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三章
在第七天的晚上,半夢半醒之間,我又做了那個正在飄散的夢。這一次的感覺比平常更敏銳,在夢境里,我抬起手,看見自己的手掌里有血一樣的斑點。好像是得了什麼傳染病一樣,皮膚上的斑點處很紅嫩,裏面盈滿了異樣的血液,好像扎一下就會裂開。然後斑點逐漸擴散,我的手就失去了知覺。
後來他們告訴我,那天晚上我的父親來過。誰也不知道他會來,誰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走的。就在凌晨十二點的時候,大部分人都睡著了,值班的醫務組收到外部通知,五分鐘後會有一名戰略級到達現場。在所有人都沒來得及做出反應的時候,父親輕而易舉地穿過所有安保措施,來到了我的床邊。或許是因為來自他自身的,細胞的指引吧。
「那是誰?」我指著那個白色女人消失的地方問。
【時候到了。】
「她看見了你的答案。」父親抱住我的肩膀,「別怕。在那之前,一切都能被改變。」
最開始的時候,上半身還保有一些行動能力,做動作很吃力,好像自己的所有力氣都被抽空,只能勉力抬起手掌。整個下半身都消失了。沒有痛、癢、麻木,只是單純地什麼都感覺不到。低頭看的時候可以看見僵直蒼白的雙腿,用手摸上去沒有感覺,像在摸別人的腿。
就在這個時候,有東西出現了。
「為什麼她會出現在這裏?」
接著,我意識到自己正身處於深紅色的海洋里,半個身子都浸泡在暖洋洋的水裡和圖書。我突然意識到,自己正在被深紅色的海水融化,我正在消融。我把手往水裡一浸,我的手就化開了,一點都找不到痕迹,但完全不痛。斷肢處,新的紅斑正在蔓延。
父親平靜地說:「這個夢是一個徵兆:你的精神正在醒覺。不是她出現在這裏,而是你感覺到了她。只有最接近世界底部的進化者,才能看見這個不朽之夢,永遠回蕩在進化者靈魂間的細微噪音。你的力量正在生髮,從不定型的原初生命力里凝固為實體。」
後來我知道了,那是一個有關於「母親」的預言,夢的虔信者們從某處得到了啟示。那個啟示的一部分文本截取於二十多個世紀之前的古代詩篇:
物理學說時空很有可能是離散的,它們不是連續的,於此,時間失去了意義。從更高的層面看,一切生命不朽,蜉蝣、鯨魚……一切世上的塵埃都因為「存在」而「永恆」。世界記得一切,我們做的每一個選擇,我們留下的每一點印記,它們都因一度存在而永遠不朽。如果有超乎時間之上的事物,不像活在時間長河裡的我們,可以看見所有,它會看見我們的所有故事。
在自己讀過的故事里,寄宿在人影子里的怪物總是想取代本人,獲得真正的生命。
沒有人知道這句詩的意象指代什麼。根據原文梵語的多方考證,有一種觀點認為這代表一位「至尊之主」、「偉大靈魂」將於某個時刻於世間降誕,他/她將為塵世帶hetubook.com.com來統一、圓滿與和平。
我想當時的情況並不樂觀,因為他們的表情很嚴峻,特別是當我說,自己經常做自己正在消散的夢的時候,他們總是會露出微妙的眼神。我當時不明白那眼神的意思。
人好像總是會害怕自己不再獨一無二,換個角度想,如果世界上有很多個你,那你這個個體的存在就失去了意義。你不再是獨一無二的你,作為概念的「自己」被平均分配到了多個個體身上,這是一種超乎常人認知的體驗,甚至等價于消亡。
「我的力量?」
父親低下頭,輕聲道:「如果生命是向你提出的問題,那得到的力量就是答案。」
以前聽逸聞故事說,如果見到了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就意味著壽命將盡。
有一隻手放在了我的額頭上。然後海水顫抖起來,洋底沉睡的事物出現了。有東西從海水深處浮上來,那是……
很美。我不知道怎麼形容,但我想這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美貌,沒有任何人的相貌能與她相比。甚至讓我喪失了對「美」這個概念的知覺。就在看到的瞬間,一股安心感湧上心頭,之前一切負面的情緒都消散無蹤,身體內部總是在繃緊的感覺也鬆開了。然後,她跟我說話:
跟路蘭亭不一樣,路蘭亭認為生命的意義最終總是虛無,一切都將消亡,所以真正有意義的是我們此刻經歷的喜怒哀樂,我們對於生命的體驗。他認為忍耐、美德、犧牲……都是我們作為和_圖_書一種思維能力相當低級的短壽動物幻想出來的東西,是我們從生存策略中遺傳下來的虛假共識。但我並不這樣認為。
不太好說明那東西到底是什麼,很像是人……但絕不是人。因為人不可能成長到那樣巨大,超乎想象,深紅色的東西,幾乎觸到天穹,勉強好像是人的輪廓。海面上浮現出它的上半身,頭部有一個黑色的洞,可能是嘴。
而就在我情不自禁後仰的時候,我看見了一個白色的身影,小小的,不知何時站在我身後。她好像不怕這片海洋,也不怕這個巨人,她也沒有在看正俯下身,好像要一口把我們全部吞掉的那個東西,而是在看我的臉。
那個夢我至今銘記於心,就像是自己才剛剛醒來……那時候的我剛做完手術,被嚴格地照看著。那種檢測生物電流的電極密密麻麻地貼滿了全身上下,特別是我的頭顱,頭髮被剃光了,上面罩著一個鐵網般的東西。每天都會有三位在醫療和探測方面很了不起的進化者替我做身體檢查。
血紅色的巨人開始後退了,它好像在畏懼某些東西。海水涌了上來,我低下頭,從我嘴裏流出黑色的液體。我覺得自己可能內臟破裂了,越來越多的黑色漿液從我嘴裏流出來,這些黑色的粘液流入海洋,像是石油,把海面都覆蓋了。
好像有東西在撫摸我的額頭,幫我擦掉不知從什麼時候流下來的眼淚。父親,站在紅色的海水裡,用一隻手托住我,把我從海洋里舉了起來。他和*圖*書把我抱到了海灘上,放下,沙子非常溫暖。一切都很溫暖,我看見停留在原地的白色的女人身影,下一瞬間就消失了。
我那時有一個願望,就是能見到父親一面。平時這個願望我不會說,但既然我都做了這麼嚴肅的手術,那我應該有權見到父親。但我把這個要求給負責人說過之後,他們紛紛表示這很難……沒有人知道父親在哪裡。他的所在之處只有遠在他們之上的大人物才知道,哪怕所有人都同意,這個願望完全符合情理。最後他承諾會把這個要求告訴母親,或是別的有能力與父親聯繫的人。
「還沒有到。」然後,非常熟悉的聲音說,「不是現在。」
也正在這一刻,我看到了那個,被學者們稱為「母親」的東西的臉。
【漫天奇光異彩,有如聖靈逞威,只有一千個太陽,才能與其爭輝。】
「別怕。」父親看向那個海里的巨人,它一動不動,「那是一份禮物。」
但人好像又會追求複製自己,生物延續自我的本能,細胞會分裂,基因會複製,他們會在某個時間點繁衍下一代。我們的子孫,從生物學的角度來說就是我們的複本,雖然或多或少地有了一些改變。從生命誕生至今,沒有任何一種生命能夠永遠生存,但我們可以通過這種方式留在這個世界上:留下對這個世界的禮物,它們會是我們曾經存在的證明。
很奇怪地,右半側身體恢復得比左邊要快,大概快了十天左右。當右腳大概能感覺到敲擊的時候,hetubook.com.com左邊還是什麼都沒有。把這件事告訴醫生,他們說這是正常現象,並且開始說一些優勢半球之類的話。那時候心裏很害怕,總是情不自禁地擔心手術出了差錯,怕自己再也沒辦法站起來。而那時候經常做噩夢,夢裡自己身體的感覺漸漸消散,一塊一塊地,從下往上,什麼都感覺不到。
宇宙銘記著我們每個人。
「那是夢。進化者們的夢。」父親撫摩著我的頭髮,在這個夢裡,我的頭髮又重新長出來了,「一個傳承了上百年的夢。在我還是少年的時候,我們就一起做著這個夢。不能相信夢,因為它不過是泡影,是人心裏滋生出來的東西。但也不要害怕它,因為它說到底只是一個夢。殺人的終究只有人。」
這也沒什麼不好,我心想,如果被這一片紅色海洋融化,那我就可以不必再痛苦煩惱,不用擔心下半身殘疾的問題。我想知道海洋的深處是什麼,在這片海洋的底部,似乎藏著什麼非常古老,非常了不起的東西。
手術后第七天夜裡,我聽見了聲音。那是一個夢,又一個自己正在消散的夢,但這一次有所不同。
「為什麼她會說『時候到了』?」
第八天早上,他們告訴我,我獲得了進化能力。
「在什麼之前?」
「下地沒有問題吧。」醫生問,「走路可以嗎?」
它向我俯身,當它低頭的時候,山一樣大的頭顱,足以吞下一千個我的黑色洞窟,離我越來越近。夢裡的我完全呆住了,甚至連恐懼都嚇沒了,只剩下獃滯和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