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停岸

作者:長青長白
停岸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一章 深海中的燈

第一章 深海中的燈

她望著手機里林桁的照片,手指在屏幕上輕點了點,發出「嗒、嗒」的響聲,不知在思索什麼。
村長放下心來,連道了幾聲:「好、好,那就好……」
林桁他媽生下他沒兩年就受不了跑了,如今爺爺奶奶都走了,爹也死了,血濃於水的親人是一個不剩,小小年紀就成了孤兒。
兩人先後在半年前和半月前去世,衡月後事未處理好,也還沒去辦死亡證明,此時翻開戶口本一看,才發現戶口本里明明白白寫著四口人。
村長聽林桁越說越不對勁,眉頭皺得幾乎能夾死蒼蠅,拚命在一旁給他打眼色。
在這個十七歲少年的貧瘠人生里,這是他第一次離年輕女人的身體這麼近。他嘴唇微動,想要道歉,卻連怎麼開口都犯難,但衡月卻好像完全不在意。
說完不等對方回復,就掛斷了電話。
衡月沒說話,藉此時間正在打量他。
但從另一方面來說,生老病死誰也擋不住,不說林青南,兩位老人也算壽終正寢,走了是沒辦法的事。至少林桁身上從此沒了負擔。
衡月認命地睜開眼,摸過手機,發現上面顯示著兩個未接來電和幾條彩信。
房間里冷風吹拂,空調發出輕微的運作聲,她蜷在床上,眼皮像粘了膠,捏著手機含糊回了幾個字:「嗯……我是。」
她看著腳踝上方腫起來的一個大毒包,難得有些無措,她連什麼時候被咬的都不知道,直到發熱發癢才發現。她想伸手去撓,又怕弄破了它。
她把林桁的戶口頁展平放回保護層里,唇瓣一動,忽然極緩地呼了一口氣,像是覺得這事十分荒唐,但又有種無從推卸的責任感。
這個「你姐」,自然指的是衡月。
不怪村長著急,是衡月說最好一天把事辦妥,人生地不熟,她沒打算在這裏住一晚上。
林桁看著那截纖細的小腿,愣了愣,隨後進房間翻了一瓶花露水出來。他大步走到衡月身前,屈膝在她腳邊蹲了下來。
今早天色蒙蒙亮時衡月才睡著,躺了不到四個小時,頭腦昏沉得彷彿塞了滿滿一腦袋濕棉絮,此時驟然被手機來電的振動吵醒,心臟震跳加速,彷彿有頭皮鼓在胸腔里擂動,很不好受。
村長恨鐵不成鋼地搖了搖頭,帶著衡月繼續往前走,見衡月望著幾個孩子跑得歪歪扭扭的背影,連忙解釋道:「衡月小姐你別擔心,林桁這孩子不這樣,他聽話得很,不抽煙也不打架,勤快能幹,讀書也厲害,村裡個個見了都誇,不像這幾個不學好,成天書也不讀,盡在坡上打滾……」
林桁穿著一件短袖和一條黑色長褲,很普遍的裝扮,但他骨架長得好,襯得身形格外高挺。
衡月的視線在他的耳朵上停留了幾秒,慢慢收了回來,道:「被蚊子咬了。」
「喂,你好,請問是衡月小姐嗎?」
林桁似是被這句話驚醒,猛然回過神來,他偏頭避開衡月的視線,眼睛眨了一下,不太自在地點了點頭:「……知道。」
畢竟衡月一來就說要帶林桁去北州生活,這並不是個小事。
她顯然沒因林桁這番話有任何動搖。
她說得誠懇,這段話終於叫林桁肯看向她,他個子高,明明是低頭看著衡月,氣勢卻莫名矮了一大截。
三人進到屋中,村長坐下來,詳細地把昨天如何聯繫上衡月、以及衡月同意擔任起他監護人責任的事完整地跟林桁說了一遍。
幾個男孩中有兩個臉上還有嬰兒肥,看起來沒超過十歲。他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許是怕被告家長,一時安靜下來,都不敢吭聲。
陽光照進屋內,溫順地睡在她的腳邊,她整個人都好似在發光。衡月身上的穿著和氣質提醒著林桁,她和這裏的人不一樣,和他更不一樣。
林桁答應了衡月後,先出門把那扔在地里的半背簍油菜籽和打油菜用的農具拿了回來,他把背簍放在門外,沒背進門,然後進屋沖了個澡,他洗澡的速度很快,前後沒超過五分鐘。
林桁看著少年老成,但有些時候也和這個年齡的其他男孩沒什麼兩樣。在狹小的空間里,當他單獨面對衡月這樣只比自己年長几歲的漂亮女人時,總是慌亂得手腳都不知往哪裡放。
衡月沒避開視線,就這麼大大方方地讓他看,直把小孩慢慢看紅了臉。
但她一動不動地躺了近一個小時,除了突突跳痛的太陽穴越來越昏脹以外,卻再無半點睡意。
早上九點多,衡月接到一通來自蘇安省南河市的電話。電話那頭是個中年男人的聲音,操著口不太標準的普通話,「喂」字拖得很長,帶著抹純樸的方言口音。
衡月見小孩跑遠,收回視線,看著腳下崎嶇不平的路,語氣平淡:「沒事,你別擔心,我既然答應了會照顧林桁,就不會反悔。https://www.hetubook.com•com
林桁愣住了,村長也愣住了,他沒想到這一路安靜少話的姑娘竟然是說一不二的性格。
衡月住在北州市,看見別省的來電,認定這是通拙劣的詐騙電話。為了不再被吵醒,她開了勿擾模式,將手機扣在一旁,又閉上了眼。
衡月逐字逐句看完,放下手機,神色迷茫地盯著虛空處看好一會兒,而後下床從保險柜里翻出了戶口本。
衡月的手搭在膝上,仍彎腰看著他,好像沒覺得倆人的姿勢有什麼問題,那張妝容精緻的臉離他極近,林桁甚至能聞到她身上傳來的好聞的香水味。
也不知道他是怎麼從幾顆看不見臉的毛刺腦袋中認出人的。
她聲音不高,輕柔但不算溫和,並沒有給林桁第二個選擇的機會。
「嘿!你這孩子,你不是說你知道嗎?人都大老遠來接你了,你還杵在這兒。」村長輕推了他一把,「走走走,進屋說去,這鬼天氣熱得要命,陽壽都給我曬掉半年。」
暑氣濃烈,衡月沒想到大中午的林桁會扎在地里幹活,她看了看瓦房四周,這一大片油菜地加起來約有兩個籃球場大,而油菜稈已經倒了半個籃球場。
就是瘦,十分清瘦,面部線條都因此顯得十分凌厲,眼珠子黑得烏濃,不看人時就是一副生人勿近的面相,但直直望著你的時候又覺得他生得乖巧。
走到林桁家門前,衡月才發現遠處看起來冒出頭的瓦房並不止一間,而是好幾間灰黑色的石磚瓦房並排在一起,其中一間小木門的門口堆著乾柴,瓦房周邊地里種著大片大片的油菜。
衡月耐心聽林桁說完,點了下頭。林桁以為她想通了,卻見她抬起手腕看了眼時間,平靜道:「知道了,你所說的對我來講都不是問題,去收拾吧,我買了六點的機票,再耽擱可能要誤點了。」
腦內神經如同被火燎了一口,林桁猛地將手縮了回來,用力過猛,腳下都趔趄了半步。
小孩也要面子,他們看了看衡月,認出她是從外地來的,不約而同地相互對視幾眼,然後小牛崽似的嬉笑著拔腿跑了。
衡月被村長這中氣十足的吼聲嚇了一跳,抬高傘沿往村長盯著的方向看去,望見幾個衣服上蹭著黃泥土的男孩從田溝里探出半截身子,手忙腳亂地把手裡的東西亂七八糟地摁滅在土裡。
他顯然熱得不輕,渾身像是在冒熱氣,瑩亮的汗珠一顆顆順著臉頰不停地往修長的脖頸上滾,身上的衣服汗得濕透,緊緊貼在腰側腹前,在正午的光線下,可以清楚地看到一層薄薄的肌肉線條。
兩人一直在用方言交談,衡月聽不太懂,也沒怎麼聽,她看了一圈屋裡簡樸過頭的陳設,視線落在牆上掛著的兩位老人遺像上,最後又慢慢轉回了林桁身上。
村長心潮澎湃,心中突然湧起一股仿若「嫁女兒」的衝動,見林桁還站著不動,正準備跟著再勸幾句,兜里的電話卻突然響了。
說話時左搖右晃的,腳下像是踩著石頭。
但其中只聯繫上一個繼姐,也就是衡月。
她坐直身,蹙眉看了一眼林桁手裡綠油油的花露水,將腿往他面前伸了伸,墜在耳垂上的藍色耳環在林桁的餘光里輕輕晃動,她輕聲道:「麻煩了,我不太喜歡手裡弄上花露水的味道。」
他隔著幾米的距離看著站在村長身後的衡月,神色怔愣又震驚。那反應很奇怪,不像是初次見到一個人時該有的反應,更像是先前認識衡月,又對她在這裏出現感到極其意外。
翻過前三頁戶頁,後面是一疊空的透明保護層,衡月捏了捏戶口本的厚度,敏銳地察覺出了不對,她挨頁仔細又翻了一遍,才在其中不起眼的一張保護膜里發現一張對摺夾在裏面的薄紙。
另一個不服氣道:「我賠給你就行了嘛,我爺爺還不是種了,種了四畝!」
林桁補助申請表上填寫的是單親家庭,與事實不符,根據相關要求,補助沒辦下來,因此也就上不了學。
林桁眉心沒再皺著,但也沒抬起眼看衡月,他就這麼站在離衡月兩步遠的地方,低著頭,彷彿在思考還能說些什麼才能讓衡月清楚明白「照顧他對她來說並不值得」這件事,然後再回到他的油菜地里繼續忙活。
「打起來了?咋又打起來了?怎麼又是因為雞啄菜的事,上回不是都用籬笆圍起來了嗎?哎呀!這兩老頭!」
外面的日頭稍稍落下去,厚白雲層晃過明媚日光,在門前投下大片緩慢移動的陰影。
屋裡倆人誰也沒說話,衡月腳尖點地,緩緩轉了轉腳腕,放鬆著走累的小腿,林桁則像塊石頭沒怎麼動彈。
不知是放周末還是怎麼,去林桁家的路上遇到幾個十歲多的孩子窩在田和圖書溝里,鬼鬼祟祟不知道在幹什麼。黑乎乎的腦袋從田坎冒出來,黑漆漆的凌亂短髮猶如幾叢未經打理的雜草,彷彿長在了田坎上。
快三十度的天氣,衡月撐著把遮陽傘,感覺臉上的妝都要曬化了,她實在沒料到南河的天氣這樣毒,好像和北州不是同一個太陽。
證件照似乎是手機鏡頭懟近了拍的,尺寸很大一張,但像素卻不太好,拍得有點模糊。不過仍可看清照片里少年的長相。
她很漂亮,是林桁不敢直視的漂亮,眉眼含情,濃烈又肆意,美得叫人驚心。
但十七歲的林桁卻心有傲骨,不願意低頭、也不願意平白無故受人恩惠,即便這個人在法律上有義務照顧他。
在村長眼裡,林桁這樣的窮苦孩子突然多了一個有錢好心的城裡姐姐,既為他感到高興,但一深思,又忍不住為林桁惋惜。
村長一時更氣了:「下回!下回!你哪次不是說下回!」
……
高跟鞋尖踩著地面輕輕點了點,她微歪著頭,繼續道:「我母親同你父親結婚十二年,在他照顧我的時間里,對你卻沒有盡到父親的責任,我心有虧欠,你若過得不夠好,我怕餘生都不得安寧,你就當行行善,幫我個忙,好嗎?」
林桁身量很高,肩背挺直,身高拔過地里的油菜桿一個頭不止,估計快有一米九,衡月穿著高跟鞋都得仰頭看他。
村長壓根兒不相信他說的話,嘴裏繼續訓道:「你自己說你這都第幾回了?咋個就不學好,盡學些壞毛病,你說說你長大想幹啥,當街溜子啊!」
林桁家裡的門關著,門上掛著把舊鎖,沒鎖上,但顯然人並不在家。
衡月那身打扮一看就是城裡有教養的有錢人,村長猜想她母親也不可能會窮到哪去,可這當爹的再婚過上了好日子,就把親兒子給扔一邊不管了,這算什麼事……
衡月所在的北州市和林桁所在的南河市隔了兩千多公里,第二日,衡月乘飛機飛往南河,出了機場,就徑直打車前往了安寧村。
衡月發現他左耳上有一顆黑色的小痣,之前被泥遮住了,此時身上泥灰衝去,才幹乾淨凈露出來。
村長見衡月態度堅定,不由得隱隱高興起來,他看著林桁長大,對他而言,林桁有著落總歸是件好事。
她點開信息,徑直撞入視線的是一張標準的證件照,幾乎佔據了手機整個屏幕,照片里是一個模樣清俊的少年,看上去只有十五六歲。
衡月笑著朝村民點點頭,只說一句「你好」,並不多言。
喚了沒兩聲,屋後邊的油菜地里就冒出了一個高瘦的身影,那人兩大步從油菜地里跨出來,沉聲道:「李叔,我在這兒。」
衡月的母親和林青南在十二年前結婚,衡月從來沒聽說林青南還有一個兒子,她母親也沒同她提起過。
他換了身衣服出來,看見衡月沒再站著,而是坐在了一張小凳子上。她將傘和包放在了一邊,單手提起裙邊,正彎腰往露出的細瘦腳踝上看。
他擦了擦汗,說著氣得擰開手裡的保溫杯喝了一口,臉頰肉隨之動了動,齒間抿出一張因泡太久而變得發苦的碎茶葉,本想吐出來,但看見衡月,又給干吞了回去。
和精心打扮的衡月相比,他看起來實屬狼狽,衣服上粘著金黃色的油菜花,臉上還沾著黃土,就連耳朵上也蹭上了,和一路上看到的村民沒什麼區別。
林桁對上衡月的視線,立馬便挪開了目光,纖密的睫毛顫了幾下,一時眼睛都不知道該往哪看了。
衡月怔怔地看著照片,若有所思地從床上坐了起來,她打開床頭燈,瀏覽起另外兩條長逾百字的信息。
「知道?」村長奇怪,「你咋知道的,我記得沒跟你說過啊,別人跟你講的嗎?」
那邊聽見她的回話,情緒十分激動:「哎呀,太好了!太好了!終於聯繫上你了,衡小姐你好,我是南河市安寧村的村長,聯繫你主要是想跟你商量一下你弟弟林桁的事。」
林桁分不清她話里想要照顧他的真情實意有多少,但他看著那雙眼睛好一會兒,最終垂下眼眸,極輕地「嗯」了一聲。
村長口音有點重,一會兒一句夾生的普通話,一會兒一句地地道道的方言,衡月只能聽懂個大概,但她沒打斷,跟在村長後面安靜聽著,時不時附和一句禮貌地給個迴音。
他對衡月說:「這不是你的責任,你沒有必要帶著我這麼個累贅。」
「事情就是這麼回事。」村長出聲打破寂靜,儘力活絡著氣氛。
一分鐘后,村長又匆匆進了門,兩道眉毛擰在一起,一副心焦火燥的模樣:「衡小姐,實在不好意思,我這兒突然有點事得去一趟。」
聲音低啞,分外無力。
不止孩子,去林桁家的路上,她們還遇到了和*圖*書幾個村民,皆是汗流浹背地在地里幹活。和城市疏離冰冷的人際關係不同,村裡的人彼此熟識,幾乎每個人看見村長都要打聲招呼,再隨口聊上兩句。
衡月穿著高跟鞋,怕扭著,盯著腳下不太平整的路在走,壓根兒沒發現幾個小傢伙,只聽村長「嘿」的一聲,衝著幾顆腦袋瓜子大吼道:「三娃子!你是不是又在帶著他幾個小崽子胡鬧!一天天不學好,我等哈就去告訴你媽!」
顯然就是主犯「三娃子」。
他們走了已經有十多分鐘,衡月鞋尖點地,驅趕著湧上來的細小蚊子,客氣道:「好,辛苦您了。」
衡月不知道為什麼她母親和林青南要將林桁的戶口頁藏起來,兩人已經去世,她也找不到人詢問。
就像是……就像是一對父子。
看得出他還是因為衡月的到來而由衷替林桁感到高興,他拍拍大腿站起來,對林桁道:「別傻站著了,去洗洗換身衣服跟你姐走吧,以後就不用忙得學也上不了了。」
村長一聽,急得眼睛都瞪圓了。
但林桁聽起來像是認真在為衡月考慮,一字一句說得極為誠懇:「我很感激你能來這兒,但說到底其實我和你沒什麼關係,你還這麼年輕……」他頓了頓,眉眼垂得更低,「有工作有家人,過得自由自在,帶著我這麼個拖油瓶不是什麼好決定。」
「哎喲,那林桁這下子有福氣了哦……」
顯然對方還不知道,林桁的父親林青南已經在半月前離世了。
林桁仍是一臉不解,但聽見這話,卻是快速地看了一眼衡月,瞧見她脖子上的細汗,眉心輕斂了一下,轉身推開了門。
衡月看林桁的眼神如同看路上遇見的那幾個小孩,直白又坦然,明亮眼瞳里滿滿映著少年清瘦的身影。
她的睡眠狀況一向不佳。
他低下頭,留了一個烏黑潮濕的發頂給衡月,頂上有一個不太明顯的發旋,衡月看了看,是朝順時針方向旋轉的。
弟弟?她哪裡來的弟弟?
聯繫衡月的村長姓李,是個面容和善的中年男人,她同村長在村委會見過面后,簡單寒暄了幾句,兩個人都想著儘快將事情解決,便沒多言,一起前往了林桁家中。
那顆痣很小,但卻很濃,耳朵上那小小一點皮肉都彷彿被染透了,極其惹人注意。
衡月抽出一看,赫然是林桁的戶口頁,且戶籍地址和村長提及的信息都能對得上。
她手裡舉著把青色遮陽傘,另一隻手提著包,一襲淺藍收腰的高定長裙長至腳踝,底下踩著一雙五厘米的碎鑽細高跟。黑色長發挽在腦後,膚白高挑,妝容精緻,無論氣質還是穿著,怎麼看都不是這小地方的人,站在這田埂小路間,有種違和又突兀的神秘感。
林桁扭開花露水的綠色小瓶蓋,熟練地將刺鼻的花露水倒在手心裏搓熱,腦子都還沒反應過來,手就衝著她腳踝上的蚊子包捂了上去。
不值得,沒必要,謝謝她來,但她可以回去了。
困境之中陡然出現一根解難的藤蔓,換是誰遇到都該喜極而泣的事,但林桁卻半點沒動靜,他微低著頭,看著腳下的地面,宛如一種無聲的拒絕。
衡月皺了下眉,眼睛張開一道狹長的縫,忍著屏幕刺眼的亮光瞥了眼來電顯示,看清上面「蘇安南河」幾個大字后,回了句:「抱歉,你打錯了。」
她的狹長的眼尾微微垂下,明亮的手機屏幕上,少年略顯青澀的臉龐映入眼中,過了大約五分鐘之久,衡月撥通了電話。
被這雙眼睛望著,讓人莫名有種被它的主人珍視的錯覺。
衡月本能地感覺到了些許異樣。
「林桁,」她看著他,「我花了四個小時從北州過來,想得已經很清楚,照顧你對我來說並不麻煩,養你於我而言比養一隻貓還簡單,這並非客套話,但對你來說,你的人生從此會寬闊許多,你才是應該認真想清楚。」
其中一個男孩不小心摁在了田坎上一株衡月不認識的綠色農作物上,惹來另一個男孩的一巴掌,男孩嚴肅道:「你幹啥,把我家的四季豆都燒死咯!」
所幸村長並未糾結於此,他拍了拍林桁的肩膀,笑著道:「知道最好,既然知道,那就別忙活了,收拾東西去吧。」
這幾個孩子顯然是慣犯了,不躲也不跑,還有心思插科打諢,其中有一個正嬉皮笑臉地向村長求饒:「別啊!李叔,我下回不會了。」
村長深深嘆了口氣,從老式襯衣胸前寬鬆的口袋裡掏出包捏得皺巴巴的煙,想抽一口,餘光瞥見一旁像桿荷花莖亭亭立著的衡月,又把煙盒塞回了鬆鬆垮垮的衣兜。得知林青南去世,林桁的反應意外得平靜,他垂手站著,只淡淡「嗯」了一聲,表示自己知道了,面上絲毫不見悲傷。他爹也才三四十來歲,可和-圖-書林桁連他怎麼走的都沒過問一句,彷彿死的只是一個和他無關緊要的陌生人。
充其量也不過一個長得不錯的少年人,但就是這張照片,卻讓衡月愣了足足半分鐘。
見到衡月後,村長一路上都顯得十分高興,但又有點忐忑,他拎著一隻軍綠色大號保溫杯,就這麼走在烈日下,話語不停,明裡暗裡都在誇林桁,似乎很擔心衡月會突然改變主意。
去林桁家有一段泥土小路,車子進不去,只能步行。
但林桁彷彿突然眼盲,對此視若無睹,他一字一句、條理清晰地替衡月分析了個透徹,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指向一個中心點,那就是照顧他對衡月沒有半點好處。
屋內安靜下來,壓抑厚重的氣氛似一團纏繞不清的透明清霧瀰漫在三人之間。
明明衡月才是這間房屋的外來者,但林桁卻是表現得分外局促的那一個,既怕自己唐突了她,又不希望她看輕自己。
他默默收回視線,但又沒忍住看了過去,見她兩道細眉蹙著,遲疑了片刻,低聲問:「怎麼了嗎?」
他爺爺奶奶那病如果多熬幾年,林桁怕是能在這地方熬到二十多歲。
那種地方,和孤兒院其實也沒什麼區別。
中老年人手機聲音開得大,他不好意思地朝衡月擺擺手,掏出電話,接通了往門外走。
村長也不隱瞞,樂呵著道:「這是林桁的家人,來接他去城裡住。」
只有被叫作「三娃子」的男孩站得最高,聲音也大,吼著道:「李叔你千萬別跟我媽說,我下次肯定不帶他們了……」
長裙貼著臀,裙子將腰身掐得纖細,側腰處軟得凹下去,林桁幾乎能看見布料下凸起的胯骨,她微微一動,淺藍色裙擺便似海水一般在她腳踝處搖晃。
不過想想也是,如果是一般人,哪能隨隨便便就答應下來要照顧這麼一個平白冒出來的窮弟弟呢。
在農民眼裡,辛苦種的菜和養的雞鴨那就是第一寶貝的東西,也因此,村裡常有人因為這些看似雞毛蒜皮的小事鬧得不可開交。
「還有就是,那個,你爹他……」村長看向林桁,欲言又止道,「你爹他已經去世了,半個月前的事,昨個兒你姐給我說的……」
面骨清瘦,眉目漆黑,挺鼻薄唇,五官生得極好,但神色卻很平淡,沒什麼表情地看著鏡頭。
村長說著,話音漸漸沒了聲,他當村長好多年了,這個年紀,也該是看慣了貧苦,但此時都有點不忍心說下去。
這都還不算什麼,更主要的問題是,林桁如今才十七歲,還未成年,法律要求尚未成熟的未成年人必須和監護人居住,不然就要以保護之名被送往未成年看管院。
李村長就像是一根連接在林桁和衡月之間的線,沒有了他在中間平衡,主動權便直接一邊倒,完完全全落到了衡月手裡。
給衡月發消息的是林桁村裡的村長,林桁無依無靠,也沒有收入來源,為了高三中途入學,參加高考,前段時間村長便去幫林桁辦理了國家的學業補助申請。
兩人突然快速地說起方言,衡月一個字都沒聽懂,只聽見林桁垂著眼,含糊不清地「嗯」了一聲。
成年人看重利益和未來,「讀書是唯一的出路」對於農村的孩子來說絕不是空話,村長深知林桁從這兒走出去遠比待在這個小村鎮更有前途,所以才會勞心勞力地替他找他那個不盡責的親爹。
衡月在心裏道:倒是挺會長……
衡月看他神色焦急,沒出言挽留,淺淺勾起一抹笑,道:「好,這一路謝謝你了,你有事就忙去吧,我來跟林桁說。」
但驀然得知自己法律上還有個弟弟,衡月面上的表情卻很淡,沒有喜悅,也不見被隱瞞了十多年的憤怒。
村長言辭懇切,再三請求,信息里沒有要求衡月這位素未謀面的姐姐擔負起照顧林桁的責任,只懇請她幫忙聯繫一下林桁的父親。
他們看見一個漂亮年輕的城裡女人撐著傘跟在村長後面,都很是新奇,通通在問村長衡月是誰。
衡月聽見聲音,回頭看向他。林桁洗的冷水澡,衝去了暑意,此時身上透著一股涼氣,他頭髮濕漉漉的,像是只胡亂擦了幾下,有些亂,還在往下滴水。
未接來電正是先前接到的那通「詐騙電話」,而那幾條未點開的信息也來自於同一個號碼,在網路普及的今天,竟是很少還有人在使用的彩信。
面前的人看起來比證件照里的要大一些,這個年紀的男孩一天一個樣,或許只大了一兩歲,但看上去已經沒了那份朦朧不清的稚氣。
「林桁——林桁——」村長扯著嗓子大聲呼喚起來。
農鄉的小村莊就像是一個摩擦熟識的大家庭,被村長這家裡人罵和別人看著自己被罵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
他蹲下的時候沒覺得有什麼問題,但當他將m•hetubook•com•com手摁在衡月白皙的小腿上時,那細膩的皮膚觸感突然提醒了他面前的人並不是他照顧慣了的爺爺奶奶,而是他並不算熟識的「姐姐」。
如今電話詐騙這麼執著了嗎?
他下意識抬起眼帘,想去看衡月的反應,虹膜卻猝不及防地掠過一片飽滿白膩的皮膚。
「沒事沒事,應該的。」村長擺擺手,感嘆道,「之前啊,我們一直聯繫不上林桁他爹,林桁都跟我說不用管他了,唉,那麼大丁點兒一孩子,也是吃夠了苦頭,馬上就要高考了,穩妥妥的大好前程就在眼前,哪能說不管就不管。咱們這村裡,就沒出過大學生。這孩子聰明、成績好,考不出去可真就毀了。」
「林桁是個懂事孝順的乖娃子,這些年他爺爺奶奶身體不好,一直都是他一個人在照顧,老兩口雖然體弱多病,但有林桁在,走得也不算痛苦,只是可憐了林桁,一個人孤苦伶仃的,沒想他那個爹也跟著走了,雖然不靠譜,好歹是個親人,唉……」
三娃子還想說什麼,一個小孩看見村長身後俏生生站著的衡月,突然伸手拉了拉他,小聲道:「哥,你看那個人……」
林桁此時也正抬起頭看向她,但他好像沒料到她會突然轉過頭來,少年怔了半秒,眼皮垂下去,立馬又錯開了視線。
又走過一段還算平坦的乾燥泥路后,村長指著遠處在一片油菜地里冒出頭的瓦房對衡月說:「就那兒,馬上就到了。」
她側對林桁而坐,烏黑長發用一根黑色實木簪子挽在腦後,髮絲細密,如同上好的柔軟綢緞,下面露出了一截白得晃眼的細頸。
雖然衡月答應會照顧林桁,但畢竟非親非故,又沒什麼感情,能照顧到哪個分兒上誰也說不好。
村長看衡月神色冷靜,稍稍微放下心來,他提起水杯,語重心長地又勸了林桁幾句,這才火急火燎地走了。
但無論如何,跟著衡月去大城市都是林桁如今最好的選擇,他爺爺奶奶看病耗光了家裡的積蓄,後面又是買棺材又是辦喪事,這家徒四壁的,不知道變賣了多少東西,他身上怕是沒剩下幾個錢。
衡月看著他汗濕沾泥的臉,問:「你要直接收拾東西和我走,還是先洗個澡我們再談。」
村長見林桁看得眼睛都不轉了,笑著往旁邊跨了一步,讓兩人面對面地打了個照面:「怎麼,看傻了,知道這是誰嗎?」
三娃子疑惑地「啊」了一聲,手撐在土裡,歪著腦袋往村長身後的衡月看,圓鼓鼓的眼睛不期然同她對上視線,他又語調古怪地「嗯」了一聲,視線好奇地在衡月身上來迴轉。
林桁剛還說「知道」,這時聽了這話,又十分疑惑地看著村長,認真問道:「收拾什麼東西?」
在村委會,衡月跟村長說了林桁父親的情況后,村長擰著眉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
門外檐下,村長的聲音響如洪鐘,即便在屋內也依舊聽得清清楚楚。
但這話他也只能在心裏想想,不好當著衡月的面說。
他抬手擦了下額上的汗,把手上的油菜扔進地上的背簍,朝村長和衡月走過來:「找我有什麼事嗎——」林桁一句話沒說完,猛然停了下來。
總不能讓他真的學也不上,窩在這地方步老一輩的後塵,挖一輩子地,種一輩子莊稼。
黃綠色的油菜桿高高聳立在地里,已是到了豐收的季節。
隨後他給出了一個誰也沒想到的答覆。
唯一不同的,或許就只是他和那些年過半百、頭生白髮的農民相比太過年輕,年輕到讓人忍不住為他大好的年紀卻耗費在這幾畝春生秋長的田地里感到可惜。
因為照片里的這張臉,和她去世的繼父竟有三分相似。
林桁張了張嘴,還準備說些什麼,衡月卻突然認真地叫了聲他的名字。
但半月後,村長收到消息說補助申請沒辦下來,後來一查,才發現他法律上還有好幾個家屬——父親、繼母和繼姐。
村長坐在一張長凳上,手搭著膝蓋,見林桁這態度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這孩子一貫緘默少語,吃多了苦,心思也沉,連安慰的話在此刻都顯得蒼白無力。
少年的臉徹底紅了,脖子和耳朵也未能倖免,連那雙黑沉沉的眼珠子都瞪圓了一圈。
「欸?」村長上前摸了摸鎖,奇怪道,「這大夏天的,中午不在家待著,上哪兒去了?」
村長想起什麼,嘆了口氣:「那孩子還不知道你要來,他那爹扔下他后,這麼多年就沒回來過,他奶奶那些年身體不好,聽說林桁還去城裡找過他,但是也不知道是不是沒找到人,他一個人又灰溜溜地回來了。要是你不來,估計之後這孩子就只能自己一個人熬了……」
信息里說照片里的這個少年名叫林桁,正在南河讀高中,爺爺奶奶已經相繼去世,之後身邊就沒了監護人。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