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施加了封閉的心智無法在感應中現形,只有在至近的距離,曹敬才能夠感覺到存在一個穩定運作的精密思想結構。一顆在深黑色天幕中轉動的人工天體,靜謐無聲,散發出微不足道的波動。一團玄秘的虛空,感覺不到形狀、顏色,只有虛無。連吳曉峰的防護都沒有給他這樣罕見的觀感。
「最開始難住我們的是語言問題,巴厘語是罕見的小語種,找不到足夠水平的翻譯。最後是巴厘島上那些出來做生意、來大陸學習的人里,有一位商人志願做我們的翻譯官,我們一行人才順利進入當地政府的根據地。」
曹敬睜開眼睛。
「你好美。」曹敬脫口而出。
「但我後來又想,世界上總會有人在這種時候也會傻乎乎地衝上去的。」曹雪卿睜開一隻眼看著他,「我想,小敬你就是這種可愛的傻瓜。當然,我不是說在現在這個回憶里,而是在現實……」
曹敬悚然驚覺,巨大的恐懼感一瞬間席捲全身,他知道現實中的自己已經寒毛直豎——在這一瞬間,他有一種直覺,這個聲音不是某個人在和他說話。而是某種機制、病毒、心靈上的探測器,已經挖進了自己的內心,就在自己進入姐姐心智防護的同時,心智防護的自動反擊設置已經反向入侵了他的頭腦,調查他的記憶,甚至根據這些記憶開始「誘導」自己。
「你和外面的你不太一樣。」曹敬想閉嘴,但他控制不住,或許是因為m•hetubook.com.com在這裏,他知道這個世界只有他和曹雪卿兩個人,「你在這裏……真是光彩照人。我幾乎不敢看你,怕控制不住自己。」
吳曉峰聳肩,舉手表示絕無此意。
原來如此,曹敬想,這個世界的構成是和我的「觀察」息息相關的。它的細節因為我的觀察而增強,它連接了我的頭腦,從中汲取認知的信息,和我共舞,補完了這個世界的一切構成。而姐姐之所以如此美麗,是因為此刻的她超越了客觀現實,她的形象被我的認知強化了——我的潛意識認為她美麗,所以她在我看來就美麗。
【你相信自由意志存在嗎?你相信在我們之上,有某種更高級的活物嗎?】
但這隻是白日夢,曹敬從意淫中回到現實。
「唉……這個故事可以下次再說。我們做正事吧。」
「這是……已經發生過的往事。」曹敬皺眉道,「我們在這裏做什麼,不會影響到什麼,事情依然會按照劇本演下去,我們只能旁觀。」
「先從曹小姐這裏開始。」
曹敬把椅子挪了一下位置,讓自己和曹雪卿坐到一起,兩人面對面,互握雙手。她的目光是全然信任的。
【你相信自己的人生嗎?】
曹敬彷彿聽見有人的聲音在說話。
「謝謝。」曹敬說,他轉向曹雪卿,「在那之後,我們會去往北海道野外的訓練基地,然後會目睹一場慘烈的屠殺。我不建議你也跟到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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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曹雪卿修長的手指交叉在一起,倚靠在椅背上。她的長發在腦後盤了一個髮髻,曹敬忍不住看了一會兒那個髮夾。注意到他的目光后,她解開髮夾,把一頭如水長發放下來,披在椅背上。
「如此……」曹敬把手指放在自己太陽穴上輕輕按摩,「我就有把握接入梅和勇了。」
【你見過「她」嗎?】
他終於睜開了眼睛,他坐在一張靠窗咖啡桌面前,曹雪卿握著他的手。兩人面前放著咖啡,中間有一盤蛋糕。
他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
非常精緻——這是他的第一印象——非常真實,沒有任何夢境、心相世界的違和感。找不到一點差錯和謬誤。這是一家路邊的咖啡店,咖啡的香味,店裡的客人、服務員、街上的行人、車輛……天空中的雲朵和光線,每一片樹葉似乎都是天然的。唯一讓他感覺到不協調的,就是曹雪卿看上去比平時還美麗。
【每一個個體都是碎片。它們是更大的,形而上的集體意識的一部分。這個集體意識可以稱呼為國家、民族、文化、語言……具備這些信息共識的人,每一個都是這個集合的一個碎片。這些信息集合本身是地球上最大的精神體,一個國家、民族的意識,你想過去怎樣控制它們嗎?】
「是的,我正給小敬講到巴厘王的葬禮,我們一行人是中央特派的貴賓,目睹兩位王妃從王宮被護送到葬禮會場殉葬的場和圖書景……節日般的歡慶氣氛中,兩個女人因為當地民族文化習俗而蹈火殉身,這件事讓旁觀的我毛骨悚然……」
天上開始下雪,曹敬和曹雪卿走出咖啡館,一輛黑色轎車恰好停在路邊,兩人對視一眼,打開車門,進入後座。前排的司機默然無語地點火,發動引擎。
曹雪卿轉過頭,看著吳曉峰,露齒笑道:「小敬我從不擔心,吳先生會這麼大嘴巴嗎?」
曹敬入神地聽著,與其在想共和國不同地區的文化,他更多地在想她這些年在外面經歷了這麼多,會不會感到孤單,會不會想家……會不會需要人陪伴——這自然不可能。她身邊一定會有很多人,以姐姐的魅力,一定能結識到許多有趣而有能力的人。她是否提到過其它戰略級?曹敬不知道戰略級之間的人際關係,他們會一起出任務嗎?
「可以開始了。」曹敬向吳曉峰點頭,「我想從北海道事件進入。」
「別怕。」
曹敬很感謝曹雪卿刻意試圖營造的輕鬆氛圍,作為戰略級的曹雪卿在短短數年裡脫胎換骨,她所講述的世界各地的風景、奇聞逸事、以及隱藏在那之後的兇險故事,讓曹敬傾慕不已。有一瞬間,他覺得世界如此廣大,真想追隨在姐姐身邊,和她一起走遍天涯海角。
你在說什麼?
「兩位在探討什麼?」胖子笑道。
「在這裏沒辦法說謊。」曹雪卿笑道,「這是那位大師告訴我的。」
「在講我脖子上這道疤是怎麼來和圖書的。」曹雪卿微笑道,「你也有所耳聞吧,前兩年巴厘自治區的最高行政長官……就是他們的『國王』被刺殺的事。」
曹雪卿的諫言十分明智,曹敬澄清了一下頭腦,引以為豪的定力好像完全失去了作用。這就是世界上最好的心靈防護嗎?他告誡自己可千萬別搞砸了,然後開始觀察這個世界。
「……」
「讓我想起之前和你說的那個故事。」曹雪卿閉上眼睛,靠在轎車後排座位上,「那時候,我們看著兩個女人跳進火堆殉葬,我們也只能旁觀。我那時候就想,如果我突然不顧一切地衝出去,把她們救下來,會不會改變什麼?當然,我知道的,這什麼也改變不了。她們是心甘情願,哪怕我去救了,她們也會埋怨我吧。」
你是誰?
「謝謝。我很高興。但你現在不該這樣做。」
他投入其中。
吳曉峰推門進來的時候,聽見曹雪卿正在說話。
「我們待會兒會重歷北海道事件,那是殺手先生在殺死一位東京醫學家大約幾個月後犯下的罪行。那時候他用的名字是……」
「原來如此。」吳曉峰肅然起敬,「原來曹小姐參与了斷旗行動。」
「當時我們剛好趕上葬禮……對他們來說這是過節一樣的快活日子,街上到處都是綵帶、氣球、喇叭,以及一尊尊巨大的神像,象徵性的。我看見他們把彩布包在一張椅子上,當做是張牙舞爪的龍頭。這些圖騰里有歷史上的瑞獸,也有他們本地的佛教、聖和*圖*書子教、印度教、本地巫祝文化和當地土地神的指代物,那時候我意識到這簡直就是共和國各地文化,以及以前殖民文化的大雜燴。來自不同文化的符號在這裏被打散,重組成邊陲地帶獨有的文化語境,變成了極有趣的標本。」
「以您的身份說出這種話,會被有心人當做您對我國民族政策有意見的證據。」吳曉峰訕笑道。
「權力就是用來做這種事的。」前排的司機轉過頭,後排的兩位乘客瞪著他,梅和勇的過去記憶體有著一對暗淡的灰眼珠,「無論是暴力,魅力,影響力……只要你有力量,你就能扭轉現實,以自己的想法改變別人。」
曹雪卿搖頭問:「我們只能旁觀嗎?」
「太智能了。」曹雪卿捏著自己的鼻樑,「好大一顆死人電燈泡。能不能先讓他閉嘴?」
「韓載錫。」前排開車的韓載錫說,「這個名字是指揮官起的。他們為我安排了一個韓裔身份,韓載錫,這個人或許真的存在過,證件看上去用了很長時間。」
三度鏈接,以曹敬為中繼,他的第二重心智開始運作,同時執行兩個讀取協議,他進入了梅和勇的大腦,將已逐漸曖昧模糊的電磁場記錄、轉接,在曹雪卿的頭腦中重新運作。
每一個問題,都是自己都沒有清楚思考過,卻又在潛意識裡反覆琢磨的「點」,這些「點」被激活的時候,自己會下意識地啟動,去思考這些問題——然後自己內心深處最底層的秘密就暴露在入侵者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