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頭腦脹痛和巨大的精神壓力自然是必不可少的代價,然而曹敬已經不需要擔心這個,和抑制器一直以來的重壓相比,這些痛苦和微風一般無礙。他將這些折磨一股腦兒地打包丟進另一部分頭腦,不去理它,他已經發現了更重要的獵物。
曹敬冷靜地盤繞在它周圍,啜吸怪物散發出的貪婪的慾望波長。它正在進食,大快朵頤,沉浸在蹂躪豐美肉食的快樂中。周圍的星光一個個黯淡下去,曹敬似乎遠遠地聽見報警器的聲音,那些是有人心跳停止時,監測儀器發動的自動警報。他聽見護士在走廊里奔跑的聲音,在嘈雜的腳步聲中,有一個沉重的腳步,這個腳步走得很慢,很慢。
在這一刻,曹敬對這棟建築物的理解已經無人可比,變成一頭對這個人造巨大迷宮瞭若指掌的米諾陶。
過了一會兒,牛高噗通一聲滑倒在地。樓梯間里的燈光不停明滅,曹敬轉著手裡的金屬甩棍,沉吟片刻。他把牛高挪到樓梯間的角落裡,從他口袋裡提出一串叮鈴哐啷的鑰匙,取下其中的幾枚,再把鑰匙串丟到他脖子里。
梅和勇深吸一口氣,下一瞬間,短刃又刺進了他的脖子,血頓時噴了出來,將講述洗手要訣的貼畫染成了紅色。
津島鬱江知道,曹敬最討厭的地方就是醫院。過去二十幾年裡,曹敬上醫院的次數屈指可數。對他來說,醫院是一個比任何地方都更讓人不快的地方。
他聽見過這個腳步聲。
牛高和他手下的義工教友,整日和律師事務所的打雜、搬運擔架的護工們混在一起,在醫https://m•hetubook•com.com院里人脈廣,加上他父親的關係,很多醫生都認識他,也賣一些面子。當梅和勇帶著雷小越來到醫院的時候,接到通知早就等待多時的牛高,已經帶著一些教友準備好手續。雷小越的過敏癥狀並非疑難雜症,牛高拍胸脯,找一個晚上值班的醫生就能搞定。
那個穿著海軍大衣的青年抱住他的肩膀,右手狠狠推動了兩下,在他的心臟上劃出一個交叉的十字,然後拔出了短劍。
幾分鐘后,一個穿著海軍大衣的青年站在了他之前坐的地方,這個青年面色有些蒼白,但眼神閃閃發亮。他緩緩轉動頭顱,在走廊里靜待了一會兒,然後走到了樓梯間門口。有個人站在樓梯口抽煙。
津島鬱江已經把自行車蹬得和風一樣快,卻依然沒來得及趕上曹敬的步伐。
傳教者?
他向津島鬱江解釋過,醫院的「氣」太不吉了。
呼……
有這樣一個地頭蛇幫手,梅和勇放下心來,捧著牛高從外面街頭帶來的夜攤炒飯大嚼一通。只是他總有種隱隱的不安感,這種不安感或許是因為警方追捕帶來的壓力,或許是因為長年遊走在危險邊緣養成的敏銳直覺。
怪物……
很久沒有這麼暴力地使用自己的心靈感應了。不僅僅是「讀」,已經是「掠奪」。巨大的不快|感席捲曹敬的全身,但他此刻的意志有如堅鋼,讀取牛高的心靈就像是穿行於脂肪和酒精的密林,一頭扎進黏膩、渾濁、辛辣而臭味熏天的世界,以牛高的眼睛去看,以牛高的頭腦去想
和-圖-書
,混跡於他那市儈、淺薄,充滿慾望的精神世界,簡直是一種酷刑。他看見一柄又細又長的利刃,從一枚銀色的短棍——一根簡陋的警棍中抽出來。這支自製武器握在一個青年人的手中,他下意識想,看上去像是社會上的流氓自己改裝的土製武器,在哪個車間里自己搞出來的。下一瞬間,這枚短刃已經刺入了他的心臟。
「啊……啊啊……」牛高想吐,自己的後腦好像要裂開了,他產生了幻覺,自己的腦殼打開,淡紅色薄膜包裹著的大腦像是一朵花一樣綻開,露出內部的肉塊。
如同身處萬米深的海洋,在深黑色的漩渦里,曹敬看見遊盪糾纏的死者在身邊徜徉。巨大的水壓從四面八方壓迫過來,將他壓縮成緊密的一個小團,像是一球鉛丸,在深海中穿行,撕裂模糊魂靈中殘存的記憶和哀痛。苦楚和悲傷,絕望與忍耐,高濃度的負面情感撕扯著曹敬的意念,然而內心中流動的憤怒與冷酷維持住了鉛彈的強度,讓它鑽入一個個活人的頭腦。
曹敬比她更早地踏入省中醫院的大門。
牛高一開始以為對方在開玩笑,但當對方一拳打在他側腹,一個冷冰冰的東西按在他脖子上的時候,他閉嘴了。
在他曾經構築的夢魘中,那個在夜晚走進公寓樓,一間房間一間房間打開,用屠刀砍殺睡夢中羔羊的殺人魔的腳步聲。他曾經被姐姐抱在懷裡,在噩夢中聽見的這個腳步聲。慢悠悠的,沉穩,不急不躁,得心應手地收割生命,他最深夢魘中的腳步聲。
梅和勇站在走廊邊上和*圖*書,看著一間間病房裡發出尖銳警報,醫生和護士們惶急地來回奔波,推送氧氣瓶和急救設備。大規模的突發性猝死,任何人都會在這種情況下手足無措。
短短十幾秒內,他從死者與活人的思維與記憶中汲取了天量的碎片、本能、習慣和潛意識。這些紛繁複雜的信息流只有一個主題,就是這家醫院。從醫生到護士,從病人到家屬,從護工到清潔工人……他們中沒有人能完全了解這家醫院的每一個角落,每一扇門和每一把鑰匙,然而曹敬卻將他們每天上班下班,每日工作的行動與習慣匯總起來,形成了巨細靡遺的信息圖。
他把吃完的飯盒丟進垃圾桶,站起身來,環視了一圈,信步走去。
就在那裡,黑沉沉的,散發著深黑色的波長。巨大的,搏動著的鐵的心臟。昂然跳動著,輻射出巨大的赤|裸裸的原始慾望。難言的,扭曲怪異的,絕非常人的心靈。
「你……」
「好的,好的,我知道了。下一個問題,你在這裏做的生意不小吧,今晚有多少人在這裏做事?好的好的,我知道了。再來一個問題,梅和勇在哪兒?喔,你也不知道,無論是他的名字,還是他現在的位置。嗯,你們用什麼代號稱呼他?『上面來的』?太簡單了吧。『梅先生』?嗯,還算很有分寸。好的好的,我知道了……」
「你他媽的……誰啊?!幹嘛?!」
曹敬壓抑住自己的負面情感,豎起耳朵聆聽更多的聲音。
牛高聽見了背後來的腳步,他沒多想,以為只是哪個過路人,結果那個腳步聲在他背後停https://m.hetubook.com.com住了,過了幾秒鐘都沒動。等他覺得不對勁的時候,一隻手從背後抓住了他的脖子,把他按在了樓梯扶手上。
心靈感應所具備的「讀取信息」特質,曾經讓無法控制自身能力的曹敬大吃苦頭,直至今日,他依然對醫院這類地點具備極大的戒懼心理。
現在,曹敬讀取的不僅僅是一個符號,或者說一張臉,他讀取的是整個「醫院」。
之前他已經和長生功教團在醫院里的傳教團隊接觸過了,帶頭的叫牛高,今年三十多歲,可以說是「職業神棍」了。他在嘴皮子上頗有長才,加上他是醫院親屬,某副院長的兒子,對醫院環境和人物熟悉,便被委派專門駐守在省中醫院的傳教據點。
一隻手,冰冷乾燥,好像它的主人剛從外面的冬夜寒風中走進來,沿著牛高的頸子往上移動,用三根手指觸碰他的後腦,兩根手指牢牢夾住他的脖子。可能是幻覺——很有可能是幻覺——牛高覺得好像有什麼東西沿著手指潛入了自己的腦子,他幾乎被凍僵了,無法思考,對方從容地翻揀他僵硬的思緒,連他不願意吐露的秘密也翻了出來。
曹敬找到了梅和勇的心靈。
幾秒鐘后,尖叫聲響起。
「感覺很難受嗎?不好意思了,還有一些問題,還得勞您多受累一會兒。」來人輕聲細語地說。
重症加強護理病房區域。
——————
如果吳曉峰在現場,也會為我擊節讚歎的。曹敬不無苦澀地想,這種高級技巧他只聽吳曉峰泛泛提過,他說這需要長期的訓練,天賦和練習缺一不可。
梅和勇討厭這個地方,對和-圖-書他來說,他人的生命力就像是噪音,如果有可能,梅和勇希望將這些雜音一個個熄滅,讓自己安享平靜。而醫院里,將滅未滅的生命力,令他有些煩躁不安。
梅和勇捧著一份炒飯,坐在兒科走廊里默默吃著。
牛高蹲過局子,但以前從未有人用槍抵著他的脖子讓他說話,這是哪路神仙?難道是警察?!
醫院是生死輪迴之所,在這裏死去的人,在這裏垂死輾轉的人,在這裏擔心受怕的人……這些散逸的「場」如有形質般地壓迫著敏感之人的心智,曹敬的感應力在這裏反而成為了一種負擔,令他無法正常呼吸。他就是像是一塊海綿,周圍一切負面情緒都會向他的心靈哀嚎,擠壓他的意志。
而他現在卻要向醫院前進?
醫院里,低沉的生命波紋四處散逸出來。
「牛高先生。對吧。」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從他背後傳來,這聲音和他以前聽過的任何人說話都不一樣,溫和又冷漠,「剛才一個人把一個孩子交給了你,而你把這個孩子轉交給了一個兒科醫生。」
可惜他犯了一個錯誤,騷亂讓他聽不見背後走來的腳步聲。當利刃出鞘的時候,梅和勇轉過身,長期訓練的敏銳感官讓他聽到了危險的聲音,但來人已經到了他的身後。
牛高此人雖然只有高中畢業文化水平,家裡人想給他安排在醫院工作又嫌臟累,恰好遇到氣功教團成員,加入后反而很快成為業務骨幹,靠的就是手段靈活。醫院里人流量大,三教九流無所不有,老人多,窮人多,特別是身患重症,纏綿病榻的人,更是傳播氣功文化和宗教文化的最好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