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錦花開
一
尚服局的內鬥由來已久,尤其是司衣房和司寶房,鍾漪蘭和余西子在覬覦尚服之位的同時又竭盡所能要將對方壓得無法翻身。徐袖暗自咬牙,反覆思量,兩害相較取其輕……既然崔佩也想讓余西子死,她作為一個外人,沒必要將自己賠進去。
這味道她聞了三個月,直到十根指頭磨出了血泡,依然記得那冰冷刺骨的井水、屋院外臭氣熏天的糞桶、染缸中能讓手脫掉一層皮的染料;還有每日給管事宮女打水、洗腳,再將洗腳水倒掉。
徐袖覷起眼睛,「這是……」
「嗯,不錯。」
韶光低頭注視著手中的茶盞,沉聲道:「甫辛大常侍可是昭陽宮撫安殿里的老人兒了。德公公是他的門生,又在趙常侍身前伺候,身份如斯,也敢怪罪,這新來的李公公倒是好沒眼色。」
在局裡的宮人眼中,宮樣、綉線、緞料、手藝……大凡涉及兩房,鍾漪蘭就一定要和余西子針鋒相對,一較高低。因為余西子原本就是司衣房的一個典衣,與芣苡一樣,曾任鍾漪蘭座下女官。只是後來司寶房掌事趙德珍犯忌離宮,崔佩破格提拔,才去填補了空缺。
「是你……」
刺眼的陽光下,徐袖猛地抬起頭。眼前的女子整張臉都籠在一層慘淡的光暈里,明明在微笑,眼底卻糅著洞悉一切的意味深長。
趙福全在此刻抬頭,看到眼前這孱弱女子的一張臉上,略顯蒼白的膚色,凸顯了一雙漆色眼眸,黑洞洞的,像是能把人吸納進去;唇瓣噙著的笑,卻有一抹深長的意味。
韶光曾在暴室見過她,一樣的綢緞宮裝,一樣的神情舉止,只是彼時態度與此刻截然不同。等崔佩走到跟前,駐足的一瞬,似在細細觀驗。綉兒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須臾,見她繼續往後走,才狠狠地鬆了口氣。
早晨的天還陰著,晌午過後,開始放晴。穿過湖西坊,甬道的和-圖-書盡頭就是掖庭局,等離近了,還能聽見裡頭揉搓衣料的聲音。
青梅手指翻飛,不消半個時辰,一朵鮮艷的雛菊躍然緞上,卻未放下針。實則綉緞下還有一層,銀針上下翻飛,又綉了一塊。
趙福全曾在內鬥中垮台,是她借用中宮勢力助他東山再起。那之後,宦官和女婢間形成了一張牢固的關係網,扶持相助,互相消災弭禍。如今,朝霞宮的人倒了,趙福全依然風光榮盛。風水輪流轉,一切又回到了最初的地方。
韶光輕聲道:「不知能否請鍾司衣寬宥提點?」
韶光放下茶盞,「內侍監將料子送來暴室是要銷毀,並非讓人偷運出宮去貪贓。徐媽媽將那批緞子在宮外折成銀子中飽私囊,想必余司寶那兒,也吞了不少好處吧?」
「公公,韶姑娘她……」
幾位典衣從宮人的綉架前巡視走過,綉兒偷偷將綉了一半的花樣塞過來,寧霜咳嗽一嗓子,拉著芣苡詢問一種式樣的綉法。
趙福全擺手,三兩步走上來,「多時不見,姑娘可好!」
風中,飄著淡淡的皂莢香氣。
「公公太客氣了。之前奴婢們的小心思,不是還多虧您的高抬貴手。」
「多日不見,徐媽媽安好。」韶光端起茶盞,湊到唇邊抿了一口,然後從腰間取下一枚錦囊,放在桌案上。
「司衣房不同別處,樣章圖籍可以由司寶房出,釵帶環佩是司飾房負責,卻都需配合司衣房的服飾從選,在場諸位是尚服局內最出色的婢子,更要多多上心。」
「時辰到,各位停手。」
然而身為司衣房掌事,鍾漪蘭卻從始至終都未出言——訓導、鼓勵、分工似乎與她毫不相干,甚至連崔佩的震懾力也沒放在眼裡。
「姑娘,既然你我都不是外人,姑娘有話,但說無妨。」
臨跨出門檻,外面響起一個不陰不陽的聲音。趙福全就和-圖-書出現在抄手游廊里,像是剛從外面回來。小德子急忙迎上去。
韶光點點頭,「媽媽還記得三月前從內侍監送到掖庭局來的料子,宮緞,清一色的月牙白,還有嗎?」
「針腳太密了,下次要注意分寸。」
「您若嘴硬將事情扛下來,奴婢只有將料子送到宮正司。捉賊拿贓,屆時怕連余司寶也擔不住掖庭局上下十幾個人的差事。」
出了暴室,那股子皂莢的味道忽然淡了。
三日後,韶光懷揣著綉囊去宮闈局。
趙福全略皺眉頭,「這話說的是……」
小德子將門帘掀開,趙福全彎著腰,笑意盈盈,「老奴知道姑娘現如今去了尚服局,還想派人去請過來敘敘舊,又怕壞了規矩。姑娘不會怪罪吧?」
碧潭菡萏,入目是一片綠蓬蓬的荷葉。池畔,芣苡孤零零站著,形影相弔,像極了一株萎謝的殘荷。她並非體面家世出身,能在掖庭局做到六品典衣已是極致,再無法升遷。
崔佩重新坐回堂上,訓話之時,寧霜和綉兒皆仰首動容,就連最淡的青梅也在靜靜傾聽。韶光發現從四方投射過去很多目光:有敬畏,有景仰……只消坐在那兒,就能感覺到從眾女身上湧出的是善意還是惡意,是欽佩還是鄙夷。
可耐人尋味的是,無論鍾漪蘭如何咄咄逼人,余西子始終選擇退讓。這種隱忍在尚服崔佩的態度里又是如此的曖昧不清,尚服局的內鬥愈加撲朔迷離。
「怎……怎麼可能……」
韶光握著茶盞,「公公這麼客氣,那奴婢就僭越了。昔年,內侍監曾與中宮相得益彰,此時此地,奴婢依然代表內局而來。司衣房鍾掌事示下,若承蒙趙常侍不棄,司衣房願與內侍監締結秦晉之好。」
小德子的殷勤,換來韶光嫣然一笑,「德公公真是細心,幾時入宮的?」
徐袖眼皮抖了抖。宮闈局不定期有一些殘損或圖籍違制的布和_圖_書料送來暴室銷毀,三月前那批宮緞便是。她隱匿得小心仔細,幾位管事都不知曉,怎麼會將風聲漏到司衣房去……
韶光撣撣裙擺上殘存的余香,抬眸,瞥見不遠處的芣苡。
「還有鍾司衣。」
內侍監里剛新來了一位內常侍,名喚李元——原是明光宮執任、太後跟前的近侍宮人,年輕,資歷淺,卻極得寵。也正是仰仗於此,剛進宮闈局就處處爭權,貪功瀆職、徇私結黨,無所不涉。莫不是——「姑娘的話,我們內常侍一向最聽得進去。來,讓奴才再給您添一盞茶。」
任己差遣的奴婢,從此平起平坐,鍾漪蘭恨得咬牙切齒。司寶房的成績、余西子的能耐、崔佩的倚重……無一不在踐踏她的自尊。司衣房和司寶房以往的珠聯璧合,也由於摻雜了個人意志,變得針鋒相對、水火不容。
「鍾司衣?」
「你們內常侍若是不在,那我改日再來吧。」茶涼了,韶光索性將杯盞放下,起身往外走。
小德子奉了茶,是洞庭的君山銀針。苦澀的香味裊裊升騰,帶給她某種昔日在皇後娘娘身邊的感覺。
「內侍監送過來的料子自然是要銷毀的。年紀大了,也不知道姑娘指的是哪些,若儲放室沒有,那便是已經燒了。鍾司衣想要,不妨去內侍監問問。」
「是嗎?」韶光抬眸,輕緩地道,「可若說,那布料現在就在奴婢手裡呢?」
堂鑼再次響了一下,所有的婢子齊齊將針線放回笸籮。韶光看著自己身前綉架上這幅栩栩如生的蘭花綉樣,不禁啞然失笑。
「提點就算了,」鍾漪蘭笑靨如花,「至於寬宥,倒是要看看你的誠意跟斤兩了。」
花白的鬍鬚,臉上布滿皺紋,一雙眼睛深陷而內斂精光。宮掖內浮沉十數年,這是個老練成精的人。他口中所謂的「多時」,在她身上卻是最難熬的兩載,韶光面色如常,仍舊含笑以和圖書對,「承蒙公公惦念,都是托您的福。」
韶光淡淡一笑,「司衣房還有很多事情等著做,回去晚了,可是要挨罰的。」
伺候的宮人都識得,茶盞都來不及換,急忙推醒她,指著門廊上一身淺灰宮裝的女子咽了口唾沫。
徐袖額上沁出細密的汗珠,咬著牙,恨恨地盯著她。
韶光到司衣房第五日,正迎上局內單房考核,司衣房的宮婢皆由精挑細選中擢拔。同屋中,青梅是刺繡高手,寧霜最擅長漂染,連最小的綉兒也織得一手好料子。韶光看著笸籮中的綉線,色彩瑰麗,觸手卻是生的。
四月,荼蘑香夢。
「姑娘再等一會兒,趙常侍馬上就回來了。」小德子急急過來挽留。
門廊樑柱是新修葺過的,跨進內間,布置考究。纏花紫藤木的背屏,勾連累絲嵌窗廊和剔牙勾角大方案,周圍擺著五張紫檀嵌玉小寶椅。唯一一抹亮色,是案上的黃花梨點翠插屏,人物山水,古趣盎然。桌上新鮮果品齊備著,環顧四周,趙福全並不在屋裡。
韶光淺笑,「公公是個守信重義之人,偏手底下的不諳事。內侍監與尚服局原本相安,可鍾司衣得到消息,有內臣與司寶房串通勾結。事關兩房,又涉及貪贓,鍾司衣特意讓奴婢向公公討個計量。」
韶光看著她,「徐媽媽知道崔尚服是最要臉面的,與謝宮正一向私交甚篤,只要徐媽媽去指證,宮正司那兒絕對不會追究到底。」
這個時辰還在院子里浣衣的都是不被待見的婢子,或是管事宮女受了囑咐,特地刁難。韶光被貶謫暴室時曾在料峭的春寒中漿洗,雙手浸到冷水中,是難以想象的刺骨之寒。
「三個月前,從司寶房流出一批緞子,本應留作置辦冬服之用,可有人拿來內侍監,內侍監又以廢棄之名送到暴室去銷毀。暴室的宮人不知受了誰的唆使,竟偷運出宮去折成銀兩銷贓。」韶光將茶盞擱hetubook.com.com在桌案上,「公公素有廉名,可不要因此蒙了塵垢,因小失大才是。」
徐袖聽韶光說完,臉上褪去血色,「是崔尚服讓你來的?」
尚服崔佩從婢子的綉架前一一走過,看得十分仔細。
細瓷瑩潤,香茗悠悠,女子清淡的嗓音沁入了杯盞,撣撣沫子,連星點兒余香都不剩。
輪休剛過,內侍監的小太監三三兩兩地在一塊聚賭。門檻上,偶爾還能看見打盹的宮人。
疏於綉工的女子摩挲了緞子兩下,抬眸,看到一襲雍華宮裝的鍾漪蘭正坐在堂上微笑。那笑容顯然在說,她已將綉兒、寧霜和青梅三人的小把戲看在眼裡。
行了禮,禮數周全,韶光才得見那枚綉囊。
內院,架滿了浣洗后的衣裳,越往裡走,鼻息間那一股熟悉的皂莢味越濃。韶光跨進門檻,徐袖就坐在藤椅上打盹。
青梅和綉兒一齊綉過的緞子,鍾漪蘭最終還給了韶光。若換成芣苡,即便不要挾,也要讓寧霜幾個人丟差事。鍾漪蘭不要,是不稀罕這區區把柄。
「你想怎麼樣?」
梨花敞椅擺開,兩人重新落座。小德子麻利地端來沏好的新茶,趙福全趁熱抿了一口,道:「姑娘的事,就是我的事,何須言謝。」
蓮花暗紋的綉飾,裏面揣的是大量銀票,掂量一下,至少有幾十萬兩。
韶光將錦囊打開,露出銀票層疊的一角,「這些給暴室幾位管事媽媽。事成后除了重謝,鍾司衣對徐媽媽另有照顧。」
「乙未年,承的是甫辛公公的恩。蒙姑娘不嫌棄,奴才這粗手粗腳的,可總被那新來的李常侍罵呢!」
「局裡每月必有考核,次次都依仗他人可不太好。」最後,鍾漪蘭還是將她單獨留下,挑著緞子的手,嫣紅的指甲尖翹瑩亮。
趙福全緊鎖眉毛,沉吟良久。
徐袖是暴室的管事宮女之一,掖庭局待了十五年,早練得波瀾不驚。可此時此地再見此人,還是不由呆愣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