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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個寂寞的日子

作者:饒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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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天天藍

天天天藍

病好后的天蘭學習更加地用功起來,晚上加班常常加到爸媽一催再催才睡覺。就為了媽媽在病床前給她說的那句話,天蘭覺得自己一下子就成熟了起來,這種成熟是真正意義上的成熟,它甚至讓天蘭有點沾沾自喜。她開始把大小考試的成績都拿回家給爸媽看而不是象以前那樣不管考得好壞被三番五次問起還支支吾吾。天蘭覺得這時候讓父母充分地了解自己是自己的一種責任,天蘭從未這樣真切地感受過一家人的命運是如此地休戚相關。
「很藍,藍得象秋天的天。」
離中考只有半個月的一個星期天,西子卻氣呼呼地叩開了天蘭家的門。
「舌頭長在人家嘴裏,要怎麼講怎麼講,我們還能管得著?」天蘭裝做若無其事地說,心裏卻象堵了一大塊棉花,悶得發緊。她知道月梅是有意把這話傳給自己聽的,是的,天蘭恨恨地想,是沾了西子的光了,沾光不犯法,隨你們怎麼叨咕去。
「學習太緊,」天蘭說:「應付不過來了。」
天蘭也就不再說話。
「西子今天怎麼沒來?」
天蘭點點頭和西子一起走出師專的大門,心裏忽然有些酸酸的,她想起也許從此再沒有機會見到程濤,她還沒來得及長大,還沒來得及懂得愛情。程濤的身影就如同雨天黃昏從手中飛出的籃球,睜大了眼也再難看清楚了。
班主任讓她下去,另抽了一個同學上來,天蘭在座位上剛坐定,就聽見班主任說:「初三了,大家都抓緊一點,現在有的同學請家教或上各種各樣的補習班,自己不用功或不用心,連課都不來上。我看再補也是白搭。」
「想考中專,後來沒考上。」
西子一看「卟哧」笑了出來:「象個俠客。」
球場的兩邊是一字排開的梧桐樹,秋天的黃昏,樹葉兒總是金黃金黃的,沒有風的時候,象一張精緻的明信片。天蘭挽著西子斜著眼走過球場,她看見那個高個男生的臉上有一層淺淺的汗珠,也是金黃金黃的,忍不住就笑出聲來。
「就是不錯的意思。」
偌大的運動場空蕩蕩的,雨水在地面積成一個又一個的小窪。天蘭想起化學老師看她時的表情,也象這雨水一樣的不近人情。天蘭想要是陸婷婷老師一定會給她加上這七分了,或者是西子,說不定也會給她加上。老師的眼神還是那薄薄的刀片,削去了天蘭所有的自尊。
「怎麼回事?」天蘭也覺得奇怪。
「別,」天蘭說:「犯不著和她一般見識。再說,給老師知道,又該挨罵了。」
又是一個陽光燦爛的好天氣。程濤和幾個男生在操場上打球。一如天蘭初見他時的模樣。鬍子颳去了,頭髮短短的,穿著藍色的球衣,象陽光一樣溫暖的形象。
天蘭紅著臉退回座位,老師的眼神是一片薄薄的刀片將心生生地拉著疼。西子跑過來關心她:「怎麼了?」
天蘭疑惑地點點頭。
西子的聲音夾在一片叫好聲中象舊時的婦人喊冤,聽起來讓人毛骨聳然。
春天的天藍得很不徹底,那一次的相見就在這樣的天空下淡淡地過去。回到家裡天蘭後悔地想其實應該可以和程濤多講講話的,比如告訴他,期末考化學考了九十二,或者邀他一起去打打球,看他的模樣,應該是很久沒有做過運動了吧。沒想到程濤的鬍子是那樣的,象西子說的,俠客。天蘭笑笑。夢裡藍天下金黃的汗珠成了一個不真實卻令人懷念的過去式,不回頭,就這樣長大,是的,天蘭想,就這樣長大。
程濤的話無懈可擊。天蘭也就跟著他去了。那是一間小小的咖啡屋,離師專不遠。桔紅色的燈光散漫地從層頂溢下來,天蘭站在門口遲疑了一下,然後象下了什麼大決心一樣的邁了進去。程濤回過頭來看她一眼,彷彿看穿她心事一樣地咧嘴笑了一下。
「嗯。」畢竟是陌生的男生,天蘭總是有些謹慎。幸虧西子不在,要不還不知道她會怎麼瞎說呢。
「倒也是,」媽媽笑著遞一個麵包給冬姨:「說真的,我們家蘭蘭最近是用功不少,也許也是知道火燒屁股了。我和她爸看著也開心,但不能講,小女孩子,一表揚就翹尾巴。」
「不管怎麼樣,考個好中學,」王新拍拍她和西子的肩:「再來玩,再來打球。」
「我遲兩節課去,要是老師問起你就說我肚子疼。」天蘭說:「又有什麼鬼主意?」
「我為什麼要把你殺掉,我只想讓大家知道,你是一個小人。」西子看來氣得不輕:「進補習班有什麼錯,你不也想進嗎,只可惜沒進得去,所以你就亂講。」
「班主任會告訴你爸的。」天蘭不同意。
「我是嫉妒。」天蘭趕緊笑著說。她可不願程濤把她看做那種小肚雞腸的女孩子。初夏溫暖的陽光里,天蘭看程濤騎上車遠去,程濤回過頭來喊到:「加把勁哦!等你的好消息。」天蘭發現程濤蹬車的背影有點微駝,竟有點象爸爸,念小學的時候,爸爸送她上學,蹬車離去時就是這樣的背影。天蘭想自己是很欣賞程濤的,程濤已經是真正的大人了,和她班上的那些小男生不同,青春痘才剛剛冒出來,卻非做出一副老謀深算高深莫測的模樣。是的,欣賞。這個詞很貼切。
天蘭置身其中卻疑心是一個夢。她在迷忽的一瞬間想起過去和藍球有關的種種細節,大清早的晨練,放學后的晚練,數不清的大小球賽,快速地奔跑,大聲地叫喊,隱蔽地過球,膝蓋破了,手臂腫了,從來沒有想過放棄。天蘭沒有別的愛好,她不會唱歌,不會畫畫,不會拉小提琴,也不象西子那樣的愛看小說,長這麼大就迷過打藍球,可現在連看NBA的時間也被佔掉了。天蘭想也許真的不該那樣說西子,在這樣的年紀里,要愛一樣東西是一件多不容易的事。
其實那是一道很簡單的解直角三角形的題,只是計算有一些繁鎖。天蘭握著粉筆頭,不知怎麼就有些緊張,一緊張就沒想得起來一個常用的公式,一下子僵在講台上。
女隊的隊員呼呼啦啦全圍上了天蘭。
媽媽不高興了:「念了幾天書連大人都損,不象話。」
「又長高了,」程濤望著天蘭,用手往她頭上比一比說:「該有一米七二了吧。」
爸爸問:「花了我這麼多錢,學得怎樣了?」
熄了燈,和冬姨一起躺下。天蘭發現冬姨的呼吸很輕。象黑暗中游泳的魚。一下,又一下。這樣溫柔的人,天蘭想,怎麼不是母親?
「算了,」天蘭勸她:「陸婷婷沒進成補習班,還不能讓她出出氣。」
這是天蘭第一次到大學的男生宿舍,四周很臟也很亂。門后貼著一張周慧敏的大照片。程濤搖搖水瓶說:「還好,還有半瓶熱水。」說完倒出來給天蘭洗臉。
再蠢的人也聽得出是什麼意思。
冬姨附到天蘭耳邊說:「別信你媽的,她刀子嘴豆腐心,在我們那一屆可是出了名的。」
「今天多虧了你,你要是早一點上場,我們肯定贏!要不是你我們今天臉就丟大了!」
程濤也笑,說:「沒想到是你們,怎麼,想我了,來看我?」
西子不知從什麼地方冒了出來,興緻勃勃地說:「比,比!誰贏了我請誰吃炒栗子。」
「也許是命運的安排,」冬姨回答說:「我年輕的時候,沒有人教我抗爭命運。」
那段日子里天蘭又悄悄地打起藍球來,地點當然是師專的藍球場。她以下午放學晚為理由不再回家吃晚飯,西子當然也樂意奉陪。餓了兩人就到小攤上吃一碗餛飩或買兩個香噴噴的肉餅。然後再去聽課。西子說這叫做偷來的快樂,西子很少打這麼貼切的比方,天蘭表揚她,西子得意洋洋地說這就是看小說的收穫,關鍵的時候才顯山露水。
程濤說:「好幾天沒看見你們,我最近在給一個初三的學生做家教,想給你們借兩套練習題看看,我對你們的新教材不是很熟。」
「什麼時候再一起打球?」天蘭問。
那晚補的是物理。西子在一張草稿紙上畫日本動畫片里的「櫻桃小丸子」,西子上課是很少聽的,她來補課只是想找一個清靜的地方玩而已。在家裡可不行,她那在公安局當局長的爸爸總是有本事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她的身後,一把搶走她藏在課本下的小說或者撕碎她辛辛苦苦畫了好幾天的大作。坐在她旁邊的天蘭很認真地記著筆記,西子想起了,就歪過頭來抄抄,以便回家應付大人的抽查。天蘭雖然一直都很認真,可成績總是平平,也許真是象外婆所說的,媽媽懷她的時候吃了不該吃的葯。外婆一說這話媽媽就不高興,媽媽說天蘭其實很聰明,只是還沒有開竅而已。要不媽媽就怪爸爸不該送天蘭去學打藍球。天蘭初一的時候就長得很高,剛進校就被學校的藍球教練給看中了,把她當作尖子來培養。天蘭學了近二年的藍球,初三的時候含著淚退了出來。媽媽說了,就這樣打還能打進奧運會?再說了,這四肢一發達,頭腦還不就簡單了,我們天蘭可不能冒這個險。這一說把執意挽留天蘭的藍球教練說得啞口無言。天蘭的媽媽在供電局工作,每月拿回家的錢比爸爸多出一兩倍,經濟地位決定一切,家裡的大事基本都是由媽媽說了算的。出了藍球隊天蘭一門心思地念書,成績也不見有什麼起色,一向弔兒郎當的西子有時也能比她考得好。所以天蘭嘴裏雖不服輸www.hetubook.com.com,骨子裡卻是一直很自卑的。
「騙人。」天蘭說。
「戀愛中的女人最毒。」西子不以為然,眼光仍在小說上。
「西子她爸真有本事。」月梅小聲地對天蘭說:「我都是聽陸婷婷講的,她送了不少禮也沒進成那個班,她當著好多同學講的,還說什麼悔當初不象天蘭那麼聰明,找西子做好朋友。這樣說不是對你的侮辱嗎?」
「神經。」程濤罵,卻又語氣溫和地說:「說吧,遇到了什麼事。」
自從冬姨走後爸爸媽媽就常在茶餘飯後提起冬姨。這使天蘭想起一個作文里常用的詞語「記憶的閘門。」在冬姨來以前,這個閘門是緊緊閉著的。一旦打開,有關冬姨的事就滔滔不絕了。有意無意中聽的次數多了,天蘭也就拼湊出一個大約的故事:起初,媽媽和冬姨是很好很好的朋友,一起長大,一起插隊。後來,為了回城,媽媽做了一件對不起冬姨的事。至於這個事是什麼事天蘭不知道,也不便於問。媽媽和冬姨也就成了陌路人。過了很多年,冬姨突然象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來探望老朋友。讓媽媽很內疚也很感動。
換成以前,天蘭想也許就算了,但這一次不同,加上這七分,她的化學就上了九十分,這可是值得全家高興的一件事。還有,她就和陸婷婷平起平坐了,第一名!天蘭以前是想也沒有想過。
天蘭罵:「你再胡說我撕爛你的嘴。」
天蘭喊過去:「假洋鬼子,好了沒有?」
西子見天蘭真不高興,也就意猶未盡地閉了嘴。
死黨就是好朋友的意思,西子也老這麼叫天蘭。
「考不好可不行,」天蘭媽媽說:「考不好哪有這個心情。」
天蘭又問:「那天你為什麼不和我比?你不一定會輸給我。」
晚上,西子沒有來叫天蘭。
天蘭把頭伸出窗外,朝西子搖搖手中的筷子:「上來,我還沒吃完呢。」
「可是西子——?」天蘭說。
上課時路過球場,自有女孩們跑過來問:「怎麼,不來打球了?」
程濤說:「來,我們專心。」
「好,」程濤溫和地說:「我們不說告別。」
「去西子家?」天蘭問。
「不回頭。」程濤說:「就這樣一直長大。」
「胡說。」天蘭聽了用力地去擰西子的手臂,西子一陣誇張的亂叫。
但西子還是很快就知道了,天蘭下午一進教室就看到西子在和陸婷婷吵架。一大幫同學在觀戰,其它班的同學也趴在窗口聽,就是沒誰站出來勸一下。天蘭進去之前她們顯然已經吵了很長時間。
藍球場!
「隊長,我們就請她做特邀隊員吧。」
每到晚上七點,用天蘭媽媽的話來說,又到了西子喊魂的時候,比《新聞聯播》還準點。
天蘭只好一個人往學校走。剛到校門口遇到了同班的月梅。月梅說:「怎麼一個人,死黨呢?」
天蘭沉默。
「天地良心。」天蘭發誓,見西子緩下臉來,又補充道:「我看你是小說看多了,整天東想西想。」
誰知西子一聽這話真來了氣:「小說看多了又怎麼樣!別人說也就罷了,沒想到你也這麼說我。」說完就一個人氣呼呼地先跑掉了。
「長個不長腦,」天蘭說:「有什麼好。」
西子的氣來得快去得也快。第二天一大早就等在巷口跟天蘭道歉。天蘭熟悉她的脾氣,也就不和她計較。兩人笑笑,象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一起去上學。
西子說:「你該改名了,叫拚命三郎,除了學習,什麼都心不在焉的。該不是病一場病糊塗了吧。」
咖啡端上來,程濤給天蘭加上兩粒方糖。糖塊撞擊玻杯,發出清脆的聲響。天蘭有一些緊張,可又得裝出一副不緊張的模樣。臉上的微笑硬硬的。
天蘭鄙夷地想他還不是想靠你老爸,動了動嘴唇沒有說出口。
「借一本書,借一本書!」西子跳過客廳里天蘭的爸爸和媽媽,一溜煙進了天蘭的房間。一進去就壓低聲音說:「程濤這傢伙是瘋子,我爸把單位替他聯繫好了,他卻突然要回鄉下去教書,把我爸給氣得,哎!」
很快就是期末考試,昏天黑地中天蘭更沒了時間想一些本就不該想的事。
「昨天我聽他跟我爸談起,我爸還說了,要是程濤能把我別的科目也補得稍微象樣點,我爸就想辦法把他留在城裡。象他們這樣的師專生,是一定要回很偏遠的農村去教書的,你知道那裡的中學是什麼樣,」西子皺著眉說:「連黑板都用破油布來代替,老師用煤球爐燒青菜吃。程濤怎麼能去那種地方。」
天蘭還是哭。
「又進了,真不得了!」
「嗨!」天蘭喊過去。
天蘭裝做沒聽見,把西子拉到座位上坐下,西子嘴裏還在念:「誰怕誰?誰怕誰?」
「哦,」老師問:「哪裡?」
「怕!」程濤說:「所以我得勤奮一點。」
「肚子疼。」天蘭說。
天蘭說:「媽媽只是捨不得你。」
下午的時候,天蘭借故出門,來到了師專。
「臭美!」西子開門見山:「無事不登三寶殿,本小姐想請你做家教。待遇從優。一小時十五元,如何?」
天蘭本來想說我又不想做人上人,但一想這麼晚了,何必讓媽媽再傷心呢,就點點頭再睡下了。
「你初三的時候想什麼?」天蘭問。
有人推了一下門,一看這場景,趕緊溜掉了。程濤只好無可奈何地說:「哭吧,哭吧,身正不怕影子斜。」
「學習嗎,能有不苦的,知道餓是好事,吃苦是成功的前題。」爸爸一邊洗臉,一邊悶聲悶氣地搭話。
天蘭抬眼望過去,西子說的是那個頭髮短短的高個男生,總是穿一件藍色的球衣,下雨天也常常蹦達在球場上,因此引起了她們的注意。西子這麼說是因為每次天蘭經過球場總是會忍不住多看他兩眼。被嘲笑了還看,一點也不知羞。
「我心情不好,」天蘭說:「心情不好時找你打藍球,這可是你說的。」
「敢!我西子又不是怕大的。」
那晚回家的路上,西子就說:「你又要罵我小說看多了,我總覺得,程濤對你有意思。」
夏天是張開翅膀的鳥兒。安安靜靜地飛了過來。飛近了,天也就熱了。天一熱,中考也就近了。那些日子西子也用起功來。真正的用功,走在路上也背英語單詞。天蘭取笑她,她很正兒八經地說:「程濤說了,什麼都靠我老爸是沒出息的表現。」
這樣一想天蘭心裏就特別地難過,一上午的課都上得恍恍忽忽的。西子到學校時已經快上第三節課了,和天蘭打了一聲招呼就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埋頭「苦讀」起來。直到放學回家的路上西子才發現天蘭的異樣。
「哪有時間後悔,」程濤笑著說:「只有一直朝前走,不回頭。」
「席娟又出新書了,剛剛巷口租書店的女孩告訴我的,去晚了恐怕買不著。」
西子趕緊說:「歷史重演,彼此彼此。」
程濤從男生宿舍里走出來,還是那種大步大步的步子。果然是成熟了,光從長相上就能看得出,頭髮長了許多,亂糟糟地堆在頭上,腮幫子上的鬍鬚就象柳枝上的芽兒,密密匝匝地敷了一層。
「傻丫頭。」程濤說:「我以為天大的事。」
「我不屬於這裏。」程濤笑著說:「我從哪裡來,回哪裡去。」
天蘭不做聲。西子說:「你就不怕誤人子弟?」
西子說:「問天蘭要吧,我的試卷一做完就不知扔哪兒去了,再說,我上面的成績也羞於示人。」
輪到程濤了,操場上安靜下來,程濤吸了一口氣,把球舉過頭頂,球就要飛出去了,程濤突然把它往地上一扔,一幅索然無味的樣子說:「算了,好男不和女斗。」「輸不起——!」女生們噓起來。「是輸不起,」程濤好象一點也沒有不好意思:「我在師專的英名可不能輸在這三個球上。」說完就若無其事地走了。那晚上的是英語課。老師講到一個詞「FUNNY,有趣。」西子就在紙上畫了一個獃頭獃腦的男生,肚子又大又圓,還在他的肚子上寫了一個「FUNNY」,旁邊再寫上一個程濤,把它推給天蘭看。天蘭在紙上加上「無聊」兩個字。西子看了嘻嘻地笑,老師朝這邊望過來,天蘭趕緊把紙揉掉了。之後的好幾天,天蘭都沒有去師專打球。一來那幾天作業特別的多,有時一晚要做三四個學科的試卷,實在是沒時間。二來天蘭不想見到程濤,她實在想不通程濤那一天為什麼會不戰而走,真的就連面子也不要了。不知是不是自己那天投球時的態度太招搖,讓他看不過眼呢。
西子越說越離譜,天蘭邊忙制止她:「說這些真沒有意思,我都快給中考逼瘋了,你還在那兒沒輕沒重地開玩笑。」
程濤不回答。
女孩子們都理解地點點頭。王新說:「不堪回首話當年。想想我念初三那會兒也真是受罪,天天熬夜到十二點,眼睛都快滴出血來。」
天蘭就把上午的事說了一遍。
「那這七分——?」天蘭問。
天蘭一試,果真是這樣。電子模似的聲音「懶蟲、懶蟲」立刻充斥了整個房間,媽媽從廚房出來的時候,就看見天蘭和冬姨笑做一團滾在床上。
好幾個夜晚,天蘭學習累了。趴在小床上,夏天的風象霧一樣的吹進來,天蘭就絞盡腦汁地想媽媽究竟做了一件什麼樣的對不起冬姨的事。記得冬姨剛走的那和-圖-書幾天,媽媽的表情總是很特別。有一回,爸爸從報紙里抬起頭來說:「算了,別想那麼多,年輕那會兒,誰不做點荒唐事。十幾年一過,還不都煙消雲散。人家都不放心裏去,你還東想西想的幹什麼呢?」爸爸說完長長地「唉」了一聲。那一聲「唉」讓天蘭疑心爸爸年輕的時候也做過什麼所謂的「荒唐事」。她又想起程濤,在西子爸爸面前一副「奴顏媚骨」的樣子,對!一定是「奴顏媚骨」的,不知道程濤十幾年之後會不會也會後悔,至少象爸爸這樣長而無奈的「唉」一聲。但,天蘭想,這些和你有什麼關係呢?程濤有權為自己的將來做打算,當然是好的打算,就象媽媽當年那樣,對不起好朋友也不要緊。「人不為已,天誅地滅。」中國的古語就是精彩和貼切。
「可是程濤,」西子嘀咕著:「程濤怎麼會是鄉下人,他氣質不凡,風度翩翩。」
沉寂了一會兒。冬姨說:「蘭蘭,你知道嗎,你和你媽媽年輕時一模一樣。」
「去走走吧,」爸爸也說:「老對著書也不行。」
「什麼叫還好?」媽媽問。
「走,」程濤說:「我請你去喝咖啡。權當為我送行和為你加油。」
「有球嗎?」天蘭跑到他面前,甩甩頭髮說:「我們來打籃球。」
天很快就暗下來了,時間還早,操場上的路燈還沒有亮起來,球到最後變成了一個小黑點,他們才不得已停了下來。
天蘭說:「你知道嗎,我曾經很欣賞你,也曾經很瞧不起你。」
「還象個孩子。」媽媽嗔怪地說。不知是說天蘭還是說冬姨。
程濤迎著陽光,眯縫起雙眼說:「你為這個而來?」
冬姨卻哈哈大笑。
天蘭只好點點頭。
天蘭背著大書包出門。秋天的天真的很高很藍。天蘭一口氣沒喘過來又想起了昨夜的那個夢。那雙有力的手臂和藍天下金黃色的汗珠。一切都是那麼的熟悉,象是一個老朋友。走出巷口就看見西子在那間干靜的小飯館里吃早飯。二根油條加一碗豆漿。西子不象天蘭一樣睡懶覺,她一貫把吃早飯稱做「喝早茶」,在清晨寬餘而舒適的時間里把廉價的東西吃得洋氣起來。
「不對!」有人反對說:「小妹妹球技好,應該叫特邀指導才對。」
天蘭簡單地嗯了一聲。
「等你考完,」程濤說:「叫上王新她們,我們來場正兒八經的告別友誼賽。」
「羅西子!」陸婷婷指著她:「不要以為你爸是局長,你就可以為所欲為,你爸讓你進補習班,是利用職權!是違紀行為!」
西子胸有成竹地說:「你就只管幫我請假,餘下的後事我自己搞定。」
天蘭趴在窗口看了一下,然後對爸媽說:「西子肚子疼,晚上可能不去了,我先走。」
「飲料沒有,白開水侍候,你上來吧。」
天蘭瞪西子一眼走了過去。程濤抱著球,用一種近乎促俠的口吻說:「大家建議我和你比賽投球。三球決勝負,誰輸了誰把球場讓出來。我是男生,讓你一米遠,如何?」
直到元旦時收到他寄來的明信片,才知道他去了鎮上的中學實習。西子也收到一張,兩張明信片上的祝願一樣的簡單,「新年新氣象」。天蘭和西子按地址都回了一張明信片去。西子把一張明信片畫得花里胡哨的又是英文又是中文。天蘭想想不知該寫點什麼,就乾脆一個字都沒寫,西子笑她說這叫一切盡在不言中,細細品味意義深遠。
天蘭和程濤就真的在操場上打起球來。球沾上雨水后,拍在地上「啪啪」地響。是一種很放肆的快樂的響聲。
天蘭心裏驚訝,嘴裏卻說:「鄉下人怎麼了,你難道不是吃鄉下人種的糧食長大的。」
「西子和她的家庭曾一度讓我再次迷惑,可是我最終還是選擇了回去。人人都會笑我傻,也許很多年以後我也會後悔,但是我不怕,我還年輕,還想和命運抗爭一回,輸了也不要緊。」程濤洒脫地說:「象你所受過的那些委屈,一晃而過,不留痕迹。」
好不容易挨到師專,發現操場上前所未有的熱鬧,走近一看,原來是一群男生和女生正在進行別開生面的藍球比賽。再看那個穿藍色球衣的高個男生也在其中,拼搶很厲害。嘴裏還不停地指揮著,儼然一副隊長的樣子。。這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操場上的燈光也不是很明亮,但這絲毫也沒影響場上隊員和所有觀眾的熱情。天蘭擠到前面,不由自主地為明顯落後的女隊做起了啦啦隊員,也許是為了湊足人數,女隊里有一名女生顯然是「趕鴨子上架」,一直在球場的邊緣訕訕地徘徊,一幅心有餘而力不足的樣子。天蘭看不過去,溜過去拍拍她說:「讓我替你上場,如何?」
下午一放學西子就給留了下來,班主任一臉嚴肅地看著她:「初三了,畢業班,你們究竟有沒有危機感,你們知不知道這樣影響很壞,小女孩子,怎麼能象潑婦罵街?你回去問問你爸爸,這樣做是不是很不應該?」
天蘭故意說:「程濤做你的家教,可真是交了好運了。」
天蘭說完把頭縮回來,繼續吃飯。樓下傳來西子叮叮咚咚的腳步聲。
第二天早上醒來,天蘭還有些不知所措,沒洗臉刷牙就坐在那兒呼呼地喝稀粥。
天蘭病得糊塗,這兩句話卻聽得真切。她知道自己若是好好的媽媽是絕不會講這話給自己聽的。當過知青的媽媽比爸爸還嚴厲許多,她常說兒孫自有兒孫福,信奉「快馬」也要「加鞭」,為此天蘭常怨媽媽不講情理。包括不讓她打藍球。但這一下天蘭覺得自己是真的懂了媽媽的用心良苦。做母親,是一件多不容易的事。
進補習班的第一天爸爸就跟她說過,這事最好不要給你們老師知道,這不是明擺著懷疑他們的教育水平嗎。這回肯定是陸婷婷在老師面前說什麼了,陸婷婷可是老師的寵兒。要不就是是西子這個大嘴巴,什麼都往外講,反正她不怕,班主任不是說嗎,你怎麼能和西子比呢。
「牛頭不對馬嘴。」天蘭說。
「老師,」天蘭有點不好意思地說:「你給我少加了七分。」
程濤說:「快別這樣,給別人聽見我就說不清楚了。怎麼還象個小孩子。」
「要不怎麼叫成長呢,」程濤說:「再考一次給他看看,比這次更好。失去的自尊可以自己挽回,不信我們打賭。」
走近了,西子的第一句話就是:「告訴你一個秘密,程濤是個鄉下人。」
程濤說:「這是我第二次來這裏。」
一個人走路,路就顯得特別的長。天蘭心裏亂得象搖滾歌星頭上的頭髮,同學看我不順眼,班主任看我不順眼,就連西子也生我的氣了,這都是為什麼?想來想去都難道就是因為進了一個補習班?天蘭其實一直是個很自尊的女孩子。夏天的時候天熱,西子戴「必青神」冰帽上學。西子有兩頂這樣的帽子,她死活要借一頂給天蘭,說是絕對的涼爽。天蘭都毫不遲疑地拒絕了。可這一次是為了學習,而且西子也說得誠懇,說是一個人走夜路害怕。早知道會象今天這樣天蘭想不來念這個補習班也沒什麼,還真就考不上一中?再想寬一點真考不上也沒什麼,誰都往一中擠別的中學還不都得關門?
冬姨笑笑說我告訴蘭蘭海是什麼樣子,我邀請她暑假到我那兒去看海,她很興奮。
西子站起來,神秘地給她招手。
「後悔?」天蘭問。
「哎,別腐蝕未成年少女!」王新一邊說一邊笑著推開天蘭和西子:「快去上課吧,要遲到了。」
西子說:「程濤的工作快定下來了,可能是在外貿局,我爸挺欣賞他,說他是個幹事業的好青年,還說他一定會有一番作為。」
天蘭放下心來喝粥,心想沒有看錯,冬姨是值得信賴的朋友。
「不回頭?」
「還好,」天蘭說:「有點口渴。」
「我的西子,都十五,六歲的人了,做事也不用腦。人家說什麼就是什麼。以後再不許這樣。這事都怪吳天蘭,上午我已經批評過她了,你回頭告訴她,不要對一些道聽途說的東西耿耿於懷。學習第一。還有,」班主任說:「你上午逃課逛街的事我就不追究了,下不為例。」
「她肚子疼,去一下醫院,馬上來。」
晚上放學是九點。回到家,做完當天的作業,天蘭往往是往床上一倒就能睡著。她真不理解西子,還能看一本席娟的小說才睡覺。西子是個席娟迷,席娟的每一本小說都買,看了一遍再溫習幾遍是常有的事。嘴裏面顛三倒四的也常是書中人的語言。天蘭想西子的這一份浪漫自己就是想學也學不來。天蘭,天生的,萬事皆「難」。
天蘭不習慣和老師頂撞,委屈地閉了嘴,心想不知道西子在這兒班主任還會不會用這種語氣和她說話。班主任欠西子的,這個別人不知道天蘭可是一清二楚。就在不久前,為她自己弟弟的摩托車年檢的事找過西子爸爸,一下子就省了三千多塊。還在「金滿樓」吃了一頓呢。
「戀愛。」冬姨的回答嚇天蘭一跳,她說:「我那時遇到一個男孩。他高高的,穿燙得直直的褲子,寫得一手好字,會唱不走調的《草原之夜》,我為他朝思暮想。」「冬姨,」天蘭聲音弱弱地說:「你和我媽媽不一樣,她從來不和我說這些。」
天蘭悶悶地坐回座位上。
「不就是考重點嗎?」天蘭故做輕鬆地說和圖書:「小事一樁。」
天蘭就在這樣的胡思亂想中入夢。夢裡又是藍球,天蘭奔跑,四肢向風一樣地展開。天空象一張寬廣的沒有皺摺的藍色紗巾。程濤也在跑,穿著一雙髒兮兮的球鞋,他說:「來吧,投籃!看準目標!」球從天蘭的手中飛出去,卻象長了翅膀的鴿子,上了天,不見了。
程濤說:「走,到我宿舍里去洗洗,當心又感冒了。」說完拿起球,背上天蘭的書包就走。
還好,很長一段日子里,天蘭都沒有再見過程濤。
「冬姨,」天蘭問:「海是什麼樣?」
天蘭緊張地從稀粥里抬起頭來。
「你有不高興的事?」
「也許,」天蘭說:「我真該再去看看醫生。」那一天天空一直飄著細雨,天氣轉涼了,冬天已經整裝待發。西子放學后直嚷冷,回家加衣服去了,天蘭一個人早早地來到了師專。
「知道,知道。正因為這樣我才不讓你去吵。」
「怎麼把我說得象猴子。」天蘭不滿。
天蘭止住抽泣。「好了,」程濤說:「該上課去了。」說完從床上拿起一疊試卷說:「這是你的卷子,我用完了,謝謝你。」
「西子盡瞎說。」天蘭不高興:「我又沒錢請家教,怎麼可以象她一樣,一邊看席娟一邊拿高分。」
「她自己心裡有數。」
「不要拉倒,又不會成為失學少年。再說,還有希望工程呢。」西子說完,沒大沒小的眯起眼吐吐舌頭。
「可是,」天蘭說:「你曾經那麼努力。」
天蘭就指給他看。
「打球把課誤掉了吧?」他問。
這一說又把天蘭說得笑起來。
程濤就笑笑的看著天蘭。
王新所帶領的師專女子籃球隊練得很拚命,但純粹屬於「民間組織。」訓練起來一點章法也沒有。天蘭和她們一起玩球,當然盡量地把以前教練教她的傳授給她們,不知不覺中真做起了「特邀指導」。沒過幾天程濤他們就過來提意見,說是她們佔掉了一半場地,害得男生沒法打比賽。王新說你們不也佔了一半場地嗎,我們又沒趕你們走。雙方就為此爭執起來。天蘭覺得自己到底算一個外人,這種事不好插嘴,再加上那兩個夢的緣故,見了程濤總覺有些不自在,於是就避到操場邊和西子一起看起小說來。西子說:「怎麼?帥哥和人吵架你也沉得住氣?」
天蘭病了。
冬姨說話很抒情。這一點和媽媽不同。天蘭也就放心地問:「冬姨,你象我這麼大的時候在想什麼?」
「沒大沒小。」媽媽也不高興。
補課的教室在師專舊教學樓的二樓,樓梯是木製的,踩在上面咯吱咯吱咯吱,偶爾有一兩節沒踩響,就讓人疑心是踏空了,心裏面半吊著,很不舒服。所以天蘭上樓時喜歡埋著頭死死地挽住西子,所以儘管西子使勁地搗她她也沒有看到站在樓梯拐角處的程濤——直到走到他面前。
「還好。」天蘭笑眯眯地說。
期未考試的前一個月,補習班的課停了。上完最後一晚的課,剛好碰到王新她們,天蘭和西子跟她們道別,王新問:「下期還來嗎?」
走到校門口,遇到一個男生和她打招呼,仔細一看,原來竟是「蟲子」隊的隊長,藍色的運動服換了下來,一件休閑毛衣,一條洗得發白和牛仔褲和一雙髒兮兮的運動鞋。天蘭險些沒有認出是誰。
晚上天蘭回到家裡,在燈下整理借給程濤的試卷。天蘭的英語成績不是很好,也不是很差,七八十分的成績,還能見人。她本想把幾張七十幾分的試卷抽出來,後來想想就算了,怕什麼呢,天蘭對自己說,我又不怕誰瞧不起我。
班主任突然有點語重心長地說:「真正的友誼可不是這樣的啊,西子要是做錯事,你應該適時地提醒她,初三可不是開玩笑的,一輩子的轉折點。你說呢?」
「油腔滑調。」爸爸罵。
回家洗了澡躺在床上,天蘭覺得全身有些酸酸地疼。那是一種久違了的讓天蘭感到幸福的酸疼。閉著眼睛躺著,臉上蓋著一本英語書。天蘭對自己說:「放假,今天晚上徹底放假。」隔壁房間里爸爸媽媽在看電視,聲音開得小小的,晚風溫柔,象兒時媽媽看著她的眼睛。天蘭憂傷地想再也沒有比十五六歲更糟糕的年紀了,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她真想快快到二十歲,二十歲多好,象師專的那些女孩子,或者象程濤。總之可以自己做自己的主了,還有什麼比這更好的呢。
天蘭個子高,那天穿了一條修長的牛仔褲,外面的毛衣脫去了,裏面是一件水紅色的T恤衫。天蘭的上場讓球場上多了一份流動的活潑的色彩。她很快就搶到了一個球,球跳躍在掌心,是一種很熟悉也很溫暖的角度,天蘭的心中升起一種前所未有的自信,帶球過人,躍起,投藍,三分球,中了!
「還說我呢?」西子嚷道:「就你老實,受了氣也不告訴我,要不是月梅,我還不知道陸婷婷那傢伙有多壞,長舌婦,看我怎麼收拾她。」
「肚子疼算不算做壞事?」天蘭故意問。
「我不是在乎這七分,關鍵是太傷我自尊心。」
陸婷婷在一邊又發話說:「上午受氣,下午就有人幫你出氣,真不知用的是什麼手段,說出來讓我們大家都學學。」
「天蘭,吳天蘭!」
「她叫我一定要用功。」西子突然有點得意:「程濤說了,他一生的命運就掌握在我的手中。他現在教我賣力到極點。」
女孩先是將信將疑的看著她,然後如釋重負地點點頭退了出來。
「然後呢?」
球場邊的議論和讚歎天蘭是聽不見的,她全心全意地投入了比賽之中,直到終場的哨聲響起。
「不象,不象,也許是到這兒來補習的初中生。」
程濤拿著飯盒走過來的時候並沒有看到天蘭。
球場上的人慢慢地散掉了。天蘭看看表,晚上的課該上了一半了。不去也罷!天蘭背上書包,打算慢慢地往回走。她想起爸爸曾經和她算過一筆帳,她每一天的補課費等於他一天工資的63%,那麼今天爸爸的工作量的63%就等於白辛苦了,真是對不住爸爸。
一個頭髮黃黃臉寬寬的女生說:「謝謝你,小妹妹。我們師專女子藍球隊剛剛正式成立三天,我是隊長王新。今天是我們的熱身賽,你可給我們鼓了幹勁了。」
冬姨笑笑說:「沒有不散的筵席,瞧你媽媽,還象學生時代一樣的天真。」
程濤跑過來,責備地說:「你該在家背英語單詞。」「為什麼不留在城裡?」天蘭問。
天蘭一聽這話就哭了。
天蘭本想發火,見他後面的話說得真誠,也就有點不好意思。再一想到昨夜的那個夢,臉就微微地紅了起來。
天蘭就在冬姨的哈哈大笑中出門。初夏的早晨,空氣中有一種淡淡的茉莉花香。西子穿了一件墨綠色的厚長裙,遠遠地向她招手。
「好!」程濤想想,然後說:「等我拿球去。」
天蘭微笑著睡去,一夜無夢。第二天一大早,天蘭媽媽好奇地問:「你們昨晚都說什麼來著,好象很晚才睡。」
天蘭知道這話是講給她和西子聽的,四周傳過來的眼神里也有一種明顯的幸災樂禍的訊息。她有些倔強地抬起頭來看著班主任,但班主任卻根本沒看她,眼晴盯著黑板前正在演算的同學。只好又埋下頭,把眼淚很勉強地逼了回去。
那一天發的是化學試卷,天蘭拿了個八十三分。天蘭的化學不是很好,能拿到這個成績她覺得也不錯了。化學老師說這一次考試大家成績都不是很理想,就連第一名陸婷婷也只得了九十分。看來大家在化學上還得多下點功夫。說完就開始點評試卷。評卷的過程中天蘭才發現老師少給了她七分,那是第一頁的最後一道題目,天蘭一開始做錯了,後來改正的時候把正確的答案寫在了第二頁的上方,老師顯然是忽略了。整整七分!
「不是不來,」天蘭說:「只不過遲一點。」
班主任被天蘭激怒了,聲音也高了起來:「我一直把你當做好學生,你倒好,天天和西子在一起,連她的油腔滑調也學會了!」
天蘭一邊洗,程濤就說:「瞧,這就是大學生的生活,是不是很失望。」
男生笑起來:「你瞞不過我,瞧你打球的那副狠勁我就知道。說出來,沒準我能幫你。」「省省吧,」天蘭一急就伶牙俐齒起來:「現在哪有那麼多雷鋒。」
「該不是又去逛書店了吧,西子的那一套誰不知道。」天蘭沒做聲。月梅又接著問:「聽說你和西子都進了師專的補習班?」
「知道我那次為什麼不和你比賽嗎?」程濤說:「你的眼神象極了我妹妹,有一種深藏的自卑。難得的一次自信,我不忍心挫傷它。」
天蘭笑,心裏卻滾過一陣緊張。
天蘭在校門口等西子出來,黃昏將至,天上的雲淡了,遠了。象一層透明的紗在頭頂飄浮。天蘭擔心地想,也不知道班主任該怎樣說西子了,沒準也說是自己推西子出來吵架的,西子這個脾氣,就是忍不住。再想回家急匆匆地吃完飯,又該往師專趕了,忙忙碌碌的,就為了一張重點中學的錄取通知書。不知道這算不算是為了理想奮鬥?天蘭想起自己曾經是有明確的理想的,進國家女藍,拿金牌。教練不也這樣說過嗎,首先要敢想、然後敢做,才會成功。現在她連想的權利都被剝奪了,理想也就縹緲得很了。
「對。」程濤說:「王新她和-圖-書們又在練球了,她們很想念你。可我聽西子說,你最近成了『拚命六郎』了,整整番一倍的努力,想必你是沒時間打球了。」
說完放下碗筷去給西子開門。西子「呼」地一下進來了,用一貫放肆的嗓門說:「我都聽見了,跟我爸媽說的話一模一樣。叔叔阿姨你們放心,天蘭考不上一中,一中也就該關門了。」
「頭疼。」天蘭說:「昨天可能睡晚了。」她不太想把上午的事告訴西子,告訴了又能怎麼樣,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過去了就過去了吧,活在這世上,還能不受點氣。
但心裏總歸是不痛快,課也不怎麼聽得進去。恰巧第一節是班主任的數學課。班主任出了兩道題在黑板上讓人上去做,天蘭把頭埋得低低的,還是抽到了她。
天蘭告別程濤往教室走去,一邊走就一邊想今天是怎麼了居然在陌生人面前哭泣。程濤是陌生人,不是嗎?天蘭不是一個愛哭的女孩,每次和西子她們去看電影,別的女孩子動不動就哭得稀里嘩啦,天蘭就是不哭。因此還得了一個「石頭心」的外號。這下要是給西子知道就該給笑話死了。
一進師專的大門,就是一個大的運動場,只要天沒黑,總是有人在上面打球或是做一些別的運動。天蘭最見不得的是打藍球。拍球,繞場,躍起,投籃。在落日餘輝里划著很美的弧線,牽著天蘭的心。
天蘭咕咕地笑。冬姨從皮箱里拿出一隻小巧精緻的音樂手錶說:「瞧我這記性,連見面禮都忘了拿出來,這隻手錶會說話,你早上要是賴床,它會罵你懶蟲,不信你試試。」
「天蘭!」程濤高興地從車上跳下來:「西子說你住這兒,這還是第一次見到你。」
天蘭在黑暗中突地醒來,臉紅紅地在小床上坐了一會兒。怎麼就做這樣的夢呢?象西子說的,不知羞。
「友情為重,」程濤說:「談什麼待遇。」
冬姨摟摟她:「你媽媽說了,把你給我做乾女兒,暑假的時候,不管考得怎麼樣,到海邊來看乾媽,我請你去吃生猛海鮮。」
天蘭往回家的路上走,肩那兒熱熱的,她有點惱怒地想現在的男生怎麼能這樣,隨隨便便地就拍女孩子的肩。再又想自己這樣是不是也有點太在意太老土,看程濤的樣子不象是壞人,也許人家真是好心也不一定。
「是一年級的新生吧?」有人在問。
天蘭恨程濤用這種方式和她說話,她想程濤一定是故意的,把她當做英語系的那些女孩子。於是一聲不吭地從他手裡接過球,瞄準籃框,氣也沒喘地連投三下,三下全中!
「然後念高中,念得走路都歪歪倒倒。就這樣上了師專。」
又一數學系的女生說:「數學不懂,儘管找我。可得在現在就加把勁,別象我們一樣,只能上個三流大學,連個談戀愛的好場所都找不到。」
媽媽說:「怎麼,餓成這樣了。」
「哪裡。」天蘭趕緊說。
等了老半天,西子終於晃了出來,天蘭忍不住埋怨她:「明知道老師喜歡陸婷婷,你偏去和她吵。」
那晚天蘭又做了一個和藍球有關的夢,她夢見自己高高躍起,手都快觸到籃框了,天很藍,藍得讓人睜不開眼,天蘭一不小心快要掉下來,有一雙有力的手臂接住了她,那人的臉上有一層淺淺的金黃的汗珠。
「哪知道,走的時候連這個月的家教費都不要,還跟我說叫我無論如何也要考出最高水平,給他一個面子。」
「重在盡全力,」冬姨說:「我看蘭蘭挺努力,你可別給她太多壓力。」
「年輕的時候就可以抗爭命運?」
「沒什麼,」天蘭笑笑說:「問一道題目。」
「現在的孩子。」天蘭媽媽直搖頭。
「什麼話?」天蘭爸爸說:「就憑這話人家一中也不會要你。」
「說不準,不知道這班還辦不辦下去?」天蘭說。
期末考試天蘭考得很不錯,破天荒地擠進了前十名。雖然是一個第十名,但這對天蘭和爸爸爸媽媽來說卻無疑是一個巨大的喜悅。讓天蘭最開心的還是化學,考了九十二分,化學老師還當著全班同學的面表揚了天蘭。象程濤所說的一樣,失去的自尊可以自己挽回。程濤該回老家過春節了吧。天蘭想起那張空白的明信片,很遺憾沒有在上面寫上謝謝兩個字。
「這跟小說有什麼關係,」西子漲紅了臉:「陸婷婷背後侮辱人,我就找她問問清楚,這有什麼錯?」
秋天的天變化快,感冒也來得快,天蘭得的是重感冒,在家一躺就是三天,急得爸爸媽媽團團轉。天蘭爸爸說天蘭體質不是這麼差的,也許是最近少鍛煉的緣故。天蘭媽媽說不是,是因為壓力太大,孩子還沒滿十六歲呢,天天這樣學來學去地還不累出病來。天蘭躺在床上哼哼,渾身象被誰用繩子綁住了一樣的難受。媽媽一邊摸著她的頭一邊就說:「蘭蘭,考不上不要緊,媽媽就是傾家蕩產也給你買個重點來念。」
「瞧,你的白馬王子又進球了。」西子用胳膊碰碰天蘭。
「你怎麼老向著別人!」西子不快起來:「你知不知道我這麼做都是為了你。」
「肚子疼就不來上課。西子膽子真大。」
一下課班主任就把她叫到了走廊里。
「為什麼?」天蘭再問。
天蘭管媽媽的朋友叫「冬姨」。冬姨不高,但長得很白凈,一張娃娃臉,不仔細看彷彿三十才出頭。她住在一個有名的海濱城市,這一次是出差經過這裏,特意來看看媽媽。天蘭從未聽媽媽提起過冬姨。但從爸媽的言談舉止里知道他們是很在乎這個朋友的。冬姨那晚住在天蘭家。媽媽要送她去住賓館,她死活也不願意,和天蘭擠到一張小床上。咯咯地笑個不停。媽媽好象也年輕了許多,臉上的細紋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有光澤的笑容。天蘭不知道自己到媽媽和冬姨這樣的年紀時是不是也有舊可懷,她們嘴裏的知青生活,和關於坐上火車還不知去向何方的大串聯的激|情回憶,對天蘭來說是很模糊的,象上了年紀的黑白紀錄片,斑斑點點。沒有解說就更是一踏糊塗。
「車到山前必有路,相信我。」冬姨拍拍她:「睡吧,明天再說明天的事。」
「你不把我當朋友。」西子氣鼓鼓地說。
天蘭感激地看她一眼。
於是下課後天蘭就找了化學老師。
「錢鍾書不是說過嗎,借書是戀愛的開始,借試卷,我看性質也一樣。再說,程濤長得還算英俊,你們身材挺配。」
「你的故事可不可以編得稍微象樣一點?」天蘭不信,扭頭就走。人都說師專英語系的男生最油,看來一點也不錯。「喂!」程濤叫住她:「我說的可都是真的,喂——,」他追上天蘭,小聲地說:「你該不會以為我要追你吧,那你可錯了,我們英語系漂亮的女生多得是。我只是看你不開心,想逗你笑笑。耶酥星期五被釘死在十字架上,可三天後不就是復活節了!象你這樣的年齡,有什麼事是大不了的呢。」
雨水淋濕了天蘭的頭髮,天蘭覺得臉上也是濕濕的,可是手臟,她不敢去擦。
「我的英語家教最近結婚,我去請程濤替補。」
「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媽媽說:「再苦再累,忍過去了就有收穫。」
天蘭的心猛地縮了一下,一種真切的失望湧上心頭。看來每個人都是這樣的,為了達到目的可以不擇手段,可以不要自尊。只是沒有想到程濤也是這樣的人,天蘭曾經如此地欣賞過他,沒有理由地把他當做心中的偶象,這一切多象兒時所搭的漂亮的積木,只能遠遠地欣賞,走近了之後,不小心手指輕輕一戳就倒了,倒得如此之快,總是無法補救,徒留遺憾在心頭。
「你有什麼證據說陸婷婷背後侮辱你了?」
「有飲料喝?」西子賊賊地問。
結果,試卷是西子送給程濤的。
「噯,專心!」高個男生帶球從她身邊跑過,大聲地對她說。天蘭回過神來,跟著跑了過去。
天蘭走過去:「冬姨,真的要走。」
「你好象有心事?」西子問天蘭。
「當然。」冬姨捏捏天蘭的手心:「就象你的現在,皮膚白裡透紅,嘴唇飽滿,眼睛明亮,連上帝都怕你。」「我要是考不上重點,我不想我媽媽拿錢買重點給我念,可是我怕她生氣,冬姨你說我怎麼辦?」
「這麼爽快?」西子開心地跳起來:「剛才我還和天蘭打賭呢,她說你不一定有時間。還說你不一定願意。」
程濤的自行車鈴聲從樓下傳來的時候,天蘭覺得自己就象詩裏面所說的「有過了秘密,已經成熟的少女。」天蘭不讀詩,這是包在她語文書封皮上的掛歷紙上的一句話。掛歷紙是爸爸從圖書館里撿回來的廢棄品。天蘭想所有東西都有他既定的命運,就象這張小小的掛歷紙。被安排來形容她一時的心情。程濤穿的是藍色的衣服,天蘭在窗口稍一起身,就能看見那隨風揚起的藍色。西子說程濤的課講得極生動,連她爸爸都愛聽。西子說你有什麼不懂的就問程濤好了,保證一問就懂。天蘭裝做笑嘻嘻地說好,心裏卻很清楚,程濤是西子的家教,是西子用錢請來的老師,他讓西子的英語一下子上了八十分,西子的爸爸一高興給了他一條「紅塔山」,西子她媽媽一高興燒了「甲魚」,這些都是西子和程濤之間的事,與自己無關。天蘭沒有當局長的爸爸,天蘭的成績要有進步,得自己沒日沒和-圖-書夜的干。西子還在說,真的,我幫你問程濤去。天蘭看著西子點點頭。想自己真是大人了,大人才有本事象自己這樣裝模作樣。
班主任見天蘭不咬著嘴唇不作聲,以為佔了上風,口氣軟了下來:「你要是這時候鼓一把子勁,考重點還是很有希望的,但一鬆手,就肯定會掉下來,」班主任一邊說一邊用手上上下下地做著輔助動作,生怕天蘭不明白當前的「嚴峻形勢」,然後又壓低聲音說:「你可不能和西子比,這你是知道的。要好好用功,補課倒是其次,最主要的還是上好當前的每一節課。別再象今天那樣,那麼簡單的題都不會做。」
功夫不負有心人。
「哎喲,你可別嚇得我腿發軟。」西子佯裝歪歪扭扭,周圍響起一大片笑聲。
天蘭就和西子一起去了師專。這時已經是春天了,操場邊的梧桐露出了可愛的嫩嫩的綠牙兒。天蘭努力想,真就想不起程濤的模樣。當過老師的人了,該成熟一點了吧,不知道是不是還會偶然想起一個在他宿舍里哭得一踏糊塗的女孩子呢。
放學回家發現冬姨在收拾行裝。媽媽在廚房裡殺著一條活蹦亂跳的大鯉魚,高聲地說:「沒見過你這樣的人,好不容易大老遠來一趟,又急匆匆地要走。」
「我不和你比,」天蘭說:「怕你輸不起。」
「不說告別。」天蘭低聲說。
男生一點也不介意:「我叫程濤,英語系三年級的。一看你我就想起我妹妹,她也和你一樣,高高的,腿長長的。很適合打藍球。」
天蘭趕緊擠進去拉住西子:「算了,算了,有話好好說。」
陸婷婷說:「明人不做暗事,是我說的又怎麼樣,你還能把我殺掉。」
「好久不見你,西子說你病了。怎麼,剛好又想折騰出病來。」
天蘭走進考場的前一天收到了冬姨寄來的一張很美的賀卡,藍天,白雲,還有展翅的白鴿。那天藍得不可思議,藍得深而遼遠。冬姨在上面只寫了四個秀氣的大字:天天天藍。媽媽說,這個冬姨,還象做學生時一樣的浪漫。媽媽說這話時微微地笑著,象憶起一個多年前俏皮的秘密。天蘭想自己也有一個秘密,那就是考上哪個學校就念哪一個學校,絕不花錢買書念。像程濤那樣,和命運賭一回,無論輸贏,都有機會。天蘭不相信自己就考不上大學,她要去冬姨那個城市念大學,冬姨說過了,那兒有最美麗的大海,象秋天的天空一樣,也象程濤所描述過的美麗的田野,一望無際,令人心醉。
天蘭看著她們,突然想到自己有一天成了大學生是不是也是和她們一樣,一副長不大的樣子,可以自由自在地笑,自由自在地打球。可是和大學之間還隔著那麼遠的距離,隔著一個不知是禍是福的中考,還有那麼多不順心的事,天蘭的心就象沒來得及加熱的熱水器里的水遺憾地冷了下來。
喜氣洋洋的春節一過,天蘭又投入了緊張的學習之中,因為教委不同意,新學期里,師專的補習班沒有再繼續下去。象西子那樣請家教吧,有經驗的老師請不到,請沒經驗的又怕把錢扔進了水裡。爸爸媽媽嘆完氣后鼓勵天蘭說:「這也沒什麼,革命靠自己。」
老師看看試卷,再看看天蘭,說:「分數多少這時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不是真正地掌握了知識,這在中考時自會見分曉。」
「你是怎麼知道的?」天蘭問。
「幹嘛?」
「可不是?」西子挺得意。
天蘭給她們說得有點不好意思起來,於是轉開話題:「你們怎麼一成立就和男隊比賽起來了?」
「我看就算了,」老師說:「我改試卷還是很少出錯的,況且,錯又在這個地方,很難判定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你說呢?」
程濤湊近天蘭說:「輸給我沒有關係,你的面子丟不了。」
再見到程濤也是一個星期天,天蘭家裡來了客人。是媽媽做知青時的好朋友,貴客。媽媽叫天蘭到不遠的商店買一種叫做「冬條」的零食,說是她這個朋友的最愛。天蘭一下樓就遇到了程濤。
「把她美得。」媽媽在廚房裡聽見了,說道:「還是那句話,考不好,哪兒也不去。」
「你這是罵我還是罵西子?」程濤一幅饒有興趣的樣子。
一聽這話大家都笑了。王新說:「他們男隊給自己起了個神經兮兮的名字,叫什麼『蟲子』藍球隊,我們取名的時候就開玩笑說叫『殺蟲劑』女子藍球隊,誰知傳到他們耳朵里了,這不,就下了戰書。」
程濤自顧自地說下去:「那一次來,還是大一。我看上一個女孩子,頭髮長長,笑容甜甜。我緊張得手心都出汗。我用我一個月生活費的一半付了帳。可是她回頭在別人面前笑話我,說我穿著老土普通話蹩腳,喝咖啡用勺子。後來,我很努力地學做一個城裡人,學得得天衣無縫。我也真的很想留在城裡。可是再後來,」程濤喝一口咖啡,繼續說道:「還記得我跟你提起過的妹妹嗎?她真的很象你,我們家家境不好,我念書三年用的錢,全是她給人家做衣服掙來的,老闆計件算報酬,她就常常加班到深夜。我妹妹只比你大一歲,可是你知道她的手象什麼樣子,又粗又大,滿是裂口。她應該和你或者和西子一樣,有自己的少女時代,穿漂亮的衣服,看言情小說,滿球場飛奔,可是她什麼都沒有。還有那些鄉下的學生,他們至今還在用中文為英文注音,在『study』下面寫『石大堆』,我就常常想,我念師專,究竟是為了什麼。」
天蘭又被驚醒了,原來是媽媽坐在床頭。媽媽愛憐地說:「睡覺也不關燈,瞧你,在夢裡面打狼啊,一頭的汗。」天蘭伸手摸摸額頭,真有一層細密的汗珠。
程濤拍拍她的肩說:「別愁眉苦臉的樣子,不高興的時候,來和我一起打藍球,我還想和你一決高低呢。」說完就大步大步地走開了。
一個陽光燦爛的星期天的下午,西子興沖沖地在樓下叫她說:「走,陪我到師專去!」
天蘭和西子嘻嘻哈哈有一句沒一句地走在大街上,她們要去設在師專的一個初三學生夜間補習班,這可不是一個普通的補習班,據說,它彙集了全市初中部各學科最富教學經驗的老師。要不是西子當局長的爸爸,天蘭是想也不敢想進這個班的,進這個班就是進重點,這可是很多有識之士都說過的話。天蘭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值得慶幸,有西子這麼個局長千金做朋友。西子爸爸身材矮小,卻胖得很,渾身上下一般粗細。聲音大而哄亮,餘音繞梁不絕。天蘭的爸爸在市圖書館工作,雖大小也算是個幹部,但沒有什麼實權。天蘭覺得自己爸爸蠻英俊的,高高的個兒,穿上西裝就沒治了。但是他不能和西子的爸爸比。人和人怎麼能一樣呢,就象自己也不能和西子比一樣,西子把西米露當白開水喝,背三百元錢一隻的卡通書包。不過西子沒有壞心眼,又肯幫助人,所以天蘭還是很喜歡和她做好朋友的。
天蘭跟著去了。
正在這時,王新她們從那邊喊過來:「天蘭——,你快過來一下。」
冬姨的手從被窩裡伸過來,軟軟地握住天蘭的手說:「那是因為她是你媽媽,她天天看著你,不知道你原來已經長大,會問這麼深刻的問題。但是天蘭,孩子是母親的驕傲,沒有人比她更愛你。」
媽媽叫天蘭出來洗臉,附在天蘭的耳邊小聲說:「小心不要問冬姨孩子的事,冬姨沒有孩子。」
冬姨是坐晚上十二點的火車離開的。爸爸媽媽一起去送她,天蘭一個人在家看書,有點害怕,就把各個房間的燈都打開來。十二點的時候,天蘭好象聽到從遠方傳來的火車的汽笛聲,那聲音細而尖銳地穿空而來。天蘭想冬姨就這樣走了,她還有很多話沒有跟她說。人的一生真是很奇妙,冬姨和媽媽一樣年紀,一起長大。可是她們有那麼多的不同。天蘭很想知道自己的一生會是什麼樣子,考上重點和考不上重點,是不是真的就會有很多的不同。或者說程濤,留在城裡和不留在城裡是不是也會有很多的不同。或者說西子,有一個局長爸爸和沒有這個局長爸爸是不是也有很大的不同,冬姨所說的「抗爭命運」究竟代表著哪個方面。這些都是天蘭這個年紀所想不明白的。可是她不能問爸爸媽媽,爸爸媽媽是不允許她的頭腦里有這些亂七八糟的雜草的。只有冬姨不一樣,她有大人的頭腦,孩子的心靈,天蘭感覺自己能和她息息相通。天蘭懷念著冬姨,呼吸也成了黑暗中游泳的魚。
天蘭躍起投籃,說:「程濤,我現在知道你為什麼喜歡在下雨天打球了,痛快!你知道嗎?我那時不懂,和西子老笑你。」
西子說:「一個巴掌拍不響,你怎麼不問問陸婷婷。」「我會狠狠地批評陸婷婷的。都是同學,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呢,我說西子,你不要把小說里的那些東西搬到生活中來,對你沒有好處。」
晚上回到家,看程濤還給她的試卷,發現好多她做錯的地方都被程濤用紅筆做了批註,天蘭看著程濤的字,那些漂亮的英文和中文。一個可怕的詞頓時出現在她的腦海里。「戀愛」!天蘭並不早熟,這個想法讓她在剎那間蒼白了臉。
天蘭不加思索地脫口而出:「那你為什麼不要孩子?」
球場邊轟地響起一陣叫好聲。
「那程濤怎麼說?」天蘭關心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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