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曹敬迅速跳轉,這並非是他想要探求的記憶領域,只是在張小茗的記憶區塊里,這一片段極為顯眼。他不否認自己時常受到好奇心的驅使,想要探索秘密,但他已經過了那個階段,懂得避開自己不該觸碰的地帶。
【他們想知道蘇成璧的秘密,蘇易城對張小茗說。兩人坐在車的前後座,張小茗在前面開車,後視鏡里能看見蘇易城的臉。你怎麼想,我那令人驚駭的姐姐的秘密,連你們都畏如蛇蝎的人。他們想知道她到底有什麼樣的破壞力,以此制定下一個十年的國際戰略。蘇成璧的存在是彼此國防白皮書上一個舉足輕重的註腳。哼,該怎麼和他們說呢?她的存在就是哺乳類動物的災害?】
「我進去了。」曹敬說,「調節情緒,正在做前期準備。」
在心相的世界中,曹敬合上雙眼,讓自己的腦神經在微電流刺|激下放射出幻象。紊亂的電流在神經束中四處流竄,在概念與語義的寶庫中隨處碰撞,形成迷幻炫目的不穩定圖景。曹敬看見寶藍色的雨點敲打著厚實的白色山丘,這是滲入對方頭腦的預兆,每一滴藍色的雨水,他想,都是淚水,組成自身思念的電磁場,越過頭骨,與精密紛繁的大腦皮層進行交互。
找到了,曹敬迅速切入。這純粹是因為私人疑惑而進行的探測,他有一種負罪感。快進快出,輕捷地躍入張小茗的回憶,自始至終沒有驚動對方的主觀意識。
【蘇易城有一瞬間露出深切的悲和*圖*書傷表情。】
【什麼真相?張小茗側過頭。】
對方接受了這個說法,沒有逼迫,顯然不想與蘇易城發生爭執。但在那之後,對方說有一件重要大事委託蘇易城,而相應的,報酬也是極端豐厚。
又是一塊明亮的耀斑,真摯深切的情感。曹敬從這團回憶中脫身,忍不住嫉妒這樣澄澈堅固的聯繫。這是一位秘書與受監護人之間袒露真心的片段,曹敬回思了一下自己與駱雯的相處,不禁有些慚愧。駱雯的態度當然不那麼親切,但自己似乎也從沒給過她機會,總是忍不住針鋒相對……
非常乾淨利落的頭腦,沒有太多冗餘。要麼是其人性格單純,要麼是受過專業訓練,能夠有效地調整自己的心態和情緒。曹敬估計情況屬於後者,許多高危職業從業者、運動員的頭腦都有類似特徵。他稍微把自己拉遠了一點,穩定、內斂、緩慢自旋的小行星,這是他對張小茗心靈的主觀印象。
一轉念,曹敬又產生疑問:真的嗎?這到底是張小茗的個例,還是秘書真的受過這樣的訓練?
所謂的「前期準備」只是託詞,他想看看「秘書」的選拔。曹敬沒有忘記駱雯的請託,他想確認一下張小茗的早期記憶。這算不算是一種難以自制的窺私癖?不算,曹敬對自己說,這是為了駱小姐,我僅僅是看一眼,不涉及個人隱私,不涉及組織秘密,僅僅是調查記憶的完整性和邏輯性——
感應開和圖書始了。他迅速下沉。
曹敬跳離。
……?
【這是我願意做的。張小茗笑道,為了他人而付出,這本來就是我們成為「秘書」時已經有了的覺悟。我們工作的價值寄托在被監護人身上,這當然不是最好的人生,但總得有人來做這個。我們願意相信組織上的判斷,相信每一個被監護人都是獨一無二的珍貴個體,有值得我們為之付出的價值——也包括你,易城。你值得我為你付出,曾經組織上為我下了這個判斷,現在我自己也這樣認定。】
手上有一股溫熱的液體,曹敬意識到自己正在進入張小茗的短期回憶。她對那一日如此印象深刻,乃至於所有細節都栩栩如生。曹敬看著她在洗手間里洗手,把毛巾擰乾,心神不寧地等待蘇易城的間諜行動。蘇易城可能已經被對方懷疑了,就在他拒絕了透露蘇成璧的信息之後。
「我看見了!」曹敬高聲大叫,「記錄時間!目睹病毒正體!」
曹敬眨眼。他看到了一個人站在張小茗身後。那是一個赤著腳的白衣女孩,幻象,他想。白衣的徵兆?幽靈?都市傳說中的鬼魂?那女孩轉過身,直視正逡巡于回憶的曹敬,她的臉上只有一個巨大、漆黑的空洞。
【很多時候,我們不能決定被監護人到底是誰,甚至對方可能完全不討人喜歡,要做好這樣的心理準備。在對方極度難以相處的情況下,萬不得已,可以申請調離,但在那之前,我們的職責是必須盡和*圖*書一切努力去……】
【問題在於他們知道多少。如果他們已經知道了部分情報,不夠精密的謊言只會讓他們識破你作為雙面間諜的真相。張小茗淡然回答道。一方面這條信息渠道斷絕是嚴重後果,另一方面,某天你我突然暴斃也是值得權衡的事。】
張小茗回到自己的卧室,坐在書桌前戴上監聽耳機。前門有發動機的聲音傳來,正主上門了。
張小茗,特殊特勤小組成員,今年25歲,2三歲時成為蘇易城的「秘書」,負責監視與保護這名進化者。曹敬知道這些信息,對自己即將看到的東西有了一定的預期。他沒有直接進入最新的記憶儲備,而是慢條斯理地整理信息,預先對張小茗的頭腦有一個完備的認知和掌握,以防出現意外事故后措手不及。
【這並非是我要求的,蘇易城苦笑道,我出生在這樣的家庭,每一個人都被命運牢牢攫在手裡,我只能用最軟弱的方式來逃走。無意牽累別人,我也不想背負別人的情誼。謝謝你,小茗,謝謝你,對不起。】
【你想說什麼?蘇易城漠然道。他的手腕上裹著紗布,能看見重疊繁複的細長疤痕。】
【那我直接告訴他們我知道的真相不就好了?】
「大致整理完成。準備切入回憶區塊。能看見多重耀斑,情緒的富集點。並不僅僅是視覺上的感應,而是複合了多種通感,直覺上的觀測。」曹敬繼續往前追溯回憶,沿著情感、概念的路徑一路上行,「這種通感中和-圖-書的耀斑大多是金褐色的,亮斑通常代表正面的情感。暗斑則是令人不快的回憶。嗅覺、觸覺、味覺上也會有所感應,香甜、苦臭,甚至能夠分辨出不同情感驅動下的慾念,是愛驅動的欲,還是內分泌驅動的欲——真的有所不同。」
蘇易城說,自己用私人理由回絕了提供情報的要求。我深愛著我的姐姐,他對那邊說,我拒絕一切可能對她造成傷害的行動,這是我個人的底線。出賣其他情報都好商量,只有這個沒得商量。
自由探索時間,曹敬抿緊嘴唇,他沒說實話,他的狀態實際上異常優秀。敏銳、速度、識別能力……自從束縛器被摘下后,他的感應力在這幾個月里一路攀升,恢復情況更勝過之前最好的預期,如同一輛起步后瘋狂加速,油門轟到底的跑車。滿溢的感應力讓他幾乎駕馭不住,被關押了多年的獵食者驟然出籠,他只能竭盡全力壓制,避免車毀人亡。
曹敬在張小茗的這片刻回憶中目睹了熟悉的身影。是駱雯,駱雯盤腿坐在第二排,張小茗的側前方。舉手提問的人坐在駱雯身邊,眾人嬉笑的時候駱雯用胳膊肘親昵地捅了捅提問者的腰,而那人……
他知道津島鬱江此刻正在記錄他說的話。
很有意思,他很自然地想起了駱雯的頭腦。駱雯有職業級的心靈防護,將自己的內心隱藏在巨大的迷霧裡,往深處探索,曹敬只能看見一座永遠處於夜晚的城市。如果拉遠了看,駱雯的心靈好像隱藏著巨大的情和*圖*書緒,在星球的地表下流淌著滾動的熔岩,但強烈的自律性將所有情緒嚴實地包裹,有一層生鐵外殼。
「上一次以來,大約有一個多月時間沒有進行深度潛入。狀態不算上佳。有雜音,但不嚴重。」
【在特殊特勤小組還沒有成立之前,我們有一位前輩,他與他照看的進化者有著很深的情誼。在那位進化者死去后,他選擇了退役,轉業去了地方上工作,我聽說他之後一直在試圖找回那種曾經的情誼。我們不是機器,我們也是有血有肉的人。我們會努力建立與受監護人的情感維繫,當你受傷的時候,我也會受傷,比你傷得更重。】
【……與對象之間建立牢固的情誼。張小茗聽見教官說,受訓者們有男有女,所有人都盤坐在地上,教官也是。有人舉手,問:是說和對方上床嗎?一片嬉笑中,教官表情嚴肅地搖頭,回答道:我知道有部分人,在長時間的相處后和對方產生了戀愛關係,並在組織批准后與對方結婚,成為了人生的伴侶。這是一個美滿的結局,但我們在工作中,不能抱著這樣的心態去工作,要明白自己的身份和定位。】
「我在進入近期記憶區塊。」他聽見自己說,「從蘇易城與對方接頭開始。」
【作為監護人和受監護人,我們應該建立牢固的情誼,這是我們在訓練時所受的教育,張小茗對躺在病床上的蘇易城說。真誠的感情,才會令「秘書」成為受監護人忠誠的夥伴。不是對立關係,而是彼此依靠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