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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了，就這些。」

他這才有些吃驚：「小航。」

周銳嘖嘖稱奇：「不得不說我爸這人，想干點什麼，還總能幹得像模像樣。周家大塆被他這麼一拾掇，簡直改頭換面了。」

周銳痞著臉賠笑：「張爺爺本來就是和尚嘛，從小出家，受了幾十年訓練，念經做法事樣樣精通，一身的本事浪費了多可惜。」

爸爸無可奈何地說：「算了，我已經把他吃的葯給他帶上了，寫好了服用時間和飲食禁忌。但願他們守信用好好照顧他。」

「口氣真大。」

他頓時氣焰全無，賠笑說：「你也知道是我爸乾的，真的不關我事，他是他我是我，我們不興搞株連那一套的。」

「這樣大過年的遠道過來找我爸，一定有很重要的事吧？」

「你爸不知道，你總該知道他已經有點老年痴獃了吧？」

他講不出話來，周銳搖頭：「你夠了，人家大概沒見過你這麼蠻橫的人，完全被你嚇到了。」

他打斷我：「不要再提她了，她有她的生活，跟我們不相干。」

我一下啞住，爸爸看我的表情，也怔了一下，苦笑搖頭：「小航，你就是我女兒，不要一談到這個話題就有其他想法，好嗎？」

所謂眾生皆苦，不外如是。

初二那天，雪停了，溫度降得更低，我正靠在火盆邊看書，周銳過來了，一腳踢在我坐的椅子腿上，我差點摔倒，惱火地叫：「你抽什麼風啊。」

「您從省城過來？」

我們出來，周銳拉我走進一間茶館，裏面刻意裝修成古舊風格，有民間藝人操蒼涼嗓音唱著本地幾近失傳的一種戲曲，我曾在某次辦喪事人家搞的演出中看過，聽不太懂，只覺得十分配合訣彆氣氛，可是完全沒有流行歌曲受歡迎。茶館內熱氣騰騰，周圍全是中老年人，他們談笑著，還有人抽煙，一切都與我們格格不入。

我看下茶水牌，怪叫一聲：「你是想讓我也破產吧。」

「你得先跟我講清楚，到底www.hetubook.com.com出了什麼事。」

她打量我，講的竟然是一口正宗京腔：「請問何原平先生是住這裏嗎？」

穿過村子，我們看到了那座廟，香火居然十分鼎盛。

「他犯起糊塗來甚至不知道自己姓什麼，你怎麼能讓他去。」

他握住我的手，我本想甩開，手動一動，眼淚卻掉了下來，一滴滴落在他手背上。藝人仍在「咿咿呀呀」唱著，伴奏胡琴如泣如訴。

「這話算你說對了，他確實滿腦子只有一個『錢』字。你也別生氣，張爺爺在這裡有徒弟伺候著，有工資領，你爸倒省心了。」

「嗯。」

「被子里放了一張字條，上面只寫著你的出生年月日，當時你剛出生一周。我忘了把字條夾在哪本書里了，回頭找出來給你。」

我回頭怒視周銳：「看看你爸做的好事。」

「您找誰？」

「周英雄答應只要他爸過去，工資就直接打給他。」

居然又是來找我爸的。我也打量她：「請進。他出門了，應該過一會兒回來。」

爸爸嘆氣：「我攔不住，周英雄直接做通了他兒子的工作，上門來把他接走了。」

出來以後，周銳笑道：「幹什麼臭著個臉。」

他撓頭：「我爸說了，根本不需要他做什麼，他只要頂著方丈的頭銜，在這裏敲木魚給遊客看就好，廟裡招來的其他和尚都太年輕，鎮不住場面。」

平常張爺爺除了鬧著要吃東西，並沒什麼存在感，可是家裡突然少了一個人，我提不起精神，爸爸看上去也有心事，這個年過得十分冷清。

「他兒子來照顧他沒有？」

這時外面院門又被敲響，我懶得理他，出去打開院門。外面站的是位女士，穿著黑色長羽絨服，圍一條格子圍巾，看上去四十來歲，保養得很好，斯文而有氣質，一看就不是小鎮居民，而且身後一輛省城牌照的計程車正在掉頭離開。

他無可奈何地看著我。我攤手：「我有https://www.hetubook.com.com好奇心啊。還有，我的生日是真的生日，還是你撿我回來的日子？」

我兩眼空茫看著前方，他不耐煩地推我一下：「告訴你，不講清楚，我們今天沒完。」

那倒也是，換了十天前，我大概又會想入非非猜她是我母親，按年齡來講，她當然比許可更勝任這個角色。可是現在我對這個已經再沒想法了，我生氣的是我爸竟然對我有了秘密，而且看起來遠遠不止一個。

「嘖嘖，他為了賺錢，真是什麼歪點子都想得出來。」

我望天翻個白眼，笑道：「張爺爺這些年看病吃飯全是你負責，有領工資的機會，他兒子就冒出來了，真是不服不行。」

「你把我一個人扔在省城，都不說一聲去哪裡了。我只好回來跟你爸報信，在鎮上撞到我爸，被逮回了家。我在心裏已經揍你無數次了。」

果然周英雄只是拿眼睛狠狠掃了他一下，繼續與周圍人談笑風生，從我們身邊走過去。我看著周銳驚魂未定的樣子，搖一搖頭：「怕成這樣，也虧了你有膽子從英國跑回來。」

她不肯說下去，我的好奇心得不到滿足，卻也沒辦法再追問。好在這時爸爸回來了，她站起來：「您是何原平先生吧，您好，我叫嚴小青。」

他呆住，我不理他，拉著張爺爺走到後殿，替他脫去袈裟，把厚棉襖穿上，周銳在一邊直笑：「你知不知道你在幹什麼？在廟裡脫和尚衣服這種事，只有你做得這麼理直氣壯。」

「嘿，總算沒白來一趟，居然還記得我。」

他不理我，點了兩杯綠茶，我只得苦著臉付錢 ：「你趕快回英國去吧，大爺，我養不起你。」

他瞪我：「托你的福，我的錢全被我媽沒收了，告訴你，我又得吃一陣你的軟飯了。」

周銳只得自我解嘲：「小杖則受，大杖則走，這道理你不懂了吧。」

「咦，你居然讓我掏錢？」

「他們畢竟是親父子。」

我笑：「還和*圖*書好啊，你看上去手腳完整，能走能跑，看來你爸沒下狠手。」

「他們怎麼認識我？我總不能為這事去找我爸又討一頓打吧，去買票。」

她微笑：「對。」

我不理周銳，一粒粒給張爺爺扣著扣子，平時在家，我也經常這樣給他換衣服，大概觸動了他某個記憶，他突然說：「小航，我要吃餅乾。」

他打開柜子，從最裡面翻出一個包裹遞給我，我展開一看，是一床小小的百衲薄被，由各種花色的碎布拼成，儘管陳舊，還是看得出手工很精細。

「稍等。」爸爸轉頭對我說，「今天溫度很低，你把張爺爺的那件厚棉襖給他送過去，讓他穿在袈裟裏面，不要凍著。順便問下他們，有沒有讓他定時吃藥。」

「不是口氣大。我真正想求的都是沒法實現的，索性不求。」

爸爸告訴我，周家大塆旁邊那個荒廢多年的小廟被周英雄作為旅遊設施的一部分整修一新，重新請來和尚入駐，三天前，把張爺爺接去做了挂名住持。我驚得合不攏嘴：「張爺爺都還俗這麼多年了。」

「他兒子不是根本不認他，十幾二十年都不跟他來往嗎？」

「看看你這小氣勁。」

我笑，拿錢去排隊買票，一起走了進去。

我過去推了一下張爺爺，他睜開昏花老眼看著我，果然又像看陌生人。我不管，拉他起來，一個瘦小的年輕和尚過來攔我：「施主，你幹什麼？」

「好了好了，小祖宗，別叫了。」

「我不布施，別叫我施主。」

我搖頭：「有什麼好求的。」

他作勢掐住我的脖子，我只好求饒：「別鬧了別鬧了，我爸馬上回家，他看到可又得把你攆出去了。」

張爺爺坐回原位重新開始敲木魚，果然是他從小修熟的功課，做得熟極而流。周銳問我：「你要不要上香？」

我們坐中巴很快從李集到了周家大塆，我一看票價，頓時肉痛，問周銳：「應該可以刷你的臉免票吧？」

他毫不介意我挖苦他爸爸，和-圖-書反而哈哈大笑：「這話我得記下來，回頭他跟我吹牛，我可以拿出來好好打擊一下他。」

「憑什麼就能這樣帶走他啊！」

我只得答應下來，打包好衣服跟周銳一起往外走。

話音未落，他爸爸周英雄就出現在前方不遠處，他頓時有撒腿想跑的意思了，我拉住他：「別這麼孱頭好不好？他陪著一大幫人，哪有空收拾你。」

「好吧，不提她。告訴我，當年你是從哪裡撿回我的？」

我倒不是存心嚇這小和尚，實在是不放心，奪下張爺爺手裡的餅乾交到他手裡：「好了好了，一次不要給他吃太多，回頭我再買了送來。」

「令尊確實是人才啊，哪怕受騙上當都是大手筆的。」

我除夕的前一天被爸爸領回家，發現張爺爺不在，頓時慌了神：「這麼冷的天，又在下雪，他跑哪兒去了？」

他搖頭：「我們會照顧師父的。」

「對。不過平時我生活在北京。」

「我爸跟我玩心眼兒，生怕我在家裡偷聽，把我打發出來。」

「我有事想跟您單獨談談，您看哪裡方便？」

我不可能不想，可是想也是白想。也許我得慶幸撿到我的人是爸爸，然而，身為一個棄嬰，又有何幸可言。

他鬆開我，氣哼哼地說：「你好好給我解釋一下，我看能不能原諒你。」

張爺爺，不對，這會兒應該稱他為釋延法師，他的頭髮剃光，露出頂上戒疤，身披嶄新的大紅色袈裟，低眉垂目盤腿坐在蒲團上，一下一下敲著木魚，同時嘴唇開合，默默念誦。煙霧瀰漫之中，他看上去法相莊嚴，頗有得道高僧的模樣。

「有。」

省人民醫院是省城一所規模頗大的醫院，離我讀的大學不算遠，我曾數次從門前經過，竟然不知道我在嬰兒時期被人丟棄在那裡。

「我是我爸撿來的，不知道親生父母是誰。」

這個村子我幾年前來過，印象中黑瓦白牆的古民居錯落有致，但透著掩飾不住的蕭條破敗感，不時有學美術的學生三五和圖書成群去寫生。現在一看，儼然已經被周英雄改造成了一個標準的旅遊勝地，青石板路修補齊整，清掃得乾乾淨淨，沿街掛著應景的紅燈籠，映著積雪，十分漂亮，一間間小商店賣著各式工藝品、說不出名目的食品，不時可以看到舉著小旗的導遊帶著一隊隊遊客穿梭而過，打穀場上有民俗表演，舞獅子玩龍燈，鑼鼓喧天，很有過年的味道。

我把帶來的無糖餅乾遞給他，他眉開眼笑拆開來吃，頓時沒有了半點大師模樣。我再替他套上袈裟，對跟隨過來的年輕和尚說：「你們有沒有讓他按時吃藥？」

「那個跑來借住我家的許姐姐才是我爸的親生女兒。」

「那好。不許給他吃甜的，吃出了事，小心我過來跟你沒完。」

「您好。」

我請她到火盆邊坐下，給她倒了一杯熱茶，她連聲稱謝：「沒想到這裏竟然積了這麼厚的雪。」

爸爸臉上沒什麼表情，但我頓時警覺，我很清楚他平時不是七情上面的人，內心越是波動，表面反倒越是鎮定。

他倒沒有意外的表情，想來也多少聽過傳聞。

「何伯看上去不認識她，兩人不會是老相好，有什麼可偷聽的？」

「呸，你真下流。」

「小航，答應爸爸，別再想這件事了，好嗎？」

他沒說話，轉身進了裡屋。我氣得追上去抓住他的衣袖嚷：「喂，你這是什麼態度啊，不打算理我了嗎？我可告訴你……」

「遊客並不需要知道這一點。」

「當年你就裹在這裏面，被放在省人民醫院側門外。」

「大氣需要經濟基礎支撐。我給你出去買瓶礦泉水好嗎？」

我想求某個神祇，讓何原平就是我的親生父親——怎麼可能呢？那床小小的薄被是我與血親之間唯一的聯繫，想想就覺得萬念俱灰。

哪有周銳說得這麼輕巧。

我悶悶不樂：「但是許姐姐……」

「我要你原諒？」我跳了起來，沒好氣地說，「你爸把張爺爺拐去廟裡的賬我還沒算。」

「算了，不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