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直到最後，她已經將他當作了謝逾。

他的呼吸溫熱，全部淌進耳朵里。

唇瓣已然來到女孩脖頸，他的臉埋在她頸窩，說話和呼吸的時候，都引來抓心撓肺的癢。

寧寧本想繼續板著臉，卻沒忍住心口一動，彎著眼噗嗤笑出聲。

他們置身於心魔深處，因而承影並沒有如往常那般出現在裴寂腦海。

「你怎麼覺得她不會到這兒來？」

從此少年學會讓自己置身事外，不與任何人有所牽連，以冷然戾氣作為難以破開的繭，把自己層層疊疊包裹。

蜷縮在地面的男孩微微一動，寧寧俯了身子，低頭看他。

原來比起這個女人，他最為厭惡的，是自己。

一些遙遠卻又觸手可及的記憶，在混沌識海中悄然浮現。他想起少女唇邊殷紅的血跡，還有那道破開黑霧的白光。

這是裴寂的心魔。

寧寧沒反應過來，又聽他繼續道：「幻象與人……終究不同。」

寧寧穩住渙散的意識，一步步向前。

裴寂的聲音在輕輕顫。

四周流動的氣息忽地一滯。

「裝死做什麼？給我起來！」

裴寂不會接吻，以為像這樣嘴唇之間的觸碰，就是親吻的全部。

這裏應該是他的心魔。

少年伸手覆上她柔軟的后腰，唇瓣緩緩側移，終於不再刻意屏息，而是貪婪吮吸她身上的香氣。

至於現在——

也正是在這個時候，寧寧終於看清他的眼神。

少年烏黑的眼瞳暗雲翻湧，因矇著層輕柔水霧，看不清被他壓抑在心底的情愫。

他這分明是先斬後奏。

所以裴寂才總是那樣冷冰冰兇巴巴的模樣。

寧寧不討厭他。

真的是個小學雞蛋殼啊。

黑衣少年抿了唇，雙目猶如波瀾不驚的古井，皺著眉看她。

暗不見天日的空間、地下室、鮮血。

作為主動撩撥的那一方，她反倒因為這句話，整個心口都為之一酥。

但即便如此，也還是瞧出幾分曾經風華絕代的模樣。

旋即鼻尖籠上一道無比貼近的木植清香，眼前則是倏然靠近的黑影，與屬於少年人的清冽氣息。

城防被破、流離失所、家破人亡，這個女人就算有心復讎，可對方是高高在上的魔君，她哪能輕易做到。

他吻得認真，面龐停在她毫釐之距的地方，近乎于局促不安地沉聲開口：「這樣……可以嗎？」

——那個日復一日，長得越來越像謝逾的男孩。

寧寧被突如其來的光線刺得眯起眼睛，抬眸打量逐漸朝這邊靠近的女人。

那竟是個瘦弱不堪的男孩，雙手緊緊抱住膝蓋，把身體縮成一團，像極瀕死的小獸。

他毫無和*圖*書技巧，只能憑藉最為原始的本能一點點觸碰，幾近於虔誠地垂下眼眸，連呼吸都刻意屏住。

寧寧本來就大腦一片空白，被他這樣一問，熱氣更是從耳朵迅速蔓延到全身。

正值此刻，身後忽然傳來一陣吱呀聲響，寧寧轉身望去，見到一抹自上而下的白光。

原來寧寧並未棄他于不顧，反而豁出了性命來救他。

過往的記憶無法被更改，在這間昏暗不見天光的地窖里，沒有人能幫他。

他在努力維繫所剩無幾的自尊。

——地窖入口被人打開，來者是個形銷骨立的女人。

兒時的裴寂尚未學會用戾氣把自己渾然包裹，烏黑圓潤的瞳孔中滿含著茫然水霧，長睫之下見不到絲毫光彩，唯有極致的痛苦與麻木。

什麼不管用，什麼煞費苦心？

他嗓音乾澀，如同稚嫩無措的孩童，在她耳邊懵懂卻堅定地啟唇：「喜歡寧寧。」

她聲線沙啞，整個脊背都在劇烈顫抖，面對與自己血脈相連的孩子，從口中吐出無比惡毒的字句：「恨我嗎？你該慶幸有我留著你……知道當今的魔族是怎樣的境遇么？人人得而誅之，恨不得挫骨揚灰！」

寧寧心口又怦怦怦跳起來。

什麼叫、什麼叫「這樣可不可以」。

這完全是看陌生人的目光，甚至帶了點淺淺的厭煩，與他平日里的眼神完全不一樣。

他的動作果然瞬間停頓，身上熱氣更甚。

空蕩狹窄的地窖里回蕩著屬於她的聲音。

他被一件破舊單薄外袍勉強遮住，露在布料外的身體瘦弱得不可思議，像是在骨頭外包了層蒼白的皮。

這是他童年時期的記憶，裴寂看不見她。

唇與唇無聲交磨，所及之處儘是柔軟。

裴寂在巨大力道下被迫偏過頭，本就腫起的側臉紅得幾欲滴血。

這該有多疼啊。

他的眼底比周遭黑暗更深，淡聲開口時，語氣里攜了嘲弄諷刺的嗤笑：「這招不管用，你不必煞費苦心。」

寧寧只覺身體毫無力氣，悠悠軟軟化成一攤泥。

原來小時候的裴寂這麼瘦。

寧寧半闔了眼睛，不願去看裴寂身上越來越多的血痕與傷疤，卻又忍不住將視線流連在他身上，心口止不住地發澀。

——可明明她就是本人啊！裴寂這個笨蛋！她和她自己哪來的不同！

她這一笑，裴寂就全明白了。

他問得認真，似是覺得沒能做好，語氣里多出幾分歉疚和委屈。

「都怪你們，全是你們的錯！」

一道鮮血自男孩手臂無聲下淌，寧寧看得心口發悶，下意識想要伸手為他拭去，指尖卻徑直穿過https://m.hetubook.com.com他的身體。

寧寧眨眨眼睛，用盡身體里所有勇氣，逗弄般輕輕一舔。

寧寧上前一步：「……裴寂？」

被他吻過的地方都在發熱，不過片刻之間，裴寂便像她之前所做的那樣，將薄唇壓在寧寧耳垂。

因少年的失血與力竭，她觸碰到一條幹澀裂痕，舌尖傳來血的味道。

少年喉頭無意識地滾落，忽然叫她的名字：「寧寧。」

男孩的眼中有懵懂無知，更多則是倉皇無措的刺痛，有什麼東西悄無聲息碎開，化作破裂的陰翳，四散在他瞳孔深處。

當他與黑蛟纏鬥，便有了採摘靈植的絕佳空檔。

儘管不願承認，可他難過委屈得快要爆炸。

飢餓、冷眼、嘲弄、舊傷日日夜夜帶來的劇痛。

把頭埋在她頸窩的少年低聲笑了笑，髮絲蹭在她下巴，絲絲撩動心弦。

寧寧似乎明白，如今的自己正置身何地。

可她是如何打破他身旁那層濃郁魔息的？她分明——

五指最終停在脊骨，裴寂整隻手用力，將她往懷裡按；而她的胸口與之毫無間距地相貼，能感受到對方劇烈的心跳，撲通撲通。

寧寧居然當真入了心魔，在靈力所剩無幾、神識極度脆弱的時候。

她在心裏悶笑幾聲，看一眼近在咫尺的黑眸，忽然有了個惡作劇的念頭。

「你懷有這樣的血脈，這輩子都別想過好日子，也只有我願意收留你，出了這屋子，你還能往何處去？」

那就是不討厭的意思。

唯有她帶來無邊亮色。

心臟開始劇烈跳動，裴寂凝視著女孩含笑的眼眸。

裴寂只想要她。

他自小便畏懼黑暗。

裴寂怔怔看著她，眼底薄冰般的戾氣倏然褪去。

裴寂的吻輕柔細密，卻也隱隱藏匿著令人無法抗拒的執拗，將她錮在身旁，難以逃離。

濕濡的觸感在唇間蔓延，像自水而出的魚，尾尖一動，引出連綿不絕的電流。

「這種眼神是什麼意思——難道你也看不起我！」

有什麼東西輕輕觸在唇上，寧寧兀地睜大眼睛。

他如今身上沒多少肉，之前與她擁抱的時候，能清晰感受到少年脊背嶙峋的骨骼，不過好在三餐協調、靈氣充裕，不至於顯得太過消瘦。

然而越是淡漠，就越讓女人感到無法遏制的憤怒。

然後伸出舌尖，碰一碰他的下唇。

他帶了不確定的口吻，嗓音突然變得喑啞，一字一頓地出聲。

萬幸，她還有懷有那人的骨肉。

「話可不能這麼說，你怎麼知道她怎麼想的？」

他還那樣小，被關在地窖許多年，對外界所知甚少和圖書，唯一能接觸到的信息來源，只有娘親每日說的話。

裴寂的唇瓣單薄柔軟，很輕很輕地壓下來，像是軟綿綿的果凍，帶了點乾澀的裂痕，與她緊緊相貼。

似是極為喜愛般，帶了力道地一抿。

這處地窖四處密閉，沒有絲毫光線透進來，好在修道之人五感靈敏，她才得以將跟前景象盡收眼底。

寧寧揚了揚下巴，雙手背在身後，腳步輕快地朝他靠近，視線則落在裴寂眼睛上，注視他漆黑的眼瞳。

原著里很少提到裴寂的母親，在其他人的記憶里，這個幾近瘋魔的女人同樣未曾留下任何痕迹。細細想來，能記得她的，似乎只有裴寂。

裴寂遭到魔氣反噬，不得已陷入心魔之中，而她神識脆弱，自是難以抵禦魔息侵蝕。

她聞到濃鬱血腥氣，還有地底潮濕的灰塵味道。

好凶，好不耐煩，好像跟她多講一句話都是浪費時間。

裴寂定定立在不遠處，神色冷淡注視著她，觸碰到寧寧的視線時，鬱郁皺了眉。

隔著薄薄一層細紗，寧寧能清楚感受到他掌心的溫度與軌跡，像火團一樣向上蔓延，拇指似有若無地按壓，所經之處皆是躁動。

緊接著便是耳光的脆響。

好在裴寂並未糾結於此，來日方長，他有的是時間慢慢學。

與她之前如出一轍的話。

她知道接下來的劇情。

說不清見到寧寧轉身離去時，心裏究竟是怎樣的滋味。酸澀、陣痛和失落，似乎都不足以形容。

可來自裴寂的風輕輕一吹，伴隨磁性十足的喑啞少年音迴旋在耳膜，所有神智彷彿都在那一刻抽離腦海，令她目眩神迷、用不上力氣。

可那份情感如此強烈，即便沒有任何動作與聲響，也能從眼中不受控制地湧出來。

她背對光線站立，眼神里儘是毫不遮掩的厭惡之色，說話時上前一步，右腳踹在男孩細瘦的腰腹。

沒出息的廢物，接吻還要讓女孩來教，丟人現眼啊。

哦，原來他以為她是心魔產生的幻影。

被深深埋在心裏的渴望叫囂著欲要掙脫，眼底濃雲聚散，凝成肆虐的心魔。

「此地兇險，」好在他雖然沒有耐心，卻因著她那張與「寧寧」相同的臉低聲答，「沒人會在靈力盡失之時，擅闖他人心魔。」

她好奇抬頭。

裴寂的身形兀地頓住。

如同來自深淵的幽魂，不著痕迹充斥在每一處角落，久久未曾散去。

偏偏身體被裴寂按住，動彈不得。

四周又成了最開始的那片昏黑，黑暗無邊無際，在整個空間內肆意蔓延伸展，壓得她快要喘不過氣。

所以在此之後，裴寂才會那樣怕黑。

後heｔｕｂｏok.ｃｏｍ.coｍ來待他娘親重病身亡，裴寂沒了枷鎖，開始懵懵懂懂地流浪闖蕩。他對外界一無所知，走得磕磕撞撞，有時身體里的魔氣無法控制，常在深夜被滿頭冷汗地痛醒過來。

——她向來是不相信這種描述的。

寧寧：……

但這個丁點大的男孩不同。

薄唇慢慢下壓，又在猝不及防時輕輕移開，再如蜻蜓點水般落在另一處。

離得近了，那道模糊影子終於慢慢清晰，被暗色勾勒出大致輪廓。

少年向來淡漠的眼尾，陡然泛起一抹幽紅。

她將指甲深深陷進裴寂脖子，男孩面色慘白地皺起眉頭，耳邊是親生母親好似癲狂、被恨意浸透的嗓音：「邪魔當誅……有誰會在乎你、有誰會接近你……噁心的東西！」

寧寧到後來已不敢再看，年幼的裴寂卻始終一言不發與女人對視。

更何況皮膚上還有那麼多綿延的傷疤，一道接著一道，暗紫連著殷紅。

寧寧抬眼便見到他含笑的眼瞳，好似深不見底的漩渦，添上眼尾一滴勾人淚痣，引得她無力抗拒、心甘情願為之沉淪。

什麼世俗綱常、卑微怯懦，僅僅因她一個眼神，就瞬間分崩離析，再不復存。

失去意識之前，他親眼見到寧寧頭也不回地離開，徑直奔往崖頂的一株靈植。他雖然認不出那究竟是何物，然而有黑蛟護在近旁，想必品階極高。

裴寂很明顯地整個僵住，瞳孔中浮起一霎驚詫與茫然，竟紅著臉啞聲問她：「……應該這樣？」

寧寧聽見他說：「……最喜歡。」

他的動作小心翼翼，每次觸碰都用了極大勇氣，偶爾抬起長睫望她，連聲音都是緊繃：「你喜歡……像這樣嗎？」

扶在她身後的手掌慢慢往上移。

也正是在這時，寧寧見到一道修長筆挺的身影。

裴寂他面對別人的時候，都是這種態度嗎？

裴寂痛極，身體條件反射地向後瑟縮，卻咬著牙沒發出痛呼或求饒，長睫飛快地上下閉合，從喉嚨里發出一道破碎的嗚咽。

只需要那麼一瞬間，整個世界的聲音都消失了。

裴寂一定很害怕。

他用了十分篤定的語氣，由於不習慣與旁人太過親近，面無表情後退一步。

歇斯底里的咒罵猶然回蕩在耳畔，毫無徵兆地，眼前畫面忽然一黯。

直到陰差陽錯，拜入玄虛劍派。

即便是她，置身於如此昏沉的場景都會不自覺感到恐懼，更不用說傷痕纍纍、年紀尚小的他。

這是她的報復，僅僅為了滿足自己無處發泄的怨恨，何其可笑，何其愚蠢無能。

裴寂用微不可聞的音量喃喃對她說：「喜歡你。」

裴寂就是在ｈttｐs://ｍ.heｔuｂｏｏk.cｏm•coｍ如此深沉的惡意里，一天又一天地苦熬。

此地是他心魔深處，裴寂心知肚明。

在他深陷無盡煉獄之際，有人以劍劈開層層魔息，渾身是血、虛弱不堪，卻也無比堅定地一步步朝他靠近。

那些怨毒的詛咒與辱罵被深深印刻在心底，他怎能不覺得，自己是個不為世人所容的怪物。

真真沒眼看。

自幼時起就佔據內心的卑怯與自厭將他牢牢禁錮，裴寂不懂得如何與旁人相處，更不覺得會有人願意接近他。

她如同發了狂，恨意從眼底滿滿當當溢出來，一邊咬牙切齒地說，一邊躬身抓起男孩被血漬浸成一綹綹的黑髮，將他不由分說往上提：「謝逾……你也和謝逾一樣對不對！你們都該死，魔族餘孽！」

因靈樞仙草導致的劇痛在此刻消弭無蹤，整具身體輕盈得過分。

她開口時仰了頭，杏眼一眨不眨地與他對視，攜了點輕微的不滿，更多卻是止不住的笑意。

他們隔得如此之近，他伸手就能觸碰。

她沒有躲開，亦沒有表示厭惡。

「她……」

他的模樣冷漠又正經，寧寧好氣又好笑，心裏湧起一股逗弄的心思，順著裴寂的意思問：「哪裡有不同？」

……他哪裡值得。

這場親吻本是由他主導，女孩卻輕勾了嘴角，踮起腳尖。

如果被它望見這幅場景，定會恨鐵不成鋼地用手捂住眼睛。

她的皮膚毫無血色，蒼白得稱得上「詭異」，長發胡亂披散在肩頭與後背，一雙染了血絲的眼睛深深凹陷，周圍籠著鬱郁的灰黑色澤。

裴寂在她側頸呼出一團熱氣，薄唇貼上少女泛紅的鎖骨。

她茫然環顧四周，待得雙眼漸漸熟悉當前景象，在不遠處的角落裡，隱約見到一個小小的、蜷縮著的身影。

女人與男孩都於瞬息之間不見蹤影，寧寧不明白髮生何事，茫然掀起眼睛，打量周遭景象。

「……寧寧？」

裴寂原以為……她會和其他人不一樣。

寧寧簡直要為自己打抱不平，向前一邁，徑直走到他面前：「如果有呢？」

好奇怪。

「嗯？」

可寧寧最終也沒多施捨給他絲毫目光。

可寧寧卻能見到他的模樣，臉上像是被扇過耳光般高高腫起，長睫輕顫，緩緩睜開眼睛。

寧寧眼眶一熱，心都快碎掉，卻只能渾身僵硬站在一邊，什麼也做不了。

裴寂眼底笑意加深，沁著淺淺的粉，再一次把嘴唇貼上去。

寧寧分不清這是在認真詢問，還是對她的小小報復，但她總算明白了一件事。

他喉結輕輕一動，聽不出語氣里蘊藏的情緒：「她不會到這裏來。」

寧寧睜開眼睛時，見到無邊際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