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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寧想，她一定臉紅了。

坐在河邊的女孩兀地抬頭，視線與他匆匆交錯。

即便是在這種情況下，他依舊拿她毫無辦法，只能乖乖聽從。

她本來是帶了幾分調侃地從腦子裡冒出這個念頭，然而想著想著，卻漸漸品出了點兒不對勁。

裴寂對此無動於衷，輕垂了眼睫，伸手自河裡盛起一捧清水，發狠般按在小腹上的血痕。

問完又覺得後悔，怎麼會講出這種沒頭沒腦的話。

與其他幾人相比，他的運氣實在糟糕，剛睜開眼便置身於魔息肆虐的獸潮。

霧氣一筆一畫勾勒出少年挺拔的身影，黑髮被河水浸透，濕漉漉貼在他未著片縷的手臂與腰間。

說到一半，自己先停了口。

更何況他早就習慣如此，無論裴寂還是旁人，沒有誰會在乎。

僅僅因為某個天馬行空的念頭，真沒出息。

受過傷的少年渾身帶著股血腥氣，寧寧讓他坐在河邊，從儲物袋拿了塊手帕。

這兩個字沒說完，就遲鈍地懸在舌尖。

周圍的一切聲響，似乎都因為她的這個動作而盡數消散。

寧寧低聲說：「我還以為被你討厭了。」

更何況是那樣明亮且溫暖的寧寧。

寧寧說罷一頓，見他沒做反應，把聲線揚高一些：「你要是不上來，我就下去。」

她的面上涌著緋紅，嘴角卻掛著笑：「真的？」

他正因這個念頭胸口一痛，耳邊又響起寧寧的聲音：「牽手呢？你也喜歡嗎？」

此地黑霧氤氳，尋常人看不出貓膩，他卻能明明白白地感知到，越往上走，籠罩的死氣越強。

「真的？」

此生周全。

要說唯一能有什麼引火索，似乎真的只剩下她與孟訣的那番互動。

喉頭不自覺地上下滾落，裴寂在漿糊一樣的思緒里，居然只懵懵說了句：「血，臟……」

寧寧笑了：「難道比起我，你更想見他？」

她此時……不應正與孟師兄待在一起么？

虧他還帶著滿身傷來找她，她卻一句話也沒說，只顧著站在孟師兄身旁，一點都……

裴寂身懷魔族血脈，較之正統修真人士，能更為清晰地察覺周遭魔氣。

他口舌笨拙，卻努力想要同她多說幾句話，被傷口上一道刺骨的涼意惹得輕輕一顫，聲線更加喑和*圖*書啞幾分：「無論如何，我都不討厭你。」

視線再向下，能見到他脖子的一道細長紅痕，自鎖骨攀附而上，被濕濡髮絲遮掩大半。

少年念及此處，黑眸中陰翳漸濃，自喉間發出一聲自嘲的輕笑。

這個秘密被深深埋在心裏，寧寧永遠不會知道。

寧寧沒有立刻應聲。

他從前可不會用生澀僵硬的語氣講出這種話。

讓這小子對它愛答不理，現在好了，剋星來了，該有好戲看了。

她的聲音貼在他耳畔，像一陣暖洋洋的風輕輕掠過。

……不會吧。

當看見孟訣朝她一步步靠近，手指拂過寧寧臉頰的剎那，他能清楚感受到自內心翻湧的情緒。

他心煩意亂，委屈和煩悶全都無從發泄，只能一遍遍擦拭身上的血漬，卻因為太過用力，導致傷口更嚴重地迸裂開。

在四散開來的霧色中，他看見寧寧再度低頭。

那是少女柔軟的嘴唇。

他這樣……倒襯得她像是對美色圖謀不軌的惡人一般。

寧寧隔得那樣近，一定全都看在眼裡，她見他臉紅，會不會……覺得很可笑？

跟前的小姑娘朝他眨眨眼睛。

可愛到犯規。

裴寂搖頭，悶聲反問她：「孟訣師兄呢？」

寧寧停了好一會兒。

裴寂渾身緊繃，僵硬得猶如雕塑。

裴寂有些發懵，順著她視線所望的方向輕輕一睨。

只有這樣的劇痛，才能讓他從幾近混沌的神智里，尋回些許清明意識。

裴寂的耳朵肉眼可見變得通紅。

伴隨著雙腿在水中邁開的嘩啦聲響，寧寧終於看清他此時的模樣。

寧寧不露聲色抿了抿唇。

她看著前方雙目微紅的少年，毫無預兆地感到心慌意亂，想起裴寂身上的斑斑血跡，只得再度澀聲開口：「你……先上岸。」

疼痛像蔓延的火苗，裴寂下意識咬牙，不發出羞恥的聲音。

「可這樣一來，你身上的傷口不就全部惡化了嗎？」

神色陰鬱的少年略一停頓，旋即整個身體向下壓低，將胸膛盡數沒入水中，只露出修長脖頸與蒼白面龐。

中指指節的那道陳年傷疤上，突然覆了層溫熱的陌生觸感。

也不知道是誰委屈得幾近爆炸，在心裏一遍又一遍想，她為什麼不來。

裴寂感和圖書受到她的視線，身形顯而易見地陡然一僵，低垂了眼睫，死死盯在河面上。

他的聲線同樣生硬沙啞，彷彿與耳根一樣，滾滾發燙：「嗯。」

是寧寧。

雖然她的確有被誘惑到。

像在賭氣鬧彆扭。

承影不屑冷哼。

即便不願承認，但那分明是赤|裸的嫉妒，如同蝕骨焚心的烈焰，灼得他快要魔怔。

這兩個字被無比生澀地念出口，讓少年的耳根染上醒目粉紅，好似一汪盪開的水，無聲息地蔓延到脖頸與臉頰。

寧寧隔著迷濛的黑霧遙遙望他，沒說話。

他聽見女孩耳語般的低喃：「那……喜歡這樣嗎？」

這會兒手掌按在傷口上，雖名為「清洗」，卻毫不猶豫地狠狠發力，那塊皮膚更加血肉模糊，血止不住地往外涌。

當她的唇瓣與之觸碰時，能感到少年渾身上下騰涌的、浸了河風的熱氣。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胸口發悶發酸，平白無故生出許多委屈和氣惱，只想倉惶地移開視線，彷彿站在那裡都成了種折磨。

裴寂把聲音綳得很冷，桃花眼裡迅速籠上一層薄冰：「你來做什麼？」

——寧寧欺身上前，帶著梔子花香氣，不由分說吻在他耳垂。

恰好是他胸前。

距離崖頂不遠的密林里，有條盤踞而過的河流。

他們說，在不久之前見過寧寧。

她說話時指尖用力，在他小腹上的齒痕旁輕輕轉了個圈。

他真是沒用。

裴寂的眼眶還是有些紅，瞳孔則染了蛛網般的血絲，映著眼尾淚滴一樣的小痣，顯出與平日里截然不同的迷離與狼狽。

她似是在心裏斟酌了半晌措辭，嗓音像碰撞的鈴鐺那樣清脆響起來：「那……你喜歡和我說話嗎？」

心動得難以抑制。

寧寧心口有些燥，下意識抿了抿唇。

她低著頭問：「擁抱呢？」

裴寂心有所感，不動聲色地抬起眼睫。

寧寧垂著腦袋，將浸了水的手帕在他脖子上輕輕擦拭，裴寂一低頭，就能看見她纖長的漆黑睫毛。

一個古怪的問題。

她用了故作疑惑的、噙了笑的語氣，沒有抬頭看他：「是不是因為我？」

他褪了上衣，血與水混合著淌下來，把身側的河水染成暗紅色澤，恍如硃砂層層暈開https://ｍ.hｅｔｕｂook•com•ｃoｍ。

他為什麼會不開心？之前在謝逾的浮屠境里，裴寂不是好好的嗎？要說在那之後發生了什麼……

也因此，孟訣能直言不諱告訴寧寧，護她一世周全。

她開口時頰邊漾出兩個淺淺梨渦，聲線彷彿浸了梔子花的甜，讓他不由自主意亂情迷，無法抵抗。

裴寂極白，細雪般的膚色在暮光中尤為明顯，因髮帶被取下，烏髮猶如瀑布凌亂散開，傾瀉在淌動的河水上。

除了劍術，裴寂未曾追求過其它什麼東西。

他、他幹嘛要這麼害羞啊！

他分明只想見她。

寧寧笑意更深，後退一些凝視他的眼睛。

旋即一言不發伸出左手，握住裴寂凸起的腕骨。

寬闊的頸肩線條流暢，向下則是淌著血的胸膛與小腹，腰身勁瘦，蒼白得過分。

寧寧本來就有些緊張，如今更是覺得一股熱氣往頭頂沖，渾身僵硬得動不了。

身著素色紗裙的女孩站在岸邊，目光定定落在他身上，不悅地皺了眉：「你就是這樣清理傷口的？」

像扇子一樣，只需要輕描淡寫地一動，便能把他心口戾氣盡數扇去，只留下零零星星的酸澀。

這個設想似乎有些過於大胆。

難道說，裴寂是因為她捨命救下孟訣、被後者近身擦去血跡，所以才感到不開心？

紅得好像只要再稍稍一撩撥，就能滴出殷紅的血。

無論裴寂擁有多麼凌厲冰冷的目光，都難掩這份異樣的美感，更何況少年的眼眶不知為何隱隱發紅，在冷白肌膚的映襯下無處可藏。

裴寂的目光有片刻閃爍，很快消匿無蹤：「……不用。我自己來就好。」

大師兄行如冰壺秋月，品性、劍術與地位皆是一流，哪怕那般親密地直抒胸臆，面上也不見分毫懼色。

它究竟意味著怎樣的情愫，分明是那樣不言而喻。

他語氣乾澀地開口，淺粉的唇瓣脫了色，單薄如紙：「不是。」

裴寂立在河道中央，任由蔓延的魔氣浸在身旁。河流流速極緩，攜來潺潺若琴音的水聲，與哀泣般的幽然獸鳴。

承影在識海中狂跳不止，語氣里罕見地帶了幾分薄怒：「你吃醋就吃醋吧，犯得著這樣折騰自己？快給我停下！」

「裴寂。」

她說話時抬了頭ｗｗw•heｔuｂoｏｋ•ｃoｍ.ｃｏm，順著少年硬朗的下頜線條，一直望上他漆黑的眼瞳。

……哈。

心口有什麼東西轟隆隆炸開，裴寂只覺得恍如置身夢境。

河水冷如冰屑，裴寂定然不會讓她置身於滾滾水流，稍作停頓后倏然起身，趟著河水緩步上岸——

萬籟俱寂里，只有心臟瘋狂跳動的聲音。

停頓須臾，又啞聲道：「我只想見——」

而寧寧垂著腦袋，看不見神色，仍是用聽不出起伏的語氣問：「這樣呢？」

他憂心寧寧遇上危險，因而拒下永歸先行療傷的提議，執意前往崖頂與她會合。

裴寂稍斂神色，深吸一口氣：「我不會討厭你。」

止不住的戰慄猶如電流，自耳根飛速蔓延，席捲全身的每一滴血液、每一根骨髓。

裴寂聽見她的一聲輕笑。

她與孟訣師兄一併去了崖頂，到現在仍未歸來。

她步步緊逼，問得越來越曖昧，吐出的每個字都壓在他心頭上。

她的手指慢慢下移，已經來到他小腹。

裴寂身上遍布抓痕與咬痕，寧寧看得直皺眉，本想義正詞嚴教訓他幾句，話到嘴邊，卻不爭氣地軟下來：「你先上岸，我幫你。」

然而只要一想到這個結局，裴寂的心口就空落落地發疼。

疼痛本應是令人難以忍受的感覺，卻因她的觸碰，讓他幾乎上癮。

暮色里的少年抿起薄唇，黯聲應它：「我沒——」

寧寧全神貫注地拭去血跡，用指尖點了點那道傷口旁的側頸：「是不是很疼？」

他沒有否認的底氣。

他無路可退，潰不成軍。

「裴小寂，你瘋了？」

寧寧半開玩笑地想，難不成是因為她和孟訣鬧的那場烏龍？

他像是投了降般無可奈何地答：「……喜歡。」

這句話果然有用。

除了劍術，自出生起便倍受憎惡的少年心知肚明，他也配不上別的什麼東西。

寧寧的聲音同劇烈心跳一併響起，裴寂聽見一聲極輕的笑：「你是不是喜歡我呀？」

關於裴寂為什麼會不高興，關於他藏在心裏未曾出口的秘密，她似乎什麼都明白了。

漫至腰身的河水冰涼，偶爾隨波盪起，舔舐在被利爪撕裂的傷口上，惹來鑽心透骨的劇痛。

「寧寧不必捨身救我，兄長必護你此生周全。」

「怎麼。」

他的ｗww•heｔｕｂooｋ•ｃｏｍ.ｃoｍ身份如此低劣不堪，頂著「魔物」的頭銜永生無法擺脫，即便無人在明面上刻意針對，卻難掩暗潮之下的鄙夷與排斥。

裴寂沒做多想地應答：「不是。」

瞧他那副令人作嘔故作姿態的模樣，面對寧寧似乎還挺拽。

她看出裴寂不高興。

英雄配美人，所有故事里都這樣寫，倘若寧寧當真與師兄在一起，那也是情理之中。

那道上揚的尾音像貓咪搖晃的尾巴，撓過他耳膜時，細細的癢在渾身血液里倏地炸開。

不久前還有人將他療傷用的仙泉換作毒水，甚至傷及寧寧，在她小腿之上灼出血痕。

裴寂緩緩吸一口濁氣，手掌途經肩頭帶血的裂痕，不自覺愈發用力，眸色更深。

腦袋裡只剩下岌岌可危的最後一根弦，裴寂看著她的眼睛，神智猶如被蠱惑，只能順從心意地答：「是。」

「喔。」

腦海中是前所未有的慌亂不堪。

等裴寂上了岸，最初那股彆扭的勁兒便悄無聲息消散許多。

裴寂無路可退，故作鎮定的嗓音不自覺發顫：「……喜歡。」

被困煉妖塔的魔獸向來修為不低，一旦群聚而起，就更是難纏。他硬生生憑藉一把劍殺出重圍，在意識即將渙散的時候，遇見了白曄與永歸。

承影大呼小叫，氣得不行，吭哧吭哧的喘氣聲持續了好一會兒，不知怎麼，突然在某個瞬間沒了聲息。

這本應是再正常不過的場景，卻因裴寂這個迴避的動作籠了層若有若無的曖昧氣息。

隔著一層薄薄的手帕，裴寂能感受到她指尖柔軟的觸感，劃過傷口時又癢又麻，牽引著尖銳的疼痛。

結果卻見到寧寧不顧自身安危，一把將孟訣推開。而那位光風霽月的大師兄把她護在身後，抬手抹去女孩臉上被濺射的血跡。

她真是狡猾，明知他打定主意獨來獨往，卻總會在這種時候一步步靠近，讓他連氣惱都做不到。

寧寧沒有追問被他藏起來的那個字，一邊繼續擦拭血跡，一邊緩聲問道：「你為什麼不高興呀？」

可他能么？

「我聽白曄他們說，是你放心不下，執意要來崖頂找我和師兄。」

一點都不在意他。

按照永歸小師傅與白曄的敘述，裴寂既然能頂著傷口上山來尋她，就說明他在來到崖頂之前並未置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