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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蕊重芳

作者:姒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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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多謝!」孫永航這麼說著,也起身極恭敬地一揖到底。
「周全么?」孫永航的笑意漸漸滲出苦味來,只見他怔怔地望著爐中青藍的火苗子,似是自言自語般呢喃,「其實,一直是她將我護得相當周全,而我,卻一再地犧牲著她。」
「我沒有!我從來都沒有!垂綺……」孫永航想要說什麼,卻被她大聲打斷。
「說起來,我也好些年沒再玩琵琶……」眼見孫永航如此,垂綺卻不想領下這份情,她淺淺一笑,然笑意里卻飽浸了酸澀,「嵐袖姑娘,可否借琵琶一用?」
淺淺余寒春半,雪消蕙草初長。煙迷柳岸舊池塘。風吹梅蕊鬧,雨細杏花香。
可是,為什麼會出來一個什麼都不是的人?她的守,算什麼,究竟算什麼呢!孫永航,他如何能這樣待她!
菁兒正咬著一大口的餅子,見娘親走了,也要跟著去,然卻叫溶月抱住,小聲對他道:「娘親身子不舒服,你就更應該要代替娘親好好坐在這裏。」
渾身的疼,似是每寸都被噬咬過。駱垂綺已然醒來,卻依舊緊閉著眼,渾身都燙著,似覆著一層薄汗,然被窩卻密不透風。她試著一動,卻覺得渾身都使不上力來,酸軟。
奔入落影閣,垂綺才允許自己滿眶的淚珠滾下,她捂著嘴,拚命地克制著,卻只是愈忍,愈見抽噎。
她下意識地低頭,卻看見血紅的一片,心一驚,手一松,剪子已落在地上。「…………」
駱垂綺疼著,哭著,卻也漸漸緊緊地環著他,這個她口口聲聲說著不想再要的人,這個她口口聲聲傷透她心的人,這……她早已愛入神魂的人!
嵐袖皺皺鼻子,「但您這麼把我往火坑裡推,未免也太不夠義氣吧!您可不知道,相府里已經捎來了兩封信了。」
曲通心聲,垂綺本身又極精音律,如何聽不出這其中轉變!也正因聽出這支《鳳凰涅磐》,心神微散,卻是再也定不下神來。
嵐袖瞥了他一眼,「哼!堂堂大男人也有這種小心思!」
她睜開眼,卻見天色才微微見亮,身邊已不見人影。暗夜裡,什麼都無聲,似乎之前那一切,不過都是一場夢。
淡淡的血腥味瀰漫在兩人的唇齒間,淚亦跟著交融。
話擺到這兒,柔姬也只得恨恨地坐下,荻兒與菁兒根本不知曉發生了什麼事,只是大口大口咬著香滑可口的肉桂谷前餅。
許是那日垂綺未嘗在意的神情,抑或是久郁的酸澀,柔姬向孫騏夫婦開了口,大辦荻兒的生日,就在十一月廿七,就在這個巧得令人詛咒的日子!不在相府,不在秋芙院,卻要將三房裡的所有人都招齊了!
嵐袖正欲接下那句「歡愛永相忘」,卻聽得琵琶聲忽得斷絕,只見駱垂綺泛白的臉上血色全無,滿目都是凄迷,濃得化不開的自苦幽怨,清晰而涼透心意。
嵐袖替他斟了盅酒,絨白的錦裘裹著一團笑容,「孫大人,媽媽一直在擔心,『柳清閣』只怕不保啊!」
一年一樣,年年如此。
正在兩人怔愣時,嵐袖已邁入正堂。頗為倨傲地一頷首,嵐袖便微躬了身站在中央,一雙明眸掠過臉色青一陣白一陣的孫騏夫婦,再看到另一位錯愕中帶了嫉憤的女子時,嵐袖刻意輕蔑一笑,秀頦微昂,淡淡撇過。
右手輕攏,左手慢捻,先啟了段序曲。嵐袖一震,繼而心中微嘆,這兩人呵!明明情根深種,為何各自走得如此遙遠?
她閉了閉眼,吸了口氣,才道:「爹,娘,垂綺、垂綺身體有些不適,請先行告退……」饒是已經克制,那聲音仍透出難抑的心酸激憤。也不待孫騏夫婦准允,她已放下琵琶,轉身即走。
垂綺看了她一眼,原來這才是正題。
「是。」歷名應聲就要離開,孫騏見一語不發的柔姬,心中更有些發虛,連連作勢吼著,「這沒規矩的東西!叫孫家的臉往哪兒擱!」
說不清為什麼,她立時撐起了身子,冷風霎時www.hetubook•com•com灌進來,冰涼的髮絲滑蓋住光裸的肩頭,令她一陣哆嗦。然而她卻顧不得冷,微顫著拾起荷包,血跡代替了之前的淚暈,斑斑駁駁,甚至模糊了那行「執子之手,與子攜老」的綉字。荷包的一處被拙劣的針腳補過,再加上血跡,看去更為醜陋,不複原先的精巧。
駱垂綺抬眼往堂中這位明秀艷的女子望去,那雖妖嬈卻微微透出端正的舉止,甚至並不因與他的關係近而有所逾矩。他在證明什麼?他用得著證明么?
春陽喉間滾了一下,終究還是將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跟著柔姬一步踏入回影苑。
嵐袖是風塵中翻滾過的人,又豈會懼於這幾句話,當下不用孫永航開口,就略帶藐視地掃了眼柔姬,輕笑道:「這位就是航二夫人吧?您的出閣可是全天都一則傳奇呢!呵呵,不過,據聞,您雖是傳奇,但再怎麼奇,似乎也沒輪到孫家的族長吧?即便按著順位來,您一個如夫人,人家正主兒都沒說話,您急著幹嘛呀?」嵐袖忽然一掩口,失笑道,「也對,一般看戲文,也都是那阿貓阿狗的小角兒先來上幾段的。」
柔姬腳步一頓,目中微閃過悲凄之色,旋即隱沒,那雙明媚的秀目里,似是抹去了所有的亮光,烏溜溜,猶如鈍器的冷光。
當調子一入正曲,嵐袖一仰面,和著琵琶曲而歌:「洛陽城東路,桃李生路旁。花花自相對,葉葉自相當。春風東北起,花葉正低昂。不知誰家子,提籠行採桑。」垂綺耳聽得她和唱,也未在意,只這曲聲越來越襯這歌意,似是拿著心捻撥著曲聲,聲聲震顫在她的心尖上,刺出斑斑舊跡,那未曾愈合的瘡疤,一層層毫無防備地揭……
孫永航盯著她,帶著屢屢絕望,仿似望著最後的浮木漸漸遠離,由生到死。那絕望所衍生的自暴自棄忽然間充斥了他的腦海,令他望著眼前渴慕的容顏,猛地伸手捧住,狂熱的唇緊緊地追印了上去。
然而孫永航卻只盯著這隻已被剪開了一道口子的荷包,神色間是一片冷怒,他瞪著她,極深極深,似是要瞪入她的神魂里。「駱垂綺,你就這麼見不得它的存在么?你就這麼恨不得要毀了它么?」他猛地扯開自己的衣襟,從頸間急扯下一隻並綴著同心結的寶藍荷包,緊扣著她的手道,「我收著它,一直收著,『生死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攜老』,我,我從沒一天忘記過,我一直貼著胸口收著!你,你卻要燒了它么?」他瞪著她,那雙平日溫淡的雙眸已然血紅,「這裏!我這裏從沒一天不記著你!記著你的每一句話,記著你的每一個笑,記著你的每一次淚,你,而你,你卻要毀了它么?你不再要它了么?」他緊攥著的拳,每說一句便打一下自己的心窩,直到,那敞開的衣領間的肌膚上已然發青。
孫家畢竟是世代的書香門第,不用說駱氏了,就是相府里,自相淵為官之後,何曾聽過這些市井間的對仗。嵐袖輕巧幾句話,不但說得柔姬恨極了卻無言以對,就是連孫永航也聽得大大地一怔。
她忽然顫著手,摸出胸前佩著的一枚寶藍緞面的荷包,她抖著一寸寸撫過那綉著「執子之手,與子攜老」的緞面,緞面上忽地「啪嗒」一下,暈開一朵濕潤。那水暈迅速擴大,滲入其間。慢慢地,她再也看不清這些暈圈,只聽見自己的抽泣,怎麼也克制不住。
當駱垂綺接到下人送來的信后,心中微微泛苦,十一月廿七呵,她這一生,到底過了幾個生日呢?
孫永航回以溫溫的一笑,繼而似是想起什麼,忽道:「嵐袖,明日能來我府上么?」
孫永航聽得分明,心中急怒又悲憤,痛得難擋,讓他忍不住加重了唇齒間的力度,藉著這種近乎于嘶咬的疼痛,傳遞給她。由唇齒間,至面頰,至耳根,至頸間,至胸前,至腰……他近於瘋狂地啃噬著,心疼得愈厲hetubook•com•com害,力道便愈重,根本難以控制。
之後的家宴再無人開口,眾人都怔怔地坐在那裡,誰都沒了心思。
嵐袖坦然受禮,「不過我也把話擺在前頭,真要惹出什麼事,你也得擔著!」
駱垂綺掙扎,她捶打著這具熟悉而令人無法抗拒的胸膛,打得傾盡全力,卻又絕望。「……我不要你了!我不要……」
「住手!垂綺!」窗外忽然一聲疾喊,淚眼模糊間,她已狠心剪了下去,手上,忽然暈開一抹溫熱。
一時苑內眾人都朝這兩位不速之客看來。駱垂綺頓了頓手中的綉針,溶月則有些緊張地瞪著,青鴛則早已站起身來。
熱燙的淚滴在手背上,已分不清是誰的淚,亦或是血。她不想哭的,不想被他這番花言巧語所打動,她不想再要他了,她不想再心中存著他的!
然而入座良久,卻仍不見孫永航回來。孫騏不由有些焦躁,厲聲問著歷名:「航兒呢?不是早說了讓他今晚早些回來么!」

她揪著胸口的衣衫,那裡疼得讓她難受。
然而,這些風聲傳入柔姬耳中,那便不啻一記狠棍。她或者無法怨恨駱垂綺在孫永航心中的份量,然而眼下這一個,又是誰?憑什麼呢!憑什麼他要這般待她?
溶月一聽,臉上頓時有些氣憤,這什麼口氣!然而待要出聲,駱垂綺卻早一步開了口,「勞妹妹操心,自家兄弟走門,請安問好,倒沒想怎麼讓大家惦記了。」
嵐袖的玲瓏與秉性里的剛直俠氣,令孫永航願意說出許多事,也願意待在她那裡,喝茶、說話。
孫永航微微一笑,眼神掃了圈眾人,在駱垂綺眼也不抬的略帶蒼白的臉上駐了駐,又隨即掙扎著轉開,「不忙!爹、娘,今兒我還帶了一人回來!此人琵琶極……」說著,也不顧眾人臉色僵住,回身作了個請勢,明妝艷麗的嵐袖便抱著琵琶走入正堂。此時的孫騏夫婦已不知道說什麼好了,一則早已懼於兒子的冷厲,那股子陰鬱,讓二人覺著兒子隱隱帶著些肅殺之氣。然而,對於柔姬,相家又得罪不……
她死咬著唇,唇間有腥味瀰漫,她卻覺不著疼,只是想離開,她什麼都不要……她搖著頭,想擺脫那滾燙的滴在她手背上的淚,想擺脫那紅得觸目驚心的血,想擺脫,自己那快要臣服的心意。
三房的正屋,滿綴了燈籠,綢花宮燈映著雪景,雖不過是一房內院,但已是頗為熱鬧。既是孫騏夫婦明令的家宴,駱垂綺自然不可不到場,她牽著菁兒,問安入座,便是于寫雲也挑不出半絲兒錯來。
然而乍聞這一句的孫永航卻是有些釋然地笑了,他放下了酒盅,一手支頤,面容上微微泛開的笑意有抹不屬於男子的柔情蜜意來,那……相當幸福的感覺。「我很確定,我所做的一切,不是為了贖罪,而是為了,想要護住她,護住我自己的這顆心。」他輕輕地說著,「嵐袖,你知道么?一開始,我也想過,是否因為我太過對不起她,所以才如此痛苦,如此想要為她做些什……然而,那一段睡在瓦上徹夜不眠的日子,卻讓我似脫胎換骨般,對自己、對爹娘、對孫家有了全新的看……那時候,我是真的悔……我曾經對她說過:人間無物比多情,江水深山不……當時說的時候,興許只是脫口而出吧,但後來想,卻是真真切切地這麼想。這之前的孫永航,為功、為名、為傳世,這之後,是為她!痛定之後,人大概就會思索這痛的來源……總之,我在那時候想通了,……垂綺求我救菁兒的時……」他說到這裏,忽然皺緊眉,臉色變得煞白煞白的,仿似回溯的記憶遇到了最痛最痛的一段,手都微微發顫,「或許,開始不過是少年夫妻的柔情蜜意,然而今,對我來說,卻是真真切切的刻骨銘……也就在那時候吧,我才徹悟到,我保護不了她,真的保護不了……」
垂綺一怔,執著綉針的手僵了下。和-圖-書她不曾在意相柔姬么?怎麼會?如若是,那她如此辛苦是為誰?不是相柔姬么?她恨的不就是相柔姬么?
月墮枝頭歡意,從前虛夢高唐,覺來何處放思量。如今不是夢,真箇到伊行。
孫永航從未料想自己居然有一天會與青樓歌伎盡道心事,不知是捂得太久,太想找一個人傾訴,亦還是想讓一個人能給予自己一些勉勵,總之,自那一夜畫舫醉酒後,同儕邀他,他再沒推辭。
那「入奉母儀,諸姑伯叔,猶子比兒,孔懷兄弟,同氣連枝」的念誦聲再度傳來。
柔姬伸手抹了把眼淚,然而淚卻太急,連抹了幾次才死命止住,她站起身,「春陽,咱們去拜會一下回影苑。」
垂綺淡垂了眼角,乍聽時的怔忡,她掩飾了,然而卻又有些不信,永……不是這樣的人。然而才興起這個念頭,她又壓下。
柔姬仰面吸了口氣,強制壓下心頭一股怨意,就是這股冷淡又嫻靜的味道,她嫉妒,真嫉妒!明明是她的話柄,卻輕易改弦更張,「姐姐說的倒也是啊!只是總也要避嫌才是。呵,不過呀,府里他們兄弟幾個也真像,都太過輕率……永航也是。」
他究竟要她怎樣,他才甘心?!
嵐袖趁著這眾人氣傻了的空,仔細打量了駱垂綺一番,不由心中嘆服。
孫永航,終於也變心了么?那麼這一場,她究竟賭了些什麼呢?她究竟算什麼呢?不是不知道他的用心,不是不清楚他的迴避,更不是不明白他時而溫柔背後的真意,然而,她即便知道,即便清楚,即便明白,也依舊願意守在那裡,守著回眸里未及眼底的笑意,守著融不去冷意的噓寒問暖,守……只要自己尚有一絲可堪利用之處,她一直守著,為著那點點明知虛假的溫柔,她仍願意守著。
「那是自然。」
「你有!你從來沒有去真正看過它!你,你不過是想像金絲雀般養著她!你不懂她!你不懂!」
柔姬眯著眼接下,隨即轉開眸光,四下里打量這方清靜的園子,視線四掃,忽然在溶月手中的一件灰色長袍處駐下,繼而一轉,「聽說三叔叔來過幾次?」
孫騏一見兒子回來了,方才那怒斥全憋回了肚子里,想裝著再罵幾句,卻在兒子深沉晦暗的眼神下僵住,然回頭看看柔姬,又覺得不好說話,只脹紅了人,咳了幾聲,唬弄過去。
柔姬怔了許久,才恍然回過神來似的一笑,笑意間滿是落漠,然而再看向她時,卻露出些鋒芒來,「姐姐近日安好?本早想來看姐姐的,但娘每日都來我這兒坐,聊些家長里短的,也就耽擱了,還請姐姐見諒。」
少了阿諛奉承的僕役,回影苑有著令人神往的清靜。八月底,桂子沁香,還未入苑,就已先飄了出來,幽幽淡淡的,濃翠欲滴的花木交相掩映。還未入苑,就已聽得孩子們邊笑邊大聲念著:「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寒來暑往,秋收冬……」那朗朗明媚歡快的聲音,在碧枝桂香里回蕩,像是穿柳燕子的尾,點開人心的舒適,一圈圈漾開,令人不忍打斷。
駱垂綺摸不著她的來意,也起身回了一禮,再叫過菁兒,讓他拜見二娘。菁兒總有些不樂意,但總不敢違拗母親,當下就老老實實地磕了,然一轉個身,就拉著荻兒跑去玩花圃了。
「哼!」孫騏瞅了眼面色驟白的柔姬,猛一拍案桌,「不肖子!你!你去把他給我帶回來!」
此話一出,在座所有人都有些色變,溶月更是氣得臉色發青,只狠狠咬著唇才勉強壓下這口氣,不想造次。
「何以致拳拳,綰臂雙金環;何以致殷懃,約指一雙銀;何以致區區,耳中雙明珠;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何以致契闊,繞腕雙跳脫;何以結恩情,佩玉綴羅纓;何以結中心,素縷連雙針;何以結相於,金薄畫搔頭;何以慰別離,耳後玳瑁釵;何以答歡悅,紈素三條裾;何以結愁悲,白絹雙中……」
孫永和圖書航雖悔自己言出太過著急,若是嵐袖出言,自會更好,然此時既已維護了垂綺,面對柔姬時自是不容再有稍怯。他坦然站起,眸子里堅定又毫不畏懼,看得柔姬心冷至極。
駱垂綺唇角微挑起一笑,「妹妹辛苦,我實在慚愧。」
「嗯?」嵐袖迎上孫永航的目光,「孫大人,你可……算了,反正已經當了多日的靶子,也不差這最後幾靶了。」眼見孫永航有些澀然歉疚的神色,嵐袖飲了口酒,嘆道,「您對於駱夫人護得可真周全!」
她咬住唇,死死地咬住,隨手在窗檯下掃了剪子在手。
柔姬亦善樂,雖未曾悟出其中微妙,卻也由孫永航茫然若失的神色里窺出端倪。當下心更是森森地發涼。待得一曲終了,她淺笑道:「素聞姐姐才學冠絕天都,且精通音律!當日西苑湖上一聞,便再不曾聽過天籟,不知姐姐今日能否一展長才,與這位琵琶妙手一決高下,也叫妹妹開開眼界?」
她睜著眼,渾身累極,卻再也閉不上眼入眠。想要想些什麼,卻發覺什麼都思索不了,她只是那麼睜著,直到天色見白,室內透入光來,身上的燥熱終於平息,漸漸覺出被窩的溫暖來。
柔姬哭著,生平第一次,哭得如此無聲無息,卻又如此怨恨。春陽正持了荻兒第一次開口要的《千字文》回來,一見柔姬這般模樣,頓時嚇了一跳,連忙問:「小姐,您這是怎麼了?小姐?您別嚇春陽啊!是、……」
兩人各懷心事,這麼怔了許久,柔姬看著垂綺淡然中的明秀,忽然凄聲低問了一句,「是不是,我也如這個女子般,從來不在你的眼底?」
既是慶生,嵐袖就先來了段《長生金命》,又連著彈了段《天保》,駱垂綺垂睫瞪著眼前案几上的茶盞,太極翠螺;眼前的杯盤裡,肉桂谷前餅!他以為他在幹什麼?
駱垂綺接過琵琶,手中微撥了幾撥,錚錚的樂聲微揚,似是在撥弄著記憶。
孫永航亦即刻冷靜下來,掩飾著微咳了聲,手一比,即請嵐袖在歷名新擺好的客座落座。既而道:「嵐袖姑娘是我特地請來助興的!既是慶生,可別說什麼掃興的話了!」語畢,示意嵐袖先撫上一曲。
駱垂綺別開頭,唇被她咬出血來,卻是倔強地一根根掰開他扣著她的手,絕然道:「是!我不要他了!我再也不要他了!」淚掉得凶,然而她卻半點也不擦一下,「曾經,它也收在我這裏,」她指著自己的心窩,「是你捧起它的!然而,你去丟棄了它!是你不要它的!」
還在留戀什麼呢?
歷名朝駱垂綺瞧了眼,低道:「航少……去了『柳清閣』,說是不一會兒就回來……」
「縴手折其枝,花落何飄揚。請謝彼姝子,何為見損傷。高秋八九月,白露變為霜。終年會飄墮,安得久馨香。秋時自零落,春月復芬芳。何如盛年……」
柔姬至今仍記得清清楚楚,他說過:這世上,他的眼中心上,早只存了一個人,生也是她,死也是她,那現在的這個是誰?如果駱垂綺可以被取代,那為什麼不是自己?為什麼會是一個什麼也不是的青樓女子?
再不要他了!再不要受這種委屈!再不要想他了!
「姐姐,你知道么?永航最近一直留戀勾欄,和那個什麼嵐……」柔姬住了嘴,極力掩住那語氣中的酸澀不平。
彷彿過了許久,她才伸手去翻那隻錦囊,才提起,似有「叮叮」之聲,她倒出來一看,裏面有一絡金絲環,一副隱約透著紅光的珍珠耳墜,一副似以金線絲鏤成平安經的跳脫,以及,一隻玳瑁釵。
嵐袖嘆了口氣,「您這樣,不怕有人誤會么?」
「我懂!我從來都懂!我……」孫永航再度收緊她的手,「我懂的!我一直懂的!然而,我不要她這般汲汲營營,為著不喜歡的人事奔波,為著那些骯髒齷齪的事費神!我不要美好的她這樣!我想給她一切的安逸,她可以在那裡刺繡,她可以在那裡吹笛彈琴,她可以那裡m.hetubook.com.com微笑梳……我只是太高估了自……」
眼中一片發脹,她微抽了口氣,極小心地將荷包緊緊地攥在手心裏,似是怕弄壞了,卻又似恨不得捏碎它。
「哦?」孫永航目中一片瞭然,卻仍是意思意思地問了聲。
柔姬一掃眾人這副架勢,微微一笑,斂衽一禮,「姐姐好,今兒可真熱鬧啊!」
于寫雲忙出來打了圓場,「哎,都晚啦!快入座,就等你一個啦!」說著便要去拉兒子。
然正當歷名跨出正堂之際,孫永航已到了玄關處。「爹、娘,你們都在了啊?」
柔姬盯著被拉著跑遠的兒子看,那種歡快的神情,自己似乎有些時日沒見著了,本以為荻兒總是這般話少安靜,天性少歡,卻沒想,他居然也能笑得如此稚氣。呵,他們可還都記得她呢?生命中最為重要的兩個人,似乎全忘卻了她……
毀了它!毀了便可超脫……是的!毀了!
嵐袖看著他靜靜地將一手把玩在手中的酒一氣飲下,抬手拭了拭頰邊猝不及防的淚,抿了抿唇,道:「天底下,如你這般的痴的人只怕也少吧!就為這份痴,我也會助你到底了!看著吧!明日,我保管把相氏的嫉恨全招來,方便你為你的垂綺打造一個固若金湯的城池!」
嵐袖也一皺眉,正欲發話,卻聽得孫永航已忍不住攔在前頭,「垂綺的技藝早已是公認的了,不必再試。若柔姬你有意,倒不妨與嵐袖切磋切磋。」
孫永航低垂下眼,眸中有剎時的黯然,他固執地想立在那兒,卻再也不見方才的昂揚從容。
「哦。」菁兒雖十分好奇,但畢竟忍住了,乖乖坐好。
不要!不要!不要!
嵐袖沉默地飲了盅酒,想了許久才問出一句:「你可曾想過,你現在這般,或許並非只是心中愛她,而是愧……」
這一句話落,孫永航是再做不得瀟洒,將酒盅把玩著的手僵了片刻,終於嘆著氣放下,「我說不……」希望她信他,卻又希望她在意。
當下更把柔姬氣得銀牙緊咬,攥著方帕的手緊得打顫。她吸了口氣,站起身來,「這是什麼人?如此不諳禮數!孫府從不接待身份低賤的人。」
孫永航持酒的手一頓,繼而一笑,「有世子這麼尊佛在,相家怎麼敢動?」
她盯著自己被掖得極妥帖的被褥,微轉了有些發僵的脖子,卻因天的大亮而瞧見枕畔擺著一隻小錦囊,錦囊上面,有一個寶藍緞面的荷包。
垂綺回神,見這女子正在看她,不由回望了過去,嵐袖秀眸輕眨,微不可見地掠過一絲笑意。
嵐袖眼角瞥到駱垂綺緊抿著唇的神情,眉微微一挑,有些嘆氣,手中的曲調忽就一變,《鳳凰涅磐》便錚錚而響。
春陽一怔,有些回不過神來,正想說什麼,就見柔姬已率先走了出去,她抹了抹鼻尖的細汗,忙跟上前去。
垂綺朝她打量了眼,一直沒說話,心間涼涼的,在這八月天里,異樣地生不出一絲暖意。溶月與青鴛各自就近地做著活計,警戒地盯著她二人看。
小寒這天,天都已迎來了第二場雪,密密地下了一整夜,依舊不見停下。十一月廿六那天,孫永航自朝房回來,更是連回家的念頭也沒有,徑直入了『柳清閣』,紅泥小火爐,醇酒新燙,淺酌聽曲。
她要恨他,她想恨他……可是為什麼?為什麼每當要斷絕情義的時候,他又會在這裏?
她,到底恨的是誰?自始至終,到底是誰?為何這個忽然清晰的答案讓她有些畏怯?
「孫永航,你!」柔姬猛地站了起來,然而手卻顫著,無法說出整句來。
究竟,這一生,她欠了孫家什麼?究竟,這一生,她得到了什麼?孫永航,孫永航!他給不了她想要的,卻拚命在她的記憶里烙下一處又一處的溫柔。在她初嫁的,最為茫然的時候,他護著她,護得堅定而細心;然而,在她心動時,最為愛戀他的時候,他卻放棄了她,他再也護不住……而如今,她已不想要他了,為何他又在此時掙扎在她的回憶與愛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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