面具,就是救世主?如果他真的跟殺人案有關係,你就準備大義滅親?多傑出的行為啊。倒還真是你做的事情。」
楊里的臉上歷來有種和她的年齡不搭調但是也不矛盾的成熟,這個時候才像一個孩子,微笑且生機勃勃的臉龐,清澈且輕鬆的眼睛。她成熟得太快,甚至沒有過渡,讓人心疼。之璐整了整她的衣領,用手梳理了她的頭髮,才送她上了車。
之璐惻然,伸手從她肩頭上環繞過去,小心翼翼地把照片從她手裡拿過去壓到桌面上,說:「睡覺吧,好好休息,就要高考了。」
因此說到底,還是心態問題,所謂不能接受,不外乎是沒逼到那個分上,只要心態好,世界上並是不存在絕對的「悲劇」。
之璐站在原地,目光不由自主地膠著在他的身上,靜靜看著他目不斜視地從她身邊走過去。他穿衣服的品位向來是令人讚歎的,或許又是因為長得好看,看上去總是惹人注意。其實,服裝之於他幾乎是陪襯,他的自信和風度早就潛入到他的骨子裡,哪怕穿著爛衣衫都會好看。
之璐垂下了目光,默默把手裡洗凈的碗放回水槽,低聲說:「可是媽,我總得相信什麼啊。如果小里騙了我甚至想害我,你叫我怎麼再相信人性?何況,如果她母親的死真的跟安業集團脫不了關係,她怪我,也是有理由的。總之,我選擇相信她。」
不過結婚後,他們忙得多了,兩人都沒時間在一起下棋,他曾經半開玩笑說:「可能只有等我們老了,才有時間再下棋吧。」結果並沒有等到他們老去,兩個人就有了時間。只是,卻再也沒有對坐下棋的機會了。
這個時候的車站沒有多少人,戴柳的出現也不會引人多少人注意,之璐瞥她一眼,沒有說話。
「你的事情已經傳得沸沸揚揚了,」鍾載國想起自己登門求人時聽到的那些話,本來不再年輕的臉又蒼老下去幾分,沉聲說,「省委書記的前兒媳婦,安業集團前董事長夫人為了包庇前夫的罪行,成了殺人兇手,你是新聞記者,你覺得,葉家會不知道這件事?」
有種說法是這樣講的,暗戀是世界上最怯弱的一種情感,它會讓人噤聲,讓人沉默,甚至讓人滋生陰暗的嫉妒,從而做出後悔一生的舉動。
「那個下雨的晚上,並沒有外人進來,電話線也是我剪斷的。是的,我知道我這麼做不對,可是我沒辦法,我別的辦法都沒有了。我想要見見葉大哥,我一定要見到他。
之璐只覺得酸楚。認識后不久,在一次閑聊時,之璐知道他國際象棋下得很好,她恰好也會一點,兩人就對弈上了,結果那次,她輸得很慘。她不服氣,苦練了一段時間,棋藝突飛猛進,跟他所差無幾,十盤中總能贏個兩三次。於是,他單方做了個很無https://www•hetubook•com•com恥的規定,說誰輸了就答應對方一個要求。這個不平等的條約的簽訂,她被他佔盡了便宜。
之璐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又看看父親,「爸,你信不信葉仲鍔會走私?」
片刻后,魯建中進來,神色跟兩小時前判若兩人。應該說他這段時間也很憔悴辛勞,可此時臉上的倦怠之色一掃而盡,精神振奮極了,「你們可以走了。」說著他稍微錯身,讓她們離開,楊里從他身邊經過,他的手摁在她的肩頭,語氣誠摯,「小里,我們已經鎖定殺你母親的兇手,不過暫時不能行動,你放心,兇手總會伏法。這段時間,你好好考試。」
這幾日的聽聞讓鍾載國產生了許多的想法,他說:「我不信。父母對兒女的了解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深,葉書記肯定也不信,就像我相信你不會殺人一樣。但這樣的事情早晚都會被人揭開,證明一個人清白的最好方式,就是展開徹底的調查,擺出證據才能取信於人。大禹治水是在於疏,而不是堵,葉書記能坐到這個位置上,到底是比旁人高出一籌。我相信,仲鍔不會有事,你與其擔心他,還是擔心自己的案子吧,」他心疼地看看日益消瘦的女兒,「你還是挂念仲鍔,是不是?」
「我終於知道權力和富貴後面藏著什麼,是一個人的尊嚴,甚至是一個人的生命啊。我努力學習,努力上進,我要考上最好的大學,要出人頭地,讓我們母女這輩子都不要再被人踩在腳底下。我想好了一切,等到我大學畢業,還有四年,我就可以大學畢業了。可我媽媽,沒等到那一天。」
「我想了很久,我媽媽見的那個人是誰啊,又想那輛車,那車和一般的車子不太一樣,我總覺得在什麼地方看到過,最後終於想起,我想起之璐姐有一次來學校看我,就是坐過那車離開的。我想,那車子里的男人,是不是葉大哥?可是我沒見過他,我不能確定是不是他。我想見見他,哪怕是有張照片也好,確認我媽見的那個男人是不是他。
之璐想,自從離婚以來,發生和遇到的事情,沒有一件好的。所幸事情不論多糟,她的父母總站在她的身後,無怨無悔。人世間血一樣黏稠的親情,感動得她五臟六腑都是滾燙的。
之璐猛然意識到了什麼,「爸,你不會已經告訴他我的事情了吧?」
五十開外的王局長以一種親昵的姿態,拍了拍魯建中的胳膊,動作和聲音都透露著某種內行人之間才能讀懂的信息,他說:「你叫他老費就可以了,是來配合你調查這兩樁謀殺案的。」
兩個人在房間里待了極長的一短時間,時間長得好像動畫片里望不到盡頭的巨獸,慢慢地吞噬掉她們的每一分精力,之璐覺得自己再也沒有精神支持下去的時候,他們終於從審訊室里走出來。從敞開的門裡,可以看到他跟老費低聲交談著匆匆離開,照例是沒有看她一眼。他從來沒這麼對待過她,之璐感覺鬱悶,如同一滴墨水濺在宣紙上便慢慢地洇開,難以準確描述的感覺在心中一點一點地瀰漫,直到一種漫無邊際的感傷統統積在了胸口。
那日下午,之璐再次被帶到探訪室,魯建中帶來了新的線索。艱難的調查之下,他們終於發現章德以化名開設了一個銀行賬戶,數日前忽然多了一百萬,而那筆錢,卻是從一家外國銀行的賬戶上匯過去的。更為重要的線索是,他們確認章德身患腦癌,有絕症的人被收買,並不用費多大力氣。
魯建中帶著他們離開審訊室,去另一間屋子休息。那間屋子正對樓梯,魯建中一手搭在門把上,正要說話,可注意力卻被樓梯間嘈雜的腳步聲和說話聲吸引過去。他看到來人,不免一怔,下意識地又看了一眼之璐,低了頭又看楊里,發現她們二人都同樣愕然。
鍾載國拍了拍了妻子,用目光示意她不要說話。
時近夏天,從三樓的窗戶往外看,可以看到院子里的槐樹枝葉繁茂,疏密有致,新綠蓋住了舊綠,籠罩住了樹冠,陽光透過樹冠細碎的光斑跳動明滅,白花串串,開得宛如漫天的星辰。
每個家庭都會有幾張這樣的照片,家庭幸福的時候,這樣的照片是錦上添花般的點綴;家庭破裂的時候,這樣的照片是鮮血淋漓的傷口;家庭不復存在的時候,這樣的照片又是不能觸碰的回憶。
之璐說:「是啊,是的。」說著拉著她坐到床上,拉過被子給她蓋上。
戴柳冷笑得漂亮的面孔都扭曲了,「他在哪裡,我會不計一切也跟著去。他在哪裡,我就在哪裡。他做賊,我跟著做賊;他殺人,我跟著殺人;他下地獄,我也跟著下地獄。」
電話很快就接通了,他說:「hetubook.com.com喂?」
她的問題,也是之璐的問題。可目前,誰都沒有答案。葉仲鍔向來都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他不打無準備的仗。想法太多,內心反而一片空虛,她放下紙杯,手輕輕搭在楊里的手上。
楊里再也忍不住,用雙手捂住臉,是那種無聲的抽泣,她不是善於流淚的人,可此時,大滴大滴的眼淚就從她的指縫裡擠出去,真的就像珍珠一樣一顆顆掉下來,濕潤了被子。
之璐沉思片刻,「你確定?」
之璐一愣,「什麼?黃律師申請取保候審的時候,不是說有困難嗎?」
之璐一輩子何嘗受過這種對待,自小家境良好,結婚之後更不用說,從來就沒為衣食住行擔憂過。她覺得自己應該感覺到不適和難以忍受,然而,讓她本人驚奇的是,她並沒有感覺到太大的差距,不習慣固然是不習慣,但心理上卻沒有感到任何不適。
他就這樣走過去,目光直視前方,半點沒看她,彷彿她跟楊里是透明人。
沒有鍾載國在一旁,王良靜的脾氣沒人管得了,她沒好氣,「你在輕信這件事情上,吃的虧還少嗎?人家叫你去酒吧你就去,明擺著就是下套給你鑽,你還真的鑽了,看惹出多少事情來?現在,會不會坐牢都不一定!」
合上手機,然後目光稍微一轉,卻看到一個不算熟悉的人自遠處朝她走過來。
楊里的聲音戛然而止,她目光空洞地凝視前方,半晌后說:「爸爸去世后的那段時間,人世間的趨炎附勢我看得清清楚楚。人人都熱愛富貴和權勢,蔑視無權無勢的人。我跟媽媽寒寒縮縮地登門求人,把頭垂到地面上去,希望他們能給我爸爸一個交代和說法……你們想象不到那是個什麼樣子,可人家給我們冷眼,把我們拒之門外,不但如此,暗地還使人設計,陷害我們。
「這樣過了好幾天,我終於忍不住,悄悄地把她藏好的東西拿了出來看了。魯警官,就是你手上那份。我媽媽不會懂上面寫了什麼,但是,我懂一些,我知道它牽涉重大,我被嚇壞了。我不知道這份文件怎麼會到了我媽媽手裡,我想了好幾天,終於問她,這東西是誰給你的,你知道這些東西都代表了什麼嗎?她說是什麼都不要緊,跟我沒關係,讓我放心讀書,還讓我不把這事告訴任何人。
掛上電話回到客廳,卻發現楊里卧室里有燈光從門下鑽出來,想到楊里這段時間里魂不守舍的樣子,十分擔心她,小心翼翼地走了過去。
「我不愛虛榮,我不在乎金錢,這些,你可以說我偽善,可以說我假仁假義,可以說我好名,都沒關係。但是,我跟你不一樣,我坦坦蕩蕩地做人,我努力學習工作,我不會用他的權力財富來滿足自己的私慾,我不會讓別人一提到他就跟曖昧的桃色消息扯上關係。儘管我可能做得不好,但是,我跟你,不一樣。我絕對不會讓自己成為他落人口實的把柄。」之璐看著她,微笑,「你聽夠了嗎?」
她們來到附近的公車站,楊里仰起臉看她,「之璐姐,我先回學校了,應該可以趕得上今天下午的課程。」
魯建中對之璐比了個手勢,朝那幾人走過去。
之璐不會注意到他的失常,公安局她已經相當熟悉,熟門熟路,閉著眼睛都可以走回去。她像姐姐一樣握住楊里的手,她也用同樣的力量握住她,都想在對方的手心裏汲取溫暖。
「我回家之後,問我媽她每天都去見的人是誰,她對我跟蹤她很生氣,她一輩子都沒罵過我,可那天罵了我一頓。最後她說,之璐姐和葉大哥幫過我們那麼大的忙,對我們那麼好,我們不能忘恩負義。
葉仲鍔笑了笑,沒有回答,扯到八竿子打不著的問題上:「我聽到風聲,你在陽台上?」
這兩樣發現對這個案子來說至關重要,是個重大的突破,照理說之璐應該興奮,可她只覺得震驚居多,喃喃說:「千金買顏色,萬金買肺腑。一百萬得一死士,倒還厚道。不知道許大姐和庄華的價碼是多少啊。魯警官,能查出是誰匯的這筆錢嗎?」
「是的,我想了很久,確定是他,」楊里抱著頭,「我已經徹底地糊塗了。葉大哥認識他,那他是在保護我?我媽媽去見葉大哥,又是怎麼回事?」
電話那頭的葉仲鍔心思也比她好不到哪裡去,這個晚上,他無數次地拿起電話想撥過去,終於忍住,準備放棄的時候,想不到她居然主動打了過來,一時竟然無語。他很快就把狀態調整過來,說:「我知道。在公安局裡面,習慣嗎?」
在屋子裡,有警察倒水遞給她們,目光里滿是對她們的同情。楊里一直垂著頭,最後表情怪異地抬起來,神色不定,之璐擔心她,拿手在她面前一晃,說:「小里hetubook.com.com?」
那天晚上,她把主卧室騰給父母睡,自己抱著被子睡客廳的沙發。大概是因為有父母在,那天晚上,她格外安心,明明可以睡著,可卻不睡,拿起手機,去陽台給葉仲鍔打電話。
他們打車回家,中途去了超市,買了菜和一堆熟食,回家煮飯。因為是周末,楊里也在,四個人坐在餐桌兩側,一頓飯吃得其樂融融,還打開了一瓶酒。劫難之後的美好,彷彿一眨眼就回到了小時候。王良靜其實是很喜歡訓她的,可今天一句多餘的話都沒說,不停地給她夾菜,她碗里的菜堆得像小山一樣高,他們坐在廚房裡,燈光溫暖。
「我下自習后,回到家發現屋子裡一團糟,到處都是被人翻找過的痕迹。我知道兇手在找東西,去床板里翻了翻,那份文件還在,就把它藏起來,然後把屋子整理成原狀。然後我才去公用電話給之璐姐打電話。
之璐問她:「如果是你,你怎麼做?」
在公安局裡,楊里比昨晚冷靜得多,她身邊放了錄音筆,還是有警察在做筆錄。之璐陪她坐在一旁,沒有說話。整晚都沒有睡覺,她帶著個很重的眼圈,可臉色白得像紙,顏色對比強烈,讓人一望就知道,在她身上,絕對出了事情。
魯建中見狀,再重複了一次。
因此在旁人看來,尤其是在關心她的人看來,她現在的生活帶給她的感受絕對是難以忍受,同時深感現實的殘酷,世俗的無情,災難的不可預知,她臉上平和的笑意更是讓他們有撕心裂肺之感。
離開前,魯建中送她到門口,在陽光下她消瘦而蒼白。兩人禮貌性地握了握手,魯建中真摯地開口:「之璐,以後別再輕舉妄動了,有什麼事情,千萬記得跟我,還有你父母商量。」
「之璐姐整夜整夜地失眠,可是,我也睡不著,我睡著就做噩夢。那些晚上,之璐姐聽到的聲音,其實是我弄出來的。我以為能在房間里找到結婚照和相冊,可是花了很長時間,就是一張照片都沒找到,於是我還是不知道我媽媽見的那個人是誰。後來,之璐姐說,除非她出事,葉大哥才會回來看她。我就想,她怎麼才能出事?
葉仲鍔自然是以完美無缺的禮貌回答了他,表情從容:「一接到電話就來了,還算不算及時?審訊室在哪裡?」
之璐真心感激他,欠身微笑,「是的。這種錯誤,一生一次足矣。」
她其實並不很為自己的案子擔心,更是心心念念著安業集團那邊的事情。以鍾載國了解的情況,原來省紀委在去年就已經著手開始收集安業集團的資料,調查是否造成了國有資產的流失。前不久的最終調查命令的下達,正是葉青茂的批示。看在外人眼底,這個舉動很有點大義滅親的味道。不過實際情況可能並非那麼簡單。
她心情很好,笑嘻嘻地說:「爸媽,你們別走了,以後我們一起住吧。」
之璐手腕一動,握住她的手,又說:「小里,你瞞得很辛苦吧。你母親的死因,你到底知道多少?」
這席話說完,屋子裡有過短暫的死寂。
她怔了怔,低頭專心吃菜。雖然是一個電話,談何容易。
她眼眶一下子就紅了,重複地說:「好,那就好。」
魯建中拍拍她,又看一眼之璐,「你帶小里來交代事實經過,是對的。你們可以放心,葉仲鍔跟那兩樁凶殺案沒有關係,但具體的細節不能多說。」
「我依然不能放心,連續好幾個晚上,我逃了晚自習去跟蹤她。她去了很偏僻的地方,把一些東西給了一個坐在車子里的人。車牌號也被遮住了,我不知道。最後一次,我遠遠地看到車上有人下來,握住了我媽媽的手。天很黑,我看不清楚他的樣子。
生活環境絕對會影響一個人對物質的需求,古人說「由簡入奢易,由奢入儉難」也是這個道理。
「原來,你是真的愛他。」之璐緩緩地點頭,沒有惱怒,平靜得彷彿在說別人,「我不是你,請不要用你的觀點來衡量我。如果是我,我不會允許他走上歪路,最近發生的事情,你也有所耳聞。我告訴你,那些事情,我從來就沒相信過。
之璐柔聲回答:「你既然聽到了,那應該知道我的態度。我說過,我選擇相信你。」
之璐放下筷子,有點不理解母親為什麼這麼說,奇怪地反問:「媽,都離婚了,我們早就沒關係了。」
楊里說:「其實我知道她有事情瞞著我,她出事前十天,我就知道媽媽有事瞞著我,而且還提心弔膽的。她悄悄把什麼東西藏在床板的縫隙之間,半夜的時候忽然驚醒,彎腰摸一摸,發現還在,才敢繼續睡。
「是的,」之璐說,「最近,你好不好?」
死亡是最好的逃避方式,也是最好解決問題的方式。不過短短几句和圖書話,把之璐拖入了深淵。連鍾載國請來的對刑事案件很有經驗的黃仁申律師都並不看好這個案子。他說,申請取保候審都那麼困難,可以斷定,上法庭幾乎註定的,目前唯一的希望,是希望警察在調查章德的時候,能發現新的線索。
只有她自己知道,其實並不是這麼回事。真的到了那個地步,就會發現,物質要求並不是那麼重要的事情。之璐並不以現在的生活為苦,身處這樣的逆境中,反而感到出奇的平靜,逆境走到頭,也就無所謂了。除了父母,她再也沒什麼東西可以失去了,她安之若素。
「你想知道他好不好,為什麼不打電話自己問問?」鍾載國說。
「那我搬回家吧,我打算考博呢,回家好好複習去,」之璐托腮,「我沒工作沒地方住,你們不許嫌棄我。」
王良靜瞪她一眼,「我知道你煩我嗦,等你的案子結了,我們就回去,絕對不給你添麻煩。」
這句話彷彿等了一輩子,那瞬間似乎覺得空氣的味道都改變了。如釋重負、終於解脫的輕鬆,讓綳直的神經斷裂,她渾身發顫,腳步踉蹌。在她自己察覺之前,淚水從眼眶裡奔涌而出,視線模糊一片。
「你準備考博,我們當然沒意見,你把房子還給仲鍔又是在想什麼?」王良靜語氣一變,問她,「你存心跟他撇清關係?半點沒想過跟他複合?」
門虛掩著,輕輕一推,門就開了。楊里正坐在書桌前,手裡拿著張照片。她看得太專心,連有人進屋站在她的身後都沒發現。她握著一家人的照片,從背景看,是遊樂場。一家三口親密地摟在一起,父親抱著妻子和女兒,妻子摟著女兒,無憂無慮的笑容永遠地凝固在了照片上。
他笑了笑,「也是。」
「有新的證據出現,你的嫌疑小了很多,可以批准了,」他說,「總之,取保候審的規矩你也知道,結案之前,不得離開市區,隨傳隨到,發現證據立即彙報。我已經打電話告訴你父母,他們正在樓下等你。」
楊里眼眶一下子紅了,怔怔看著她。
她邊哭邊從枕頭下摸出幾頁紙,哆哆嗦嗦地遞給她,「之璐姐,我媽媽死得太慘了,死得太冤了,我是她的女兒,她生我養我,我不能讓她枉死,我什麼都可以不要,只要找到兇手為她報仇。為了這個,我做什麼都可以,真的,什麼都可以。這幾天,我總是夢到我媽媽,她跟我說,做人要知恩圖報。你說,你選擇相信我……之璐姐,我也選擇相信你。」
面對父母和楊里的時候,稍微麻煩一點。王良靜說不了兩句話就說不下去了,而楊里卻表情獃滯,一言不發。之璐問她考試了沒有,複習得怎麼樣,讓她不要因為自己的事情影響學習,她回答的聲音細細小小。只有跟爸爸還能談上幾句,鍾載國在市裡有不少熟人,他一直在儘力打探消息和想辦法。
一個人若是被拘留,往往只是事情的發端而已。隨即而來的,是無數的、甚至難以想象的麻煩。消失殆盡的自由,隨時可能面對的審訊,極大的精神壓力,最現實的,還有拘留所里惡劣的條件。十來個平方的房間,兩三個人住,廁所相當遠,住處完全談不上乾淨整潔。跟鍾之璐以往的生活條件相比,可謂天上地下。還沒有到監獄,已經是這樣的條件,監獄看守所里的狀況,可想而知。
在領導面前,魯建中面露微笑,心裏升騰起怪異的感覺,到底是葉仲鍔,請他來問話調查,律師在一旁不說,公安局局長也來了,還有個身份不明但器宇軒昂的老費都來了。
「你不會看錯?」魯建中看著二人,沉沉地問。
真相往往出人意料的驚人,也出人意料的簡單。
「正在請求銀行方面的幫助,恐怕很困難。不過至少是有了轉機,」魯建中看她,說,「你收拾一下,一會就可以離開了。」
魯建中震驚地看了她一會,他從來不知道她會哭並且這麼能哭,他看過她低眉淺笑的樣子,看過她若有所思的樣子,看過她走神發獃的樣子,卻從來沒見過她哭,並且是帶著笑的哭。他聽到自己公事公辦地回答:「分內之事,不用客氣。你們可以走了,還有,你的案子還在繼續調查,有事請打我電話。」甚至都沒有勇氣像以前一樣送她離開。
有風吹過樹葉,聲音嘩啦作響,彷彿急促的雨點。之璐竭力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輕鬆一些,說:「還好,我也有了一次被拘留的經歷。警察沒有為難我……嗯,那份文件里提到的走私,是怎麼回事?」
「果然之璐姐給他打了電話,他就來了。他一進門,我就知道。我媽媽去見的那個人,的確是他。」說到這裏,楊里貌似平靜的面孔終於起了一絲波紋,嘴角抽動著,聲音未到喉嚨已經湮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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