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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道聲音響起得猝不及防，天羡子聽出它的主人，暫時分了心，迅速扭過腦袋；

他太悶，脾氣也不好，因為從小到大都生活在打罵與刀光劍影里，完全不懂得應該如何讓旁人開心，沒有養成弒殺暴虐的性子就已是萬幸。

裴寂乾巴巴地應它：「你想多了。」

他抿了唇，雖是面無表情，眼底卻並沒有任何不耐煩或拒絕的神色，在十分短暫的靜默后低低「嗯」了一聲。

想到這裏，裴寂不免又覺得心煩意亂。

承影「嘖嘖」了幾聲。

天羡長老本與一名弟子相伴而行，在聽見喊聲后匆匆回頭，朝二人露出一個爽朗的笑臉。

裴寂抱著劍的手指悄悄一緊，沉聲問道：「怎麼了？」

寧寧聞言立馬從外衫里探出腦袋，眼角眉梢都帶了笑，嘴角更是高高興興地咧開，似是覺得不對勁，又皺了皺眉：「你不會是騙我吧？」

連他也沒想到自己會下意識說出這句話，一時間和身邊的小姑娘同時愣在原地。

可惜信任與師徒情誼終究是錯付，那名弟子並未做出任何動作，只是獃獃愣在原地。

食客們看完了熱鬧，嘰嘰喳喳地把門關上，最終得出一個結論：歡迎大家千萬不要報名玄虛派；

貌如謫仙的城主夫人深吸一口氣，牢牢抓住丈夫手臂，不愧是美人，連尖叫的聲音都格外清泠動聽：「救命啊——！殺人啦——！」

這個問題的答案，理應只有「有」或「沒有」。

試煉大會的開始與結束都在半夜，靈狐與魔修們都被帶往長老們聚集的閣樓，等待進一步商議與決策。

且不說他與寧寧之間並不親近，沒有任何身份和理由對她指手畫腳，單論他自己——

寧寧才不會在乎他究竟能不能讓她開心，他卻暗自糾結這樣久。在她心裏，這個不怎麼熟悉的小師弟一定與其他任何人都沒什麼兩樣。

群眾的聯想能力堪稱一絕，生生腦補了一出復讎仙俠恐怖天雷狗血劇。

好像，似乎，真的有那麼一點點重要。

而賀知洲與天羡子，此時仍hetubook.com.com在師徒情深地相互推搡中。

天羡子沒理他，而是一言不發地向前挪了挪，來到樓梯扶手旁，試圖藉助它站直身子。

這個念頭剛一浮上腦海，他就被逗得暗自發笑。

只見他用兩手攀著上面，兩腳再向上縮；瘦削的身子向左微傾，顯出努力的樣子，賀知洲看見他的背影，淚很快地流下來了。

只可惜，這一次卻不再是勢均力敵。

連帶著他在幫喬顏押送奄奄一息的魔族離開秘境時，臉色都冷冽得可怕，把有個魔修嚇得渾身哆嗦，當場問了句：「你如果要拔劍，能讓我死得乾淨利落點兒嗎？」

一片混亂里，不知是誰遲疑道了聲：「摔下去那位……似乎是玄虛劍派的天羡長老。」

裴寂：「好。」

寧寧的模樣像只圓滾滾的倉鼠，腦袋被全部包裹在外衫里，不時悠悠晃動。頓了頓，又慌亂地迅速補充：「其實也不是很在意啦……！只是，唔，有點想知道。」

賀知洲一想到能有美食入腹，就很沒有風度地咧嘴傻笑：「上次在浮屠塔里賺的私房錢還剩下一點，就當感謝天羡師叔長久以來的照顧，這頓我請了。」

裴寂想，寧寧和賀知洲關係再好，跟他也沒有絲毫關係。她想與誰親近就與誰親近，他幹嘛要一直在意。

通過試煉的弟子們疲倦非常，早早便回了客棧休息，等待一天後公布排名結果。

他永遠靜默得像塊背景，只有在殺伐見血時，才能靠劍術與狠勁搏得些許存在感，其餘時候——

身為全玄虛派最最貧窮的弟子之一，賀知洲同樣對自己的資產毫無自覺，趕緊從懷裡掏出錢包：「我來我來！今夜咱們不醉不歸！」

——竟是那名與他同行的弟子趁其不備，一把將他推下了樓梯！

這袋子里的錢，加起來還沒他現在的血壓高。

——很重要麼？

「我倒覺得她對你挺不錯。還記得寧寧之前說的那三個字嗎？」

這不像是裴寂會問的問題，他向來厭煩多餘的事情，從不拖泥帶水，和-圖-書寧寧驚詫之餘，因為這段話微微一愣。

他們的小閣位於天香樓第三層，因而穿過燈火通明的長廊，必然會經過樓梯。

「等等，你們有沒有發現，將他推下去的那人……似乎與那顆飛頭有七分相似！」

他就算不高興，也不會刻意表現出來讓旁人煩心，而是把習慣了將所有情緒藏在心裏。

兩位窮鬼同時爆發了超常的決勝欲，一邊往酒樓上面走，一邊不甘示弱地掏出錢包推來搡去，跟跳二人轉似的，兩具身體左搖右晃，手裡的錢袋子被舞得上下亂飛。

天羡子暗道這哪兒成啊，連忙也從儲物袋裡拿上小布包，一把將賀知洲的雙手往下按：「師叔好不容易帶你們出來一趟，你就別倔了！」

裴寂看不見她的表情，只能聽見屬於寧寧的聲音，帶著一些遲疑輕輕說：「……嗯。」

一行人被安排在三樓的雅間，鄭薇綺通過試煉后神清氣爽，趁著上樓的間隙說個不停：「這可比學宮文試舒服多了！打打殺殺多好啊！扛著劍就是打，吟詩作對算什麼東西？」

看這丫頭的表情，完全不像她口中「也不是很在意」的模樣嘛。

「依我看，恐怕是那個死去的人從地府里爬了出來，專程取天羡子的性命！仙門糾葛，豈是我等所能參透的！」

她對此莫名地感到在意。

不知道他立刻揮筆寫一篇《背影》，歌頌師叔的恩情猶如山體滑坡，還能不能在被打得七零八落之前，讓天羡子小小地心軟一下。

「這哪兒行啊！」

裴寂從沒想過能得到這樣的回答。

天香樓以薈萃南北、菜品繁多而著稱，尤其釀酒工藝一絕，是鸞城裡首屈一指的大酒樓。

「真的？！」

其實裴寂有點不大高興。

裴寂忽然有些想笑。

裴寂：……

他不在乎任何疼痛與折辱，此時卻因為這短短的一個字，心口重重一落。

有人駭然應道：「先是做出那等喪盡天良之事，如今又當眾同門相殘——不愧是他們！」

不愧是五歲天花十歲中風，外加在花樓被和_圖_書欺辱到精神失常，他果然心狠手辣不是個正常人，居然在眾目睽睽的天香樓里當眾弒師！

天香樓三層與二層的食客聽見喧嘩，紛紛開門一探究竟，當目光瞥向樓道，無一不露出驚駭十足的表情。

此話剛落，樓道里的議論聲便此起彼伏：

可裴寂卻反問她：「我有沒有看見，很重要麼？」

所有人里，唯有鸞城城主心頭大駭，神情惶恐。

身邊的寧寧本就心神不寧，自然不會察覺到他的所思所想，捂在外衫中沉默了好一會兒，忽然抬起頭看他。

「難道是那人的孿生兄弟知曉此事，特來報仇？」

後來在玄鏡里見到她與賀知洲互飆演技時也是。

「如果你沒有看見，我會覺得開心一些。」

可憐天羡子啥事也沒幹，就被送了個「仙門第一砍頭狂人」的稱號。

「呼呼。」

天羡子雖然窮，但好歹有個師尊的身份。這隻不過是一頓飯錢，若是讓小弟子請客，臉上的面子總感覺有些掛不住。

雖然寧寧覺得沒臉見人，裴寂卻並不覺得那是多麼丟人的行徑。當他看著玄鏡里的畫面，有個小小的、卑怯的念頭在心底悄悄萌芽。

她這才得了安心，笑著繼續道：「那你不要問別人，今日在秘境里發生了什麼！」

於是全玄虛派最最貧窮的長老拂袖一笑，搖頭朗聲道：「試煉剛結束不久，理應是我這個做長輩的來犒勞你們。不必多言，這頓飯由我包了！」

只見白衣青年被猛地一推，以極端恐怖的神態向後仰倒，如同一個不停旋轉的大風車，在長長的樓梯上不斷翻滾下落。

寧寧沒有說話。

「不行不行！這錢怎麼能讓寧寧出，肯定得由我這個當師兄的來啊！」

從寧寧說要獨自去找賀知洲的時候，他就覺得胸口像是堵了什麼東西，沉甸甸壓在上面，惹得心裏又悶又煩，差點就脫口而出地告訴她：不要總是單獨和賀師兄待在一起。

寧寧滿意得不行，想了一會兒，又認認真真告訴他：「其實我們也沒發生什麼，就是打了場架……和_圖_書劍修之間的終極對決，懂不懂？但你也知道，我靈力不夠，所以有些狼狽。」

而賀知洲並未料到他突變的動作與分神，依舊全神貫注地把右手搭在對方手臂上，笑得羞澀，猛然一推。

它嘿嘿笑笑，捏了嗓子道：「裴寂寂～你當時聽見這個稱呼，可是心跳加快了好多好多呢～什麼時候也叫她『寧寧』試試，別老是『小師姐』了嘛～」

在場包括寧寧在內的幾名弟子靜默無言，不知應當如何是好。

這番言論驚世駭俗，寧寧聞言輕聲笑笑，想起之前對裴寂的承諾，旋即道：「今日我請客吧。」

於是鸞城城主與城主夫人，在夜晚的天香樓里，見到了今日最為恐怖的一幕。

賀知洲試探性地叫了聲：「師、師叔？」

「你，」她有些猶豫，聲音小小的，很快把視線垂下去：「你有沒有看見……鏡子里我和賀知洲他們發生了什麼？」

寧寧與賀知洲在一起時總是那樣鮮活，賀師兄能陪她笑著打鬧，他卻無論如何都做不到。

從他的滿目驚恐與疑惑里，任何人都能腦補出一場仙門裡師徒相殘、腥風血雨的秘辛。

心裏的煩悶不知怎地在此時消散一空，他垂眸靠坐在椅子上，側頭瞥她縮成一團的模樣，語氣不容置喙：「沒有。」

要麼打從一開始就不提請客這一茬，要麼就堅持到底，把賬款付清。若是中途退卻，總覺得略遜對方一籌，讓人渾身不自在。

當手指堪堪掠過他衣袖時，天羡長老終於再也綳不住表情，眼睛嘴巴與鼻孔以常人無法想象的狀態，全部比原先擴大了三成有餘，驚悚非常。

寧寧跟在他們身後，本來還在與鄭薇綺猜測著究竟誰會拿下今晚的訂單，看到一半，聲音差點全噎在喉嚨里——

裴寂面色不改：「沒有。」

——因為他終於想起，推天羡子下樓的那名年輕劍修，正是當初玄鏡里渾身扭動爬行、被小桃紅公子控訴蛇蝎心腸的賀知洲！

她的眼睛很漂亮，圓潤漆黑得像兩顆葡萄，在燈光下映出淺淺的流光。尤其這和*圖*書會兒長發被外衫蹭亂，零散游曳在白皙面龐，鼻尖和側臉還殘留著桃花般的粉色，直勾勾望著他時——

「玄虛劍派？就是那個把人頭掛在飛舟上的玄虛劍派？！」

寧寧縮在裴寂的外衫里，一步步跟著他上了飛舟，在一個僻靜無人的角落乖乖坐好，安靜如雞。

而當他終於攤大餅般仰躺在平地上，正正好摔在城主腳邊。手中錢袋應聲而落，從裏面掉出幾顆可憐巴巴的靈石。

身後響起一道似曾相識的男音，似乎是鸞城城主的聲線，滿帶了驚喜與笑意：「啊！這不是玄虛劍派的天羡長老和諸位小道長嗎！」

過了好一會兒，才又用外衫把自己裹緊，像之前那樣縮回角落。

寧寧一覺睡到了第二天下午，為慶祝天羡子門下的小徒弟都通過第一輪試煉，眾人決定前往赫赫有名的天香樓慶祝。

之前來的時候，是鄭薇綺陪著坐在她身邊，如今兩人分開試煉彼此見不到，加之寧寧臉紅得厲害，誰也不想見，坐下后輕輕拉了拉裴寂衣袖：「裴寂，你就坐我旁邊好不好？」

直到被裴寂問起，她才終於意識到，當離開秘境，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她想的居然不是「糟糕，社會性死亡」，而是「糟糕，不會被裴寂看見吧」。

承影感知到他這個念頭，語氣賊兮兮地一針見血：「所以說，在你心裏，她和別人有很大不一樣啰？」

……但還是莫名其妙地有點不高興。

然後在下一瞬間陡然變了臉色，與此同時身體後仰向下一滑，在百般倉皇之下，依靠著最後的本能伸出手去。

有不明真相的人從旁邊路過，低頭看了眼那幾顆石頭，發出略帶嫌棄的一聲「啊噫」。

天羡子抽搐了一下。

賀知洲生鏽的大腦終於轉過彎，意識到如今發生了什麼事情，舞著手裡的錢袋大叫：「師——叔——！」

腦袋與腳底你方唱罷我登場，在慣性作用下輪流與樓梯進行親密接觸，當一張毫無血色的慘白人臉在半空高高揚起時，滿滿全是生無可戀。

裴寂沒說話，不動聲色地抿了抿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