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夾道種著桃花樹，四月將盡，滿地桃花零落，些許留戀枝頭的殘花，也經不住東風摧殘，被風擁著向泥土下墜。有的花開得很早，也很早就萎謝，就像有些生命，燦若桃李，亦短如朝露。

很顯然，那殺手是沖他蔣固北而來的，只不過蔣阡陌機敏，察覺到了，替哥哥擋了這一槍。

蔣阡陌只是微微一笑，語氣虛弱：「大哥，第一次見你這麼慌呢。」

蔣阡陌終於垂下頭來：「對不起，大哥，是我錯了。」

景太太高聲回答她：「是又怎麼樣？你還真打算一個人跑到雲南去？你休想！雲南那邊現在是什麼情況？日本人天天炸路炸橋，你想去幹什麼，去送死？你就在家裡好好地待著吧，保育院也不要回去了。」

蔣固北半晌沒有說話，很久，他回答說：「我沒有處理他。」

坐在酒鋪里，蔣固北面色冷峻：「你膽子大了啊，留下一封信就敢跑到這裏來做司機。」

就在此時，一個清朗熟悉的聲音突然響起來：「誰說我死了？」

雲南地處亞熱帶，氣候濕熱草木繁盛，最易滋生蚊蟲和細菌，一夜草地睡下來，身上的皮膚不知道被多少野蚊子親吻過，裸|露在外的一雙玉臂上儘是紅點。不僅如此，她還覺得渾身一陣陣地發冷，她打著噴嚏低垂著眉毛，愁眉苦臉地向蔣固北訴苦：「我不會是得了瘧疾吧？」

在空中，飛機遇到一次顛簸，乘客們都有些慌亂，景明琛坐在位置上緊緊抓住扶手，內心默念：我死了就什麼都不管了，但我若活著他就一定還活著。

盒子里附著一張卡片：期待與卿共舞。

到了龍陵縣城裡，景明琛顧不得休息，先是挨家客棧去問有沒有接待過一位蔣固北那般模樣的客人，得到否定的答案后，又去街頭找人聽她描述畫了張蔣固北的畫像，拓印了幾十份，向各客棧飯館茶樓的老闆央求貼在他們店裡，好向往來的人打探消息。

然而他折騰了半天，引擎卻還是毫無動靜。

她唯有無言地握緊了他的手。

蔣固北和景明琛牽著雙手對坐著傻笑，蔣固北在這戶白族人的家裡住了半個月，自然穿著一身白族的花衣裳，景明琛被洪水席捲為這裏的人所救，人家也給她換上了一身白族的花衣裳。兩個假白族人看對方都覺得好新鮮，都覺得像個夢。

「樂山三月的海棠花，我給你帶來了。」

蔣阡陌摳著桌子上的漆皮不肯開口，蔣固北暴喝道：「背！」

他承認了，把當年的事情和盤托出，當年錢益如失蹤，南蕎又身染惡疾需要做手術，他為了湊手術費，只好寄賣母親遺物。幸虧遇到景明琛，南蕎才撿回一命，巧的是，那次給南蕎做手術的恰恰是理查德醫生，也因此成全了南蕎和理查德的一段姻緣。

突然間，扎著頭巾的顧南蕎闖了進來，她幾天前剛生產完，身子虛弱，跌跌撞撞的，見到白的就撕：「誰讓你們發喪的！小北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你們憑什麼說他死了！」

景明琛這才知道落入了圈套，她很快想明白了怎麼回事，捶著門高聲問：「是不是蔣太太通知你的？」

景明琛在靜默的兩列人群中款款走過，承受著他們或好奇或鄙夷，或驚艷或妒忌的眼神，驀地想起那一年在武漢，蔣固北也是在這樣萬眾矚目鴉雀無聲中出現。

景明琛回過頭來笑著對他說：「也真奇怪，來的時候覺得這一路都是窮山惡水，現在倒覺得真是山清水秀。」

第二天早晨，太陽從東方升起，金紅色的陽光照在蔣固北的臉上，他終於低低地，咬牙切齒地說出一句話：「有生之年，我一定要找出那個放冷槍的人，為阡陌報仇。」

母親不由分說地拉著她往外走：「你父親病情突然惡化，急著要見你，快跟我回家去！」

七天假日，景明琛卻連蔣固北的一面也沒見著，她去看南蕎，以為興許能在南蕎家見到他，誰想竟也沒有。

景明琛冷笑道：「好，我就去跟雲南要人！」

沈蓓流著淚幫她收拾行李，看她神情恍惚怕她出事，乾脆陪她一起坐船回重慶。

遵照蔣阡陌的遺言，蔣固北把他埋在了路邊的荒草叢裡。

蔣固北回答她：「這倒不是個問題，阡陌跑去雲南之前，謊稱自己去國外讀書，已經向他母親和舅舅告過別，我只需要裝，裝他沒有死，裝他人在國外。」

他的手軟軟地垂了下去。

顧南蕎氣得邊哭邊罵，氣不打一處來：「發喪發喪，你們就那麼急著要蔣氏？今天是小北的生日，誰買那些晦氣東西，我跟她拚命！」

牆上的鍾錶一分一秒不急不緩地走著，景明琛在地上坐了半宿，等到終於積蓄起一些力量，她開始策劃逃走。景太太這場囚禁是倉促行事，留給了她許多可鑽的空子，床沒有收拾，床單還在，窗也沒有封死，她可以跳窗逃跑。

她蹲在地上吐了很久，簡直要把腸胃裡的東西全部清空似的。

景明琛抄起茶杯，作勢要打他，兩個人鬧成一片，蔣固北微笑地看著他們鬧。突然間，蔣阡陌發出一聲尖銳變調的「小心」，同時朝蔣固北撲了過來。

逃出野店，外面天還沒亮，灰藍天空中閃爍著幾顆星子，半夜裡還頗有些寒意，景明琛抱著雙臂埋怨蔣固北：「都怪你，怎麼一開始沒看出來這是個……」

沈蓓氣喘吁吁的，一臉焦急：「別等了，蔣固北不會來了，重慶那邊剛來電話，他出事了！」

他的話裡帶著嘆息：「早在我回蔣家之前，還在威爾遜洋行和蔣家爭鬥時，就已經發現宋舅舅在蔣家生意里所起的壞作用。當初我能贏蔣家，很重要的一個原因便是蔣家榨油技術多年未曾改進，桐油又摻假嚴重。無論比質量還是比價格，他們都處於下風。那時我父親已經卧病在床多年，蔣家生意實際是由宋舅舅來打理，可見此人心術不正。因此我接手蔣家后，便把他打發到了閑職上，但待遇照舊，誰想到他竟不滿足。」

她注意著兩旁的房子，見有炊煙便知有人家，她就跑過去向人家討口水喝，打聽下是否曾見到過畫像上的人。

阡陌就死在五天前。

景明琛把手放在他的膝蓋上：「好，我陪你一起找他。」

在跳窗逃跑這件事上她已經是個熟手，她一邊聽著外面的動靜一邊牙手並用地撕床單結繩子，忙活了大半天，終於結出一條還算結實的繩子來。

等米線的過程中，很快有人來搭訕，是一個粗布麻衣的中年漢子：「小姐剛來昆明吧？找人還是投親？在昆明有地方住嗎，我給你推薦家旅館……」

她豎起耳朵，一邊輕輕叫蔣固北的名字：「你聽，隔壁有聲音，我們住的不會是家黑店吧？」

景明琛問：「那麼，這次你是怎麼處理的？」

好吧，背便背，蔣固北蹲下來，景明琛眉開眼笑地跳上他的背，摟住他和*圖*書的脖子。

這間房在三樓，景明琛往下爬著，爬到二樓時繩子晃了一下，她像片葉子隨繩子在風中晃蕩，驀地想起那一年在武漢，蔣固北站在二樓接應她，一雙有力的手臂伸出來抱住她的雙腿，把她抱進二樓去……眼淚「唰」地流下來，景明琛不敢哭出聲，咬著牙緊緊抱住繩子。

突然間，他伸出雙手，捂住了景明琛的耳朵：「別聽了！」

他語無倫次地安慰著蔣阡陌：「沒關係的，我們馬上去醫院，你肯定會沒事的……」

天色將明的野外，遠處天地相接處還殘留著淡淡的雲煙，蔣固北背著景明琛往前走，人從草叢過，露水沾濕衣。景明琛趴在蔣固北背上舉目遠望，清晨的雲南曠野，處處都令人心曠神怡，有著詩詞中所描述的古樸和從容。

把繩子的一頭拴在床腿上固定住，推開窗，重慶三月的夜風湧進來，帶著醞釀之中的晨露的清苦，景明琛把繩子放下去，抓著繩子小心翼翼地探出腿去，順著繩子往下爬。

春日陽光暖，他躺在藤椅上很快就陷入了夢中。夢境雜亂，有那天惠通橋被炸的情景，有姐姐、有景明琛……突然之間，不知道怎的，他像是一腳從雲端踩空，驚得睜開了眼睛。

終於走到人群的盡頭。

保育院里那棵海棠樹開花的第九天就是他的生日了，景明琛一大早就在渡頭等他，等到日上三竿也沒見到船影，直到沈蓓跑來河邊找她。

不等景明琛回答，蔣固北握緊她的手，把她整個人往自己懷裡一帶，笑著替她回答：「抱歉，景小姐今晚只有我一個舞伴。」

蔣固北笑道：「我既有了人，還要鐲子幹什麼？」

他把景明琛拽下床，湊到她耳邊小聲說：「這家野店不是家正經旅店，還做皮肉生意！」

可是心裏藏著秘密，真的是很難過啊。

蔣太太和宋先生驟然變色。

出發那天是個大晴天，雨後初晴，沿途被雨水洗刷過的草木都顯得翠綠可愛，雲南四月繁花盛開，在荒郊野外，大片野花一望無際，連綿直到天邊，花香馥郁，沁人心脾。有蔣固北在，景明琛覺得十分安心，好像無論洪水還是猛獸，蔣固北都能抵擋得住似的。

在起鬨聲里，少年司機膝蓋往下一滑跪在地上，乖巧地喊道：「大哥。」

一個轉圈，景明琛的裙裾紛飛，看得人花了眼，蔣固北長臂一攬，她一個轉身，後背靠上他的胸膛，問他：「公司的事情怎麼樣了？」

蔣固北就站在那裡，一身黑色燕尾服，挺拔英俊，像是已經等候了朱麗葉很久的羅密歐，他微微一笑，朝她伸出手：「景小姐，可否賞光與我共舞？」

景明琛來不及跟顧南蕎告別就被母親塞進了小轎車裡，車一路開回到景家，一下車景明琛就喊著「爸爸」跑上樓，誰知爸爸竟不在房間里，景明琛剛要回頭問母親，只聽見「咔嗒」一聲，門竟被從外面鎖上了。

然而真到海棠花開的時候，他卻沒來。

蔣太太裝得一副委屈模樣，聲音里卻帶著得意：「喲，人死了可不就是要發喪。你們爹媽都不在了，我勉強也算是你們的長輩，喪事我不操持誰操持？」

埋葬好蔣阡陌后，他們在他的墓前守了整整一晚。

午後的高溫讓空氣都變得炎熱，他眯著眼睛望著前方，不遠處有一個人影正朝他跑過來。

蔣固北是在惠通橋上出的事，如果僥倖生還，也該在惠通橋所在的龍陵施甸兩縣。龍陵距離昆明還有幾百公里，她必須按捺住心情，先在昆明稍作休息，再搭汽車去龍陵。

不遠處有人在唱船工號子，依稀還是那年蔣固北送她來樂山時聽到的那首。

蔣固北冷笑：「你道他去了哪兒？他來了雲南，來滇緬公路上做司機跑運輸，虧他還敢留書給我，說什麼國難當頭不願蜷縮在象牙塔中苟活，要來邊境做司機，為大中華輸血。我這次來，其實主要就是找他，沒想到遇到轟炸，把正事一直耽擱至今。」

顧南蕎愣了很久才撲過來抱住蔣固北和景明琛，喜極而泣：「小北你真的沒死，明琛，你真的把他給我帶回來了。」

陌上花開正盛，讓她想起那個古老的傳說，她問蔣固北：「你有沒有聽過吳越王錢鏐和吳越王妃的故事？」

景明琛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那現在可以回去收網了嗎？」

回重慶的船上，景明琛就一直安安靜靜地坐在船頭望著前面，這是個陰天，江上霧靄重重，行到半路下起了雨，細雨蒙蒙，她也不躲雨，就在那兒坐著，彷彿化成了一塊千年的石頭。

蔣固北望著景明琛，隔著短短一段小路，他微笑著沖她張開雙臂：「明琛，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

整個蔣公館被一片慘白所包裹，進出的人們都穿著黑衣黑褲，個個神情肅穆。蔣太太和宋先生站在靈堂里假模假式地哭訴著：「固北啊，你年紀輕輕就去了，叫我以後怎麼跟你爹交代啊……」

南蕎主動提起他來，說他最近忙得很，自己也半個月沒見到人了，應當還是生意上的事情，蔣氏越做越大，他也越來越忙。

眾人循聲朝門外望去，只見兩列黑衣人開道，逆著光，一個高大的身影牽著一個嬌小的身影跨進門來，穿堂風帶起了他西裝的衣角，走路的氣勢已然鎮住了眾人。

你放心，從此後，關山萬里，有我同行。

靈堂正中擺放著相框，相框里是蔣固北年輕英俊的面容。來往的人都忍不住嘆息，重慶誰人不知蔣氏實業蔣固北的大名？不過二十幾歲的年紀，卻已是重慶商界赫赫威名的人物，開井鹽建房子，人人都說，生子當如蔣固北，然而就在一夜間，這年紀輕輕的有志才俊就這麼沒了。

原來他竟是沈大娘的外甥！

宋先生一臉無賴：「人死也死在雲南了，你要活人要屍體都跟雲南去要吧。」

他一問，景明琛萬般委屈瞬間湧上心頭，她哽咽著拿拳頭捶他：「你還問，你沒死為什麼不向家裡報平安？」

如果蔣固北沒有在龍陵縣城裡，如果他還活著，那多半就還在惠通橋到龍陵縣城或施甸縣城的這段滇緬公路沿線，公路沿線分佈有小村莊，散居著一些邊民，興許蔣固北就在哪戶邊民家裡。

蔣固北把她抱起來讓她站在地上：「哪有那麼容易得瘧疾，肯定是著了涼，過會兒找戶人家借碗姜水喝就好了。」

阿大回答說「是」，便退了出去。

洪水！是洪水！黃濁的洪水鋪天蓋地氣勢洶洶地正朝她湧來，裹挾著連根拔起的樹木和山石。

突然間，她聽到了一陣奇怪的「嗡嗡」聲，從遠處的山窪向她的方向逼近，她好奇地停下來朝那聲音的來源望去。

數著數著，眼皮還真變得沉重起來，就在她要徹底沉入夢鄉時，隔壁突然傳來奇怪的聲音，一下子驅散了她的睡意。

蔣固北回www.hetubook.com.com答她：「已經處理完了，原來舅舅和小媽打的算盤是讓金先生入股。合同都已經準備好了，只等我葬禮結束法律宣告我死亡，他們繼承了蔣氏，就會簽合同。不過既然我還活著，那合同就永遠是一張廢紙。」

他們又在阿噠家叨擾了兩天便告辭離開，出發繼續沿滇緬公路走，希望能在公路上遇到蔣阡陌。

景明琛去廚房幫忙，阿噠的老婆和她說話：「你就是蔣先生的老婆啊？你長得可真好看，一點也不像生過孩子的人。」

那個秘密，他自己知道就好了。

蔣阡陌輕輕說：「就把我埋在路邊吧……別跟我媽說，大哥，我媽和舅舅做人糊塗，看在我的面子上，你多擔待他們一點。」

蔣阡陌也執拗起來：「我就不記得了！」

景明琛絕望地滑坐在地上。

見被揭老底，叫樂聆的人惱羞成怒，一碟瓜子砸過去，老張「嘿嘿」笑著走出了飯館。

景明琛愣坐在沙發上，半天，手指撫上鐲子，眼淚落了下來。

當晚景明琛就睡在顧南蕎家，就寢之前卻聽到有人敲門，打開門，竟然是母親和大姐，景明琛驚奇道：「你們怎麼知道我在這裏？」

比起那年在武漢，蔣固北的舞步進步很多，整支舞都是他做主導，擁著景明琛在舞池裡如蝴蝶般翩躚，景明琛不禁有些吃醋：「你跟誰練的跳舞？怎麼跳得那麼熟？」

突然間遠天傳來「隆隆」之聲，景明琛抬頭望，大片濃雲很快逼近了她頭頂的天空，冷風像是突然從地底下冒出來似的，瞬間包圍住了她，豆大的雨點「噼里啪啦」砸下來，砸在身上如冰雹一樣，景明琛抱著雙臂弓著身迎風往前走，心想這可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了。

景明琛知道，吸引人的不只是她的衣裳，千里尋君，如今重慶誰人不知她景三小姐？有人贊她膽識過人敢愛敢恨，有人諷她不知廉恥倒貼男人，無論如何，在今晚的會場上，她都是最耀眼的那顆星，有多少人是為目睹她芳容而來？從他們的表情便可得知。

思南思南，這個南，哪裡是南蕎的南，是雲南的南，所思所念的哪裡是南蕎，而是埋葬在雲南荒野阡陌之下的蔣阡陌。他想給孩子取名思陌卻又不敢，姐姐聰慧，他怕會被看出端倪，洞悉那個沉重的血色秘密。

景明琛無望地在洪水中掙扎沉浮著，骯髒的夾雜著泥沙的洪水不由分說地灌進她的眼耳口鼻，在洪水無情的推搡下，她與一棵同病相憐的樹狠狠相撞，眼前一黑便暈了過去。

景明琛突然想起顧南蕎的話，她扭過頭來望著蔣固北，仔細盯了他半天：「南蕎說你送給我那個鐲子，本就是你家的東西。那鐲子是我十多年前在上海親戚家借住時，在銀樓里買來的寄賣品，你是不是就是那個缺錢給姐姐做手術的賣主？」

顧南蕎還送了一件禮物來。

他說的孩子，大約是保育院那一群孩子吧，那老婆……景明琛扭頭看一眼外屋，蔣固北正和阿噠聊天，不知道聊到了什麼，他拍著阿噠的肩爽朗大笑，英俊眉目在昏黃油燈下，生動極了。

她懂他。

顧南蕎望著她，半晌，道：「可是……」

蔣固北只聽見一聲槍響，他整個人被蔣阡陌推倒在地上，蔣阡陌沉重的軀體壓在他的身上。蔣固北伸手一摸，手心裏濕漉漉的，他把手舉到眼前一看，手心裏全是鮮紅的血。

景明琛一想，確實如此，春節過後回到樂山，她便再沒見過蔣阡陌。

蔣固北踢開地上的紙錢，就地坐下，景明琛也在他身邊坐下來，蔣固北抬眼環望四周一片慘白，招魂幡在黃昏后冷下來的風裡招搖，他苦笑：「小媽以為她在假哭我這個繼子，她又哪裡知道，她是在真哭親兒子呢。」

蔣阡陌「撲哧」笑了，他斜著眼看景明琛，戲謔地說：「三哥，我是不是該改口叫你大嫂了？」

他把實情向景明琛緩緩道來，在惠通橋上遇襲是真，受傷也是真，但死訊卻是他和阿大合演的一出好戲。

飛機最終平安到達，一下飛機，景明琛蹲在地上就吐了。

景明琛撒嬌耍賴：「我不，我渾身沒力氣，你背我。」

她跑回了顧南蕎家，怕母親發現她逃跑會追來，也不敢再夜宿，處理了下傷口，要了些錢和換洗衣物就趁夜離開了顧南蕎家，在小旅館里湊合了一夜，天亮后便離開重慶上路了。

被他喚作老張的那人「哧」地笑了：「我積什麼德，倒是你，樂聆，我勸你收斂點，叫許太太知道了，看不剝了你的皮。就算許太太不剝你的皮，你和許太太軋姘頭，當心哪天許次長回過神來，找人一槍斃了你。小姑娘，小心這個人噢，別看他油頭粉面的像個紳士，實際上他可不是什麼好東西，專吃女人軟飯！」

她折了一根樹枝拿在手裡，走在蔣固北前面，逗弄著路過的蝴蝶，輕聲哼唱著剛學到的白族民歌。蔣固北不急不緩地跟在後面，雙手插在褲兜里微笑地看著她的背影。

他人生中第一次覺得這樣慌亂，他伸手去捂蔣阡陌的傷口，但是血還是源源不斷地流出來，透過他手指的罅隙，把他的手染得通紅。一個人怎麼會有那麼多的血呀，蔣阡陌整個人都要變成一個血人了。

景明琛思忖了下，一個騙子斷斷不可能知道千裡外的樂山保育院有個沈姓廚娘，自己也曾聽沈大娘說過有個外甥在昆明，便愉快地跟樂聆離開了飯館。

阿噠老婆驚奇地看著她：「怎麼？蔣先生自己說的呀，我男人問他怎麼跑惠通橋這麼拚命。他說沒辦法，家裡有老婆有孩子，孩子一屋子，不拚命養不活家。」

蔣固北的腳步驟然停住。

顧南蕎驚訝地看著她：「這不是我編的，這鐲子確實是我母親留下來要傳給兒媳婦的，怎麼，小北送給你的時候沒有告訴你嗎？」

她用手捂著自己的心口，鄭重地對他說：「蔣先生，你的秘密，從此我替你保管了。」

前方傳來嘈雜聲，景明琛從蔣固北背上跳下來：「前面有一大群人圍著，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咱們過去看看吧！」

樂聆帶她去的是一家旅店：「你放心，這家旅店有我的股。」

景明琛站在他的面前，朝他伸出手來。她的手心攤開來，上面放著一枚小小的、貼著海棠花的木片書籤。

她頭髮長得快，到現在已經快及肩胛。路邊有小黃花，蔣固北采一捧小黃花給她簪到辮子上，從鬢角直簪到發梢，他有些可惜地說：「你那年也真是任性，留了那麼久的頭髮，說剪就剪了。」

見景明琛來，顧南蕎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明琛你來評評理，今天是小北的生日，他們偏要提發喪的事，是不是成心的？打和-圖-書量我不知道呢，還不是想儘快把蔣氏握到手裡！」

景明琛原是被激才說出這句話，話一出口，這個念頭卻明朗起來，對啊，蔣固北活不見人死不見屍，誰說他就一定死了，阿大和他同在橋上，阿大不也沒死嗎？

蔣固北緊緊牽著景明琛的手走到棺材前，轉過身對著眾人微微一笑：「既然我在這兒，棺材里的，又是個什麼東西？」

世間事如此奇妙，令人不由得心生感嘆。

於是大半夜，兩個人背起行李落荒而逃。

景明琛按住她的手：「沒什麼可是，蔣先生在開封在武漢在宜昌都曾經救過我的命，不過是去一趟雲南，沒什麼大不了的。倒是你，你也真是機智，什麼傳家鐲子都想得出。」

蔣固北頭次做舅舅，眼睛亮得像星星，他湊過去看，回頭興奮地對景明琛說：「可不是，長得真像我！」

她茫然地看了四周一眼，站起身來。

昆明完全是另外一個陌生的世界，這天天氣很好，艷陽高照，春城花開，滿大街都是馥郁花香，和過往的牲口在街道上留下的排泄物的味道混雜在一起，湊成微妙的人間煙火氣。自從滇緬公路通車以來，昆明便成了一個熱鬧的地方，四方生意人會集，且雲南本就是多民族雜居之地，街道上往來的既有西裝摩登的文明紳士，也有穿著傣族、彝族、白族等各民族服飾的當地居民。騾馬與汽車并行，鳴笛聲與鈴鐺聲共鳴，汽鍋雞的香味與咖啡的苦味交融……這是一個喧囂複雜的地方。

得知了這層關係，樂聆越發熱心起來：「你要在昆明待幾天？我找個地方給你住。昆明這地方魚龍混雜，騙子滿地都是，有我關照，包你平安出昆明。」

景明琛抱著禮物盒子回到房間里，揭開盒子，裏面摺疊著一件緞子禮服，溫柔的淺豆綠色，剪裁簡約，低調而華麗。

景明琛循聲望去，見是一個坐在窗邊的年輕人，臉孔俊俏，穿著一身白西裝，看上去與她年紀相仿，正優哉游哉地喝茶。

蔣固北的眼淚落下來，砸在他的臉上，沖淡了蔣固北留在他臉頰上的血手印，露出他肌膚的本色來。他原本是個白皙的少年，這些日子在滇緬公路上跑，風吹日晒的，皮膚已經變成了淺淺的小麥色。蔣固北哽咽著安慰他：「沒事的，你會平安回到樂山，會繼續讀書，等戰爭結束了咱們就回武漢，你一定能成為一個對國家有用的人……」

景明琛驚道：「他做出這樣吃裡爬外的事情，你留他在公司，終究是個禍患。」

他站起身來，伸手把景明琛拉起來：「咱們得快點趕路，去尋個客棧野店，否則就要露宿荒野了。」

有人無奈地說：「要不然還是等養路工來吧。」

景明琛怔怔地聽著，眼淚終於「唰」地落了下來。

蔣固北也沒睡著，聽到她說忙起身，長腿一抬上了床，跪坐到牆邊湊近了聽隔壁的聲音。景明琛也把耳朵貼在牆上，邊聽邊睜大眼睛看著蔣固北。

見不著也沒關係，他答應過春天海棠花開的時候再去樂山看她，她等著。

他向酒鋪老闆借了一把鏟子，一鏟土一鏟土親自為蔣阡陌挖了一個墓穴。墓穴挖得很深，直到天快黑了才挖好，他把蔣阡陌放進墓穴里，景明琛早已經用水把蔣阡陌的臉擦拭乾凈。他今年才十九歲，是一個總是笑嘻嘻的圓臉少年，如今他的眼睛徹底地合上了，那雙烏黑的總是在醞釀著什麼俏皮點子的大眼睛，從此再不得見了。荒草有幸，埋葬這熱血少年，他將永遠沉睡在他的殞命之地，這條他曾為之奔波的公路旁邊，來年這公路邊盛開的鮮花野草中，定然有他精魂所化的杜鵑花吧。

蔣固北笑而不語，一個弓腿舞步，景明琛向後仰去，肩膀上的衣服向下滑落，露出小半個肩頭。一曲結束，她忙伸手拉好衣服，羞赧地笑著說：「在樂山待了太久，穿了一年的粗布衣服，乍一換回這滑溜的綢緞，倒有點不適應了。」

有人走過來問景明琛：「景小姐，能和我跳一支舞嗎？」

「這半年來，公司的生意接二連三地出差錯，雖然最後都被我挽回，但我疑心是有內賊。我想左右不過是小媽和舅舅在幕後指使。我很好奇他們到底想要做什麼，正好這次在惠通橋上出事，我便想，假如他們以為我死了，定然原形畢露，所以便吩咐阿大自己回去，謊稱我死了，看他們能做出什麼好事。」

突然間，一個慢悠悠的聲音插|進來：「我說老張，你也積點德吧。」

晚上阿噠一家趕圩回來了，帶回了一些菜和肉，見有客人來，便熱情地要給他們準備一頓豐盛的晚餐。

如果沒有戰火，那該有多麼好啊。

理查德也終於從英國趕回來了，風塵僕僕來不及休息就抱著孩子愛不釋手看個沒完，見蔣固北來，他興高采烈地招呼蔣固北：「北，你們中國人說外甥像舅，你看他多像你！」

景明琛喉嚨里一陣血腥氣，心臟簡直要蹦出來，她按住胸口，艱難地問：「你兄弟人在哪兒？那個他撿來的人還在嗎？我來雲南就是為了找他！」

她臉皮薄，說不出那兩個字，只是眼含嗔意氣呼呼地看著蔣固北，蔣固北憋住笑：「滇緬路上人來人往，多是些單身漢，客店兼做這種營生也不奇怪。我看倒未必是黑店，還不是你，一口咬定這是家黑店，非要逃出來。這下可好，離天亮還早，咱們只能幕天席地把星星當被蓋了。」

蔣固北沒有說話。

景明琛蒙了，生孩子？生什麼孩子？

顧南蕎捉住景明琛的手抬起來：「她才不是什麼外人，她是我們景家還沒過門的媳婦還沒當家的主母，這個鐲子是我母親留給小北的，是要傳給兒媳婦的！」

許久，蔣固北伸出手把景明琛的碎發攏到耳後：「我不是做夢吧，你怎麼來了？」

少年司機被激怒：「有本事你來開，你要開得起來我就白送你一包老刀牌！」

好吧，那便睡草地吧。

顧南蕎回答他：「五天前。」

蔣太太裝模作樣地跑過去抓住她的手安慰：「南蕎啊，我知道你們姐弟情深，但是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就要接受……」

一場喪禮變成了詐屍的鬧劇，弔唁的賓客們紛紛離去，蔣太太和宋先生也灰溜溜地走了。蔣固北讓人送顧南蕎去樓上休息，靈堂里只剩下蔣固北和景明琛，阿大過來問：「先生，這靈堂要拆嗎？」

景明琛短暫地休息了一晚，第二天就踏上了去龍陵的長途汽車。

蔣固北撥開圍觀人群走進去，跳到駕駛室里，彎腰查看情況，又跳下車，打開引擎蓋子鼓搗了半天，等他再跳進駕駛室的時候，引擎終於發出了聲音，片刻之後那輛車終於駛出了泥坑。

做完這些后她在縣城裡住了一晚，第二天早晨便出了城。

四月龍陵多雨，剛下過雨，天氣陰沉道路泥濘，景和*圖*書明琛沿著公路線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空氣濕熱，汗濕重衣，衣服黏糊糊地貼在背上，景明琛聞著自己身上散發出來的味道，像一隻剛從下水道里爬出來的耗子。

環顧四周，這是一間茅草屋，她躺在唯一的床上，蓋著藍印花土布的被單，屋子裡有一種奇怪的草木腐朽氣，大約是茅草頂和木頭傢具散發出的味道。

見氣氛有所緩和，景明琛忙打圓場：「知道錯了就好，蔣先生你也不要生氣了。」

樂聆又同景明琛說話：「聽你口音，從樂山來的？」

重慶，蔣公館。

景明琛回到家，不出意外地又被母親罵了一頓，母親氣到犯頭風，躺在沙發上捂著腦袋絮絮叨叨地數落全家人怎麼都叫她不省心，從景明琛逃家去雲南延伸開去，又提到二姐不聽話讀軍校現在也不知道到底做的什麼工作三天兩頭地不著家，一直追溯到幾十年前景先生為了革命流亡日本，留她一個人在家侍奉公婆……

一種奇異的感覺震懾了他，這個孩子俘獲了他，他也俘獲了這個孩子，他變得放鬆起來，一邊在屋子裡溜達一邊輕輕搖晃拍打著孩子，問顧南蕎：「孩子是什麼時候出生的?」

不知過了多久，她在孩子的嬉笑聲中醒過來，睜開眼睛，映入眼帘的是茅草屋頂，她坐起身來，頭還有些隱隱作痛。

景明琛琢磨著剛才老張的話，許太太，許次長……不知道和蔣固北提過的那位交通部許次長也就是中統許先生有什麼關係？

景明琛往地上一坐：「睡草地就睡草地，有什麼大不了！」

一股涼氣順著脊椎骨直爬上來，景明琛手腳發軟渾身冒汗，眼前模糊口乾舌燥，這種感覺像是中暑，又像是小時候食物中毒，半天，才有力氣開口說話：「我不信，我要回重慶去問個清楚。」

她停在桃花樹下，擋在他的面前，仰頭望著他。

荒郊野店條件艱苦，莫說洗浴，連電燈也沒有，只好點油燈照明。景明琛坐在床上，蔣固北抱了一床被子坐在地上，兩個人就這樣一高一低地在油燈的如豆微光里傻坐著。半天，蔣固北說：「睡吧，明天還要早起趕路。」

行了一天的路，黃昏時她疲累得雙腳發軟，舉目四望，周圍野曠天低樹，晚飯時間將近卻不見炊煙，這一段路連住戶都沒有，她今晚怕是只能露宿了。

宋先生辯駁：「炸彈就那麼扔下來，他人在橋上，橋都炸個粉碎了，他人能活下來？阿大都說了，人死了。」

景明琛的腳步突然停住。

路上不太平，車修修壞壞走走停停，花了好幾天時間才終於到達龍陵境內，路上還遇到攔車搶劫的土匪，好在他們只為求財，景明琛和其他旅客一樣被搶走了盤纏，還好她在昆明時聽樂聆的話，把一些錢縫進了領口裡以防不測。

突然間，她伸出手來，把手放在他的胸口上，感受著他心臟「怦怦」地跳動。

景明琛一聲不敢吭地跪在地毯上裝乖巧，直到顧南蕎派來的人終於解救了她。

蔣固北冷笑：「好，你不記得我背給你聽。『我們要維護我們國家之生存，必定要近代化我們的國家，要近代化我們的國家，必須要有專門的學識。這些專門學識，除了大學以外，是無處可以獲得的。大學教育不是替國家裝門面，也不是為諸位同學謀地位，是為維護和延續民族生存之急切的需要之供給。』」

蔣固北看著景明琛，臉色突然變得很古怪。

理查德問：「你要不要抱抱他？」

藍棉布帘子被掀開，一個大嫂懷裡抱著個孩子走進來，是白族人打扮，見她起床，忙把她按下去，坐在床邊絮絮叨叨：「你也真是命大，遇到洪水都不死。」

景明琛反問：「那屍體呢？活要見人死要見屍，見不到屍體憑什麼就說人死了？」

樂聆很驚喜：「真的嗎？樂山有個保育院你知不知道？我有個表姨在那裡做廚娘，姓沈的。」

景明琛臉色瞬間變得煞白，她終於反應過來隔壁是什麼聲音了。

蔣阡陌小聲咕噥：「我沒錯，雲南需要司機，中國需要司機，我不想再留在學校里浪費青春，不想再做一個無用的人。」

一下船，景明琛便直奔顧南蕎家而去，已是深夜，顧南蕎家卻依舊亮著燈，景明琛剛跑到一樓門口就聽見了裏面傳來的吵嚷聲，推開門，顧南蕎撫著肚子艱難地坐在沙發上，正在一邊哭一邊和人吵架，和她吵架的，正是蔣太太和宋先生，即顧南蕎和蔣固北的「小媽」和「舅舅」。

是誰想要他死？他在雲南人生地不熟，斷然不會有什麼仇敵。他的仇敵只在生意場上，這人顯然是從重慶來的，來雲南即是為了看他到底死沒死，為了千方百計阻止他活著離開雲南。

他轉過身去，看見不遠處，站在床邊的景明琛眼睛里早已蓄滿了淚花。

景明琛跪在地上，陪蔣固北一起，一把土一把土地撒下去，蓋住蔣阡陌年輕的面容。她一句話也沒說，她知道此刻說什麼都是無力的，唯有陪伴才能給蔣固北一點安慰。

蔣固北搖搖頭：「不行，我來雲南，表面上說是為處理生意上的麻煩，實際上還有別的事情。你是不是已經好久沒見過阡陌了？」

然後，她在他的心口上輕輕一抓，十指向著掌心蜷成一團，再收回手將拳頭抵在自己的心口慢慢舒展開來。

從顧南蕎家出來，走在路上，景明琛問：「阡陌的事情，怎麼瞞？」

他揉了揉眼睛。

過了半天，宋先生不死心地說：「你是哪根蔥，你跟蔣家有什麼關係，這兒什麼時候輪得到一個外人說話？」

老司機跳下車來朝他走過去：「老刀牌倒不用，我喝酒不抽煙，到了前面鋪子請我喝杯酒就是了。」

他低頭望著那孩子，外甥像舅，這孩子像他，也像阡陌，阡陌亦是他的舅舅，蔣家的男人都有一張翹翹的微笑嘴巴。

大嫂又問景明琛是怎麼遇到的洪水，有沒有同伴，聽說她只有一個人，便感嘆道：「這條路真是不太平，老有人出事，前段時間我兄弟還撿到個男人，說是在惠通橋那邊遇到飛機轟炸……」

顧南蕎的人是來送請柬的，請她去參加舞會，舞會是為慶祝思南的降生和蔣固北的死裡逃生。

人群里爆發出歡呼聲，有人開始起鬨：「叫爸爸！叫爸爸！」

然而說起來輕巧，第二天早晨醒來后，景明琛才發覺，這草地不是人人都能睡的。

顧南蕎打電話來說，前段時間，蔣氏有一批貨物在滇緬線上出了些問題，蔣固北便帶著阿大趕去雲南處理，原本早兩天就該回來的，誰知事情辦完回來，在過惠通橋時遇到了日本飛機轟炸，阿大死裡逃生，受了重傷拼著一條命回和_圖_書到重慶報信，蔣固北卻……

理查德反覆念叨了好幾遍思南，高興地說：「好名字，他母親叫南蕎，無論身處何方都思念他的母親。」

蔣固北說：「我想給孩子取的名字，實際上是思陌。」

蔣固北攥住她的手腕把她緊緊抱在懷裡，安撫她：「我不是有意要嚇你們……我這麼做，是有目的的。」

她話一出口，把滿屋子的人都給驚到了。

在阿噠家住到第十三天，多虧他的神奇草藥，蔣固北的腿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再睜開時，他看到了一張熟悉的、帶笑卻又含淚的面孔。

天快黑透時，他們終於看到了前方有一線光，走近了看，是一間路邊野店，小店兼開旅館飯鋪，打著酒幌，頗有古風。蔣固北要了一間房，對景明琛解釋：「出門在外最好還是不要分開兩頭，相互也有個照應。」

蔣固北搖搖頭：「再留一晚吧。」

這輛倔強的熄火車激發了過路司機們的鬥志，在起鬨之下，彩頭從一包老刀牌香煙變成了誰修得了這車少年司機就喊他爸爸，然而一個又一個老司機最終都敗下陣來。

景明琛在一家店面乾淨的飯館坐下來，叫了一碗米線充饑。

吐完后她沒有立刻站起來，而是把臉埋在手臂里繼續蹲了一會兒，周圍人來人往腳步聲紛雜，人的氣息在燠熱的空氣中混雜發酵，這裡是昆明，重慶八百公里開外，她從未涉足過的地方。

蔣固北潑掉一杯殘茶：「你還記得你們校長撫五先生在總理紀念周上說過的話嗎？」

大嫂一笑：「常和漢人買賣東西，會一點。」

景明琛茫然：「什麼權宜之計？你是指去雲南？我不是開玩笑的，我是說真的。」

蔣固北亦驚喜地打量著她的肚子：「孩子已經出生了？我做舅舅了？」

晚上，蔣固北和景明琛去看顧南蕎和孩子。

理查德喊他：「北，你是孩子的舅舅，給他取個中文名吧。」

景明琛有些驚奇，自己竟不知不覺染上了樂山口音嗎？她禮貌地回答：「是。」

他偏要回去，揪出那個幕後黑手，為阡陌報仇雪恨！

景明琛聽南蕎講，多聽一句話心就多柔軟一分，他那樣忙，卻也抽出空來去樂山看她，誰能想得到，忙碌到無暇過年的蔣氏實業蔣老闆，竟然在樂山幫她修過雞窩壘過豬圈墾過農田？

晚上景明琛穿著這件禮服出現在會場時，即刻吸引了賓客們的目光。

蔣固北抱著雙臂站著，嘴角帶著笑，眯眼俯視著那少年司機。

突然間，人群里傳來一個響亮清朗的聲音：「讓我來試試。」

在場的人無不濕了眼眶，弟弟殞命，剛生完孩子的姐姐受不了刺|激瘋了，多麼凄慘的景象！

原來這段路昨天剛下過一場雨，大雨過後，道路泥濘，車輛過往最容易出事。今天便是這樣，一輛車路過時陷在了泥坑裡，車也熄了火，駕車的司機是個少年，一看就經驗不足。他在這兒已經折騰了半天，車卻始終一動不動。

景明琛驚奇道：「你會講漢語？」

人雖躺下來了，意識卻清醒，景明琛睡不著，雙手揪著被子邊在心裏默默數羊催眠。她數羊和人家不一樣，人家數的是一隻羊兩隻羊，她數的是保育院孩子們的名單：梁從文、沈娣娣、周嘉華、張固、李小紅……

蔣固北笑了，帶著嘆息：「原本想親自告訴你的，沒想到被南蕎搶了先。」

今天是圩日，阿噠一家都去趕圩了。蔣固北吃過午飯，也睡不著覺，便搬了藤椅出來，在門前曬太陽。

他被子一抖就地躺下，背對著景明琛。景明琛便也躺了下來，也背對著他。

她要去雲南找他！

蔣固北瞬間手足無措起來，他一臉的緊張忐忑如臨大敵，表情嚴肅得像在簽一單跨國大合同，最後僵硬地伸出雙手接住理查德小心翼翼遞過來的孩子，當孩子終於與他手掌接觸的那一瞬間，他表情一怔，旋即笑了。

蔣固北苦笑：「我又何嘗不知道。我原本是要開除他的，但是小媽聽到風聲后，鬧到辦公室里，當著股東的面大罵我一頓。她還說，蔣家不是我一個人的，阡陌也是蔣家的兒子。」

景明琛感到有些抱歉：「只可惜鐲子在來龍陵的路上被人搶了，弄丟了你母親唯一的遺物，你不會怪我吧？」

吳越王妃吳氏出身農家，成為王妃后仍不忘故土，每年春天都要回娘家侍奉雙親。錢鏐與妻子鶼鰈情深，日久不見甚是思念，有一日，錢鏐見鳳凰山下西湖堤旁已是萬紫千紅一片春，不由得提筆寫了一封家書給王妃，家書中只有一句話，卻因其情濃意真而流傳至今。

他把蔣阡陌翻過來，卻見蔣阡陌的眼神已經開始渙散。

來不及拔腿跑，就在瞬間，她也成了洪水的戰利品。

他的聲音起初高亢激昂，愈到後面卻變得愈溫柔：「這段話連我都記得，你如何會不記得？我早察覺到你困惑彷徨，所以去年你生日時在送你的記事本扉頁寫下這段話，誰知道你竟然還是執迷不悟。國家需要司機，但國家也需要學生，你怎麼可以妄自菲薄？日本彈丸小國，明治維新之前甚至不如昨日之大清，數十年間迅速崛起又是因為什麼？你是堂堂武大學生，難道這些道理還要我一個格致中學畢業的中學生教你嗎？」

景明琛看著卡片笑了。

一支新曲子又開始了。

見她這樣，景明琛反倒冷靜下來：「發喪，發什麼喪？確定人死了嗎就要發喪？」

五天前。

行了半天路，景明琛的髮辮又散了，蔣固北拉她在草地上坐下，給她重新結辮子：「你頭髮又長長了不少。」

繩子到盡頭了，長度卻不夠，離地還有兩米高度，景明琛咬牙閉眼鬆開繩子往下跳，一個踉蹌滑倒在地上，地上儘是碎石子，她的絲|襪都被刮破了，血從擦傷處滲出來，來不及處理，景明琛捂著傷口躡手躡腳地翻牆離開景公館。

路過的老司機嘲笑他：「嘴上沒毛辦事不牢，我看你小小年紀，頭一次摸車吧？」

蔣固北怔了半天，回答他：「就叫思南吧。」

他握在景明琛手臂上的手指突然一緊，景明琛知道他想起了蔣阡陌臨死前那句多擔待他的母親和舅舅的話。

景明琛便在旅店住了下來，她對樂聆說自己要去龍陵，樂聆痛快地應下了替她搞車票的事情，到晚上時，果然送來了車票。

蔣固北出事了。

終於送走了蔣太太宋先生兩尊瘟神，顧南蕎終於能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哭完后，她對景明琛說：「謝謝你剛才的權宜之計。他們欺負理查德恰巧回了英國，要不是你，他們到現在還不肯走呢。」

然後她驚恐地瞪大了眼睛。

好在重慶可以坐飛機到雲南，景明琛生怕母親追到機場來，喬裝打扮小心翼翼，直到上了飛機一顆懸著的心才悠然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