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景明琛仰臉朝他笑：「你怎麼還沒睡？」

站在門口送電影公司的人走的時候，沈蓓頗有些惆悵：「熱鬧來得快散得也快，就像花兒一樣，忽然間都開了，忽然間又都謝了。」

景明琛只覺得天旋地轉，她的喉嚨變得很乾，每說一句話都像有石子刮擦著喉嚨：「我二姐是怎麼死的？」

景明琛在重慶待了一星期便啟程回樂山了，走之前的那一晚她又溜出來去北公館借住。

那人冷笑，做一個手勢，手下人便緊逼過來抓住了景明琛：「到了地方，你自然知道。」

她答應了兩個人，所以必須瞞下去，哪怕現在媽媽一口一個死在外面地說二姐，她也不能替二姐說一句話。

最終，一直到除夕前一天，她才磨蹭著回到重慶。

那是她的照片。

握著相框，景明琛不禁有些茫然。

她的眼前彷彿又浮現出多年前宜昌的那個夜晚，英俊的飛行員含笑望著她，對她說：希望以後還能有機會請你共舞。

瞬間淚凝于睫，景明琛哽咽著對小三子說：「你要保重，一定要平安回來。」

來的人，正是那年春節時在重慶劇院里見過的林羡魚，二姐口中的「戰場逃兵」「中統特務」。

提起往事，她灰敗的臉上散發出珍珠般的光輝來，景明琛望著她，這五十余歲的孀婦，在說到「先生」兩個字時，眼睛里不僅有尊敬仰慕，甚至還有少女般的羞怯。在她的愛人面前，她永遠都是個十幾歲心懷戀慕的小姑娘，然而背過她的愛人，她又可以是堅強的母親和一個戰士。

林羡魚說：「沒什麼，只是來告訴景太太，說二小姐在外地執行公務趕不回來過年，托我來說一聲。」

在那照片的背後寫著兩行剛勁有力的字：北定中原日，與卿共舞時。

林羡魚把景明嬛安葬在了墓園的角落裡，墓碑上沒有照片，也沒有她的名字，只簡單地刻著三個字：蝴蝶蘭。

樂聆自己卻滿不在乎的模樣：「是是是，我是個壞東西，我打家劫舍殺人越貨奸淫擄掠無惡不作，我臉上就是犯案時叫人逮住給打的，行了吧？」

他已經病卧床榻整三年，斷無可能聽到什麼風聲，但父女之間自有心靈感應。二姐從小個性彆扭最喜歡和母親犟嘴，但對父親卻乖巧崇拜。

他擼起袖子露出手臂：「你看我這身上一塊青一塊紫，真當是做壞事給人打的？不過是得罪了許太太罷了。這位許太太性格暴戾，稍不順她的意就是一頓打。」

想起他那句「我們既是敵人，也是知音」，景明琛不覺迷惘。

金先生一離開，蔣固北就立刻撲到了禮物盒子上，他的手在顫抖，不敢去拉緞帶打開蓋子，他怕打開來看到的會是自己不能承受的東西。

蔣固北倒不意外：「那年他逼老薑和你離婚，我就料到會有今天，你打算怎麼辦？」

景明琛把筷子重重一放：「我不允許，你怎麼還沒放下這個念頭？」

兩個人一路沉默著步行到江邊，隔江遙望著大佛，林羡魚停下腳步，嘆一口氣：「三小姐一定不記得我了吧。」

小三子便撓著頭「嘿嘿」地笑。

蔣固北一進保育院就聽說了院長兒子戰死的事情，他走進景明琛的房間，從她手裡拿過那張照片，看到背後的題字，輕輕地嘆息一聲，捏著她的手把她拉起來，扶她站好。

睜開眼睛，眼前灰濛濛的一片，只有一處昏黃的光源。她晃晃腦袋，視線終於變得清晰，她看清楚自己是置身於一間小小的簡陋的房間里，那處光源是安在門口的燈。挨牆角放著一排嚇煞人的刑具，她被綁在椅子上，旁邊放著一個鐵皮水桶和一個燃燒著的爐子，一副烙鐵就在火焰里，已經被燒得通紅。

女人勃然大怒，一個耳光將景明琛打翻在地上，又快步走到牆邊，拿起鞭子惡狠狠地抽了景明琛幾鞭，這才出了一口惡氣：「來人，把這小賤人關到之前景明嬛的牢房裡去！」

景明琛看著他，驟然想起兩年前父親對自己說過的話。

景明琛不解，林羡魚淡淡一笑：「民國二十六年我在戰場上打仗，有一次受了傷被送到陸軍醫院治療，抬下車時已經沒有呼吸，其他護士認為我已經死了，要把我直接送到停屍間。是三小姐堅持認為我還有救，羡魚才得以保全這條性命。」

他來找自己做什麼？景明琛困惑不解。

晚上理查德和顧南蕎來看了一下景先生，景明琛送他們離開時，理查德對景明琛說：「景先生狀況不大好，如果能熬得過春節或許有救。」

「先生是個有志之士，他志在辦報紙啟發民智，卻因觸犯報律下了前清的大獄，更被判終生不得辦報紙，出獄后，他憂憤交加離我而去。幾年後大清亡了，我便想，先生命真苦，偏偏沒熬過那幾年。我想著，既然辦報是他的夙願，我這個未亡人就妻承夫業好了。我讀書不多，只認得些字，為了辦報，我又去讀書，一邊撫養月兒一邊學習，終於在先生走後的二十年辦起了報紙。《針石日報》，我先生當年辦的報紙也叫這個名字。」

「身份。」

那女人伸手捏住她的下巴：「人倒是不蠢，可惜，小妹妹，卿本佳人，奈何做賊啊。」

安溪是一個距離重慶千里之遙的小村莊，卻因長江支流從此流過，設了碼頭，常有船從此處經過，倒也不顯寂靜冷清。

女人正色道：「現在我問你答，我勸你最好乖乖招供，也免得受皮肉之苦。」

大家沉默地在母親的哭哭啼啼中吃完了這一頓飯便各自回房了。

為什麼，為什麼要在地上寫這個名字？

他在冒充蔣阡陌給小媽寫家書。

就像現在，景明琛和母親都坐在他身邊，他卻睡著。

他把懷裡抱著的盒子往桌子上一放：「這份禮物可是我精心挑選的，蔣先生不要嫌寒酸哪。」

傅秋荻頗有些忐忑：「他是許先生的機要秘書，我第一次見他是在劇院里，許先生約了我看戲卻又臨時有事，托他來捎信，後來因為許先生，我們的交往便頻繁起來。去年我父親去世，我想回上海奔喪，你那時恰巧不在重慶，我怕一個人回上海會遇到危險，便請許先生幫忙，許先生派了林羡魚陪我去上海。在上海我果然遇到當年拒絕過的潑皮無賴，他們已經做了漢奸，聽說我回到上海便來我家找茬，多虧林羡魚用許先生震懾住了他們，又肯受胯|下之辱，我們才安全脫身。從那之後我就把他當朋友看。」

十天後，蔣固北在給景明琛的信里寫道：

蔣固北牽著她往裡走：「我在等你呀，我知道你會來的。」

她想起爸爸去世前，只有她在身邊的時候，爸爸突然迴光返照，問她：「小囡囡，你老實告訴爸爸，你二姐是不是不在了？」

景先生是在大年初二歿的，前一天他剛過完生日。

他知道了？這是什麼奇怪的話，景明琛咀嚼了半天，才醒悟過來，上次和二姐見面，自己委託她給沈先生少年時的朋友顧靈毓帶一句話。二姐這個「他知道了」，想必說的就是這個，她把話帶到顧靈毓耳朵里了。

蔣固北滿意地一笑，揉一把她的頭髮：「乖。」

距離從宜昌撿他已經過去了五年，小三子也已經是個十七歲的少年了，他個頭躥得快，每次見面都拔高了一截，景明琛聽他喊媽都覺得臊得慌，她才多大年紀，哪來這麼大個兒子！

腳下被什麼東西絆到，景明琛撲倒在地上，臉朝下跌進一個水窪，這才終於攥著落葉和泥土痛哭出聲。

她還想起，就在小梁軍官重返戰場的那一晚，她半夜醒來，透過那個小小的牆洞，看見二姐在抽煙，她坐在床邊望著窗外的月色，煙霧繚繞里，她的背影如此落寞。

蔣固北把筆往桌子上一丟：「說來也怪，從小受母親的影響，我恨毒了父親這邊的人，包括那個素未謀面的弟弟，在我母親的教導里，這個弟弟是我最大的仇人，是我成為蔣家家主最應該剷除的障礙。但在靈堂里第一次見他，我就覺得他很親切，我一點也不討厭他。後來父親去世，所有人都說是我步步為營逼死父親，小媽更是恨不得把我碎屍萬段。只有阡陌，他背著他母親跑到巴公房子找我，見面就喊我哥哥，說他知道父親的死和我無關，父親沉痾多年，不過是實在熬不住了罷了。他說他打聽到了我和蔣家的糾葛，覺得他對不住我們母子三個。」

見景明琛依舊無動於衷，她失去耐心拔出手槍抵著她的腦門：「你到底招還是不招！」

景明琛忍不住往後靠了靠：「你是中統的人？」

寒暄過後兩人回到景明琛的房間，景明琛埋怨蔣固北：「你這個人，剛才怎麼渾身都是刺。」

景明琛越發警覺起來。

一天，樂聆問景明琛：「你是不是也跟其他人一樣瞧不起我？」

傅秋荻皺著眉頭：「許先生那天是親自來的，那天我家裡張媽有事請假，只有我一個人。事後我只告訴了你、景小姐……還有林羡魚。」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個面容姣好的年輕女人走了進來，坐在她的對面蹺起二郎腿m.hetubook.com.com，上下打量了她幾圈，才開口道：「你就是景明嬛的妹妹？看上去不像啊。」

景明琛的眼淚「唰」地流了下來，她哽咽著回答：「我知道。」

他原本是可以有這樣的人生的。

「我心裏雖然很樂意親近他，但起初還是裝出一副兇巴巴的樣子不理他，他倒也不氣餒，天天都往我那裡跑，一直到我肯回應他那句哥哥。」

「三小姐，雖然我不了解二小姐所信奉的主義，但我必須說，二小姐是好樣的，她受盡了酷刑，卻一個人也沒有供出來。」

今天是景明琛的生日，他原本早就和景明琛約好在她生日這天去樂山看她，誰知道幾天前卻接到樂山保育院的電話，說景明琛被一伙人從課堂上帶走了。這些天他發瘋似的用盡人脈打探景明琛的下落卻始終無果，連林羡魚也無法篤定到底是誰出手，只是猜測多半是中統所為。

景明琛把視線移向小三子：「你過年就要畢業了吧，有沒有想好考哪所大學？」

這女人提起二姐時語氣里不乏恨意，如果是二姐生前的同事，大約不至於此，最大可能便是與她常有摩擦的中統。

他往後退一步，微微躬身，朝她伸出手：「景小姐，我是空軍大隊的戰士翼明弓，盼望你今夜能與我共舞。」

景明琛回答她：「沒有關係。」

一近年關，母親催景明琛回重慶過年的信就接二連三地寄來。

景明琛只覺得毛骨悚然。

日子過得飛快，轉眼就又到了過年的時候。

對方點點頭：「曹清芳任職不滿一年就因暴露共黨身份而被調查統計局收押，這件事情你知道嗎？」

樂聆苦笑：「你以為我不想？許太太對我難道是真心？不過把我當條哈巴狗罷了！」

翼明弓的陣亡通知書寄到后，沈蓓就病了。

沈大娘走開后，樂聆才又眉開眼笑起來，他問景明琛：「你那年找到你要找的人了嗎？」

四海電影公司是來保育院拍攝紀錄片的，他們想要拍一部關於全民抗戰的紀錄片，保育院也在取材範圍之內。

景明琛敲了一下他的頭：「少打岔，你到底想好沒？」

她反問：「她是院長我是老師，我說我們不認得，你相信嗎？」

蔣固北對小三子說：「你去樓上溫書吧。」

外面突然傳來嘈雜聲，景明琛推門出去，只見院子里沈大娘正拉著一個年輕人說話，那年輕人穿一身白色長衫，手拿草帽和文明棍，一副造作的斯文派頭。見到景明琛出來，他驚喜地喊她：「景小姐，你果然在這裏！」

自從離開保育院后，關小姐一封書信也無，不知道她去了哪裡，也不知道她現在過得怎麼樣。

孩子們被嚇得「哇哇」亂叫，景明琛強裝鎮定地安撫孩子們：「大家不要怕。」

「景明琛。」

景明琛乖巧地回答：「有什麼可怪的，你又不會騙我，不告訴我，一定也是為我好。」

景明琛心知瞞他不住，便點頭默認了。

蔣固北早已命人為景明琛收拾好客房，景明琛洗漱后便睡了，走了這許多路到北公館來，她也真的累了，很快便沉入了夢鄉。

蔣固北安慰她：「總會有辦法的，你不要著急。許先生那邊就暫且拖著，找個借口好了，說和老薑離婚不過兩年，如果現在就和許先生訂婚，恐怕會招來非議。就拿軍統做幌子好了，說許先生正值升遷之際，怕軍統會以此為把柄，給許先生的仕途帶來影響。你先回去，讓我想想看還有沒有別的辦法。」

景明琛恨不得抓爛她的臉。

樂聆那日被蔣固北以「未婚夫」三個字擋住后，只氣餒了一天，便愈發變本加厲地對景明琛獻起殷勤來，景明琛不知他目的，難免有些迴避。

岑小姐滿意地一笑：「早這樣配合，就不用吃苦頭了。」

景明琛覺得看不透他，他是中統特務，姐姐生前表面供職于軍統實際上是中共特工，無論姐姐是哪種身份，按理說都是他的死敵，姐姐提起他時也是頗為嫌惡，但生死關頭卻又能託付他。林羡魚呢，他不僅完成了姐姐的託付，還會為死去的姐姐在母親那裡繼續以男朋友的身份打掩護，還會在清晨送一束花到她的墓前。

景明琛從未想到，看上去柔柔弱弱的沈先生，竟有這樣的經歷。

但她就是覺得不安心。

原來她還記著去年說的要給他翻譯中文版《雙城記》。

她示意助手遞過鞭子：「這鞭子的滋味你昨天也嘗過了，不好受吧？景小姐出身名門，從小嬌生慣養，何必受這皮肉之苦，只要你乖乖招供，承認蔣固北通共，你不過是個小角色，我包你沒事。」

她一身淡青色旗袍，外搭著白色裘皮大衣，端莊而清麗。

景明琛自然不好奇這樣的機密事件蔣固北是如何得知的，他是個生意人，自然有自己的神通。她所驚奇的，是信結尾的一句話：雙木日前已調職軍統。

景明琛卻想起點別的事情來，她眼神惆悵：「不知道關小姐怎麼樣了。」

再醒來時，她是被灰塵嗆醒的。

景明琛忍不住打了一個寒戰。

景明琛嚇了一跳：「那你還不趕緊離開她！」

景明琛忙解釋：「不是，我絕沒有這個意思。」

景明琛擺手：「說什麼報答，你當時是戰場上殺敵的好男兒，保家衛國，有你們才有其他人的安穩生活，若說起來，倒是你先有恩於我，只是，你為什麼成了……」

景明琛臉一紅：「在靈堂里每天被香薰，頭髮出油有什麼稀奇的。」

景明琛喃喃道：「林先生，我想自己靜一靜。」

原來這就是當初姐姐受盡酷刑的地方，景明琛渾身一顫。

景明琛把信裝進信封暫放進抽屜里，打算明天進縣城寄出去，關抽屜前她看了一眼裡面，抽屜里整整齊齊地疊放著十幾封信，都是蔣固北寫給她的。從兩年前第一封書信往來起，他們就保持著每個月一封通信，雷打不動，已經成為習慣。

懷著疑惑三個人來到墓園。

景明琛狐疑地望著他：「我母親何以信你？」

景明琛潸然淚下，她握住父親的手，輕聲回答他：「爸爸，我在，我在。」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大亮，陽光透過淺綠色的窗紗照射進來，斑駁的光影落在她的手臂上，景明琛靜靜地躺了一會兒，直到有僕婦來敲門：「景小姐，下面開飯了，您要起床吃飯嗎？」

景明琛仔細一看，果然，樂聆臉上有幾塊瘀青，像是被人給打的。

樂聆卻不相信：「那你為什麼躲我像躲瘟疫？我知道，我出身不好，但我也是被逼的呀，我也不是生下來就是壞坯子。」

這位岑小姐想必過去在景明嬛手裡吃夠了苦頭，恨毒了她，這次逮住機會把惡氣出在她的妹妹景明琛身上。等岑小姐終於停手的時候，整個審訊室里都瀰漫著一股淡淡的血腥氣。

她擦一把眼淚，對從文說：「從文，跪下磕個頭，喊一句媽。這裏面是你的認養人，你應該喊她一句媽。」

半晌，她的眼窩裡滾落出兩行熱淚來。

岑小姐似笑非笑地看著她：「沒有關係他一年跑三次樂山，沒有關係你跑到雲南去找他？」

正好蔣固北趕上來，景明琛問他：「這是你乾的？」

蔣固北大吃一驚：「你怎麼會認識他？」

這是個大早晨，晨露未散，江面還有一層茫茫白霧。白霧裡一艘船漸漸靠近碼頭，剛一泊岸，只見兩旁草叢裡突然躥出來一些人，惡虎一樣地跳上船去，轉瞬間，船艙里便響起槍聲和叫罵聲來。

與此同時，安溪。

蔣固北不以為意：「那個叫樂聆的不是什麼好人，我在上海時見得多了，油頭粉面舉止造作，眼神輕浮神態油滑，一看就是個靠吃女人軟飯過日子的拆白黨小白臉。」

見她回來，母親忙站起身來，嗔怪著說：「你還知道回來！」

傅秋荻愁眉不展地離去后，蔣固北也陷入了繁難之中。

景明琛拿過信紙，看見上面的內容，喉頭頓時一哽。

被抓來的第五天，岑小姐終於換了花樣，不再用鞭子，她教人把景明琛的腦袋按進水裡，直到她快窒息才放她出來呼吸，又拿燒紅的烙鐵恐嚇她：「景小姐，這麼可愛的一張臉，烙鐵烙上去，可就全毀啦。」

樂聆搖頭：「我可不敢，待在她身邊頂多是挨打，要離開她惹怒了她，興許連命都沒了。」

景明琛垂著頭，雙手緊緊攥著桌布，她咬著牙使勁憋著眼淚，不敢哭出來。

她握著那張照片跪坐在地上哭了整整一個下午。

景明琛鼻子一酸，潸然淚下。

景明琛久聞她大名，曾經一度「傅秋荻」三個字是盤旋在她心中的陰影，但真正像這樣面對面，倒是頭一次。

要是在以往，見傅秋荻如入自家門般出現在蔣固北家，還這樣親昵地稱呼蔣固北，她的心裏肯定要犯嘀咕，但云南之行后，她和蔣固北已經互表心意，再不會對蔣固北起疑。她站起身來問蔣固北：「要我和小三子迴避下嗎？」

聽到「未婚夫」三個字，樂聆的臉色一僵，半晌，不情不願地回答：「我叫樂聆，是個生意人，跟景小姐在雲南有過一面之緣。」

沈大娘很是驚奇：「你們兩個竟然認識？」

第三天，景明琛發現，街頭小報上關於許先生和傅秋荻的花邊新聞又多了起hetubook.com.com來，十份報紙里可以找到五份以上刊載著這個。

景明琛不解：「聽你所說，姜先生和傅小姐伉儷情深，可我在武漢時也確實見到姜先生出入舞廳和舞小姐廝混呀。」

景明琛冷笑：「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陳院長因為貪污政府撥款被孩子們趕走，對樂山保育院對我一直懷恨在心，有私人恩怨的人說的證詞也可信嗎，焉知她不是為了報復才故意栽贓陷害？我與曹小姐是同事，委員長與共黨不少人在黃埔軍校時都是同事，難道委員長也有通共嫌疑嗎？」

他捏一捏她的手指，低聲說：「明琛，我要你知道，無論何時，我這裏總有一盞燈，是為你亮著的。」

這是她回到重慶后第一次見蔣固北，於她而言，他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只需要站在那裡，哪怕什麼話都不說，她便能得到安慰。

蔣固北蹙著眉頭問：「這是？」

擔憂了半年，事情終於塵埃落定。

林羡魚點點頭，向她敬一個禮，轉身離去。

審問她的還是那個女人，景明琛聽到別人喊她岑小姐。這位岑小姐在她面前坐下來，笑著問：「景小姐昨天睡得怎麼樣，你二姐有沒有來跟你相會啊？」

他輕輕擦拭掉她滿臉的淚痕，輕聲說：「你就把我當成他，來陪他跳那一支欠他的舞吧。」

景明琛仔細看他：「半年沒見而已，你又長高了。」

景明琛回答說馬上就起，關上門立刻換好了衣服，在客房盥洗室里洗漱完畢后就下樓去了餐廳。

就在半年前，就在這裏，他還曾對景明琛說，你頭髮長得真快，再長一年就跟我第一次見你時差不多長了。

她想，倘若，許先生能夠脫身呢？政治上的事情誰都說不準。從離開重慶那日林羡魚的表現和蔣固北的書信里，已經可以明確推斷出，這次偽鈔事件多半是林羡魚向軍統告的密，他是許先生的機要秘書，完全有這個能力。事發后他就立刻轉投了軍統，或許是早就想好了這一步，或許是尋求庇護，倘若是後者那便大有麻煩，說明在林羡魚的判斷里，許先生還大有翻身之機，如果真是這樣，他又是從何處得出的這個結論？

新聞說的是某政府官員與某女明星交往密切，近日更傳出納妾傳聞，某女明星原本有丈夫，兩年前離婚後相傳去了滇緬公路附近做生意，現在該官員要與女明星結婚，不禁令人懷疑當年離婚事件的真相……雖然用的是化名，但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這是在影射許先生、傅秋荻和姜韜。

沈蓓笑一笑，沒有說話。

她搬進了院長房間，一個月前沈蓓在這裏去世。

在家書里，蔣阡陌還好好活著，在異國他鄉，有一群好同學，沐浴著康橋的微風。

小屋內沒有床，地上鋪著些稻草，景明琛只好在稻草上坐下來。

蔣固北把她攔腰一抱放到桌子上坐下，得意地笑著一手拉開抽屜拿出那封信：「我不當著你的面讀，我晚上自己悄悄地讀。」

「直到彌留之際，審訊她的人才從她嘴裏聽到一個模糊的名字，後來，他們在關押她的房間里，發現了被稻草遮著的地板上用手指蘸血寫的字，反反覆復全是一個名字。那群蠢貨高興壞了，立刻去調查了這個名字，嘿，你猜怎麼著，調查結果出來，這個叫梁亭月的人是個軍官，早在民國二十七年就在徐州會戰里殉國了。費盡心機只調查出一個死人，那幫廢物氣壞了……三小姐，冒昧問一句，這位梁亭月是誰？」

景明琛終於有所動容：「好，我招。」

景家早有準備，事到臨頭倒不至於慌亂，但至親之人離世這件事情，無論做多久的心理準備，事情到來的那一瞬，仍舊是錐心之痛。

重慶，北公館。

景明琛趴在地上，渾身又冷又疼，她手指摳著地板，地板的石頭縫裡隱約可見乾涸發黑的血跡，這裏面也有二姐的血吧……二姐。

離開重慶前，景明琛去找林羡魚道謝，林羡魚倒是很淡然：「受人之託忠人之事，我為二小姐做的，遠不及三小姐對我的大恩大德。」

「一家三口」坐下來吃早飯，小三子問景明琛：「媽，你怎麼沒把從文帶來？」

他把自己的身世向景明琛道來，他是貧苦家庭出身，幼時因為家裡養不起，便將他簽了生死狀送進了戲班子。艱苦學戲整十年，能想象到的苦都吃了，想象不到的苦也都咽了，萬萬沒想到十幾歲時趕上倒嗓，求神拜佛，到底嗓子還是毀了，成為樂老闆的夢是徹底碎了。戲班子見他前途盡毀也把他趕出了門，他整個少年時光全為戲活著，沒有半點別的手藝。他唱的是小生，唱柳夢梅唱李益，只曉得談情說愛，人生如戲，他把戲台上的柔弱秉性帶進了戲台下，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去做苦力人家都不肯要。好在他有張俊俏的討有錢太太喜歡的面孔，許太太一眼就看上了他，把他招在麾下，供他吃穿，還在自己開的運輸公司里給他一席之位。

他收回手，看著手心，皺著眉頭：「我說景小姐，你多久沒洗頭了。」

從文這是第二次來重慶，上次來還是從宜昌過來的時候，時間都耗在了醫院，這次到重慶就彷彿初來乍到，看什麼都覺得新鮮，看到什麼都想買。景明琛跟在他身後跑，路過賣報的，只聽見報童喊：「特大花邊，特大花邊，政府某官員欲納某女明星為妾，背後是否有不為人知的利益交換？」

女人眉毛一挑：「是嗎？有沒有通共，可不由你說了算。」

她又被扔回了牢房裡。

可是，她為什麼要托林羡魚來傳話？上次見面，她對林羡魚還頗為不屑。

她向著北公館的方向走去，三更都已經過了，想必蔣固北也睡了吧，他睡了也沒關係，見不到他人也沒關係，只要靠近他，她就覺得安慰，她現在太需要安慰了。

一進門，她便聽到了母親的笑聲，走到客廳，竟驚詫地發現林羡魚也在。

怎麼認識的？

景明琛勉強笑一笑：「哪裡的話，上次在劇院見面，印象深刻。」

見他這樣，沈大娘也不好再說什麼，只讓他在保育院里溜達著，自己便回了廚房準備午飯。

傅秋荻迷茫了：「難道真的是軍統乾的？」

她不覺緊張起來，林羡魚來做什麼？

金先生一臉假笑，故作驚訝：「我是聽說今天貴府有人過生日才特地登門拜訪，沒想到貴府冷冷清清，不像是有什麼喜事的樣子呀。」

今天金先生登門挑釁，看來確實是中統無疑。

隨信寄來的包裹里，是翼明弓的遺物。

景明琛同林羡魚交換一個眼神，林羡魚示意她少安毋躁，景明琛耐下性子坐了一會兒，等到林羡魚告別時立刻假借送他躥了出去。

景明琛忙擋住抽屜：「那可不行，信怎麼能當著面讀呢。」

金先生嘆一口氣：「看來我這趟是白來了，不過既然來了，禮物就還是留下吧。」

她孀居多年，獨自把兒子帶大，兒子便是她的精神支柱，如今支柱倒下，她的世界也隨之垮塌。

岑小姐仍舊沒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於是又是一輪審訊用刑。

景明琛跪坐在他面前伸手撫平他緊皺的眉頭：「事情很棘手嗎？」

傅秋荻點點頭，對景明琛報以微笑。

這件事情原與蔣固北無關，不用想都知道是誰慫恿的許先生。

第二天晚上，她再次被提審。

景明琛睜大眼睛望著門口那一盞小燈，許久，她才輕蔑地一笑，腦袋一歪，昏死過去。

景明琛剛要回答，有人卻搶了她的話：「那是當然，她找到的人就在你眼前呢。」

他的遺物不多，只有幾件換洗衣服，一本日記一支鋼筆，還有幾個相框。

身上被鞭子抽過的地方火辣辣地疼，她掙扎著抬起頭，這間房的牆壁高處有一個小小的窗口，光線從那裡透進來，由於光線太微弱，讓人分不清是早晨還是下午。

然而她沒有想到，最先出事的，竟不是蔣固北，也不是林羡魚，而是她。

岑小姐忙捏著她的下巴查看，確認她只是昏了過去。她招手叫手下過來耳語一番，手下忙跑出去，過了許久才跑回來在她耳邊說了一番話。岑小姐聽罷點點頭，快步走到刑具架上取下一把刀走回到景明琛身邊。

一陣清脆鈴聲近了，郵差騎著車在保育院門口停下來：「沈先生，正好，您的信和包裹。」

景明琛拚命掙扎著想要擺脫鉗制，一個人不耐煩地在她後頸上一敲，景明琛只覺猛地一陣劇痛，便失去了知覺。

小三子放下手：「我不打算考大學。」

白日里，遙望大佛時，景明琛不住在心中許願，求大佛保佑蔣固北。

他嘴裏說是為報自己的救命之恩，果真如此嗎？景明琛東拉西扯旁敲側擊，最後終於問到正題：「林先生，聽說最近許先生的日子很不好過，報紙上那些流言蜚語搞得他焦頭爛額的，你是他的機要秘書，到底是誰在散播這些流言，有頭緒嗎？」

一個月後，新的任命書送達，景明琛被任命為新一屆院長。

許先生和傅秋荻的傳聞已經不是什麼新聞，她原以為許先生對傅秋荻不過是捧戲子的態度，沒想到竟還真想娶她進門。

小三子嘆了一聲捂住臉：「有什麼比你媽曾經是你老師更可怕的事情？答案是，沒有！」

林羡魚苦笑著搖搖httｐs://ｗwｗ.ｈｅtubｏｏk.cｏm•ｃｏm頭，他望著不遠處光禿禿的冬日樹，輕聲道：「我與二小姐，既是敵手，也是知音。」

這次來重慶是為拜祭二姐，因此是瞞著家裡的，景明琛便和從文住在北公館里。

一出景家門，景明琛便迫不及待地問：「林先生，你來我家是為了什麼？」

這半年裡景明琛過得心驚膽戰，生怕父母會知道二姐去世的消息。好在到底沒有被發現，想必中統顧忌著景先生黨國元老的身份，怕引起不必要的矛盾，所以隱瞞了二姐的死訊，而軍統方面更是巴不得從未出過這檔子事，也對外封鎖了消息。父母那邊，二姐本就是長年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因此雖然半年沒有露面，父母倒也沒有疑心，只當是她又受公派去了外地。

她是記得有這麼一件往事，但當年陸軍醫院傷員往來頻繁，她也不過是個去採訪的記者，那時林羡魚重傷，全身包裹著繃帶，面目也看不清晰。

蔣固北盡量裝得不動聲色：「多謝金先生厚誼，蔣某還有事，就不留金先生吃飯了，阿大，送客。」

景明琛失魂落魄地沿著青衣江獨行，不知道走了多久，只聽見天上悶雷滾過，很快大雨傾盆而下，她也不閃避，就在滂沱大雨里如行屍走肉般地走著，她想哭，卻流不出眼淚，只覺得腿很軟心裏很空。

他喚，明嬛，明嬛。

林羡魚搖搖頭：「不，我與三小姐頭次見面不是在劇院，只不過三小姐不記得罷了。說起來，三小姐還是我的救命恩人。」

景明琛卻不這麼看：「哪兒的話，海棠開完牡丹開，牡丹開完石榴開，都說開到荼花事了，但荼謝后還有菊花開呢，都說菊花開后百花殺，但冬天里不照樣有蠟梅在。」

蔣固北驀地想起那一年在武漢，景明嬛對他說景明琛就託付給他了，一時間百感交集，他點點頭：「好。」

半夜她發起了燒，又冷又熱又痛，整個人燒得迷迷糊糊的，她蜷縮在牆角，嘴裏忍不住輕輕念叨蔣固北的名字。她明白了，明白為什麼姐姐要寫梁亭月的名字了，在這種時刻，唯有心上人才能給人力量。

她摩挲著照片里亡夫的臉，眼睛里滿是柔情：「我和先生是娃娃親。後來他出國留洋，我卻仍舊是個鄉下採桑女。我原以為他會趕時髦退親，誰想他竟沒有。嫁給他的時候我很忐忑，原以為會過不到一起去，沒想到竟很恩愛，我第一次見到他就很喜歡，後來他對我說，他第一眼見我時也很歡喜。我見過很多被退親的鄉下姑娘，遇到先生，我覺得自己很幸運，卻也沒想到，沒過幾年他就撒手而去。」

她去世時，景明琛陪在她的身邊，最後的迴光返照，景明琛看見她突然睜開眼睛，眼神里散發著難以用語言去描述的仰慕和眷戀，她輕輕地，用初戀少女般的口吻說了一句「先生，你來啦」，然後就永遠閉上了眼睛。

竟是那年在昆明遇到的貴人樂聆。

她閉著眼睛靠在他胸膛上流淚：「二姐死了，是被中統局害死的。」

雙木，說的當然就是林羡魚。

林羡魚斟酌著字句，他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開口：「關於二小姐的工作，三小姐和景先生景太太怕是只知道她在政府里做事情吧。實際上，二小姐的具體工作，是軍統特工。我與二小姐相識，正是因為一些中統和軍統工作上的摩擦。但二小姐又不只是軍統的人，她實際是共產黨安插在軍統內部的特工。二小姐潛伏這些年一直沒有出什麼差錯，直到前不久，一次共產黨的秘密會議，中統從線人那裡得知了會議時間和地點，趕去抓捕，沒有想到，竟抓到了斷後的二小姐。」

突然間，她發現稻草下好像有些什麼，扒開稻草，景明琛一怔，眼淚隨即滾滾而下。

從小她與二姐關係最好，大姐是端莊淑女，與她年齡相差也大，總是半個母親似的端著架子。二姐雖然嘴上總調笑她是三傻，但會陪她一起瘋一起玩，他們在武漢的那幢老房子，二姐和她的房間挨著，兩個人一起悄悄在牆上挖了個洞，半夜裡睡不著傳紙條通消息，那些關於梁亭月的心事，都是二姐用紙條從那個洞里向她傳遞的。她和二姐打過枕頭架，又笑又鬧，打得漫天里飄羽毛。冬天里難得下一次雪，二姐起得早，先下去兜一圈，攢著滿手的寒氣，跑到她房間里來，把冰冷的手伸進她脖子里叫她起床……

岑小姐揚起鞭子，狠狠地抽了下來。

見景明琛面露懼色，對方滿意地一笑：「好，我們不說曹清芳，說別人，說你二姐。一年前你姐姐景明嬛暴露了自己的共黨身份，被帶到這裏接受調查，有參与審訊的同事說，曾經見到景明嬛與林羡魚私語，叫林羡魚帶一句話給你。這句話是什麼，是不是共黨的什麼聯絡暗號？你們姐妹倆是不是同為共黨，她是不是就是你的上線？」

遠處突然傳來一聲悠長的汽笛聲，景明琛乍一受驚嚇，手裡的相框掉在地上摔散了架，景明琛蹲下來去撿，撿起照片卻又怔住了。

是好多個用血寫成的「梁亭月」，歪歪扭扭筆畫虛浮，是二姐死前的絕筆。想必當時她就是趴在這冰冷的地上，就著那一點熹微的光線，用手指反覆地寫下這個名字。

景明琛的目光移到一個相框上，突然怔住了。

「梁亭月」「梁亭月」「梁亭月」。

她舉起刀看著景明琛，刀鋒散發出懾人寒光，寒光一閃，手起刀落。

父親的病這一年來惡化嚴重，到現在已經是睡的比醒的多，一天里清醒不過一兩個時辰。

「樂山保育院老師。」

是蔣固北。

信紙飄飄墜落在地上，海棠花瓣隨風落下，帶著嘆息，輕輕地飄落在「陣亡通知書」幾個大字上。

蔣固北正色道：「真的不是我做的，我也曾經想過這樣做，但始終忌憚中統情報部門的淫|威，怕會被順藤摸瓜找出源頭。」

他大步流星地跨進門朝他們走過來，攥住景明琛的手腕，不動聲色地把她往後面一擋：「在下蔣固北，是景小姐的未婚夫，請問閣下尊姓大名？」

下葬的當晚，景家一家人齊聚在餐廳吃晚飯，景太太看了一圈，突然哭了：「明嬛這個死丫頭到底去哪裡了，怎麼那麼不孝，爸爸死了都不回來看一眼。這麼不孝，乾脆死在外面好了。」

蔣固北向盒子里看去，果然，是一把長長的頭髮，他抓起那把長發，髮絲烏黑濃密，上面還沾著血跡，在他的手心裏印下一道道細細的印子。

他又眼尖地看到一沓手稿：「這又是什麼？」

她想起了那一年受二姐的委託送香囊給梁亭月，從來都明艷潑辣的二姐臉上竟然帶著些小姑娘的羞怯，那時她才知道，原來她這位看上去瀟洒不羈的二姐，從少女時代起就在愛慕著一個人了，從她在廣州黃埔時對那人的偶然一瞥開始，她就愛慕著那個人，甚至為他考了軍校。

看到景明琛動怒，岑小姐得意地一笑：「現在審訊正式開始，我問你答。蔣固北這個人你知道嗎，和你是什麼關係？」

景明琛險些驚叫出聲。

阿大善解人意地說：「我來吧。」

她那時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到如今才懂，原來二姐說的是，求愛情不得的她，可以為自己的主義奉獻一切乃至生命了。

景明琛顫抖著嘴唇：「他是我二姐喜歡而不得的人。」

景明琛躺在床上睜著眼睛挨到半夜卻毫無睡意，她小心翼翼地起床穿衣下樓，走出了家門。

沈蓓接過信和包裹，一看上面的郵戳，一邊拆信一邊笑著對景明琛說：「空軍大隊寄來的信，多半是月兒的家書，這孩子真是戀家，距離上封家書才過去半個月都沒有呢。」

長久的沉默后，林羡魚淡淡地一笑：「果然如我所料。二小姐心裏愛慕著一個殉國的英雄，難怪會鄙薄我這樣的戰場逃兵。」

拜月亭，梁亭月，王瑞蘭，蝴蝶蘭。

林羡魚沒有正面回答，他潑掉一杯殘茶，眼睛望著遠處，像是自言自語一般地說：「要打垮許先生，哪裡是一點流言蜚語就能做到的。」

景明琛心裏很矛盾，一方面她覺得自己應當幫二姐盡孝，更順從母親才是，另一方面她又怕回到重慶面對著父母，會想起二姐，會難過，會瞞不住。

她還欠他一支舞呢，但他永遠都不可能來跳這支舞了。

景明琛躲避著她的手：「你們抓我來幹什麼？我一沒有叛國二沒有通共，你們憑什麼抓我？」

他牽著她走到花園裡，吩咐僕婦提一壺熱水來，冷熱水參半灌進花灑里，自己提著花灑給景明琛澆水洗頭髮。這一天陽光甚好，水從花灑孔里噴出來，被陽光一照，折射成一道道彩虹。蔣固北說：「你頭髮長得真快，要及腰了，再長一年就跟我第一次見你時差不多了。那時候你梳了麻花辮，真好看。」

傅秋荻愁眉深鎖：「是許先生送的，他向我求婚。」

幾個相框里，分別是他自己的照片，在筧橋航校畢業時與同學們的大合照，與母親的合照，以及父母親年輕時的合照。

這女人一張濃妝艷抹的臉逼近了景明琛，像一條吐著信子的毒蛇，隨時等待嗜血。景明琛望著她，想到姐姐曾在這人手裡吃盡苦頭，不由得心生恨意，她說：「那句話是什麼，我可以告訴你，你把耳朵湊過來。」

母親又回頭笑著向林羡魚說：「你看，我們家女兒都不聽話，老二這個樣子，老三也這個樣子。」

那是一枚鑽戒，主鑽足有鴿子蛋大小，閃爍著熠熠光輝。

景明琛擰起眉頭和*圖*書：「你說什麼？不考大學你要幹什麼？」

景明琛對母親說：「您先去休息吧，我在這兒陪一會兒爸爸。」

景明琛對答如流：「他去樂山是因為蔣氏在樂山有生意，我去雲南是為了幫他的姐姐顧南蕎。不信你可以去查，蔣氏在樂山投資營造業，房子還在建造中，他作為蔣氏老闆去樂山看生意，有什麼不正常？我和顧南蕎在武漢時就認識，陸軍醫院的人可以作證。」

天剛黑下來，北公館便來了一位不速之客，蔣固北看著他，滿面寒霜：「金先生今天怎麼有空光臨寒舍？」

蔣固北拿過報紙粗粗瀏覽一番，蹙著眉頭：「不是我。」

「姓名。」

蔣固北說：「蔣氏要在樂山蓋房子，我是為生意來的。你的信呢？既然還沒寄出去，那就直接給我看吧。」

從文沒有像五年前在武漢時那樣抗拒，他乖巧地跪下來，對著墓碑喊了一聲「媽」。

抽出信封里的東西，她的笑容凝固在了臉上。

蔣固北大步走到電話機旁撥通了金家的電話：「廢話少說，你到底想要什麼！」

他說：「我親眼見到過許太太指使手下去殺人，沒別的原因，就因為借了她的高利貸沒錢還，活生生被打死。」

他的眼睛里有淚光閃爍：「小囡囡，難為你了，繼續把這件事情瞞下去吧，別讓你媽媽知道，連續失去兩個親人，她受不了的。你別看她平時喜歡和你二姐鬥嘴，但她心裏其實很愛你二姐。」

景明琛抱住他的手臂：「從小我和二姐關係最好。大姐受媽媽教導，是個標準的大家閨秀，說是姐姐，我覺得她更像媽媽，不像個同輩人。二姐比我大六歲，卻好像只比我大一歲似的，愛玩愛鬧，雖然嘴上老是喊我三傻，但一點也不嫌棄我傻。在武漢的家裡，我和二姐的卧室挨著，她和我一起背著媽媽偷偷挖了個牆洞，晚上我們悄悄傳紙條聊天，像做特務似的，沒想到她竟然真的是個特工。」

對方抬起頭：「這麼說來，你是不知道這件事情嘍？可是樂山保育院繼任的陳院長反映說，曹清芳在樂山保育院任職時和你關係非常好，她沒有向你灌輸什麼赤化思想嗎……或者說，你們本就是一道的？」

景明琛趁機搶過去：「是我翻譯的《雙城記》，保育院事情太多了，過去一年了才翻譯了幾章，估計猴年馬月才翻得完。」

景明琛握住她的手，柔聲安慰她：「翼長官雖然英年早逝，但他為千千萬萬個家庭保留了血脈，你先生會以他為傲的。」

現如今，有什麼罪名比通共更能置人于死地？

蔣固北思索了半天，問傅秋荻：「許先生向你求婚這件事，除了我，你曾經還告訴過誰？」

三月里，蔣固北果然親自來了趟樂山，接景明琛和從文去了重慶。

蔣固北無言地抱著她，他親了親她的頭髮，半天，說：「下個月，我親自去樂山接你和從文來拜祭二姐。」

景明琛鼻子一酸，她走進屋子裡，一進去就嗅到了死亡逼近的味道。

戰爭時期，連喪事也從簡，景先生的葬禮很快便結束了。

這是刑房！

景明琛的心一緊：「我就是景明琛，有何貴幹？」

來的人是傅秋荻。

樂山保育院的海棠花謝了。

往事漸漸浮出腦海，景明琛恍然大悟：「原來是你！」

對方氣得發抖，上前「啪」地打了景明琛一耳光：「你儘管嘴硬，你姐姐坐在這裏時嘴巴比你還硬！」

晚上，傅秋荻來找蔣固北道謝：「固北，多謝你想到打輿論戰，今天下午許先生託人來跟我說，軍統果然在我身上大做文章，找報紙刊登花邊新聞攻擊他。我們結婚的事情暫時告一段落，等過段時間餘波散盡再說。」

她知道二姐為什麼要用這三個字做代號。二姐最愛元雜劇《拜月亭》，《拜月亭》里女主角名叫王瑞蘭。

蔣固北眉頭擰成「川」字：「難道，這件事情竟與他有關？」

爸爸嘆一口氣：「你們姐妹三個裡，我最擔心的一直是她，你大姐是個大家閨秀，性情貞靜，你呢，爸爸一直相信你傻人有傻福，只有你二姐，她像團火，總是過分地燃燒自己，爸爸總擔心她燒著燒著就熄滅了，但是沒有想到，她竟然真的先我一步走了。」

她還記得她把梁亭月委婉的拒絕帶給二姐時，二姐的眼睛里全是失落，臉上卻帶著勉強的笑，喃喃地說：「也好，從此就更沒什麼羈絆，可以放心大胆去幹了。」

小三子正色道：「我想參軍。」

樂聆滿臉不樂意：「您瞎說什麼呢，我幹什麼了就成壞人了。」

沈蓓虛弱地笑一笑，閉上了眼睛。

蔣固北不說話，只是無言地摩挲著她的頭髮。

傅秋荻滿眼彷徨：「我不知道。我是萬萬不願意嫁給他的。老薑不在重慶，我只能找你商量。」

母親依言離開，景明琛坐在床邊看著父親，突然間，睡夢中父親抽搐了一下，含混地喊出一個名字。

許先生死裡逃生還官複原職，必然會想盡辦法反殺敵手，不必說，林羡魚自然是他頭一個報復的對象。林羡魚知會蔣固北小心，也就是說，蔣固北也被列入了黑名單。

他按住景明琛的手，對傅秋荻說：「明琛不是外人，可以信任。」

景明琛膝蓋一軟癱坐在地上，她憎恨這一年，這一年裡離開了太多人，翼明弓、沈蓓、二姐，現在又輪到父親。

不多時便有人下樓來開門，是蔣固北，他大步流星地朝她走來，推開鐵門握住她冰冷的手：「你來啦。」

她可憐的二姐呀。

昨天的審訊讓她以為他們就是衝著她來的，她以為至少蔣固北是安全的，沒有想到他們的最終目的還是蔣固北！

審訊的人沒有在意，繼續問下去：「你和他是怎麼認識的？」

她把那年在飯館里聽人說樂聆的話告訴蔣固北，倒不是為了說人是非增添談資，而是聽蔣固北這麼一說，她才想起「許太太」「許次長」，她覺得這件事情應當讓蔣固北知道，她問：「你說，這位許次長，會不會就是你生意上那個金先生的姐夫，也就是中統局的許先生？」

一進餐廳，就聽見有人喊著「媽」撲了過來，景明琛被抱起來轉了個圈兒。她頭昏眼花地剛落地，一抬眼，就看見蔣固北黑著臉把人拽了回去：「你都多大了還這樣跟你媽撒嬌，一百多斤也不怕把你媽撞飛。」

見她終於想起，林羡魚嘴角微翹：「對於三小姐來說這或許微不足道，在你所做的好事里算不上什麼，但對我來講卻是重生之恩，我一直想報答三小姐。」

八月的一天，保育院突然有故人來。

景明琛被人揪著頭髮，跌跌撞撞地穿過走廊，扔進一間鐵門小屋裡。

照片上的她正坐在鋼琴前彈奏。是宜昌那一夜吧……他的戰友在她無所察覺時拍下了她的照片，後來照片到了他的手裡，他便一直放在相框里，和他的至親摯友們一起，放在他的床頭。

直到第二天晚上，又有人來提她去審訊室。

景明琛驚訝：「你還真會看人！」

客廳里只剩下蔣固北、景明琛和傅秋荻三個人，傅秋荻迫不及待地從手包里拿出個東西打開來放在桌子上，景明琛的眼睛瞬間一亮。

半晌，他終於開口：「三小姐……節哀。」

林羡魚回答她：「二小姐說，他知道了。」

過了很久，景明琛說：「二姐托中統局的林羡魚來給我報喪，告訴我說，不要把她的死訊向父母說。蔣先生，阡陌死的時候我也在，只有我和你知道他不在了，我一直以為我很了解你的痛苦，但是直到現在我才真正懂得，你的心裏該有多苦啊。」

還有那一年，二姐離開武漢前，去保育院認捐孩子，她哪裡是去認捐孩子呀，她無非是為去看看梁亭月的兒子罷了，她認捐了從文，誘哄從文喊自己一句媽媽，但直到死，她都沒有聽到從文的這句媽。

二姐？景明琛精神一振：「我二姐說什麼了？」

景明琛懸著的一顆心放下來，她打量著林羡魚：「你對我二姐倒是很了解。」

當天晚上，沈蓓長辭於世。

她沒有想到，北公館的燈竟然還亮著。

他湊近景明琛耳邊小聲說了句話，景明琛的臉色「唰」地變得慘白。

沈蓓躺在床上，把枕頭墊得高高的，正在看相框，相框里是她和亡夫年輕時的合影。

沈蓓把相框扣在胸前：「我是箇舊式人，你們這一代人所倡導的自由戀愛精神獨立什麼的，我全然不懂，我的世界就是圍繞著先生轉的，我一直自覺無愧於先生，卻沒有想到月兒會先我而去，我竟沒能給先生保留下他們翼家的血脈。」

輕輕推門進去，蔣固北正伏案寫東西，她走近了看。蔣固北察覺到有人，回過頭來：「是你，怎麼醒了？」

「母親大人在上，我在倫敦一切都好，前段時間和同學一起去郊遊……」

沈大娘激動起來，手指頭戳上樂聆的臉：「你沒幹什麼那你臉上是什麼？」

原來他們想給自己安的罪名是通共！

蔣固北沉吟片刻：「許次長確實有一位夫人與他分居多年，傳聞她人就在雲南，莫非樂聆真的是她的姘頭？等我回到重慶，叫阿大去查一下。」

林羡魚肅穆的神情中帶著些許悵惘，他低聲問景明琛：「有些話要同三小姐說，保育院人多耳雜不便開口，三小姐可否找個僻靜處？」

他們竟然提到曹院長，可見花大力氣做了功課。

打頭的人目光在她身上打量兩圈，問：「我們奉命來找保育院院長景明琛。」

她坐下來，開始訊問。

九月的一天，她m.hetubook.com.com正在教室里給孩子們上課，突然教室門被人粗暴地推開，幾個拿槍的人沖了進來。

林羡魚沒有回答她，他只是默默地望著她，眼神里似有哀戚。

景明琛停下腳步，買了張報紙，忙打開花邊新聞那一頁瀏覽。

所謂烈火烹油鮮花著錦，寂靜之處必更寂靜，熱鬧之上也必更熱鬧，先是樂聆來了，然後蔣固北來了，緊接著，四海電影公司的人也來了。

當天晚上，沒有人來理她，也沒有人送飯給她，一碗冷水一個冷饅頭也沒有。

林羡魚淡淡一笑：「難道你忘了，二小姐曾經對你母親假稱我是她的男朋友。二小姐性子彆扭，有話不同親生母親說，反而只告訴男朋友，這種情況也是很有可能的。景太太果然信了。」

景明琛目送他離開，轉身回家，去樓上看父親。

言下之意，人如燭光熄滅之時，就在這個春節里了。

「和蔣固北是什麼關係。」

蔣固北慘淡地一笑：「沒什麼，在寫信。」

其實說是故人也可，說是陌生人也可，景明琛知道他名字，也與他有過一面之緣，卻也僅限於此。

她打開手裡的文件夾，取下別在胸前口袋上的派克鋼筆：「一九三九年在樂山保育院任職院長的曹清芳，你還記得嗎？」

景明琛故意表現得很驚訝：「什麼？她不是緊急調任了嗎？還留下一封信給我們。」

蔣固北暗暗攥緊了拳頭。

這是她作為特工的代號。

林羡魚憐憫地看著她：「三小姐，我此來樂山，一為帶話，二為報喪。二小姐五天前去世了，臨終前託付我來樂山找你，替她傳話，並且向你報喪。」

景明琛忙把那年在昆明受樂聆幫助的事情向沈大娘道來，聽完后沈大娘頗受安慰：「你這個小東西總算還沒壞徹底，你娘在地底下也好歹有點安慰。」

景明琛的心裏突然有了不好的預感，她問林羡魚：「我二姐怎麼了，為什麼要托你帶話？」

他拉開緞帶，打開盒子，長舒一口氣：「蔣先生，沒什麼，只是一把頭髮。」

景家有明宇和大姐夫兩個男人主外，又有母親和大姐主內。景明琛一個未出閣的女孩子便成了閑人一個，只需跪在靈堂前守孝即可。

見景明琛來，她露出個虛弱的微笑：「你來啦，大夫都說了什麼？你不用瞞我，我知道，我快不行了。其實也沒什麼，先生和月兒都走了，我在這個世界上了無牽挂了，去跟他們團圓也挺好。」

蔣固北蹲下來，看了看墓碑前擺放的鮮花：「這花上露水還沒幹，我們來之前有人剛剛祭拜過二姐。」

景明琛問他：「大半夜不睡覺，你在幹什麼呢？」

竟然不是他，那會是誰？

接下來兩天也如此。

四海電影公司的人只在保育院待了一星期，取材便結束了。送走了他們，緊接著樂聆也不情不願地回了昆明，蔣固北在樂山的生意也處理得差不多了，第二天也要啟程回重慶。

女人迫不及待地把耳朵湊近了景明琛，景明琛小聲說：「那句話是，中統的女特務，都好醜。」

景明琛又問他：「你怎麼突然來樂山？我這個月的信還沒寄出去呢。」

看到坐在餐桌前的景明琛，來人頓時噤聲，抱歉地對蔣固北一笑：「打擾你們吃飯了。」

突然有人按門鈴，管家去開門，不多時，一個人急匆匆地走進來：「固北，這次我遇到大麻煩了。」

按理說，許先生遇上這樣大的事情，倘若真的就此落馬甚至人頭落地，那實在是再好不過，且不說傅秋荻那邊可以脫身，只說蔣固北這邊，金先生依仗的無非是許先生的勢力，許先生一倒台，金先生自然也變成狼狽猢猻，對蔣固北就再無威脅可言。

蔣固北從縣城裡回到保育院的時候，景明琛還在哭。

兩個字如轟雷掣頂般襲擊了景明琛，景明琛渾身都在發顫，她不敢相信，過了很久才終於從唇縫裡抖出兩個字：「什麼？」

蔣固北摸摸她的頭：「這其中自有緣由，我暫時不便同你說，你不會怪我吧？」

半夜被渴醒，她下樓去倒水喝，路過書房卻發現書房的燈還亮著。

「……」

還能是誰呢，除了林羡魚，除了他，誰還知道這裏埋葬的是景明嬛？

她身體本就不好，有多年肺病，這一次的病來勢洶洶，一個月後，醫生走出她的房間，對景明琛搖搖頭：「就在這幾天了。」

景明琛勉強一笑，她原本是打算過年帶從文回家的，但考慮到家裡一片人仰馬翻，就放棄了這個念頭，她對蔣固北說：「林羡魚收殮了二姐，悄悄埋在了墓園裡，我想過幾個月帶從文來一趟重慶，去祭拜下二姐。」

望著那三個字，景明琛的眼淚又「唰」地流了下來。

「中統軍統素來不和，摩擦甚多，見抓到個軍統特工，自然是覺得抓到了軍統的小辮子，喜不自勝。二小姐被中統秘密關押，企圖從她嘴裏撬出些東西，我也參与了這次抓捕行動，是審訊二小姐的人之一。二小姐平時與我在工作上多有摩擦，一向瞧我不起，但關鍵時刻無人可托，只好託付我。有一次我單獨審訊時，二小姐拜託我，若她身死中統獄中，叫我來樂山告訴你『他知道了』四個字，向你報喪，並且轉達你，不要向父母傳達她的死訊。」

半年後，蔣固北的一封信里寫道：許先生小懲大誡官複原職，雙木知會我要小心行事。

推開門，昏暗光線里，她彷彿又看見沈蓓，沈蓓穿著素色的格子棉旗袍，微微弓著背就著昏黃的油燈光寫信。

蔣固北把她抱起來放在自己身邊：「棘手，假如秋荻真是傳聞里那樣水性楊花，假如姜韜真是流言里那樣沒有心肝，那倒罷了，偏偏不是這樣，這兩位鶼鰈情深得很。姜韜是我的中學同學，原本也是滬上小開，家境優越。秋荻是普通家庭出身，那時在女校讀書。我們是在一次郊遊中認識的，老薑和秋荻一見鍾情，本來打算一畢業就結婚，但誰知老薑家為他安排好了親事，秋荻家也覺得齊大非偶，要秋荻和遠房表哥結婚，為了在一起，兩個人都和家裡斷絕了關係。日子起初過得很艱難，全靠老薑做文員的一點工資維持生活，所幸秋荻被喜樂電影公司的星探看中，邀請她去拍戲，一舉成名。但成名后各種登徒浪子也接踵而至，這些年他們打發掉了不少狂蜂浪蝶，也因此得罪了許多人。直到這次這位許先生，來頭實在太大，手段又著實強硬。我想了想，竟想不出方法來幫她，許先生是金先生的姐夫，恐怕在許先生這裏，我自身都難保。」

景明琛聽得有些同情他：「你已經不是當年的孤苦少年，你現在有些積蓄也有些人脈，沒有想過離開許太太自己做事業嗎？」

她還記得上一個春節，那時多快活，誰料到，一轉眼，如錦鮮花凋謝，烹油烈火熄滅。

岑小姐把本子一摔：「看來你是敬酒不吃吃罰酒。」

小三子著急道：「我都十七歲了！過去你說我小，現在還有什麼理由阻止我？」

一時間，小小的保育院熱鬧得如同初春的花園。

蔣固北牽住她的手：「走，今天天氣暖和陽光好，帶你洗頭髮去。」

景明琛心裏「咯噔」一響，她的擔憂成真了。

二樓蔣固北的書房散發出溫暖的黃色光線，她站在大門外望了很久，按響了門鈴。

接下來的半年時間，景明琛雖然人在樂山，卻心系重慶，想到許先生的事情，她總覺得提心弔膽的。

「囡囡，人生來不是為了對得起哪個人，而是為了對得起自己的心。」

她轉過頭問來人：「你們是誰？來這裏想幹什麼？」

原來他們的目的在這裏！

小三子的語氣也軟下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就像你當初選擇做保育院的老師，難道你的父母沒有想過給你安排更安逸的工作嗎？但他們最終不是也尊重了你的選擇嗎？」

哭了不知道多久，只覺得天昏地暗中，一雙溫暖的手把她抱了起來。她不需要看也知道那是誰，那個人總是在她最需要溫暖的時候出現在她身邊，哪怕他和她相隔千里，他也總有辦法在她需要時到她身邊來。

景明琛不解其意，卻仍舊說：「那麼去江邊吧。」

外人走後，景太太才卸下那副面具露出憂懼的面孔來，她坐在景先生床頭垂淚：「要不然怎麼要你今年過年一定回來，理查德大夫說，你爸爸怕是熬不過這個冬天。」

林羡魚知道她想問什麼，她想問，一個熱血戰士怎麼成了一個中統特務。他沒有回答，而是輕輕說：「這次，我是受二小姐囑託，來給三小姐捎一句話。」

她亦聽到自己鄭重的回答：等到戰爭勝利的那天，我一定陪你跳一支舞。

景明琛語塞，半天，她輕聲說：「我承認，是我自私了，只是，我這一年失去太多親朋好友了，戰場那麼危險，我怕你會像從文的爸爸、沈院長的兒子那樣，一去不復返。」

蔣固北沒有說話，半天，他捧起她的臉，湊近了在她唇上蜻蜓點水般地一吻，然後望著她，鄭重地，輕輕地說：「景小姐，你的秘密，從此也交給我保管了。」

景明琛咬著牙笑了：「很可惜，我家有家訓，不許人說謊話。」

她答應了父親，一定要暫時把這件事情瞞下去，等到母親的傷痛稍有平復再想辦法慢慢告訴她。

景先生身為立法院元老，又曾在大學任教，前來弔唁的政商學界名流數不勝數，景明琛跪在地上，木木地看著一雙雙皮鞋來了又走，直到一雙鞋子停在她的面前，對她說：「明琛，你要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