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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知道，從今以後，這太陽再也不會出現在我的世界里了。從此，我的世界一片黑暗。

我抬起頭來，在止不住的淚水裡，努力地微笑：「沒事，我真的沒事，真的。」

長久以來，我都以為是母親不喜歡我在先，沒想到她卻是這樣認為的。

他一定恨透了我媽媽，不然，不會在丟失了所有的記憶之後，潛意識裡仍然對她有著模糊的印象。

窗外，暴雨傾盆。雨點「噼里啪啦」地打在遮雨篷上，一聲一聲，彷彿有人用鎚子在我的腦袋裡一下一下地敲。我的頭痛得彷彿快要裂開了。

母親說這些話的時候，我正跌坐在落地長窗前，眼前一片鉛灰色的雨幕里突然晃過一道雪亮的閃電，彷彿就劈在身前。

這並不是那個我所熟悉的一向冷靜自製的母親，這隻是一個可憐的、為情所傷的普通女子。她並不是不愛我，她只是太愛她的丈夫，愛到因為妒忌我的媽媽而恨我，卻也愛到願意容忍情敵的女兒在她眼前生活這麼多年。她有什麼錯呢？她只是太愛一個人。我一下子理解了她之前施與我的那些冷漠，她其實是愛我的，她只是無法面對我這張太像她情敵的臉。

她望著驚惶的我，點頭說，是的，簡然，簡氏集團的簡然。他們在那次聚會上一見鍾情，你媽媽愛得發了狂，漸漸開始不滿足於只當簡然的情人。但那時候，簡然已經和祝玲玲結了婚，並且有了孩子。你媽媽決絕地以死相挾，逼迫簡然離婚。

男人是我爸爸，女人是我媽媽，小小是我。

我苦笑，現在，想起我是誰，又有什麼用呢？

很多年之後，回想起來，仍然不敢相信，母親可以用那麼平靜的語氣向我敘述那樣的和-圖-書故事。

「媽媽……」我抱著她，眼淚再一次不受控制地落了下來。

他說，你知道嗎，我討厭你，從來沒有像這樣討厭一個人一般討厭你。

母親招手讓我去到她身邊時，剛停了一會兒的雨又淅淅瀝瀝地下起來，簌簌地打在落地長窗上，像母親絮絮的訴說。

他站在融融日光里，微笑著朝我攤開手掌，蜜色的水果糖在琥珀色的陽光里像極了一滴碩大的眼淚，又彷彿是一個小小的太陽，輕易便將我灰暗的世界照得透亮。也是從那時候開始，他成為我生命中至關重要的存在。

我是我媽媽的女兒啊。這是不能改變的事實。

他是不是也記起了我是孤兒院里的半夏？

「你不喜歡我也是應該的，我對你那樣不好。但是，小小，你知道嗎，我不想那樣的，可以我控制不了自己。」母親擺手打斷我，平素驕傲的面孔上漸漸露出悲涼，「你來的第二年，我發現了艾煜華的秘密，他心裏一直都藏著一個女人，那個女人不是別人，正是你已經去世的媽媽。可笑我與一個已不在世的人爭了十來年，到最後還是一敗塗地。艾煜華如今已經不肯正眼瞧我。我知道，這件事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我不該遷怒於你，只是我一想起艾煜華深愛著你的媽媽余隱，我就嫉妒得發狂。我看見你的臉，就想起你媽媽……小小，你能原諒我嗎？」

我暗暗訝異，那麼久遠的事，母親竟然記得這樣清楚，原來她對我也並不是我所認為的那樣漠不關心。我沒有告訴母親，我盯著後視鏡不肯下車，只是因為，我離開孤兒院的時候，一直奔跑著追汽車的小石頭是從那裡面消失不見的。我以為和_圖_書，只要我一直看著它，小石頭就會再次出現在裏面。而我不吃她喂的糖果，是因為，我害怕吃了那些看起來漂亮又美味的糖果就會忘記那種最普通的水果糖的味道。而我，不想忘記。

直到現在，我才真正明白許惜夜那句「就算沒有我，你和簡塵這輩子也不可能」的真正含義。

是的，這一輩子，我和他，是再無可能了。

我一下子釋然了，低聲叫她：「媽媽，你沒有做錯什麼，所以，並不需要求得我的原諒。」

隔了很久，她輕聲說：「記不記得，你來這裏的時候也是一個雨天？」

那時，六歲的我，本能地選擇遺忘，忘記那一段血淋淋的事實，就好像這一切從來沒有發生過；就好像我從來沒有一個名字叫「小小」；就好像我生來就是那個叫「半夏」的孤兒；就好像從六歲那年重生，變成不會說不會笑、全身長滿刺的刺蝟，將那段鮮血淋漓的往事連同自己封閉在無人能夠觸及的地方，直到他出現。

只記得，那時的我，只是沉默，需要緊緊抓住桌子的邊緣才可以勉強支撐著站立，但最終我還是跌坐在了地板上。

她微微有些詫異，側頭看著我，半晌沒有說一句話，最終落下淚來，慢慢地伸手過來抱著我，喃喃地道：「小小，對不起，小小，媽媽是愛你的，你那麼懂事，媽媽怎麼會不愛你……」

他是那麼憎惡我。

她說，小小，你知道嗎，我從來沒有那麼後悔過。直到現在想起來，我仍然覺得我是有責任的。如果你媽媽和我不是好朋友，如果我沒有邀請她來C城散心，如果我沒有帶她去參加那個聚會，她就不會認識簡然，也許一切就不會發生。

難和-圖-書怪那時候，他看著我項鏈墜里的照片說，照片里的女人我好像在哪裡見過。

母親看著我，突然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我以為她想說什麼，然而，她一句話也沒說，只是默默地陪我坐在地板上，看著窗外蕭瑟的風雨。

母親笑起來，很勉強的樣子：「艾煜華給我打電話說你們大概會在晚上十點到家，我九點便下樓，在門口足足等了一個小時。抱你下車的時候，你也不哭，只是死死抓住座椅不肯下車，一雙眼睛緊緊盯著後視鏡，好像那裡面有什麼比生命還重要的東西。後來，我用糖果引誘你，你終於肯鬆手，任由我抱著，卻只是看，抿緊了唇不願意吃一粒我喂的糖果。小小，你瞧，一直以來你都是個很特別的孩子。我知道的，從一開始，你就不喜歡我。」

她聽見我進來的聲音，按滅了煙頭，轉過身看著我說：「小小，你真的要知道嗎？很多事，也許不知道會更好。」

原來，他成為「孤兒」，吃那麼多苦，受那麼多磨難，罪魁禍首是我媽媽。是我媽媽將他拐了出去，讓他與父母生生分離。

母親說，哪裡有那麼簡單呢？你媽媽還是太天真了。男人怎麼會為了一個女人放棄唾手可得的事業與權勢，更何況那時候簡氏正處於破產的邊緣，需要祝氏家族的資金支持，他又怎麼會和祝玲玲離婚，和你媽媽結婚？所以，從一開始，就註定了你媽媽將會一無所有。可是，誰也沒想到還會發生更可怕的事！

我本能地阻止自己再往下想，腦海深處有什麼在蠢蠢欲動，彷彿下一秒就要破顱而出，變成專食人魂魄的怪獸。

我被母親鄭重的語氣嚇到了，愣了一下，然後堅定地點頭說：「是的，我ｈｔtｐs://m.hｅｔubｏｏｋ.ｃｏm•ｃｏm要知道。請告訴我。」

我愣了一下，反應過來她是在說我從孤兒院來艾家的那一天，便點頭說：「是晚上，雨一直下個不停。」

最後，男人走到窗前，回頭不舍地看了她一眼，然後縱身躍了下去，「砰」的一聲，悶悶的。她的世界在那一瞬間轟然倒塌。

我搖頭輕聲否認：「我沒有不喜歡……」

母親說這些話的時候，一直望著窗外，夾著香煙的手指竟微微有些顫抖。

「後來——」母親頓了頓，將一隻手放在我的肩上說，「小小，你真的不記得了嗎？」

我知道，這一次，我是真的失去他了。

我換好衣服，敲開書房的門時，母親正背對門坐著抽煙。我從來都不知道母親會抽煙。

他討厭我是應該的。如果是我，大概也會像他一樣，所以，我一點也不怪他。

簡然的兒子不就是簡塵嗎？

母親平靜而又殘忍的聲音像窗外的雨聲，久久回蕩在耳邊。

只剩下最後一口氣的女人，朝她伸著手，斷斷續續地叫：「小小……小小……」

是的。

然而，那些塵封在記憶深處的片斷不受控制地紛至沓來。

母親的目光突然變得恍惚又幽深起來，彷彿是跌進了什麼可怕的回憶中一般，同樣的神色我在簡然的臉上也見過。

我倒吸了一口涼氣。終於明白，肖叔和簡然為什麼第一次看見我時，會是那樣一副見了鬼的表情。

母親蹲下身來看我，手輕輕撫在我的背上：「小小……」

我想哭，卻沒有一滴眼淚。

母親看著我的臉，嘆氣說，小小，你有時候太像你媽媽了，你們都那麼執著、固執，倔強得令人害怕。你媽媽將自己的情緒掩飾得很好。那時候，大概就連簡然也沒有想到你媽媽會和-圖-書做出那麼瘋狂的舉動。她以去簡然家做客作為最後分手的條件，然後趁人不備帶出了簡然的兒子，扔在了另一個城市的大街上。後來東窗事發，你爸爸氣壞了，把你的媽媽……

雷聲炸開的時候，我忍不住瑟縮了一下。

我的眼淚終於滂沱而下，無聲又激烈地砸在原木地板上，一朵一朵，像極了與他重逢時枝頭肆意綻放的奈良八重櫻花。

依稀也是這樣大雨滂沱的夏季，昏暗的房間里，飄著濃重的腥甜氣息，小小的女孩縮在桌子下面瑟瑟發抖，手上全是鮮紅黏膩的液體。就在幾分鐘之前，她親耳聽見男人兇狠地罵著女人「賤人」，然後，她眼睜睜看著男人將長長的水果刀捅進女人的胸口……

我抱著頭蜷縮著，聽見母親一聲一聲地叫我：「小小，小小……」

他現在應該想起了所有的事情吧？

雷聲過後，雨勢驟然大了起來。

事實是這樣殘酷，我卻連一滴眼淚都沒有。

小小，小小，那麼陌生，卻又那麼熟悉的稱呼。是在哪裡聽過呢？

當時的我又是怎樣的呢？

我木然地盯著窗外飄零的雨，問母親：「我爸爸把我媽媽怎麼了？」

他也一定是恨我的，所以才會在記起所有的事情之後，再也不理我。

她說，小小，你的媽媽叫余隱，和你的爸爸水墨一樣，是我的大學同班同學。你的媽媽聰明又漂亮，沒有男生不喜歡她，但是她只鍾情於你爸爸。他們很相愛，大學一畢業就結了婚。人人都覺得他們是郎才女貌天生的一對。可是，你能想到嗎，後來，你的媽媽卻做了破壞別人家庭的第三者。是的，人人所不齒的第三者。

彷彿被人瞬間抽去了周圍所有的空氣，如置身真空，那種生不如死的窒息感令我眩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