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24回 不應白髮頓成絲(1)
崔軒亮心下暗暗不快:「這小方還真小氣,明明能掙錢,卻捨不得給妹妹用好的。」一邊生氣,一邊聞嗅,慢慢趴到了枕頭上,深深吸了口氣,霎時心下大喜:「有了!」這香味總算來了,毫無疑問,這是女子自然生出的體香,這味道在小茗、小秀身上也聞過,各人有各人的不同,不想可知,這是夏憐的香味。這香氣從未聞過,這不是牡丹,也不是蘭草,很淡很薄,不帶一點外來熏香,也未曾給花露污染,聞來就是體香,卻也因為太過淡薄,不免若有似無,飄忽不定,總覺得不大像是人間的氣味。
這就是崔軒亮的本事,他學文不行,習武無心,但只消與女子有涉,他卻是天賦異稟,不學即能,他誇對方柳眉好看,那就是無上麗眉,天下一品,其餘櫻唇秀鼻,纖臂玉趾,他都能瞧出些別人看不懂的好處來,仗著這個異能,他也曾替兩個堂妹上妝,果然把她們畫得美如天仙,連他自己都神思不屬,氣得叔叔拿刀追砍他。
「是。」小方截斷話頭,朝崔軒亮一指:「你自己就生了這雙眼。」崔軒亮愕然道:「什麼?我自己是這雙眼嗎?」小方奇道:「怎麼?你平日都不照鏡子?連自己長啥樣也不知道?」
第一眼望去,面前是一張小圓桌,在旁另有一隻木櫥,靠壁處卻是一張床鋪,看形狀大小,只容一人來睡。崔軒亮嘻笑雀躍:「夏憐的床呀!」念及昨晚的甜美嗓音,正要手舞足蹈,忽又想起小方那張怪臉,不覺背脊發涼,暗暗害怕起來。
小時候崔軒亮有個奶娘,與他感情甚篤,有一回奶娘不經意拿起了筆,崔軒亮立時就大哭了起來,嬸嬸過來問他,才知他是歡喜得哭了,因為奶娘的手一旦提起了筆,煞是好看,好似兩者是天造地設一般,遂使小小登徒子驚為天人。
甜美嗓音驚道:「他……他怎麼了?」小方冷笑道:「把你去年掉的襪子含入嘴裏,你想有何下場?」甜美嗓音羞澀不依:「哥真討厭……我的腳才不臭呢……」聽得少女撒嬌,崔軒亮死而復生,心中急跳,霎時坐直起來,大喊道:「啊!」
崔軒亮臉上一紅,忙道:「不……不是……我是說你外行……不識貨……這女人風情最盛之時,恰是四十前後,那真如晚霞滿天,七彩變幻,美不勝收,更何況我岳……我嗯……這宋……魏夫人……」接連措詞,全都不對,小方道:「山東宋蓮香,誰見誰遭殃,怎麼?方才不還連名帶姓?這會兒又怕直呼她的名諱了?」
遠處傳來夏憐的笑聲,崔軒亮不免神色大窘,用力抓了抓腦袋,卻聽小方道:「開句玩笑罷了,來,咱倆繼續聊……照老弟高見,天下女子當中,誰的眼睛最美?」
崔軒亮眼眶一紅,心裏有些感動,想說些什麼,卻又說不出來,他一面吹著海風,一面望向碧藍大海,心念忽動:「對了……是這片海吧……是這片海天造就了她……」伸手撫了撫臉,心道:「如果可以……我也要永遠住在這裏……再也不回去了……」
崔軒亮的鼻子和眼睛一樣,都是可以閉起來的,所以他聞不到自己的腳臭,卻能辨別女人的體香,好比許多女人身上有著迷人的汗香,是男人喜愛的味道,可這些女人不知為什麼,硬要用香油把體味蓋下去,這便彷彿是把牡丹花放到了熏爐旁,反而鬧得喧賓奪主,什麼都聞不到,好比夢庭就是個例子,落得個路邊小吃,將就將就。
「放屁放屁!」崔軒亮突然生起氣來了,大聲道:「看到臉就算認識人啦?你以為美是什麼?你以為美就是一張臉,拿著脂粉望上頭塗塗抹抹嗎?你以為美就是一身華服,珠光寶氣、裝得一臉太后嗎?那醜死啦!告訴你吧!那些看到臉蛋就一見鍾情的,才是蠢蛋傻瓜!根本就是被人家騙了!」小方哦了一聲:「怎麼說?」
夏憐驚嚇縮手,模樣異常害怕,崔軒亮大聲道:「別聽你哥胡說!我才不會這麼做的,我……我就算粉身碎骨,也捨不得讓你受一點損傷!」這話說得極為認真,夏憐聽到耳里,自是急急低頭,身上雖還穿著白袍,心裏的害羞卻還是透了出來。
崔軒亮哼道:「誰誇獎你了?女子一道,我向來只說實話。」
小方撇眼去瞧,卻見夏憐怕生害羞,自又躲了起來,微笑道:「你覺得夏憐怎麼了?自管說啊?」崔軒亮嘆道:「我覺得她不像是人。」小方臉色巨變,強笑道:「你……你胡說些什麼啊?」崔軒亮兀自不知不覺,低聲道:「她的那顆心、她的那身體香、那雙琴手雪足……都不像是人間有的東西,我覺得她……她說不定是仙女下凡啊……」
崔軒亮臉上一紅,搔了搔腦袋:「他娘長得挺好看的,我忍不住就瞄了。」
夏憐替他倒上熱茶,點了點頭:「是啊,這珍珠嶼就是我的家,只颱風來時我才會去島上避風,若是冬日太冷,哥也會接我去島上住幾天。」
夏憐低聲笑了出來:「崔哥哥好認真哪。」小方道:「去把沙盤拿出來,讓崔哥哥表現表現。」夏憐答應了,不多時,端出了一隻木盤,裡頭盛滿了白沙,一旁另有隻竹竿,道:「崔哥哥,這是我哥哥平日教我認字的沙盤,可還使得么?」
崔軒亮笑道:「吃了夏憐妹妹一盤餅,總該回報啊。」興沖沖坐下,正要來試,卻讓小方澆了盆冷水:「別糟蹋東西了,你揉不好的。」崔軒亮哼道:「胡說,我揉出來的面,神仙都說好吃。」
崔軒亮皺眉道:「我幹啥看我自己?我又不是女人,有何好看?」小方笑道:「這世上油頭粉面之徒,哪個不是整天價的攬鏡梳妝,就盼把自己打扮成美潘安,你這還算是浪子嗎?」崔軒亮怒道:「你侮辱登徒子了!真正的色鬼,不是要女人來迷你,是要你自己去迷女人!整天照鏡子,那你迷的是你自己啊!還有臉自稱是登徒子嗎?怪物!」
小方微笑道:「虧得今天有你來,卻讓我明白了一些道理。」突然提起掌來,朝妹妹的拳頭上一推,雖未出大力,夏憐已是吃痛慘叫,疼得彎下腰去,崔軒亮驚怒交迸,起身大吼:「小方哥!你干什十么?」
卻聽小方道:「崔少爺,我要的不是夏憐的手,我要的是你的手。」崔軒亮鬆了口氣,當下把手伸了過去,道:「只要小方哥肯放過夏憐,我隨你整吧。」小方微微一笑,握住他的關節,道:「真的嗎?」話聲甫落,突然閃電出掌,朝他的掌心一推,雖未出大力,崔軒亮仍是痛得仰天狂吼:「雷霆起例!」
崔軒亮打了個大哈欠,正要遁入夢鄉,卻聽夏憐低聲道:「崔哥哥,杏眼……杏眼漂亮嗎?」
那夏憐臉上罩著布袍,自也看不出是否帶著笑容,只是那雙大眼卻瞧向了崔軒亮,待見登徒子呆望自己,忙別過眼去,不敢與他朝相。
崔軒亮咦了一聲,不知小方想幹些什麼,那夏憐卻已乖乖伸出手來,交給了哥哥,小方道:「握拳。」夏憐眨著水汪汪的大眼,把拳頭握住了,小方道:「手打直,拳眼向右……」搭住妹妹的關節,沉吟半晌,忽道:「是有這麼點稀奇……我以前倒沒留意……」
「不點不亮的亮。」小方又嘆息了,自在那兒扭轉頸椎,想來不懷好意。
崔軒亮羞愧不已,低聲道:「我……我偶爾會全身亂震,自己也管不住的……」小方喝道:「還強辯?」揚起拳頭,作勢欲打,崔軒亮卻搔了搔腦袋:「小方哥……你你別老想揍我,其實……若真要打架,你是打不贏我的。」
這回崔軒亮總算聽懂了,哈哈笑道:「你可學到我的精華啦,我常跟我兩個堂妹說啊,別老聽別人胡說八道,聽久了以後,心都歪了,嘴都斜了,樣樣學著別人,哪還知道自己美在哪兒?說穿了,都是賣衣裳首飾的在那兒騙姑娘錢哪!」
想要配上這些名媛淑女,自己非得考進士、當大官、買豪宅不可,但那又是何苦呢?
崔軒亮怔怔坐著,正失魂落魄間,突然心中猛醒,想到那個藍衣少女:「對!只有她!海內外第一俊逸!天下只有她能和我的夏憐妹子相提並論!」
小方哈哈大笑:「原來你才是真色鬼,別人都是假淫賊,我倒是失敬了。」耳聽夏憐笑得嗆了,崔軒亮忍不住又嘆了口氣,搔了搔頭皮,嘆道:「不過話說回來,男人的形貌也不能太可怕就是了……不然女人見你癩皮狗一隻,掉頭就走,那還有何意思……」
崔軒亮大為惱怒,沒想女人的體香竟能竄逃躲藏,莫非能辨別出淫賊的鼻孔不成?當下狠狠抱住枕頭,打算狂吸強抽,哪知才把枕頭提起,立見枕下放了只玉釵,色澤晶綠,不由大感驚訝:「這……這是翡翠嗎?」這釵子晶瑩剔透,放在床上便足以透光,自讓崔軒亮看傻了眼,當即取起,鑒賞把玩。
崔軒亮有心賣弄本事,取過麵糰,砸到砧板上,跟著運起掌力,使勁一拍,卻見麵糰四散紛飛,裂成無數小塊,那山芋泥更盡數擠了出來,不覺愕然道:「怎麼一拍就裂?」小方道:「知道難處了吧?這是山芋泥和著麵粉做出來的,不及麵糰黏實,連我也揉不勻,何況是你?」崔軒亮哼道:「我可是有武功的。」小方道:「蠻子使蠻力,更是不行。」
場面靜得怕人,崔軒亮心裏漸漸著急:「小方哥怎還不回來?」吞了口唾沫,忽聽咯咯之聲大作,轉頭一看,卻是雞群驚惶而來,夏憐忙起身道:「小壞蛋!又在胡鬧!」崔軒亮聞言一驚:「什麼?島上還住著別的男人么?」驚妒之間,急急奔了過去,卻見一頭貓形小獸歡撲追逐,只等著痛宰雞隻,卻讓夏憐逮住了。霎時心下一寬:「是它啊。」
崔軒亮心頭怦怦跳著,偷眼去瞧夏憐,剛巧這小妹子也抬起頭來,朝自己一瞧,霎時兩人一齊轉頭。彷彿這害羞能感染人似的,也是夏憐太過怕生,哥哥走,便成了個啞巴
和圖書,只是夏憐啞巴不稀奇,奇的是崔軒亮也找不出話頭,一時心下羞澀緊張:「我……來……我這是怎麼了?趕快找個因頭亂扯啊!哎……這一點也不像平常的我啊……」
嘻地一笑,崔軒亮歡然坐直,霎時腦袋咚的一聲,挨了一拳,他疼哀哀地掩面苦笑:「幹什麼又打我?」小方驚魂未定,歉然道:「你……你忽然坐起,我忍不住手快……」崔軒亮疼在頭上,笑在心裏,害羞道:「小方哥……我餓了。」小方扔了衣衫過來,道:「你的衣服晒乾了,穿上就出來。」崔軒亮低頭一看,這才發覺自己全身赤|裸,只穿了件污穢底巾,不由顫聲道:「這……該不會是……」小方道:「放心,我沒動手,我是用腳替你脫的。」走了兩步,回首又道:「要解手便出來,別到處撒尿。」說著走出礁洞,只把崔軒亮一人留下。
話還在口,卻聽小方笑道:「難得啊。」崔軒亮不禁臉上一紅:「難得什麼?」小方哈哈一笑,卻未解釋,只從腳邊提起了水壼,道:「鄉居簡陋,買不起好茶,少爺將就喝點涼水吧。」崔軒亮忙道:「小方哥把我當外人了。」也是怕夏憐餓肚子了,起身道:「對了,我那隻小獅子哪去了?我去找它吧?」夏憐道:「它一早就去海邊玩了,嚇得海鷗到處飛呢。」
崔軒亮語重心長起來:「唉……你自以為是個女人,就能強過我這行家嗎?女人的腳,你懂嗎?女人的手,你懂嗎?女人的細脖子,你又認真看過幾個?講到這份對女人的痴迷呢……」挺了挺胸,傲然道:「崔某若自稱第二,天下誰敢稱第一?」
適才小方突然折了夏憐的手,隨後又以此對付崔軒亮,舉止怪異,至今卻不曾解釋緣由,此時聽得崔軒亮當面責問,仍只聳肩微笑:「怎麼,如果我下手欺侮她,你便要找我拚命了?」崔軒亮呆了半晌,嘆道:「對。」
崔軒亮喃喃地道:「她還真是活菩薩啊……」小方笑道:「這叫幼稚,天幸那些大魚小魚上岸就死,不懂哭叫掙扎,不然也得供著了。」
崔軒亮自然有話想說,又怕小方生氣,只是支支吾吾,那小方卻一反常態,鼓勵道:「快說吧,我也等著聽。」崔軒亮苦笑道:「方大哥是想藉機揍我吧?」小方笑道:「這會兒我又升格當大哥了,快說吧,夏憐穿成這德行,到底哪兒讓你覺得漂亮?卻叫你這般拍馬屁?」
小方哈哈笑道:「美若天仙?換點新詞吧,甜美狂徒如何?」崔軒亮好容易說了心裡話,豈料又讓人嘲笑了,霎時惱羞成怒:「看不起我嗎?告訴你!我可不是一般人……本少爺可是……可是……」正想替自己起個外號,卻又找不出響亮的,小方撇眼看去,猛見小獅子蹲在那兒舔|腳,突然靈機一動,笑道:「你可是天下第一痴情種子……獅王崔軒亮!」
崔軒亮茫然道:「什麼名相啊?」小方取起竹竿,寫了個「人」字,又寫了個「為」字,道:「你看這個字,左邊是人,右邊是為,那是說什麼?」崔軒亮笑道:「當我是文盲嗎?左人右為,那是個偽字!」小方道:「懂了吧?古人造字是有道理的,人為者,即偽也。偽就是假,假就是騙,騙就是以假亂真,偏偏人為的東西對你無用。所以你天生看得到真。那些肥娘醜婦的美,也只有你見得到了。」崔軒亮訝道:「是嗎?」
才手是崔軒亮見過最漂亮的手,然而在他的想象里,世上仍有比「才手」更高的境界,那就是彈琴的手,這隻是想象,他其實沒見過,倘使食指與無名指齊頭,指尖纖細,指節又見圓潤精巧,這般的手若能學琴,必定一學即會,一會即精,美中帶靈,卻該叫什麼呢?
夏憐轉身道:「不會……」那個彈字還在嘴裏,卻見崔軒亮蹲在地下,口涎橫流,如癩蛤蟆般瞧著自己,不覺驚叫後退,小方笑道:「老弟,你究竟在瞧些什麼?說來聽聽吧。」
崔軒亮正要哈哈來笑,猛見小方目光帶著戾氣,不覺暗暗心驚,忖道:「他是當真的。」小方緩緩起身,拱手道:「崔少爺,請。」崔軒亮乾笑道:「真要打?」小方道:「反正吃虧的必定是我,少爺又何必手下留情?趕緊下場賜招,也好讓我開開眼界。」
夏憐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小方笑道:「聽老弟口氣,敢情可以著書立論了吧?」
夏憐問道:「崔哥哥,你說了那麼多……是說我也算是個菜手嗎?」崔軒亮嘆道:「遠高於此、遠高於此,來,我再解釋給你聽啊。」說著又繪了一隻手出來,問道:「看這手,覺得像什麼?」夏憐低頭來看,眼看那手瘦削無肉,透出纖弱骨感,喃喃地道:「這手好細啊,煮菜一定不行了。」崔軒亮道:「沒錯,那你覺得這手握什麼合適?」小方笑道:「切完菜,差不多也該劈柴燒灶了,我看這是個柴手。」崔軒亮大喜道:「你還說對了!這是才手!是我奶娘的手!她寫得一手好字,卻被你看出來啦!」小方笑道:「怎麼?你奶娘還能識字?那怎會當起奶娘了?」崔軒亮怒道:「她愛我啊!你管得著么?」
小方怒道:「又怎麼啦?」崔軒亮哭道:「你看這手!看啊!極品啊!」小方怒道:「什麼極品次品?你是瘋了嗎?」正要一拳過去,卻被那玉手拉住了,輕聲道:「哥,你別打他……人家是客人啊……」再聽甜美嗓音,崔軒亮不禁大口喘息,他鼓起畢生勇氣,緩緩抬頭一看,霎時見到了一雙大眼睛,水靈靈的好生清澈,不覺駭然撫胸:「我……娘……媽……」慢慢倒在地下,緊閉雙眼,抽搐不已。
啊的一聲羞呼,夏憐把茶壺一扔,急急躲到礁洞里去了,小方慌忙閃避熱壺,罵道:「這丫頭,你小臉飛紅,我來個全身燙傷,這算啥啊?」熱水潑得滿桌,小方只得找來抹布,自在那兒苦命擦拭,崔軒亮卻是啥也不理,只管哽咽痛苦:「哎,不活了、不活了,如果有一天夏憐戀愛了,那雙杏眼痴痴瞧著意中人,我一想就好妒忌啊……」
這氣味不是花香,反而像早晨的露水森林,說不出的清新,他朝盆栽走近幾步,低頭聞嗅,尋思道:「不對……不是這味道……」轉頭去看,這才發覺不遠處掛著珠簾,簾后更有著床椅桌櫥,不覺心頭怦怦直跳:「這……這香氣是從裡頭出來的嗎?」想起「夏憐」二字,鬼鬼祟祟間,便撥開珠簾,悄沒聲的走進。
那少女醒覺過來,忙道:「我……我不是說跑船的不好……跑船也很好的……」也是不知該如何賠禮,只能自報姓名:「這位哥哥……你……你別叫我姑娘,就管我叫夏憐吧。」
小方輕聲道:「別怪她們,因為這世間本就是假的……男人吹自己有錢,女人拚命望臉上亂畫……唯利是圖,惟力是視,人人都有一個假面具……誰還看得到真呢?」
崔軒亮有一個本領,不論女人是老是小、是胖是瘦,他都能瞧出些好處來,好比鄰家有位大姊很胖,可她的手指纖細修長,極善工藝,崔軒亮打小便愛望著她的手指尖兒,怔怔發獃,將之許為蚌埠第一美手,其後那大姊得了啟發,相親時躲在簾幕後頭,只露只手出來,果然男方驚為天人,急急下聘,到了洞房花燭夜,不免殺豬似的哭了起來。
這珍珠嶼荒涼一片,放眼全是海礁,那礁洞外兀自堆滿水桶,一隻只上了蓋,當是儲水之用,想來生活大為不易,崔軒亮忍不住嘆了口氣:「真是難為你們了,若是我啊,只怕早就跳海自盡了。」小方道:「天無絕人之路,你這麼想便行了。」
「可芋餅烤好了,再不吃怕要冷了……」
這崔軒亮頗能繪畫,三兩筆間就有了輪廓出來,小方低頭來看,但見沙盆里長眼上揚,眼角飛斜,當即道,「這不叫斜眼,這叫鳳眼。那個彎的犯桃花,姑且可稱做桃眼。」崔軒亮喜道:「鳳眼、桃眼,這些名字真動聽啊,是小方哥發明的嗎?」小方道:「你抬舉我了,這些是面相里的用語,我只是略知皮毛。」指著一隻水滴形狀的,道:「這對眼睛在面相里較為罕見,叫做慧眼。」崔軒亮訝道:「慧眼?是慧眼視英雄的……」
崔軒亮怒道:「誰拍馬屁了?」想他一輩子迷戀女子,心得何等豐富,平日就怕無人來聽,哪怕別人來問?當即學著叔叔的樣子,戟指冷笑:「小丫頭!別以為遮著臉,我便瞧不出你的廬山真面目!告訴你吧!你們女人只知照鏡搽粉,卻連自己美在何處也說不上來!真可悲啊!」夏憐低下頭去,羞澀道:「我不信……姑娘美的不就是一張臉……不看怎知美醜?」
「天界下凡算什麼?」小方哈哈一笑,把自己的臭腳一提,硬望崔軒亮嘴裏塞去,喝道:「地獄無門鑽出來啊!」崔軒亮呸呸閃躲,推開了小方的臭腳,這才見到那少女全身的打扮,只見她坐在床上,身穿白袍,矇著面、罩秀髮,渾身上下除開雙眼手足,其餘全裹在白袍之中,嚴嚴實實,不容分毫外露。崔軒亮呆了半晌,顫聲道:「你……你為何要穿成這樣?」
崔軒亮傲然嘆氣:「這小畜生,真沒半點規矩。」學起叔叔的模樣,負手閑逛,突然咚的一聲,腳上踢著了東西,低頭一看,卻見了一隻砧板,一隻泥盆,盆里還有好些麵糰,忙道:「哎呀!這就是方才吃的芋餅吧?」小方道:「可不是么?你也想學著做了?」
真就是美,美就是善,在這個醜惡人間里,天,應該就是最美的。
崔軒亮揉了揉腦袋,悶哼幾聲,總算留意起身遭景況,只見此處礁洞並不大,地下全是石沙,適才睡卧之處則是一張破木板,並非真床,床板對過卻養了些盆栽,妙的是洞里居然還懸挂幾幅書畫,雖是簡陋野居,竟也做了些布置。崔軒亮心下好奇:「這就是小方的家嗎?他為何不住島上?卻躲在這兒?https://www.hetubook.com.com」想起三山會館里的見聞,那林思永好似說小方住在島西,家裡人丁興旺,怎又轉來這兒隱居了?正納悶間,忽然咦了一聲,仰天嗅了嗅,暗想:「這是什麼味道?怎地這麼香?」
崔軒亮見他胸有成竹,心裏還真有些怕他,正尷尬間卻聽那少女笑道:「哥,你在和客人聊些什麼?怎地眼瞪眼的?」
看這小方是個極特別的人,明明偷搶拐騙,無所不為偏又自視極高,崔軒亮雖只與他相識一日,卻似認得了一生世,再投緣也不過了。此刻見他有心事,自是大感心急。
崔軒亮大喜道:「我的知己啊!來,再瞧仔細了!」說著畫了柄菜刀出來,就握在那女手之上,跟著改圖修線,讓那手背微微隆起,道:「怎麼樣?手還厚不厚?」夏憐驚奇道:「啊,這手變瘦了,當真好看。」崔軒亮得意洋洋:「懂了吧?你看這手,平時有三分美,可握起菜刀卻有十分美,那就是說什麼?」夏憐茫然道:「什麼?」崔軒亮忙道:「那就是說這隻手本就該握著菜刀,這是上天註定的,懂了吧?」
兩人相顧大笑,小方說得逸興揣飛,拍了拍手,喊道:「夏憐,快去燒壺茶來,把哥上回買的碧羅春拿出來好好謝謝你崔哥哥。聽他把你誇的。」夏憐羞答答的,抱著小獅子跑了。崔軒亮笑道:「小方哥,謝謝你帶我來這兒,我今兒真歡喜啊。」小方望著夏憐的背影,先是哈哈一笑,隨即道:「崔公子,我才應該謝謝你。」崔軒亮訝道:「謝我什麼啊?」
遠處傳來夏憐的驚呼聲,只管回過頭來,神色好奇,小方也不禁咳嗽一聲:「宋蓮香?你和她很熟嗎?」崔軒亮搖頭道:「不熟,我只在三山會館見過她一次。」
崔軒亮慢慢起身,穿上了褲子,轉望洞口去看,但見陽光奪目,今兒卻是個大晴天,他心情轉好,想到了夏憐,更感快樂了,正要站起身來,突見地下有隻枕頭,枕上散落許多頭髮,他拿將起來,胡亂抖了抖,突然腦袋砰的一聲,撞了個正好,疼哀哀抬頭一看,這才發覺自己撞著了洞頂礁石,險些磕破了。
「這個嘛……不能一概而論!」崔軒亮精神大振,把茶水一口喝乾,這會兒卻又急急解說了:「你看清楚啊,杏眼圓,美而……嗯……美而嬌!于諸眼之中雖非極媚,卻是最大,然而大卻未必美,還得瞳仁大才行。如果目大瞳小,就叫……就叫……」
小方凝目望著崔軒亮,慢慢放開了拳頭,微微一笑:「行了,咱們吃飯。」崔軒亮鬆了口氣,心道:「這傢伙真好勝,一句話都激不得。」三人坐了下來,面前卻是一盤烤餅,崔軒亮欲將去取,卻讓白袍少女伸手格開:「小心,我先試試燙不燙手。」
這少女很是體貼,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崔軒亮不敢再打量她,只管接過烤餅,這不接還好,一接又是不得了,只見這女孩指若青蔥,膚色白裡透紅,尤其五根手指甚為修長,連指甲尖兒也是天然紅潤,激動之下,不覺又嗚嗚的抽噎起來。
崔軒亮道:「他說你家裡很多人,全都住在方家集……」小方喝了口熱茶,截斷了話頭:「其實他說得也沒錯,我以前是住島西的,不過那是多年前的事了,那時我父母欠了債,便把我兄妹托在親戚家裡……無奈債主鎮日上門滋擾,鬧得親戚連生意也沒法子做,我心想不是辦法,於是就把妺妹帶到了離島,自己謀活營生。」
小方道:「這會兒未雨綢繆,想到九天之外去了。」崔軒亮痛苦道:「閃電都來了,你還不撐傘嗎?」小方擰乾了濕布,忍不住罵道:「你這人啊,別人一見鍾情,好歹還見過姑娘的臉,你連臉都沒見過,就已吃起飛醋來了,真是天下奇聞啊。」
小方笑道:「男人怎麼不好看?項羽劉邦秦始皇,這些也是男人,你不想看看他們生得什麼形樣?」崔軒亮煩道:「去去去!要不醜得怕人,要不便來搶你的女人,誰想看他們啊?」小方哈哈大笑:「也好,那上仰天界呢?下觀地府呢?你若能窺視三界,你敢不敢看?」
小方不去理睬崔軒亮,徑問妹妹:「傷到了?」夏憐甩了甩手,喘道:「還……還行……」
這小姑娘口才笨拙,與夢庭的伶牙俐齒真乃天差地遠,但她嗓音實在甜,正所謂山不在高,靠著這天然的嗓子,自也能補其不足。崔軒亮臉色更紅,喃喃地道:「對了……我……我還沒說我自己的名字……我叫做崔軒亮……器宇軒昂的軒……」
小方介面道:「目大瞳小,就叫『白』。」崔軒亮喃喃地道:「白……我記得了……」自在眼眶裡畫出了瞳兒,又道:「小方哥,這幾個圖可也有名字?」小方低頭來看,見了個白眼,當即道:「這在面相里,稱作上三白、下三白、四白等等……」
這夏憐說來真該驕傲了,儘管還未露出臉蛋,單單隻是雙眼睛、一雙玉手,便已讓人神魂顛倒。說來這女孩麗質天生,實乃上蒼所賜,便如叔叔提過的王羲之「快雪時晴帖」,敢稱天下第一行書,世上還有誰能與之並論呢?
夏憐羞得難以自抑,一雙小手緊揪白袍,腦袋垂得極低,小方哈哈一笑,道:「來,老弟,既然你說夏憐的眼睛能說話,那你現下瞧瞧她,看看她那雙眼說了什麼?」難得拿了個恩准,崔軒亮自是口涎橫流,急急來看,卻見小丫頭慌忙低頭,不住迴避自己的日光,崔軒亮大驚道:「你看!她……她說她很害羞!」
小方笑道:「聽這小子誇口的,夏憐的手真有那麼好?來,夏憐,把手給我瞧瞧。」
崔軒亮怒道:「當然了得!這可是我爹傳下的八方五雷掌,你若再欺侮我,休怪我……我……」小方笑道:「崔少爺啊,讓我佩服的不是你的武功。」崔軒亮愕然道:「那……那你……佩服我什麼?」小方卻不解釋,只管轉身走開:「我去添點茶水,你倆坐坐啊。」
「娘!」崔軒亮眉開眼笑,情不自禁喊了出口,小方愕然道:「你……你罵我么?」
小方道:「白雲天?就是昨晚店裡現身的那對師徒吧?」崔軒亮道:「你也留意他啦?」小方頷首道:「那小子心事重重,看來悶悶不樂的,我一看便知。」崔軒亮訝道:「是嗎?他有吃有喝,武功又高,幹啥還不樂啊?」小方道:「有人偷看他娘,他心裏不樂。」
世上一切,中看必定中用,崔軒亮眼裡的美,與華服珠寶無關,與胭脂香粉無涉,女人穿得再嚴實,在他也是光溜溜的,所以他是女人的伯樂,他能破解名相,洞穿偽裝,找到女人真正的美,從而看出女人隱藏的才華。
夏憐茫然道:「上三白?這……這和杏眼有何干係?」崔軒亮道:「杏眼能說話。」夏憐驚呼道:「能說話?眼睛也能說話嗎?」崔軒亮道:「別的不行,只有杏眼可以。」說著取筆作畫,自在沙盆里添了幾筆:「看到了嗎?眼瞳動了,眼白露出來了,漂不漂亮?」
崔軒亮是「八方五雷掌」的傳人,身懷天心五雷正法,等於坐擁兩百門神機大炮,小方卻是兩手空空,單憑一根破竹竿,卻要怎麼禦敵?
尋常烤餅,餅是餅、餡是餡,夏憐的餅卻不同,每一口餅都吃得到甜餡,餅脆餡軟,吃來甚是爽口,崔軒亮吃了一個,又是一個,忍不住贊道:「真箇好吃,遇上煙島第一烤餅高手,算我運氣。」小方笑道:「老弟,你拿著我的台詞來拍馬屁,壞我名氣。」
崔軒亮喃喃地道:「我……我在想夏憐的手……拿著什麼東西好看……」這話莫名其妙,誰也聽不懂,小方自也臉茫然:「怎麼?你要替她看手相了?」崔軒亮嘆道:「不是這樣的……唉……這真得仔細解說。夏憐妹子,你有沒紙筆?我畫給你們看!」
小方笑道:「你小子真是色膽包天啊,這桃眼是命犯桃花的,你少看為妙。我順道再教你幾句話,鳳眼美而艷,桃眼美而淫,慧眼美而威,記起來了嗎?」崔軒亮茫然道:「美而艷?美而淫?這不真成了算命的嗎?」
小方笑罵道:「你奶奶的,這我也看得出,她還說了什麼?」崔軒亮顫聲道:「她說她不大會說話……要我別再看了……」小方笑道:「信口捏造,她還偷罵你粗口哪。」
小方撇眼去看,只見夏憐躲在一旁,想來字字句句都聽到了耳里,當即笑了笑:「這趟邀你來,真是沒錯了……來,來,哥哥這裏以茶代酒,敬你一杯。」正要舉茶來喝,卻聽崔軒亮扭捏道:「小方哥,你等會兒替我說說吧……我這次在夏憐妹子前醜態百出,丟盡了臉……她大概把我當成了傻子,其實不是這樣的,我覺得夏憐她……她……」
崔軒亮低頭沈思,一邊打量夏憐的手,突然跳了起來,歡呼笑喊:「就叫她琴手吧!」
那少女稍稍抬腕,白袍間便傳出淡淡的幽香,正是夢寐以求的純真芬芳,崔軒亮嗚的一聲哽咽,正要來個如中雷擊,卻見小方瞪著自己,霎時哈哈陪笑,拚命搔頭裝傻。那少女低聲笑道:「吃飯撓頭皮,不好看呢。」把手縮到袖袍里,拂落崔軒亮身上掉發,這才替他剝開了烤餅,送入手中,笑道:「不燙了。」
崔軒亮聞過最香的女人,其實是東瀛的「榮夫人」,如今回想起來,她的香氣與夏憐又不同,夏憐的香氣是純凈的,絕非是外加的,可榮夫人的體香卻是內聖外王,內外兼修,當天見面時,她刻意點了香爐,燒了香茶,配上她身上的自然芬芳,真如眾星拱月,一件件層次分明,就像公主身上該有的氣味,高貴典雅,直可說是「香中之後」。
崔軒亮道:「此刻確實比不上,不過話說回來,夏憐眼前雖說稚嫩,但她眼裡有種真誠,與宋蓮香的逢場作戲大不相同,我敢說,如果有朝一日,等夏憐妹子有了意中人之後,那雙眼必定是……」霎時嗚的www•hetubook•com.com一聲,漸漸從凳子上滑落,哭道:「天下無雙啊……」
夏憐笑得不會動了,小方嘆道:「什麼斜眼歪眼?你這人取的名字著實難聽,畫出來吧。」崔軒亮精神一振,再次俯身沙盆,細細繪畫:「看!這就是斜斜眼,這是彎彎眼、橘子眼……」
夏憐嚶嚀頓足,想是開不起玩笑了,小方哈哈大笑,眼見此情此景,忍不住脫口吟道:「綉幕芙蓉一笑開,斜偎寶鴨襯香腮,眼波才動被人猜。」崔軒亮訝道:「好個眼波才動被人猜,這是女人寫的吧?」小方笑道:「這叫做『浣溪紗』,你以前沒聽過?」崔軒亮搖頭道:「沒聽過,可我聽就覺得是女人寫的,眼波才動被人猜這種句子,男人決計寫不出。」
小方仰望藍天,不言不語,那眼眶卻徑自紅了,崔軒亮怕了起來:「又……又怎麼啦?」
小方笑道:「你是怕被你叔叔發覺吧?」崔軒亮苦笑道:「又讓你猜中了,我叔叔總以為我是個笨蛋,整天只知盯著姑娘的臉蛋,要是知道我偷偷鑽研這個,非打死我不可。」
眼看這餅是從石頭裡迸出來的,烹調簡陋之至,崔軒亮卻是渾然不覺,一雙眼盡在那少女身上打轉,只見她跪到了地下,露出雪白腳板,后臀更是豐腴渾圓,望來好似一顆甜桃子。霎時大驚失色,還不及嗚呼哀哉,背後卻挨了一腳,聽得小方附耳警告:「老兄,拿點人樣出來,再這般歪嘴斜眼,不三不四,動不動來個全身大震,我非得揍死你不可!」
小方道:「就以你生平所見而論,那也足夠了。」崔軒亮鬆了口氣,便道:「依我之見呢,單以眼睛而論,這片東海之中,以宋蓮香的眼兒最美。」
眼看小方搬來一張破木桌,對向蔚藍大海,那桌旁卻有天然的三隻岩石,想來便是凳子了,崔軒亮忽然亢奮起來,左顧右盼間,這才發覺夏憐蹲在一處石堆旁,一面翻撿石塊,一面用樹枝夾起了熱騰騰的餅,卻原來在準備飯食了。
其後嬸嬸好奇追查,才知奶娘真會寫字,她本是南京出身的大小姐,與家裡車夫私奔,躲到了鄉下,從此落得替人帶孩子度日,然而她不只能寫一手好字,還能填詞作文,稱得上是個才女,可惜遇人不淑,才華就此埋沒,卻讓小小登徒子發覺出來了。
崔軒亮哼道:「你沒練過武,不懂虛招的,女人那張臉啊,是拼了命來畫的,穿的用的、擦的抹的,全都掛在那張臉上,告訴你吧,越是人為的東西,我越是不愛。」小方追問道:「人為的對你都沒用?」崔軒亮傲然道:「這個自然,我管你身上衣裳多名貴?女人在我看來,其實全都光溜溜的沒有……」想起夏憐躲在一旁,趕忙閉上了嘴,這回小方倒沒取笑,只沉吟道:「難怪這等眼力……這小子的眼可以破除名相啊……」
夏憐笑得趴倒在桌,崔軒亮生平頭一次展露才華,豈料竟讓人放聲嘲笑,忍不住神色困窘:「好了,不說就是了,老是笑我。」小方道:「說下去,我想聽。」崔軒亮訝道:「真的假的?」小方遠望大海,悠然道:「你只要說得出道理,我一定認真聽。」
小方笑道:「你這不是廢話嗎?你想世上哪個男人體會過眼波才動被人猜?好端端的,誰要猜你的眼波?若不是偷東西被人逼供,便是吊在牢房遭人拷打,鬧得個『眼波才動被人猜,官差拳頭揮過來,打落門牙成痴獃』,光想就要哭了啊,還有心情填詞?」
崔軒亮茫然道:「為何這般麻煩?怎不在島上住下呢?」夏憐欲言又止,只望向了哥哥,待見他點了點頭,方才道:「我……我爹娘欠了人家的債,我們兄妹只好躲在這兒。」
話到口邊,夏憐已趕緊回過頭去,只在那兒拚命洗碗,崔軒亮卻是不知不覺,徑自道:「是……是在夏憐妹妹的床上……」小方勃然大怒,厲聲道:「夏憐!你又拿了人家的東西嗎?」崔軒亮魂飛天外,心道:「什麼?夏憐是小偷嗎?」
崔軒亮乾笑兩聲,才知自己小覷了人家,搔了搔腦袋,陪笑道:「真是對不住……其實我早該想到令尊的生意非同小可,要不夏憐妹子怎會有那等翡翠玉釵……那可值得上兩三百兩銀子呢……」小方愕然道:「翡翠玉釵?哪見到的?」
崔軒亮小心翼翼,一面留意小方的動靜,一面慢慢走向圓桌,忽又聞到了那抹香氣,不覺仰天嗅嗅:「又來了……又是那香味……」
在外人看來,崔軒亮只是登徒子而已,其實他鑽研女子多年,早已有了許多心得,也找到一些前人從未想通的道理,好比眼前就是一例。
想自己身經百戰,生平受盡世間女子無數白眼,不論奚落嘲諷,猶然奮勇不退,便昨夜怒海驚滔、九死一生之際,尚能纏著藍衣少女說話,這份毅力之強,真如不死之身,然而此刻面對這個小姑娘,自己卻是手足無措,卻又是怎麼回事?
眼看夏憐拿了個破碗,裡頭儘是些米糠麥麩,放在地下餵雞,天真爛漫間,卻也顯出天然的慈悲。崔軒亮遠遠看著,心中忽想:「這姑娘最美的地方,也許是她的心吧。」此行到劉家港之前,崔軒亮也曾上過杭州、南京等大城去看,與當地姑娘來往時,發覺她們個個粉雕細琢,莫不精於梳妝打扮,但瞧望自己時,難免帶著打量的意思,一開口便問自己有無功名在身,父輩有無官職,自己也因不懂城裡規矩,多次讓人當成土包子,久而久之,他心裏竟也生出種可怕念頭,只覺得自慚形穢,配不上人家。
「沒錯!」崔軒亮興奮起來了,伸手朝夏憐的大眼一指:「就拿這雙眼睛來說呢,我隨時可以寫篇文章出來。」小方笑道:「你就趕緊說吧,別再敲邊鼓了。」崔軒亮咳嗽幾聲,搖頭晃腦:「聽好啦,常言道,慧眼識英雄,可天下媚眼有幾雙啊?各有神魄呀,有的亮、有的傲,有的帶了慈愛,以形狀來說呢……」
說話間,夏憐已然走來,自管替兩個男人倒茶,小方回過頭去,朝妹妹仔細打量,果見夏憐未語先羞,日光垂地全然是個笨蛋模樣,並無一分靈活可言,這才懂得「口才」兩字的意思。問道:「如此說來,咱們夏憐此刻還比不上宋蓮香了?」
兩個少年邊聊邊說,轉眼間風捲殘雲,已把一盤餅吃了大半,撇眼看去,夏憐的碗筷卻是乾乾淨淨,竟是一口未動,崔軒亮道:「你自己怎麼不吃?」夏憐羞聲道:「不了,我穿這身袍子,不方便。」崔軒亮忙道:「那我到一旁吃去,別讓你餓肚子了。」
夏憐按住了小獅子,低聲道:「方才不才喂你吃過魚肉?怎又餓了呢?不可以欺侮小雞吆。」隨即安撫雞群,憐惜不已,崔軒亮見狀錯愕,正要過去毆打自家畜生,卻聽小方道:「沒事,我妹妹向來是這個性子,你別在意。」眼看小方走了回來,手上提了個茶壺,道:「我煮了些香片,都是從辣堂弄回來的,一起喝點吧?」崔軒亮嗯了一聲,擔憂道:「小方哥……你……你方才為何要……欺侮夏憐?」
那少女受了驚嚇,向後急退,砰的一聲,坐到了床上,崔軒亮瞪眼一看,卻見那姑娘沒穿鞋,只赤著一雙腳,足踝渾圓,足趾玉白,她見崔軒亮盯著自己的腳,急忙羞澀迭起,不讓生人來看。崔軒亮激動大哭起來:「快看這雙腳……快看……天界下凡啊!」
小方道:「今兒烤了多少餅?」夏憐略顯羞澀,低聲道:「我準備得晚了,只做了一盤……」小方道:「一會兒再烤兩盤,讓我帶回島上去。」崔軒亮一旁偷聽說話,忍不住插嘴了:「小方哥這麼嘴饞,不會自己做啊?」小方嘆道:「沒法子,我確實愛吃這玩意兒,可惜夏憐教過我幾次,偏都學不會。」崔軒亮嘻笑道:「我還以為能者無所不能,真箇遺憾呀。」
夏憐忍俊不禁,小方也笑得直打跌:「好個菜手,加上個飯桶,那就成對成雙啦!」崔軒亮怒道:「能做菜,當然是菜手!不然是什麼手?叫做飯手嗎?」小方笑道:「何不文雅點?管它叫藝手如何?」崔軒亮喜道:「藝手!好名字!好名字!我得記下來!」
崔軒亮凝視夏憐,看她身穿白袍,樸素到了極處,雖只露了雙眼睛出來,但那眼兒卻是明亮清澈,滿是天真實誠,那絕非是看不起人的眼睛,更不是算計陰毒的眼睛,想來這雙眼看不懂錢財官位,認不出拳頭大小,她看到的必當是一個人的真心,一個人的實在。
昨夜聽得小方與夏憐的對答,已知兩人是兄妹,這小方照顧妹妹的心情,必與自己愛護兩個堂妹相同,若有壞人溜到香閨,非當場打死不可。他越想越覺得擔憂,便想抽身離開,可轉念一想,卻又停住了腳步,尋思道:「好容易入了寶山,我怎能空手回呢?」難得來到夏憐的香閨,崔軒亮絕不肯白白放過,只需瞧瞧她穿的用的,把慣穿衣裳察看一遍,多少能猜出這女孩的為人,但盼是個真心好脾氣的,若也是個暴躁算計的假溫柔,自己日後不免有苦頭吃了。
這就是崔軒亮的本事,他覺得美就是真,美就是善,美就是對,美就是道理,女人若是真正的美,並非是靠香粉妝點出來的,那她的身心就必定健康,同樣的,拿筆好看的,若非手形合適,便是握姿優雅,寫出來的字就必定漂亮,這道理不只是握筆,甚且是握菜刀、拿針線、做裁縫,全都離不開這個道理。
過得好半晌,那夏憐總算回來了,雙手兀自抱著小獅子,眼看哥哥坐在一旁,那崔軒亮卻又怔怔瞧望自己,忍不住有些羞澀:「崔哥哥不吃飯……盯著我做什麼……」崔軒亮凝視著她,脫口便道:「我覺得你好看。」這話一本正經,與先前的傻氣大不相同,那夏憐卻忍不住笑了出來:「崔哥哥,我穿成這模樣,連臉都沒露出來,你怎知我是美是丑?」
小方笑道:「魏寬?我父母欠錢,卻www.hetubook.com.com要著落在他身上還債,這也不是個道理吧。」崔軒亮想想也是,便道:「你爹娘到底欠了多少錢啊?要不我替你們還了。」
「讓他再睡會兒,這小子一醒就作怪。」
崔軒亮蹉嘆不已,又道:「小方哥,那債主如此之壞,連你們小小孩子也不放過,你怎不去報官呢?」小方道:「報官?卻要找誰呢?」崔軒亮道:「你可以找魏島主啊。」
那少女總算聽出是玩笑了,大大的眼睛透出失落,雖說藏住了臉蛋,仍然掩不住心裏的失望,崔軒亮歉然道:「對不起,我只是個跑船的……卻讓姑娘笑話了……」
那白袍少女茫然道:「什麼是回回啊?」崔軒亮激動道:「就是天房大食清真教!我在劉家港見過的!人人自稱是伊斯蘭、穆思林,都穿你這模樣!只許眼睛露出來!頭髮不許露出來!說是叫『希執』……」還待滔滔不絕,卻讓小方拖住了衣領:「廢話忒多!吃早飯去了!」
天下第二行書,便是顏真卿的祭侄稿,通篇任意刪改,潦草的不成話,但每一筆塗抹卻都是出自真情,熱血縱橫,狂氣奔放,夏憐若是仙女,那藍衣女子就是女神,唯神與仙足以並立。崔軒亮大為激動,恨不得能將藍衣少女帶來面前,好好與夏憐並席而坐,屆時自己別無他求,只盼能跪在她倆面前,從早至晚,跪地膜拜,那就於願足矣了。正迷魂間,卻聽腳步低響,那夏憐再次走了出來,慢慢行到崔軒亮身旁,低聲道:「崔哥哥,謝謝你誇獎我,我長到這麼大……從沒這麼歡喜過……」
小方俯身下去,打量起沙盆里的那隻手,頷首道:「我明白了,這手是你娘親的手吧,慈母燒好菜,把兒養肥呆,卻教你畫出來啦。」崔軒亮嘆道:「你又誤會啦,這不是我娘的手,這手是我老家一位大姊的,因著做菜好吃,我便管它叫菜手。」
小方朝夏憐瞧了一眼,點了點頭:「是你的沒錯。」夏憐羞聲道:「原來我是貓眼呢,是小獅子的姊姊……」小方道:「別聽他胡謅,你這不叫貓兒眼,該叫做杏眼才是。」崔軒亮大喝一聲:「杏眼!對!就是杏眼!這名字真好!我要認真記下了!」
小方道:「你也別怪他,我看他是怕你進宮當太監,跑去服侍皇後娘娘了。」
崔軒亮眼界其實不低,畢竟叔叔是個跑船商人,經手珍寶極多,似這般天然翡翠造出的玉釵,倘若真是寮國緬甸的極品,少說值得三四百兩銀子,可小方連桌椅也買不起,如何能弄來這隻玉釵?莫非是偷來搶來的?卻送給了妹妹?
小方沈思半晌,不加一字解釋,倒似打著玩兒一般。旁崔軒亮忍不住痛罵:「你幹什麼?為何欺負自己妹妹?你這敗類!我……我和你拼了!」小方道:「把手給我。」夏憐不假思索,仍把玉手交了過去,崔軒亮大驚道:「可惡!小方!你……你再敢這樣對待她……」
場面有些僵了,崔軒亮自知說話太重,心下歉然,正想說些中聽的,卻聽小方笑道:「崔少爺說得好,比手勁,我是遠不如你,論拳腳,我必定也輸你,可要打一場下三濫的架、拿著性命當遊戲,我擔保你會被我打得跪地討饒,不知你信是不信?」
聽得崔軒亮言之鑿鑿,倒似真有其事,小方忍不住笑了:「胡謅瞎編,看你昨晚去辣堂吃飯,也沒事先去瞧掌廚的手。」崔軒亮嘆道:「你誤會啦,我在乎的不是好吃難吃,我在乎的是女人的手好不好看。男人的手,我管他幹啥?」
這玉釵實不像贗品,贗品摸來沒有這等滑手,也做不到透光,正把玩間,忽覺那股香氣再次傳來,他咦了一聲,隨手把玉釵望枕下一塞,貼著被單去聞,鼻端慢慢來到床板接縫邊,先聞到礁石的腥氣,跟著那香氣卻又撲面而來。
小方道:「單看過一次,你便記得了?」崔軒亮道:「其實我小時候早就……」正想把父親與魏寬的故事說出,猛見夏憐偷偷瞧著自己,霎時驚覺不妙,改口便笑:「漂亮的人,總是加倍好記,入眼難忘。」小方笑道:「你這傢伙老少咸宜啊,敢情她也要收你當乾兒子了?」
崔軒亮微一凝思,料想香味是從床底下來的,心念才動,便急急望床下一鑽,果然香氣濃郁,耐人尋味,慌忙聞嗅間,直覺那香味越來越近,霎時張嘴向前一咬,嗚呼一聲,全身蠕動滿足:「對!就是這氣味!」
小方罵道:「你嘴裏含著什麼玩意兒?張開我看看!」用力一扯,手上卻是一隻少女羅襪,積滿灰塵,不覺驚怒交加:「這你也敢含在嘴裏?敢情是瘋了嗎?」崔軒亮羞愧無地,不敢作聲,卻聽一聲羞呼:「啊……這……這是我去年弄丟的襪子……原來掉到床下去了……」說話之間,一隻纖纖玉手搶上,將羅襪奪了走,藏到了掌中。轉看崔軒亮,卻是張大了嘴,目光只停在那隻手上,一顆心好似停了下來。
小方冷笑道:「這年頭世道不靖,滿街狂徒,女人連露個鼻孔出來都要出事,還能不|穿成這樣嗎?」那少女好奇道:「什麼是狂徒啊?」小方自知失言,搖了搖手,不願多談,那狂徒卻還呆看少女,突然雙手一拍,驚道:「我知道你為何穿成這模樣了!你是回回!對嗎?」
崔軒亮臉色大紅,趕忙搔了搔腦袋,先抓了個雪花紛飛,隨即拿起竹竿,自在沙盆里畫了起來,小方笑道:「真要畫?」崔軒亮不言不答,一時全神貫注,須臾之間,但見五指纖纖,掌背渾圓,真畫出一隻女人的手,忙道:「看,你們覺得這手漂亮么?」小方贊道:「五爪金龍,氣勢磅礴。」崔軒亮道:「你別來取笑,快點說,這手漂亮么?」小方笑道:「不就是手么?男手女手都是手,還能分什麼美醜?難道你吃蹄膀還分了公母不成?」崔軒亮大聲道:「老這麼看不起我,不說啦!」正要弄亂沙盤,夏憐忙道:「崔哥哥別生氣,你畫的這手很好看,但手背好像厚了點……」
崔軒亮又是咦了一聲:「欠了債?那個林思永怎麼沒提啊?」夏憐眨著大眼,問道:「林思永?他是誰啊?」小方道:「他是煙島的總捕頭,魏寬第四個徒弟,人稱『林唐手』。」頓了頓,目光轉向崔軒亮,淡然道:「林思永怎麼說我?」
崔軒亮心裏有些犯怕,低聲道:「小方哥……你……你是要……」
榮夫人是香中之後,夢庭是一朵香姑,相形之下,「夏憐」的香氣卻無以名之,崔軒亮越發渴望了,只趴在枕頭上,正要怡然享受,豈料那香氣卻隱隱淡去,隨即消失不見。
「哥……你朋友醒了嗎?」
行出洞外,但見藍天碧海,昨夜的險惡海相一發不見蹤影,崔軒亮向前走了幾步,這才發覺身處甚高,這礁洞竟是在一座礁山上,離海面少說數十尺,凝目眺望,濱海處全是礁岩亂石,杳無人煙,想來這珍珠嶼只住了小方兄妹兩個,不免極為冷清。
夏憐低聲笑了起來,看她長長的睫毛眨動,面罩下隱約透出了小巧唇形,崔軒亮不免心猿意馬,眼裡瞧到她的玉手,鼻端聞到她的體香,嘴裏又吃著她的烤餅,偏生就是瞧不見她的花容玉貌,一時火燒似的痛苦,加倍難熬。
蠟燭不點不亮,話不說不明,這會兒崔軒亮嘴裏只剩乾笑,再也不敢胡思亂想,只能急急拿起烤餅,大口咬著吃了,突然咦了一聲:「這……這是……」小方道:「這是芋餅,拿山芋泥和著麵粉揉了,夏憐最會做這個了。」
兩人相對片刻,又過了好半晌,小方總算開口了,這回卻已換上了笑臉,問道:「老弟,你這慧眼究竟是怎麼練成的?可以說說么?」崔軒亮臉上一紅:「我別的學問不行,就這點事還有興趣,只是過去從不敢和人說……怕人家聽笑話……連我堂妹也不知道……」
齊宣王曾對孟子言道:「寡人有疾,好人好色」,這崔軒亮確有齊宣王的幾分真傳,堪稱好色之徒,不過此人並非尋常好色,而是極為好色,尋常登徒子一見美女,只知獸行獸心、宣淫洩慾,隨即逃之夭夭,可崔軒亮不一樣,他對女子是珍愛的,那心思就如孔子之於麒麟、李白之於詩歌,帶了一種虔誠頌揚的心情。
崔軒亮啊的一聲,才知他兄妹身世堪憐,難怪小方平日偷搶拐騙,無所不為了。
啪的一聲大響,掌勁吐出,小方望后急避,崔軒亮也向後急退,夏憐大驚道:「你們幹什麼?不要打了!」崔軒亮疼得手腕欲斷,只是拚命甩手,喘道:「是……是你哥發瘋……我才不想惹他……」小方慢慢直起身來,笑道:「當真了得啊,崔少爺。」
崔軒亮苦笑道:「是、是,宋蓮香、宋蓮香,反正我跟你擔保,論起眼睛的口才來,這宋蓮香就算不是天下第一也能是天下第二。」
此處傢具不少,才一蹲下,眼裡立時瞧見了圓桌的四隻腳,但見四腳漆色不同,形制有異,好似是拼湊而成,轉看幾隻凳子,大小尺寸亦有差別,那木櫥更是破舊斑駁,不知是從哪兒撿來的。
小方笑道:「眼睛還帶口才?這說法倒是新鮮。」崔軒亮嘆道:「我可是實話實說的,這宋蓮香的眼兒也是杏眼裡的極品,不只能說話,還能作戲,以形狀而言,夏憐的眼睛其實非常像她,可惜夏憐年紀太輕,眸子全沒人家的一點靈動。」
小方道:「我看你這雙眼真有點古怪,絕不只能偷看女人而已,日後多念點書,勤加琢磨,搞不好也能替男人看相。」崔軒亮嗤地鼻哼,惡聲道:「才不要,男人有何好看?」
小方淡淡地道:「但凡見了路人來,你只消裝得一臉驚嚇,說他惡鬼纏身,冤孽深重,多說了幾個以後,總有一個信你,那就是賣佛珠的時候了。」
夏憐眼裡透出喜悅的光芒,只低頭望著自己的腳尖,不知該怎麼回話,良久良久,方才轉頭瞧著哥哥,低聲道:「哥,我真沒想過,世上居然還有崔哥哥這種人呢。」小方笑https://www•hetubook.com•com道:「世人爭名逐利,似他這般好色如命的,確實不多,再說你平日住在島上,卻又認得幾個人了?」聽得此言,崔軒亮不禁咦了一聲:「夏憐姑娘,你一直住在這荒島上嗎?」
小方哈哈笑道:「這天下之大,大概也只有你會盯著老太婆不放,她可讓你瞧得臉紅了?」崔軒亮嘆道:「她本說要收我當乾兒子的,又怕我叔叔知道……」搖了搖頭,不願多提傷心事,又指著那雙桃眼:「你瞧這彎彎眼,這對眼兒卻是在苦海里見到的……就是白雲天他娘。」
崔軒亮苦笑道:「她有捏餅咒啊。」用力搔了搔頭,喃喃地道:「這看來不是菜手……這比菜手還高……」小方蹙眉道:「什麼菜手?」崔軒亮聽而不聞,只管溜到夏憐背後,歪倒了身子,打量姑娘的手,自言自語地道:「看這形狀……看這形狀……」搔了搔頭,忽道:「夏憐妹子,你會彈琴么?」
崔軒亮臉上一紅,眼看少女眼中透出尊敬,好似把自己當成了大宋楊家將,自是慌忙陪笑:「姑娘,小方哥是取笑我的意思,我連京城都沒去過哪,哪裡看過長城……」
這不是花露水,也不是西域香料,卻不知打哪來的,他越聞越覺得心動,當即蹲到了地下,拿出狗兒的聞嗅本事,四處搜尋香氣來源。
小方微微一笑,便替客人斟上一杯,那雙眼卻凝視著崔軒亮,口中並不說話。崔軒亮心裏有些緊張:「你……你幹啥盯著我?」小方微笑道:「我看你是個極品啊。」崔軒亮魂飛天外,全身毛髮都豎了起來,顫聲便喊:「夏憐姑娘,你過來一下,你哥越來越怪了……你快勸勸他……」那夏憐忙著看顧小獅小雞,哪來空閑理會傻子,卻聽小方笑道:「幹啥怕我?方才被哥打疼啦?」伸出手去,放在崔軒亮的手背上,輕輕摩挲。
眾人見他安靜下來,雙目發光,嘴裏念念有詞,本以為他不說了,孰料此刻卻又手舞足蹈,彷彿孔子見麒麟,劉備遇孔明,一輩子的福份都來了,小方笑道:「夏憐你得小心些,看他那模樣,只怕今晚趁黑偷偷剁了你的手,拿回家煮來吃。」
小方拂然道:「烤餅我雖不行,可烤山芋的手藝,我還是練過的。你一會兒試試?」眼看夏憐目帶悲憫,崔軒亮自是雙手急搖,料知這烤山芋必定難吃至極,若非遭到天譴之人,決計吃它不得。
兩人哈哈大笑,以茶代酒,一齊舉杯,小方輕啜一口,崔軒亮卻是豪邁咕嘟,霎時被熱茶燙了個飛天而起,哭爹叫娘起來。
陽光灑在大海上,小方眺望遠方,但見海空無際,海水晶藍,忍不住心生慨然,嘆道:「崔少爺,多謝你告訴我這些道理……原來想看到真正的美,自身的心也得是美的,倘若心是丑的,那看到的東西都是歪的、斜的、丑的……連這片海天,也變得髒了……」
崔軒亮大喜道:「原來小方哥還懂得面相啊,替我算起命來了!」小方笑道:「你這是抬舉我了,我不懂面相,只是偶爾替人守著算命攤子,久而久之,自也學了幾句術語,遇上有緣人,自也能騙點錢用。」崔軒亮好奇道:「你平常都怎麼騙錢啊?」
難得有人把他當成一回事,崔軒亮自是定了定神,霎時之間,把那畢生心得記心頭,厲聲狂叫:「聽好啦!這天下女子的一切,我都是悉心鑽研過的!就以眼睛的形狀來說,我便把她們分成了斜斜眼、彎彎眼、橘子眼、喵喵眼……共計九種……」
崔軒亮乾笑兩聲,才知算命攤里玄機多,正要多加探聽,卻聽小方道:「行了,咱們言歸正傳,你看咱們夏憐這雙眼,該算是哪一種?」崔軒亮道:「她是喵喵眼。」從小方手裡接過熱茶,先喝了一口,隨即指向沙盤:「看,這是斜斜眼……那是彎彎眼……」小方糾正道:「不是斜眼,才教過你的。」崔軒亮忙道:「是是是,鳳眼、鳳眼,你們看啊,鳳眼比較長,桃眼比較彎,各有特點,至於夏憐的喵喵眼呢……」凝神用心,慢慢勾勒出一隻眼眶,但見眼形成圓眼角短而微翹,說不出的可愛,夏憐低頭看著,忍不住羞澀道:「這……這就是我的眼睛嗎?」
崔軒亮讓男人摸到了手,自是全身發抖,忙把手抽了回來,先在褲子上擦了擦,吞了口寒涎,道:「對了,這些雞是……是哪來的啊?」小方笑道:「本是我養來殺的,她卻當成了寶貝來養,現今都白吃白喝,蛋也不見下一個。」
崔軒亮越發不信了,端起泥盆,細看盆中麵糰,這才發覺甜餡與麵粉和得極為均勻,一點白面、一點甜泥,千層百迭、水乳|交融,無怪如此好吃,忙問夏憐道:「這很費功夫吧?」
崔軒亮搖頭道:「臉好看,手不一定好看,手好看,握菜刀不一定好看,反正只要握菜刀不美的,煮的東西一定難吃,就算西施也一樣。」小方笑道:「煮菜還得火喉,單憑一柄菜刀定奪,未免武斷吧?」崔軒亮哼道:「菜刀是下廚的第一關,連刀都拿不好,還能握鍋鏟嗎?」
崔軒亮只顧瞧著姑娘的玉手,正神遊太虛間,突然醒了過來:「你……你說什麼?」小方笑道:「她問你充軍多久了?長城上風景可好?」
二人低頭一看,都感驚奇,只見杏眼一動,眼白與瞳一搭配,立生風流之感,崔軒亮道:「杏眼圓大,這瞳子只要一動,心思就容易泄漏,可也由於心思易泄,更顯得加倍迷人,夏憐的眼兒可說是杏眼裡的極品,也是能說話的,你不信瞧瞧她。」
小方笑道:「你放心吧,別人我還不敢說,可你小子就算真窮得光屁股了,也不愁找不到老婆。」崔軒亮訝道:「你怎知道?」小方指著他的眼珠,微笑道:「慧眼視英雄,你怎麼看女人,女人就怎麼看你,你看女人的皮,女人便看你的毛,這就叫破鍋搭破碗,兩相宜。我看兄弟生了這雙慧眼,來日定然艷福不淺,必能娶到秀外慧中的真正美女。」
那少女顫聲道:「哥……他……他怎麼啦?生病了嗎?」小方冷冷地道:「別怪他,這傢伙剛從長城邊上充軍回來,已經十幾年沒見過女人了。」那少女驚道:「什麼?哥哥是守長城的邊軍嗎?我爺爺最佩服你這種人了!」
夏憐羞澀道:「也沒很難……揉幾下就成了……」崔軒亮訝道:「怎可能揉幾下便成?這可是千層餅啊!」夏憐不做解釋,只管伸出纖纖玉手,攏起砧板上的面塊芋泥,將之揉為團形,跟著左手拋右手、右手扔左手,來來回回十余次,崔軒亮笑道:「天靈靈、地靈靈,神仙姊姊來顯靈。」小方忍不住也笑了:「你奶奶的,當她在做法啊?」
正所謂「杏眼桃腮」,看崔軒亮平日瘋瘋癲癲,可一旦事涉女子,當真處處用心,極為考究,想來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久而久之,真能寫本書出來了。小方以手托腮,打量桌上幾幅圖,忽道:「瞧老弟這幾幅圖畫得如此精細,想必也認得這些眼睛的主人吧?」崔軒亮嘆道:「那當然了,你看這鳳眼形狀不大,其實卻最有風韻,南京就有個夫人生了這對眼睛,都五六十歲了,還是很漂亮的……」
忙了好半晌,夏憐終於停下手了,只見她雙手合十,蓋住了麵糰,雙掌使勁一壓,便道:「做好了。」崔軒亮笑道:「這就行了?」接來察看,卻見麵糰內理均勻,那芋泥竟又與麵粉合為一體,不覺大感詫異:「你……你是怎麼辦到的?」夏憐道:「我也不知道,就是會揉。」說話間又捏出了十來只餅,一隻只放在砧板上,便又送去烤了。小方道:「知道我為啥學不會了?」
正抽搐間,猛聽屋內傳來少女的尖叫聲,高喊道:「哥!哥!」崔軒亮吃了一驚,還不及說話,兩腳已讓人抓住,隨即從床下拖了出來,聽得小方怒罵道:「臭小子!你在床底下干什十么?」崔軒亮嘴中嗚嗚,含渾道:「我……我到床下撿東西?」
夏憐本在收拾碗筷,一聽此言,忍不住便停下腳來,低聲歡呼,小方笑道:「你倒也大方得緊,不過我爹娘快回來了,屆時錢的事情自也不必發愁,幾萬兩總拿得出來吧?」
崔軒亮喜道:「你……你真想知道嗎?」小方笑道:「別人是煮酒論英雄,咱倆是品茗話佳人。你若點得出天下四大美女,我來日擺攤做買賣時,多少也有點談資。」崔軒亮喜出望外,萬沒料到還真有人想聽,當即咳嗽幾聲,整理了頭巾,正要道出口來,忽又尷尬一笑:「我連京城都沒去過哪……這天下四大美女,我哪來的資格評定……」
正因如此,即使崔軒亮已然昏暈,他的嘴角還是含著笑,因為今晚他聽到了世間最甜美自然的嗓音,又見到了不食人間煙火的海上女神,這心情便如武林高手撿到了寶刀寶劍,抑或是名家得了王羲之的真跡,再激動不過了。
這話倒非吹噓,崔家男兒掌藏五雷,手勁與常人不同,每回揉出來的面,入口真能倒彈崩牙,拿著五雷做芋餅,那真是殺雞用了牛刀,正要下手來玩,卻聽夏憐道:「崔哥哥先洗個手吧。」轉身去了水缸,勺來一瓢水,細細倒入他的掌里。
小方反身離開,四下立時靜了下來,只餘下晨光海濤,涼風陣陣。眼看夏憐穿著一身白袍,那雙大眼水汪汪的,說不出的羞澀,崔軒亮想說些什麼,又不知該說什麼,良久良久,方才低聲道:「夏憐妹妹,你哥哥……有點怪啊……」夏憐細細嗯了一聲,卻未介面。
「好吧……我去摑他起床……」
夏憐茫然搖頭,示意不解,小方卻是哦的一聲,道:「我明白了,你是說中看的一定中用,是這意思吧?」崔軒亮大喜道:「孺子可教也!這就是我鑽研出來的道理,中看一定中用,不中用的,一定不中看。不論燒茶煮飯、女紅刺繡,全都是一樣的……」正待長篇大論下去,卻聽夏憐笑道:「我不信,難道漂亮的女人,做的菜一定好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