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曹敬睜開眼睛，眼神非常清明，沒有一絲瘋狂或夢幻的意味。

「未來科技發展……如果生產力極大發展，生產資料不再受到限制。按照一般邏輯推理，具備創造性的產業會成為時代的主流。而在這其中……」

一開始的時候，曹敬對自己來白鯨俱樂部和朱烽對談抱有一些抵觸心理。他對自己被分析這件事天生地感到不快，但幾次交流下來，他覺得和朱烽交談是一件很有趣，也讓他得到放鬆的事。

精神影響現實？

「至少我做不到。」曹敬說。

「只是極端情緒被賦予形體而已。」曹敬想了一個比喻，「就好比是詩人把創作衝動轉化為詩歌，用文字賦予靈感與激|情以形體。文字作為咒語召喚出了詩歌，而理念作為咒語召喚出了原始的精神力量。」

曹敬總結道：「我看到了巨大的灰暗的東西飄蕩在天空下面，鉛色的雲層……世上的陰雲好像永遠不會終結。」

曹敬扭了扭頭，皺眉問：「這是什麼研究內容，為什麼要問我這個？」

「請。」曹敬半躺在椅子上，雙手合十放在腹部。

「你就當作是我的個人興趣。我對你眼中的人類社會以什麼方式呈現很有興趣。」朱烽笑道，「精神感應者觀察社會的角度自然與常人不同。我想聽聽你的意見。」

曹敬沉默了片刻。

「你認為……未來科技發達，生產力進步后，什麼產業會崛起？」

「……」

曹敬站起身來，結束了這次談話。

朱烽敏銳地意識到了這句話里的一絲不諧：「愛人的感覺？我hetubook.com.com以為你是指被人愛的感覺。你也知道，寵物和主人的感情一般都是雙向的……」

一個精神錯亂的心靈感應者，會對社會造成多大的無差別破壞！在自己失控之前，阻止自己！無論是找自己的監督者駱雯，讓她在自己頭上開一槍，或是向吳曉峰等人求助……

曹敬的聲音聽上去越來越像是囈語，他好像是睡著了，半夢半醒間地說話。

曹敬的腳趾摳緊了，一個可怕的念頭瞬間升起，還蓋過了他對自身精神狀態的惶恐：

思緒已經斷了，朱烽不由得略有些不快，但他修養過人，這絲不快轉瞬間就消失無蹤。他合起本子，決定今天就到這裏為止。

朱烽沒有繼續問問題，而是沉默了一會兒，時間長得不正常。曹敬轉頭看他，老教授正雙手交握，儼然陷入沉思。

「是愛人的感覺。」曹敬截口道，「愛上某人或某物的能力，是一種非常珍貴的能力。而被人所愛卻未必如此。擁有真摯愛意的人在人群中比例很低，許多人心中空空蕩蕩，缺乏一個愛的對象……一個讓他們敢於投入情感的對象。我認為恐懼是他們無法徹底投入感情的主要原因，恐懼被背叛、傷害、無法得到回報……這許多的顧慮讓他們節制地對人或物產生感情，並越來越依賴快速消費品，取得可靠、直接、便捷、一次性的情感體驗。」

緩緩遊動的鯨魚，在雲層中起伏擺尾，其身形巨碩無倫，遠邁群山。蒼藍色的皮膚與雲樣的白色斑紋，簡直像是童hｅtubｏok•coｍ•cｏｍ話里出現的神獸，就這樣突然出現在這座城市下午三點的平凡天空中。曹敬盯著鯨魚看了好幾秒鐘，腦子一片空白，他賴以生存的理性完全宕機，卡殼，無法解釋這一幕的出現……然後鯨魚沒入雲層，消失無蹤。

「今天我們來做個小測試。」朱烽把眼鏡放到書桌上，揉了揉自己的鼻樑，「我們今天換一個形式，我們來隨便談一談幾個話題。」

「……沒什麼。看花眼了。」

朱烽終於說話了，他帶著一絲質詢地問：「你覺得精神能影響現實嗎？」

朱烽沒說話，只是默默點頭。之前曹敬說的話里某個元素觸動了他，令朱烽一下子陷入了沉思，他在試圖找回那一瞬間的靈感，真理有那麼半秒鐘已經浮現。但曹敬倒吸一口涼氣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只是我個人的一己之見，與心靈感應並沒有關係。」他停頓了一下，「我不會主動去探測他人的思想，除非感受到極端的負面情緒，我會防禦性地檢索一下，速讀一下表層情緒。但自從取下束縛器以來，我讀到的負面想法已經太多了，無止盡地湧進來。中間的空白期太長，我需要一段時間才能適應，在這之前，只能忍耐。」

「我之前想，現代人喜歡養寵物。後來又覺得，未來或許會有一種專門製造出來的寵物，或許是貓狗，或者人型，可以交流，可以思想，而人們可以在它們身上去體驗愛人的感覺。」

曹敬泥塑木雕般地站在原地，就在剛才，他偶然抬頭看去，透過玻璃窗https://m.hetubook.com.com看見遠處的雲層中有一頭……鯨魚。

「如果那時候會有人研發出一個永遠忠誠的夥伴，可以是你的摯友、戀人、後代、寵物……永遠不會背叛你，永遠不會說謊，永遠不會變心，永遠不會從你生命中離開，只屬於你自己的夥伴……那或許會是孤獨心靈的救贖。重新賦予人以愛的能力，讓所有人都能體驗到愛的能力，讓他們的心重新變得柔軟善良。」

「從空想回到現實。孩子是社會的種子，明日才會開放的花朵。專心於自己的本職工作，為少年兒童提供教育服務，教導他們的心靈健康成長，這才是我現在能做，也應該做的事，免得他們重蹈我的覆轍。」

曹敬下意識地想說「不能」，但有遲疑了一下。單從心靈感應方面來說，精神無疑會影響到本人的身體狀態（常人在這方面也一樣）；另外，如果說自己那套心靈感應=腦電波交互的理論是正確的，那也可以說精神能夠影響神經放電……再如果說其餘進化者的各種奇怪能力也算是「精神影響現實」，那答案就是肯定的。

朱烽是本省地位很高的大知識分子，但在協助朱烽調查研究的時候，曹敬對他並沒有敬畏的感覺，反而能感覺到朱烽對他的尊重。並非是因為朱烽對心靈感應者的尊重，而是朱烽對曹敬本人的尊重，這種真誠的尊重令曹敬簡直受寵若驚。加上朱烽知識淵博，談吐風趣，讓曹敬逐漸放下戒備，開始談一些他內心深處的想法，例如他對歷史、社會的觀點，以及對自和-圖-書己能力的一些探討。

在他喃喃自語的時候，朱烽一直不作聲地記錄。等曹敬停下的時候，朱烽問：「這是你作為一個心靈感應者，對這個社會的觀察嗎？」

「再見，祝你身體健康。」曹敬和朱烽握了握手，從椅子上拿起自己的圍巾，系好后離開了。

他臉上的笑容又收斂了起來，變回了平時那個不苟言笑的曹敬。

「……」

他微妙地笑了一笑，說：「如果能改變這一切就好了——但我隨即意識到這種想法的危險性。一個精神感應者產生了改變他人思想的念頭時，就應該警惕起來。於是我就開始思考人類各方面精神的成因，怎樣從社會層面去引導。穩定、富足的社會提供的物質條件；繁榮發展的文化娛樂提供的精神上的消遣……以及創造出『愛』的機會。」

朱烽的白鯨俱樂部建立於五年前，這個名字一說來自於知識分子圈裡的一個戲言。海洋生物界有一個專屬名詞叫「鯨落」，講的是海中巨鯨死後，屍體變成巨大的資源庫，海洋生物會形成一個圍繞鯨屍建立循環的生態環境，這一過程會持續數年之久。而有一些藏書家、大知識分子，死後的藏書被家人販賣出去，滋養眾生，被戲稱為知識分子圈裡的鯨落現象。

朱烽抬起頭，看見曹敬正獃獃地看著窗外的天空。老教授轉頭看去，雲彩，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

「怎麼了？」

朱烽的俱樂部里主要成員大都是中老年人，也有年歲大了，自嘲「鯨群」的意味，於是把俱樂部也改名為「白鯨」。而也有呂君房這樣的人，覺得hｔｔps://ｍ.hｅtuｂｏｏk•ｃoｍ.ｃｏm這個詞更貼近《白鯨記》中的大鯨莫比迪克，也不知道是取其主人公執著的瘋魔精神，還是取敬畏自然和天命的意思。

「你上次談到，你在之前曾經有一次在極端情景下，將自身情緒凝聚成火焰的體驗。」朱烽往前翻了兩頁記錄，「你將其命名為淚之火，是悲傷、痛苦和憐憫形成的精神形態。你認為這是能夠複製的嗎？」

曹敬耐心地等待。

「只維持一夜的關係，只燃燒一次的熱情。人們越來越習慣於把情感投入可替換、取代的對象，情感生活越來越模塊化……但這與真正的、願意投入一切的奮不顧身的情感體驗是截然不同的。後者是一場延續千年的夢境，會讓你想到永恆和生命的盡頭，會讓你願意為此奉獻自己的生命……」

曹敬的理性勉強運轉起來，但這太不可思議了。與其說是精神影響現實，不如說他終於找到了例證，證明自己已經開始轉變為真正的精神分裂患者，已經出現了，視覺神經上的幻覺，白鯨俱樂部里看見的翱翔于天際的巨大鯨鯢。自己腦子裡的籠子終於被燒壞了，各種各樣的意象從意識的籠子里溜了出來，干涉自己的感知神經系統。

「任何人都可以。」曹敬彈了彈自己的指甲，他並不很想在這個話題上繼續，自從擊敗相陽后，他再也沒能在自己的精神體驗中再度凝聚出淚之火，他甚至覺得那是一種記憶的錯覺。所謂的淚之火，不過是自己在瘋狂和誕妄中產生的幻覺，精神崩潰后的歇斯底里。所謂的「悲憫與拯救的願望之火」則是自己給自己的幻覺貼金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