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25回 不應白髮頓成絲(2)
說話之間,房門突然讓人打開,聽得老張顫聲道:「大事不好了。」眾人齊聲道:「什麼大事?慌慌張張的?」老張還未開口,門外便已傳來說話聲:「幾位大爺,咱是店小二,樓下來了幾十個琉球人,說要請你們下去。」
崔軒亮腦中嗡地悶響,把嘴一閉,悄無音息的走開兩步,正發抖間,卻讓人拍了拍后心,頓時哭道:「媽呀!」正要回身出掌,面前卻是條老漢,正是老陳,聽他責備道:「少爺,你昨晚去哪兒了?怎麼一夜沒回來?」眼看東瀛人找到家裡來了,崔軒亮自是眼歪嘴斜,覷著房門:「那東瀛人是……是幹什麼的?怎……怎會在我房裡?」老陳手上提了個茶壺,晃得咚咚響,聽他嘆道:「你管他們幹什麼?昨晚琉球中山王尚巴志派使者來了,問咱們要貨,指定咱們今日答覆,你說該怎麼辦?」
崔軒亮心下慌張,莫說自己人在異鄉,便算在蚌埠老家,又如何拿得出這筆巨款,良久良久,低下頭去,忍淚道:「八方五雷掌,你覺得值多少錢?」
這崔軒亮平日被叔叔打罵慣了,早把他的微言大義牢記心頭,如今乍然說出,當真是鏗鏘有力,崔風憲若能親耳聽到,必定老淚縱橫,難以自已了。
崔軒亮此時只怕東瀛人,哪管這許多,低聲便道:「就說沒空……」老陳生氣了:「沒空?人家尚忠志事先付了五成定銀,托咱們買了整整四大車的貨,全是些值錢寶貝,你卻讓人騙光了家當,現下琉球國王硬要咱們交貨,不然要咱們依約賠出三倍訂金,你拿什麼交代?」
崔軒亮哭泣爬起,正要把門關上,忽然想起點蒼尚有七雄,一時心下害怕,只躲到了門后,卻聽小七雄嘻嘻哈哈:「這門開著!」、「我來踢!」、「別推我!」
老陳老林迭聲答應,一旁上來個老張,替王魁把門開了,一路送下樓去了。
蔡之榮冷笑道:「想得美哪,你欠的是十五萬兩,臭小子!」崔軒亮忙道:「我船上還有些兵器,有刀、有鎗、有抓勾……也都是永樂年間的東西……」
隆慶天下了……
老黃訝道:「他究竟住哪兒啊?」一旁走來個老趙,說道:「他住天馬客店,一晚二十文錢不到。」眾人同聲嘆息,看自己住在煙寶客棧上房,卻任憑恩人棲身污穢旅店,自有愧疚之意。老林忽道:「先別管這些事了,倒是尚六爺那宗貨……」老陳豎指唇邊,用力噓了一聲,眾船夫膽戰心驚,紛紛去看崔風憲,天幸二爺睡得沈了,並無知覺。
崔軒亮咦了一聲,抬頭看時,這才發現夏憐手上儘是髮絲,不想可知,全是從自己頭上落下的,他吞了口唾沫,急急望自己頭上一抓,送到眼前一看,赫見掌心烏黑一片,不覺魂飛魄散,尖叫道:「這……這是怎麼回事?」
眼看老林老陳哈欠頻仍,滿不在乎,崔軒亮罵道:「你們笑啥啊!」老林木笑道:「少爺,十個禿子九個富,這是大喜之兆,你卻哭什麼呢?」崔軒亮怒道:「喜你個大頭!你卻說說,我是來煙島幹啥的?」老林道:「來求親的。」崔軒亮怒道:「你還知道我是來求親的?你且想想,少爺我若成了禿子,魏家妹子還會瞧上我嗎?」
眾唐手一聽號令,立即返身入座,竟無一分的遲疑。那女子又道:「公子爺,你也坐下。」崔軒亮惡狠狠地道:「我為何要聽你的?這對我有何好處?」
小方還沒應聲,崔軒亮已拔腿飛奔而出,身法迅捷異常,夏憐捧著小獅子,追了過來:「別扔下它啊!」崔軒亮連告辭也省了,只管跳上竹筏,自己抓起了船槳,小方笑道:「看你火燒屁股似的,島西那兒多的是賣假頭巾的,我一會兒替你買來,黏上去不就得了?」
崔軒亮喘道:「我……我是船東的侄子,專程來和你講事情的。」把箱子放到了桌上,開箱示眾:「這裡是三百兩黃金,拿來還你們,你們收下吧。」
不孤子道:「說得好,照貧道看來,要想清心寡欲,惟依本朝太祖指示,『雙手劈開生死路,一刀斬斷是非根』!只消把煩惱源頭割卻,那三千煩惱絲如何還成煩惱?」
王魁見他哭泣甚哀,只能苦笑道:「不孤老道,你來和他說。」不孤子道:「真是,有什麼不敢說的?」俯身下來,拉起了崔軒亮,朗聲道:「老弟,有句話是說禿頭的,叫做『父禿兒光頭,全家要出頭』,這就是說做爹的禿,兒子一定禿,代代相傳,這是改不了的。」
「割掉了、割掉了……」點蒼小七雄大為驚喜,一時爭先恐後,預備替崔軒亮治病,老陳喝退頑童,俯身安慰:「少爺,聽到了嗎?兩害相權取其輕,你要想武功高、本事好、身體強,你就得禿。你放心禿吧,很涼快的,再不然你還真能割掉它嗎?」
蔡之榮冷笑道:「怎麼?你想拿那艘破船來抵債?」崔軒亮忍氣道:「什麼破船?我家的船是永樂炮艦改裝,可以安上洪武巨炮。」蔡之榮道:「你拿得出洪武炮嗎?」
崔軒亮呆了半晌,沒想黃金如此不值錢,煩亂之下,隨手便把那女子的茶取了過來,自管喝了起來,蔡之榮見狀大怒,正要咆哮,那女子卻搖了搖手,示意無礙。
玉清便是元始天尊,上清則是靈寶天尊,太清則是道德天尊,號稱三清尊神,道法之祖,不孤子名義上雖是道士,卻不會寫符抓鬼,聽得「八方五雷掌」似與道教淵源極深,彷彿比點蒼更近於神祇,不由咳嗽兩聲:「那第五式叫什麼?不會叫天打雷劈吧?」
這河野龍平昨夜滿嘴支那,兇惡粗魯,將中原武術詆毀得十分不堪,此時一反常態,料來必有所圖,果聽他開始做起了文章:「神醫大夫,如麟之角,我河野家一向仰慕漢方,聞知聖人來島,本想求賢問訪,剛巧本家讓人打傷,這就一路打聽到這裏來……」
嘎的一聲,房門開啟,老林睡眼惺忪,納悶道:「什麼事啊?大呼小……」話還在口,崔軒亮飛身撲進,霎時門板全開,正中老林的鼻子,老陳快步搶進,罵道:「少爺……你……」猛聽砰的一聲,崔軒亮把門板向後一踢,轟然關起,把老陳撞個正好。
老陳笑道:「少爺這番可料錯啦,你爹還沒成名前有幾個渾號,幼年時叫『吹風蜉』,長大后叫『吹香燭』,知道為啥嗎?」崔軒亮顫聲道:「莫非是蠟燭熄滅之後……」
這世間本不該有「八方五雷掌」,若非至正年間天下大亂,蒙古軍馬與群雄混戰,致使北方諸派的舊有藩籬全數瓦解,崔風訓自也無法集其大成,將一千二百年來流傳於河南、河北、山東的十數種拳掌熔鑄為一體,創製出這套「八方五雷掌」。尤其這套掌法打勁特異,最難抵擋,倘若獨門心法外泄,只怕崔家後人從此一敗塗地,再也無法于武林立足了。
老陳道:「這可以問老劉,他和大爺是舊識。」老林笑道:「老劉是守夜人,白日里你叫不醒他的。」老陳咕噥道:「那問老周吧,老周也伐過北元的……」
王魁道:「令叔只有後腦勺還有頭髮,其餘全數偽充。」不孤子哈哈笑贊:「好樣的!他若是個蒙古人,連前發都不必剃了,天生就是個忽必烈。」
一片喘息哀號之中,王魁卻也清楚了原委,嘆道:「這就對了,一來八方五雷掌過早引動陽氣,以致少年早熟,二來崔家人體質有異,本就易於掉發,三來年輕人不務正業,鎮日想入非非,終致腎水暴漲,災變叢生,十七歲便已落髮成禿。」
老林笑道:「我這隻算半禿,你看看陳叔。」老陳歡然起跳,把頭用力一甩,霎時頭巾頭髮一齊飛出,成了個通天禿,小七雄大為驚嘆,一個個也飛身跳起,拚命甩頭,喊道:「我的頭髮為何不掉?」、「你的頭快掉啦!」、「哎喲我的媽!」
崔軒亮手指腦門掉發處,哭道:「那這顆禿頭呢?你也想祝賀嗎?」王魁嘆道:「老弟,我只能跟你說實話了,你命中注定是個禿子,不論你心裏怎麼無奈,看了多少大夫,你一年之內必定全禿,請你早日覺悟吧。」
崔軒亮暴戾之氣已生,早把方才的心思拋到九霄雲外,什麼叔叔的告誡、商場的道理,如何比得上一拳過去爽快?動武之念一起,便覺全身灌滿氣力,胸口不悶了、腦袋也不疼了,狂吼大叫間,雙方正要開打,卻聽那女子道:「都坐下。」
「干你娘!」老林說起了福建方言,罵道:「驚東驚西,驚神驚鬼,飼你恰是飼老鼠咬布袋!少爺是崔家的唯一傳人,倘毀了二爺事業,嘛是自己褲袋裡的錢,你不去幫他,還罵他?」老陳怪眼一翻,正待應上兩聲粗口,卻讓老趙拉住了,聽他說起了廣東土話,嘆道:「系啦,系啦,寧欺白須公,莫欺鼻涕蟲,大家都勿要吵啦!」
說著取出硃砂盒,自在崔軒亮後頸偏左處點上砂痣,解釋道:「這兒叫做『天柱穴』,屬足太陽膀胱經,亦主腎水,你們每日給他紮上三針,自能引導腎水,降欲止火,不過記得,用針時只能斜刺半寸,切莫傷及延髓,此外一日至多三針,絕不能過,否則終身遺憾。」
果然夏憐咦了一聲,慌道:「崔哥哥,你為何跪著?快起來!」
眾人恨恨轉頭,只見這傻瓜仍舊歪倒在地,目光獃滯口涎橫流,老陳罵道:「他媽的,這小子比平日更不行了。」老林嘆道:「別想利頭了,算算咱們該賠多少銀子吧?」
聽得師父登錄仙籍,背後小七雄也是爭先恐後:「師父終於成仙了!」、「那我要當仙犬!」、「我要當仙雞!」、「我是仙鴨!」、「鴨子不能成仙。」、「憑什麼?鴨子也會飛啊!」
崔軒亮乾笑道:「怎麼了?我頭上長蟲了?」夏憐不答話,徑道:「哥,你來一會兒。」小方走了過來,煩悶道:「又幹啥了?還沒磕夠頭嗎?」夏憐道:「不是,哥,你看看崔哥哥的頭。」小方俯身來看,也是錯愕不已:「搞什麼?給剃度了嗎?」
王魁搖頭道:「老弟,恕我無能為力,老朽診治病人從來是小心為先,沒把握就不診治,你這毛病呢,只怕得另請高明……」話還在口,崔軒亮早已脫了上衣,趴倒在地,哭喊道:「求求你!快拿銀針戳我!隨你戳!只消不掉發就成!戳死也不怪你!」
這夏憐其實是個鄉下丫頭,既不懂作態,也不知什麼教養,這番話全無一點女子的遮掩,崔軒亮聽在耳里,不由深深吸了口氣:「難道……難道小方此番帶我來,卻是要……要……」想到此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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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頭怦怦,轉頭去看小方,這少年卻刻意背對自己,竟不願與自己朝相。崔軒亮氣往上沖,大聲道:「我信!我當然信!因為我爹我叔叔就為了這個參軍!當年塔子灣大戰,成千上萬的孩子冒死渡過黃河,你以為他們為的是什麼?他們可不是搶著當員外,而是說……說……」蔡之榮笑道:「說呀……說呀……說啥啊說?」
那煙寶大客棧搭蓋數層,四面建築,當中卻是一座天井,專讓來往貴客用膳歇息,那靴子墜落下去,忽聽一聲「哎喲」,隨即傳來破口大罵,有操有干,甚且還間雜「八嘎」、「稀巴」等異邦粗口,河野龍城大感訝異,才朝樓下探望,那靴子卻砸了回來,正巧碰上頭臉。
不孤子道:「這一式我也聽過,借力換位,很是巧妙。」王魁雖也是武林中人,但自身醫術遠遠精於武術,聽過便算,沉吟道:「那第三式叫做……」崔軒亮哭道:「天開雷門,我叔叔會這招。」不孤子道:「老弟會嗎?」崔軒亮搖頭哭泣:「我練過幾次,可內力不足,就是使不出來。」
又聽龍平道:「是這樣的,王大夫,其實我們這次找您,還為別的事。我國有幾位要人,近日己來煙島,希望設宴款待您……向您請教漢方醫道……」不孤子哦了一聲:「貴國要人?是日本國王陛下嗎?」龍平道:「不是。」不孤子笑道:「是大將軍?」龍平笑道:「也不對的。他的勢力很大很大,比天皇、幕府都還大,王大夫一定要來。」
眾人眼裡瞧得明白,只見崔軒亮背後一條長長的青紫,自頸椎而脊骨,沿途筆直而下,恰至兩臀之間,便再也看不到了。老陳駭然道:「少爺!你這是讓誰打的?」王魁搖了搖手,示意他別多話,隨即按了按背後淤血處,問道:「疼嗎?」
崔軒亮喃喃自語:「就說東西被偷走了,要他們自己認賠吧。」
王魁搖頭道:「沒用的,澆滅欲|火,便如大禹治水般,追究源頭,其實是因天降暴雨,日夜無歇,以至湖海泛濫。你帶他去瀉腎水,反要讓他淫心更起,屆時陰陽越調,雨勢反而越大,頭髮掉得自也越快。你若不信,現下立即帶他過去宣洩,我擔保他明早就禿。」
崔軒亮哭道:「三五年?那我早發光發亮去了,還要方子做啥?」老林歉然道:「王大夫給個人情吧,咱們這門親事真是非結不可,求您替他治治!」
說到哄逗女子,崔軒亮是下過苦功的,畢竟自家有著兩個堂妹,但凡烏龜猝死、小鳥墜地,多能引得少女痛哭,更別說什麼花開花謝,日升日落,總之三天一哽咽,五天一大哭,成日價兩個淚人兒,搞得大出喪似的,難怪叔叔經常躲在船上,否則耳朵早已聾了。
背上青紫其實遠較淤血為深,究竟起因為何,卻是難以斷定,王魁喃喃思忖,忽道:「不孤老道,你見過雷殛嗎?」不孤子吃了一驚:「你是說……這小子昨夜讓雷劈了?」
崔軒亮喊道:「夏憐妹妹,請你替我看著它!我過兩日再來找你!」夏憐答應了,當即揮手作別,嬌聲道:「崔哥哥!你不要擔心!你若真的禿了,也是很好看的!你定是世上最美的禿子!」崔軒亮伏船大哭,罵道:「河野龍平!我要殺了你!你為何這般待我啊!」
來到洞里,那夏憐果然趴在桌上,一抽一抽地哭,這場面崔軒亮是見慣了,自知此時若要柔聲安慰,只會讓她加倍自怨自艾,哭聲若是過於凄厲,連鬼也能嚇走,當即心念一轉,抖開衣袍,跪地道:「夏憐姑娘,請你原諒我。」
崔軒亮哭道:「陽剛之火太旺,還不算是病?快快滅掉啊!」王魁嘆道:「陽剛之火過盛,乃是氣血強壯之兆,旁人求都求不來,怎能隨意滅掉?那可是會出亂子的,你若真心要治,不妨給我三五年,也許能想到有用的方子……」
夏憐一旁聽著,便又察看他的頭皮,躊躇道:「可是這……這頭皮上沒有傷……不像讓人揪的……倒像自己掉的。」小方也來瞧了,道:「沒錯,這禿法有些像賣木桶的老梁,別的地方都不掉,只少了頭頂一圈。」
少年郎異想天開,這穴道乃是黃帝內經所載,千百年來經過無數考證,方才找到三百六十一處穴位,各有療效徵驗,若說有誰找出了新穴道,只怕早已轟傳天下,以王魁學問之精、不孤子人面之廣,自不可能一無所知。
夏憐笑道:「是啊,哥答允過我的,一定會帶人來島上陪我玩兒,果然崔哥哥就來了。」指著崔軒亮手裡的玉釵,說道:「如果你們肯天天來陪我,我才不希罕這東西呢。」
夏憐搖頭道:「哥不許我打扮,也不許我照鏡子。」崔軒亮更心急了:「世間哪有這種哥哥?禽獸也不如……」朝頭上一撥,但見楊柳垂青,一叢叢髮絲隨風飄下,頓時哭道:「媽呀!小方哥!快帶我回煙島!我要去找大夫!」
崔軒亮哭道:「不要再說了!先拿鏡子來!」老陳納悶道:「拿鏡子?」朝崔軒亮頭頂一瞄,便是啊的一聲:「少爺……你……」崔軒亮不再理會他們,忽見櫥柜上擺著一面銅鏡,霎時慌張搶過,無奈獨鏡不能觀腦勺,便又焦急道:「誰還有鏡子?快快快!」
崔軒亮魂飛魄散,情知一照面便得開打,到時身分暴露,這煙寶客棧也住不下去了,突然情急生智,想起小方發明的把戲,忙除下腳上靴子,胡亂朝樓下扔出。
三催四請中,總算看到了島北港埠,崔軒亮不待船身停下,堪堪離岸十數尺,便已奮力一撲,摔到了岸上,小方贊道:「好本事,這便是傳聞中的輕功吧。」
崔軒亮哭道:「走開!別煩我!」爬到王魁腳邊,啜泣叩首:「王大夫!身體髮膚,不敢毀傷,我是崔家唯一子孫,不能沒有頭髮,為了這樁婚事,請你救救我!」
夏憐應是哭出聲了,只不願讓哥哥瞧見,這便躲了起來,崔軒亮於心不忍,忙道:「小方哥,讓我過去安慰她幾句吧,我……我保證不亂看,不亂叫,不亂笑……」眼見小方鐵著一張臉,並未言語,料非真心阻攔,這便躡手躡腳地走了進去,心道:「看我的吧,談情說愛我是不行,跪算盤類,我可是行家。」
「司命媽仙,晚輩龍平。」那龍平嗓音恭敬,全不見昨夜的無賴,躬身道:「拜見天朝武術高人。」不孤子見他持禮甚恭,自是撫掌大笑:「好說、好說,都說東瀛人彬彬有禮,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啊。」
蔡之榮笑道:「小鬼啊,你們太祖殺功臣真是為了這個?你還真信啊?」
王魁愕然道:「上清?道統三尊……玉清、上清、太清里的上清?」老陳道:「應該就是。」
崔軒亮耐不住煩,便道:「好啦,三倍訂金是多少錢?大不了把我那箱黃金賠出去,那也綽綽有餘了吧?」老陳道:「三倍訂金就是十五萬兩白銀!折得七八千兩黃金,你那箱金子還賠不到零頭啊!」正罵間,門裡傳來說話聲,東瀛人已要出來了,崔軒亮腦中嗡地一響,拔腿就跑,老陳怒道:「我還沒說完啊!少爺!」
小七雄茫然道:「你們笑什麼啊?」王魁不好回答,只強忍著笑,咳嗽道:「崔老弟,你這褲襠里練著金鐘罩,卻有多久了?」崔軒亮哭道:「十三歲到今天,好幾年啦……」
不孤子附耳道:「他背後那條青紫,卻又是怎麼回事?」王魁道:「此處暫且無解,但依我推測,這青紫應與落髮癥狀相同,都是家傳武藝造的果,而非是因。」
夏憐淚珠欲垂,慢慢地道:「是一位夫人……她常來島上垂釣……有時還會來撿珍珠玩兒……她見我一人待在島上……每回都會帶點東西給我……有時是書……有時是首飾……」
老陳儼然道:「放心吧,琉球人不比東瀛人、朝鮮人,性情最是和善,絕不會找咱們麻煩。」
崔軒亮怒極生毒,低沈獅吼,正要拍桌站起,卻聽那女的道:「這位公子爺,不是我們故意不收你的錢,只是和我們的貨相比,你這箱黃金真是微不足道的,此節請你務必諒解。」
崔軒亮蹲在地下,眼裡瞧得清楚,只見龍平手裡拿著紙條,一路照著念,竟連小抄都做好了,尋思道:「看來他們真是專程來找王大夫的,這麼看來,他們還不知我住在這兒。」
老林魂飛天外,苦笑搔頭:「琉球人性情和善,方纔這話是誰說得呀?」老陳怒道:「干你娘!驚恁阿公說話不算數?我這就去會會他們!」方才起身,卻聽屋角幽幽細細,如同鬼哭:「小二哥……你請他們稍安勿躁,我這就來……」
這飯廳傍著假山瀑布,氣派非凡,少說四五十張桌子,全都坐滿了人,崔軒亮大步走去,左顧右盼,只在各桌間找人,瞧來望去,不見半個員外,突然目光一轉,見到了一名美女,正朝自己凝視。崔軒亮心頭怦地一跳,氣血望下暴竄,突然後頸天柱穴脹了起來,霎時血脈逆流,頭痛欲裂,忍不住呻|吟喘息:「該死的……這……這就是無上境界嗎?」
不孤子笑道:「老王好大的面子啊,可把我比下去了。」龍平慌道:「中國老仙這樣說話,是也願意一起來嗎?」不孤子哈哈大笑:「哪兒的話,不請自來,白吃白喝,這叫不速之客,如何克當?」龍平大聲道:「都買里亞兜……溝賽力西疸!」激動半晌,又以漢語道:「老仙是長生的仙人!我們侍所別當早就想見,您一定要來!一定要來!」
但聽砰砰連聲,那門撞了過來,又讓人踢了回去,反覆不休,良久良久,那門總算讓不孤子關上了,卻見一人搖搖晃晃走出,喘道:「王大夫……救我……」
當下又在店內繞了一圈,這會兒總算看了一名員外,自從門外濕著手回來,崔軒亮走了過去,大喝一聲:「琉球來的?」那中年人嚇了一跳,抬起頭來:「尊駕是……」崔軒亮大聲道:「是我問你話,不是你問我,你是不是琉球來的?」
崔軒亮喝了幾口茶,多少定了神,只在回思叔叔昔日的手段,尋思道:「對,沒啥可怕的,叔叔不是說了嗎?老鼠尾巴上,生不出大瘡,能用銀子擺平的事,算什麼大事?堂堂的琉球國,豈能這般小器,我把誠意做足了,不信他真會逼死我。」揉了揉後頸,道:「好,六千兩就六千兩。零頭我也不要了,給你們吧。」從腰間取出了嗩吶,扔到蔡之榮面前,道:「這是我家的船,誰有這隻嗩吶,誰就是它的主人。m.hetubook.com.com」
王魁沉吟道:「這我也不知……也許這孩子……」思量片刻,忽道:「老弟,你家的八方五雷掌,招式名字是……」老林比手畫腳,雄聲道:「第一式,雷霆起例。」王魁點了點頭,又問道:「第二式叫做……」老陳道:「元帥借雷。」
老林木滿面茫然,自問老陳道:「會瞧上嗎?」老陳也是一臉疑惑:「我怎知道?」不孤子道:「發者,人之頭形也,無發則無天,恐為少女所惡。」
崔軒亮瘋狂急划:「煙寶大客棧!我方才沒和你說么?」小方哎呀一聲:「糟了,方位錯了,得掉個頭才行。」崔軒亮暴怒道:「什麼?到底還得耽擱多久?快啊!你也要害我嗎?」
說話之間,只聽低聲啜泣,眾人回頭去看,卻見崔軒亮縮成一團,自管窩在叔叔腳邊,不住啼哭。老黃苦笑道:「看你們,這可把他罵哭啦。」老陳嘴上兀自咒罵不休:「早知如此,何必當初?都怪你們平日寵他,這不把他慣成了廢物?」
王魁苦笑一聲,不知自己堂堂九華聖手,怎會淪落至此?嘆道:「反正聽好了,我這一動手,等於把他暫時去……去那個勢了,扎針后的一個時辰里,他無欲無念,心如止水,達到了無上境界……哎,不說了,都出去,都出去。」把閑雜人等都請了走,獨獨留下老林老陳,預備將扎針之法傳給他倆,也省得這夥人日夜糾纏自己。
崔軒亮抖開長袍,慢慢向蔡之榮跪下,哽咽道:「我乃中國崔無敵之子,雖是年幼無知,卻身懷我父秘傳的八方五雷掌,小人願拿自己抵債,任憑你們驅使,只求兩不相欠,你們從此不再找我叔叔麻煩。」
崔軒亮頭疼欲死,實不知自己該如何還錢,那蔡之榮還沒說完,兀自喋喋不休:「當初看崔震山是個人物,把托給了他,豈料是個無信小人?小子,快叫你叔叔出來,別躲在你後頭當矮子,做了一輩子的生意,東西交不出,也該出面給客人一個交代……」
王魁拍了拍他的肩頭:「只怕就是。否則咱們分手不過一天,你這頭髮便掉成這德行,委實無從解釋……」還待再說,崔軒亮已是大哭起來:「我不要練了!我不要八方五雷掌了!我要考試!要去當官!我要做一個讀書人!」眼看崔軒亮大放悲聲,一旁點蒼小七雄受了感染,便也哭了起來:「哇哇!誰來替我換尿布啊!」、「媽媽!我等著喝奶啊!」
崔軒亮笑道:「好癢啊。」王魁行醫多年,自知若是皮下出血,必呈青紫之色,按壓之後自有酸疼之感,沉吟道:「看來不是瘀青……那這痕迹究竟是……」
崔軒亮激動道:「聽到了嗎?聽到了嗎?我若成了禿子,魏思妍見我就逃,這門婚事還有指望嗎?等我和魏家妹子的婚事吹了!誰來還琉球王的帳?等人家帶著兵馬上門討債,誰來抵擋?難不成用禿頭嚇退他們嗎?」
小七雄喊道:「整天吹牛!天打雷劈!」也是小兄弟們心存妒忌,便飛奔而來,朝崔軒亮背上狠狠踩落,卻聽崔軒亮啊地歡喜,喘道:「用力點……」眾童見獵心喜,正要群起踐踏,突聽海川子大驚道:「看!大家快看!他漂在半空中啦!」
老陳豎指妙贊:「少爺聰明!正是風吹蠟燭金光亮,星月無光我照明,當年皇上御駕親征,總命你爹守在他背後,蒙古人遠遠瞧見,都說永樂帝身上會發光,那還不趕緊撤?」
老陳笑道:「這我也是聽二爺說的,我是西洋司船舶所的人,可沒去過漠北。」說著又望向崔軒亮,正色道:「少爺,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我也不妨再告訴你一個秘密,你可知你名字里為何有個『亮』字?」還待解釋,卻聽崔軒亮嗚的一聲流淚,自去搶小七雄的佩劍,哭道:「借我!借我!一會兒就還給你了!」
崔軒亮摔得狗吃屎,也懶得理會冷言冷語了,一邊慌忙爬起,一邊回頭叫喊:「小方哥!我以後該去哪裡找你?」小方笑道:「你不必來找我,我自會去找你的。」划動船槳,竹筏慢慢離開岸邊,兀自悠然高唱:「綉幕芙蓉笑開……斜偎寶鴨襯香腮,眼波才動被人猜。」崔軒亮頭也不回,三步並做兩步,只管奔進了鬧街,遠遠便已瞧見煙寶客棧,口中頓時哭喊道:「大事不好了!王大夫!你在哪裡啊!」一邊嚷嚷,一邊直闖入門,飛奔二樓,來到自家住房,正要大聲暴吼,卻見門裡坐了個男子衣襟敞開,露出胸膛濃濃的黑絨,豈不便是「生試十四胴」、河野龍城到來?
老林哎呀一聲:「這……這話有理啊……」老陳嘆道:「女人還真麻煩!王大夫,您就行行好吧……」王魁嘆道:「行了,既然事關崔少爺的婚事,老朽自不會置之不理。」
老林道:「那禿了以後呢?功力該大減了吧?」老李笑道:「禿了有何干係?那裴如海不就是個禿子嗎?還不照樣讓女人慾仙欲死?」眾人異口同聲來問:「裴如海?那是誰啊?」老李哈哈一笑:「島西有個方家集,裡頭有個說書場子,熱鬧得很,昨晚我拉著老景、老高,三人一起去聽了,說的就是宣和遺事里的賊禿裴如海,又色又禿……」
聽得這個「崔」字,那龍平立生警覺之心,忙道:「琉久。」行到龍城身旁,嘀嘀咕咕,二人不時回頭,只在打量不孤子背後,想來已動了疑心。
王魁道:「雷動九天……這名字至陽至剛,倒也算氣派啊。」正想象間,卻聽老陳道:「道長說得不對,五雷第四式不叫做雷動九天,叫做『上清寶雷』。」
崔軒亮痛哭失聲,沒想自己註定是個禿子,日後姑娘們見了自己,還不強顏歡笑、轉身逃命嗎?可要想保住一頭烏絲,卻得一刀割下,屆時姑娘們歡容圍繞,自己卻是個空殼子破落戶,屆時她們還不是拔腿就跑,卻有什麼意思?
這老李是應天府出身,也曾在威海、天津待過幾年,說得一口官話,寫得一手狀紙,女人緣不差,乃是狂嫖濫賭的行家,走哪兒都有樂子可找,眾人急於探聽,卻被老陳截斷了,低聲責罵:「看看你們,都什麼時候了,還有空聽說書?從明日開始,都給我正經點,凡事別老指望二爺、少爺,都給我擔點責任!」
崔軒亮擊掌振奮:「就說吧!那該值多少錢?」那女子道:「若是完好無缺,桅杆船艙不見腐蝕的,行情是五萬兩。」崔軒亮大喜道:「這樣就把債還清了嗎?」
屋裡你一言、我一語,舵頭帆主文書爭執不休,那崔軒亮卻早已下樓了,看他抱著木箱,腰掛嗩,一路隨著店小二到了天井,但見眼前人來人往,飯廳更是座無虛席,蹙眉便問:「小二哥,琉球人在哪兒?」店小二道:「是一個員外,十來人跟著,另還帶了個十七八歲的標緻姑娘,就坐在飯廳里,爺台見了便知。」
王魁搖手道:「不了,我下午還有約診,得回去準備。」行到門邊,忽然停下腳來,叮嚀道:「記得照我吩咐,每日給他紮上三針,不能多,也不準少,若有怠慢鬆散,以致掉發成禿,還是誤損終身那個……幸福境界的……爾等自去擔責,休來怨我,知道了嗎?」
老林慌道:「那該怎麼個治法?」王魁搖頭道:「沒方子。」崔軒亮哭道:「為何沒方子?」王魁道:「崔老弟,你生得不是病,只是提前轉為大人,這是一件喜事,咱們都該祝賀你才是。」
「癩皮狗、癩皮狗……」點蒼小七雄全上來了,看他們個個排列成行,四肢趴地,高舉右腿,口中噓噓有聲,不知在幹些什麼。
王魁嘆道:「你們就少說幾句,看把他嚇的……」轉頭來問老林木:「崔無敵是何時禿的?你可知道?」老林乾笑道:「這我也是不知,我一直跟著二爺,這輩子只見過大爺一次。」
崔軒亮大為失望,心道:「那玉釵果然是偷來的。」
不孤子讚歎道:「原來崔無敵昔日這般霸王氣象,這老道真是不知。」
崔軒亮搖頭哭道:「沒有……他說我若知道了,一定纏著他教……」不孤子一旁聽著,卻道:「這招我聽過,好像是叫雷動於九天之上什麼的……」
崔軒亮嗚嗚爬來,正要湊頭過去,那王魁卻又走了,只管揭起叔叔的頭巾,似在察看什麼。崔軒亮怒道:「王大夫!禿的是我啊!」王魁道:「我知道,所以我得先瞧瞧你叔叔,看他還剩多少頭髮。」崔軒亮驚道:「什麼?難道我叔叔也……也……」
崔軒亮苦笑道:「算我不對,那我該叫你……」那中年人怒道:「小鬼聽了!老夫是琉球內務府親方總管,姓蔡名之榮,身邊這位是……」還未引薦美女,崔軒亮又把木箱提上了桌,嘆道:「知道了,你是蔡之榮、蔡之榮,這裡有三百兩黃金,拿來還你,你帶著秤嗎?」
崔軒亮點了點頭:「好……好像是……」不孤子道:「這麼說來,你學的心法屬於南派,對嗎?」崔軒亮茫然道:「好像不是……叔叔說是北派……」王魁咳嗽道:「神霄派是南派。」
眼看少爺仍是迷惑不解,一旁老陳道:「我去叫醒二爺。」不孤子趕忙攔住:「別擾他。」眾人茫然道:「為什麼啊?」王魁與不孤子異口同聲地道:「咱們怕他誤會。」
崔軒亮不理不睬,又從抽屜里拖出了一隻小木箱,道:「指揮嗩吶呢?」老趙忙道:「在我這兒。」崔軒亮伸手接過,掛在腰間,說道:「我如果沒回來,請你們送我叔叔回中原。」
小方道:「小子,看你頭髮掉得,你昨晚究竟幹什麼去了?怎麼頭髮少了這許多?」想起河野龍平,崔軒亮恍然大悟,頓時氣急敗壞:「可惡的河野武士,為何總是拉著我的頭?」
蔡之榮笑道:「胡扯,中原明明滿地佃農,什麼時候不許蓄奴了?」
不孤子拉住老陳,笑道:「陳舵,方才的早點,勞你破費了。」老陳道:「哪兒的話,道長這不是見外嗎?咱們二爺受您多少恩情,一輩子都報答不了……」猛見崔軒亮探頭探腦,不由怒道:「到房裡等著!一會兒我還有話跟你說!」
這一折騰,轉眼已至晌午,不孤子不耐久候,早率著徒弟走了。期間大批船夫聽說少爺重病,紛來探看,那老黃更買了午飯,自來慰勞王魁:「大夫,吃過飯再走吧。」
崔軒亮顫聲道:「這不成啊!只有我跪拜女人,怎能被女人跪呢?」霎時撲倒在地,迅速磕了一個響頭,以做回報,那夏憐大為感動,便又叩了兩個頭回來,崔軒亮如何忍得?急忙磕了三個響頭回去,眼hetubook.com.com看夏憐還要再拜,終於哭出了聲:「妹子!這可不是夫妻交拜啊!我的頭己磕出血來啦!您能否饒我一命?」
眾唐手哈哈大笑,崔軒亮卻是無言以對,突然間,邊響起小方的那句話,霎時低下頭去,輕聲苦笑:「對啊……我差點忘了……都已經是……」
念及夏憐身上的仙氣,崔軒亮實在惋惜,正要勸說,那夏憐卻從枕下找出了玉釵,送到面前,忍淚道:「崔哥哥,請你幫我把釵子還給哥哥,就說我知道錯了,下次……下次不管別人送我什麼,我不收就是了……」崔軒亮愕然道:「什麼?這是別人送給你的?」
雙方在大庭廣眾下談判,連黃金都扛出來了,少不得惹起閑人觀望,只是唐手們個個孔武有力,自也無人敢來啰唆。那崔軒亮捧著金子,眼看對方遲遲不收,只能拉開了椅子,自行坐了下來。蔡之榮怒道:「我要你坐了嗎?站起來!」
船行甚快,轉眼便離了珍珠嶼,時在上午,但見風和日麗,大海平靜蔚藍,正是賞景時候,可崔軒亮卻是一股腦催促:「快快快!別老是偷懶!不就是划船么?有什麼難的?」小方笑道:「你急什麼?先跟我說,你現下住哪兒?」
老林吞了口唾沫,壓低嗓音:「琉球方面已放話出來了,限咱們今日回復,這該怎麼辦?」
崔軒亮頭痛欲裂,把那茶杯握得快碎了,突然腦中電光雷閃,大吼起來:「說什麼?就是說任誰都不可使人為奴!這是我父輩的志向,也是小子我畢生的光榮!你知道這有多光彩嗎?你們這幫眼裡只有錢的員外老爺能看懂嗎?人就是人!不是奴!不是奴!」
「滾!」那中年人雙手抱胸,怒罵道:「誰要你的黃金?要崔風憲來見我!」崔軒亮道:「我叔叔病了,沒法下樓。你要不信,我帶你上去?」那中年人實在忍無可忍,咆哮起來:「小子!你一開口就是你你你!連點禮數都不懂!弄清楚點!是你欠我錢!不是我欠你錢!」
崔軒亮顫聲道:「叔叔……你瞞得我好苦……沒想到你竟然是……是……」正駭然間,老林老陳卻又哈哈笑了,崔軒亮怒道:「你們又笑些什麼?是笑我沒頭髮嗎?你們自己有毛,就笑旁人禿!當真可恨!」老林哼著小曲,把頭巾用力一扯,但見童山濯濯,頂上極其稀疏,崔軒亮駭然張嘴:「林叔,原來你也……你也……」
那女子道:「我的本錢還得著落在你身上還,絕不會害你的。」
老趙道:「陳舵此言系理啊,我一會兒翻翻曆書,找個黃道吉日,大家一起去和琉球王認個錯,讓他給點寬限,等二爺病好再說。」老林低聲道:「要是琉球王不肯呢?」
老陳道:「叫做五雷咒印。」這話一說,王魁與不孤子全笑了出來:「咒印?」老陳道:「二爺說他自己也不會這招。他自己只修練到上清寶雷,平日演招十次,往往使不出一回。不過他說只消能使出這招寶雷,武當的張松溪也未必贏得了他。」
崔軒亮保命要緊,哪管他說東道西?一面望後去看,一面火急飛奔,突然腰上一緊,讓人抱了住,他大驚大慌,正要拍掌擊打,卻聽那人笑道:「老弟,別亂來啊。」抬眼一看,面前一個高大道士,正是點蒼不孤,背後大群小道士追撲嬉戲,卻是點蒼小七雄。
鏡子里照得明明白白,只見發旋處少了天大一從頭髮,頭皮清晰可見,已有稀疏之象,他嗚的一聲,雙膝跪下,哭道:「王大夫,救救我!」正磕頭如倒蒜,耳中卻聽不孤子道:「老王啊,那幫東瀛人怎麼找到你的?」王魁嘆道:「還不怪你?」、「怎麼怪我?」
此行過來煙島,除開為崔軒亮求親以外,尚有一宗買賣,便是交給琉球宗室尚忠志的那筆貨,只是少爺天真無知,東西居然讓人拐了走,倘若崔風憲聽說此事,煩心擔憂之下,傷勢必然加重,眾人自得瞞著他了。
崔軒亮好似泄了氣的皮球,全身火氣一發不見蹤影,低聲計算:「黃金六千兩……船鉛值五萬兩……那我還欠琉球人……」蔡之榮道:「九萬四千兩,小子,你拿得出來嗎?」
蔡之榮冷笑道:「呵!沒有奴隸?你們中原的大戶人家不都有奴婢嗎?怎就你船上沒半個奴隸?你是存心想隱瞞財物啊?」崔軒亮怒道:「什麼財物?咱們中原天朝可不比蒙古,人就是人!不是牛馬貨品!你去中土境內看,只有打著契約的長工,蓄奴向來是犯禁的!」
夏憐點了點頭,正要答話,卻聽洞口傳來冷峻嗓音:「夏憐!」
「師父有!」、「那是抓鬼的八卦鏡!」、「才不是抓鬼的,是照妖的!」小七雄爭吵之中,不孤子總算摸出了八卦鏡,還不及說話,崔軒亮已夾手奪過,先朝後腦勺對準,又把鏡子挪近過來,霎時放聲大哭:「我死也!」
色字頭上一把刀,這刀卻架在後頸天柱穴上,崔軒亮頭疼欲死,霎時慾念斷絕,還不及哽咽啼哭,忽想:「且慢,莫非她就是琉球王的使者?」方才凝目打量,那女人卻已別開了臉,側面看去,鼻樑額頭都甚柔美,唯獨那瞳子隱藏彗芒,炯炯有神,崔軒亮微微一怔,忍不住摸著自己的眼睛,心道:「她也生了一雙慧眼啊。」
老陳、老林大為光火,一個個揉著鼻子,破口大罵:「幹什麼?急成這德行?不怕吵醒二爺嗎?」崔軒亮哭道:「王大夫呢?」老陳罵道:「走啦!」崔軒亮哭道:「不能走啊!」方才朝門板狂奔,那門又轟的一聲開啟,正中少爺的俊鼻樑,隨即走進一人,正是王魁,低頭看,那崔軒亮卻倒在地下,忙道:「怎麼啦?老弟不是拉著我的手,要我進來嗎?」
一旁來了個老李,卻是船上管文書的,忙道:「合同在哪兒?拿來給我瞧瞧。」老趙搖了搖頭:「你忘了么?二爺這輩子不打合同、不定紙約,都是一句話成交。」眾船夫齊聲道:「崔震山一諾千金,四海皆聞。」老陳咬牙切齒:「一世英名……全讓臭小子毀了……」
蔡之榮大怒道:「不收!不收!區區三百兩黃金,抵什麼債?帶著你的黃金滾!要崔風憲來見我!」反手一推,把黃金送了回來,真是無意來收。
轟的一聲,身旁各桌再次站起,大批琉球唐手圍了過來,森然道:「小子,你想幹什麼?」
王魁取出銀針,說道:「我現今在他背脊督脈二十八穴各扎一針,獨獨放過命門、腰陽兩穴不針,以防他強精固本,雄渾剛猛,不過最要緊之處,是在這兒……」
王魁聽他二人竭力奉承,只能苦笑搖頭:「罷了、罷了,你們定要我治,老朽其實也不是辦不到,只是我得先提醒一句,這是逆天行事,我這一動手,沒半點好處的……」老陳乾笑道:「先解燃眉之急,等娶了魏思妍之後,再禿不遲啊。」
崔軒亮顫聲道:「蔡先生!拜託你了,我叔叔壓根不道這些事,你有事衝著我來吧。」
崔軒亮想要問,卻又怕說錯話,正要站起,卻聽夏憐咦了一聲:「崔哥哥,你先別動。」撥了撥崔軒亮的發旋,似在沉吟什麼。
「不要。」夏憐背對著小方,突然倔強起來:「我喜歡那東西,那是我的。」小方厲聲道:「把東西拿來!不許就是不許!」夏憐站起身子,急急奔到了礁洞里,崔軒亮驚道:「夏憐妹妹!」起身欲追,小方森然道:「坐著別動。」
老黃道:「找不孤子管什麼用?咱們該找的是魏寬。」老陳嚇了一跳:「這……這茲事體大……」眾人怕驚動二爺,紛紛壓低了嗓音:「都什麼時候了,你還瞻前顧後?」老陳焦急踱步:「這般丟人現眼的事,卻去求魏寬,要讓二爺知道了……這……」
崔軒亮如中雷擊,放聲狂叫:「我死也不當禿頭!」一時哭泣甚哀。老陳苦笑道:「王大夫啊,你是否危言聳聽了些?這腎水暴漲其實不難治啊,照我看呢……這對街有一處好地方……美|腿如林,何不去瀉掉?」
那老趙是個廣東人,平日操持賬務,自是隨身帶著算盤,當即打了起來:「尚忠志給了五萬兩定銀,貨到再付五萬兩,咱們買貨的本錢系六萬七千兩百另八兩……二爺墊付……」點了點頭,總結道:「少爺若沒出那檔怪事,這趟貨本可賺三萬一千七百四十二兩銀。」
眼看徒弟鬧得不成話,不孤子喝的一聲,作勢欲打,把人驅散了,便道:「怎麼樣?有無辦法救他?」王魁道:「這得先問個清楚,明白他們家武功的練法。」招來了崔軒亮,問道:「老弟,你家這套八方五雷掌,究竟算是外門功夫,還是內家功夫?」
此時河野武士兵分兩路,一路抬著河野洋雄走了,一路留下應酬,只不知那「生試十四胴」去了哪兒,崔軒亮悄悄從不孤子背後探頭,猛見二樓天井站著一條大漢,自在那兒吹風納涼,不是龍城是誰?崔軒亮最怕就是此人,當下急急把頭一縮,咚的一聲,腦袋碰上了天井欄杆,一時手按口鼻,嗚嗚叫疼。
王魁道:「老弟,各門各派都有自己的密傳,你也不必告訴我練法細節,可你得跟我說說,你運氣時走哪一條經脈?」崔軒亮茫然道:「什麼經脈?」不孤子插話道:「任督二脈,奇經八脈,全身百穴,你的真氣走哪一條脈?」
崔軒亮聽他兄妹冷言冷語,一時欲哭無淚,大聲道:「有沒有鏡子?我才不信我禿了!快拿鏡子來給我瞧瞧?」小方搖了搖頭:「對不住了,咱們這兒沒鏡子。」崔軒亮焦急徘徊:「怎麼會沒鏡子?女孩家不都梳妝打扮嗎?快拿來!快拿來!」
眾人聞言一驚,一發回頭過去,只見崔軒亮一邊穿上衣服,一邊在那兒翻箱倒櫃,撿出了一雙舊靴子,老林駭然道:「少爺,你……你要去見他們嗎?」
那龍平大驚大駭,霎時滿嘴奉承,直把王魁的醫術誇上了天,想來就是要他出席赴宴。崔軒亮心下不耐:「你們幕府想看病,我也要啊!快快滾蛋啊!」
眾人凝目急看,只見崔軒亮趴在地下,卻非五體投地,那后臀兀自高高抬起,似有什麼支撐,不孤子噗嗤一聲,笑得淚眼滲出:「什麼上清寶雷……原來是褲襠里打雷啦……」眾人驚訝來看,待見少爺褲襠腫脹,一個個忍俊不禁,顧不得吵醒崔風憲,紛紛大笑起來。
聽得雙方對答,老林、老陳卻都插不上話,畢竟他倆並非武林中人,平日亂揮刀子已屬獨門絕學,于這些武林宗派自是一無所知。不孤子苦笑搖頭,看這北派南派都說不清,卻不知該如何問下去?王https://www.hetubook.com.com魁思忖半晌,便道:「老弟,你起掌之時,心中可有念想?」
蔡之榮笑道:「連魚網也拿出來賣啦?小子,你若有神機營的火槍,那還可以抵點帳,你有嗎?」崔軒亮搖頭道:「沒有。」蔡之榮哈哈一笑,正要出言譏嘲,卻聽那女子道:「其實火槍也值不了多少錢,除非你能一口氣拿出千百柄,不然就別提了。」
王魁嘆道:「發為血之餘,氣血敗壞,自然易於掉發,好比婦女產後虛弱,發脫稀疏,老朽自有方子治,就算是少年腎虧白頭,亦能服藥診治,可你這等少年禿,乃是體內陽剛之氣太旺,以致火燒頭皮,毀傷髮根,其實這本是自然化生,便如一個人的高矮胖瘦,膚色體質一般,只能說是先天註定,不能算是病的……」
王魁苦笑道:「老弟怎麼啦?今兒不大對勁……」老陳撫著疼鼻子,嘆道:「咱家少爺不對勁,那可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值得稀奇嗎?」不孤子笑道:「年輕、帥氣、挺拔。」拍了拍崔軒亮的腦袋,忽然話聲停頓,道:「你這頭髮。」
老陳實在氣不過,一把抓住少爺的臂膀,怒道:「少爺!東西是在咱們手上丟的,不是在他們手裡掉的,你要他們認賠,不怕人家要咱們賠命嗎?」
啪地一響,王魁雙手一拍,醒悟道:「老道有你的,當是如此!」忙道:「老弟,你這兩日運掌之時,可有什麼異狀?」崔軒亮啊的一聲,想到昨晚那招元帥借雷:「對!我……我昨晚用了一招掌法,過去從未使出來過的,是……是這個緣故嗎?」
老陳咬牙道:「還要問?老李老趙,你倆先把弟兄們全數召集,回船上抄傢伙,其他人跟我來!」老林顫聲發抖:「什麼?要硬拼嗎?別鬧了,咱們還是去搬救兵吧。」老陳怒道:「咱們能找誰?找不孤道長幫手嗎?這明擺是咱們欠人家錢,自己理虧!」
蒙古習俗剃髮,將頂上一圈剃光,鬢角兩側留有辮子,稱作「呼和勒」,卻不知是否因為大汗自己頭髮不多,大怒之下,索性將全國男子一起剃禿,那就未可知了。
忽聽床上一聲喘息:「十八歲就禿了……我……我二十四歲……」眾人大喜道:「二爺醒了!」奔到床邊一看,那二爺又自鼾聲如雷,已然睡暈過去。
王魁替他把了把脈,待見脈搏強勁,方才放下心來,又道:「崔老弟,你今年貴庚?」崔軒亮哭道:「十七歲!」王魁喃喃地道:「十七歲,那是青出於藍了……」當即道:「去問客棧掌柜借點生薑來,我來給他擦擦。」
崔軒亮顫聲道:「你的意思是……是……」王魁道:「令叔是個禿的,你也得趕緊預備預備,這是遲早的事。」崔軒亮放聲大哭:「我不信!我不信!我叔叔禿,我爹可沒禿啊!」
「嗚啊!」崔軒亮齜牙咧嘴,朝小七雄一聲獅子吼,隨即哭道:「我都快死啦!王大夫還和人閑聊什麼?看!看!」說著把頭湊了過來,指向禿處,大哭道:「我已經完啦!」
看夏憐背影發抖,好似十分害怕,崔軒亮顫聲便笑:「小方哥……對不住啊……我……我又說錯話了……」小方不去理他,只管大聲道:「跟你說了多少遍!生人的東西,你怎能隨便拿!把東西拿來!我明兒還給人家!」
眾人聞言驚嚇,王魁嘆道:「難怪會掉發了,這全身氣血都打雷去了,頭皮怎不缺血呢?」轉頭又問:「他這幾年可有腦子不清,言行異常時候?」老林、老陳異口同聲:「天天都異常。」
崔軒亮嘆道:「我連一柄也拿不出。」那女子道:「這樣吧,眼下最值錢的其實是好船夫,如果你肯把船上奴隸一起賣掉,總計可以抵到八萬兩白銀。」崔軒亮搖頭道:「你誤會了,船上沒有奴隸,咱們家的船工都是自己作主,日後是否願意跟著你,我不知道。」
老黃道:「老趙,你是咱們帳房,這會兒到底賠了多少錢?先算出來吧……」
那蔡之榮怒道:「連名帶姓喊啦?放肆!放肆!琉球的三歲小兒都比你有教養!」崔軒亮煩悶道:「你真愛計較,我是說我知道你叫蔡之榮,不是故意嚷的,這樣吧,蔡叔叔,我這裡有三百兩……」蔡之榮霹靂大吼:「誰是你叔叔!少來沾親帶故!」
不孤子苦笑道:「張松溪是當今武林的太上皇啊!崔震山這話不也託大了?」
崔軒亮哭罵道:「我才不要用黏的!難看死了!我死也不要禿!」小方哈哈一笑:「禿子跟著月亮走,啟航啦!」解開了繩索,卻聽岸上傳來一聲嬌喊:「崔哥哥!等等!」轉頭一看,卻是夏憐來了,看她捧著小獅子,大聲道:「崔哥哥,你忘了它了!」
崔軒亮腦袋實在疼,讓他這麼一吼,忍不住心火上升,厲聲道:「姓蔡的!你莫要給臉不要臉!這三百兩黃金少說值得一萬兩白銀!我專程拿來賠給你,你到底收還是不收!」
點蒼小七雄紛紛大驚大喜:「不亮子?有這個人嗎?」、「有啊!他以前是替我暖腳的,你忘了嗎?」「誰說他是替你暖腳的?他是替我倒夜壺的!」
王魁沉吟道:「這可麻煩了,連他的真氣走哪條脈都找不著……卻要如何診治?」不孤子嘆道:「好吧,讓老道來自這個惡人。老弟,我只問這麼一回,再不多嘴,你家的內功,是以神霄派的天心五雷正法為底,對么?」
眼看王魁只是嘆氣,遲遲拿不出對策,不孤子便道:「崔老弟,你這兩天是不是練功不慎,走火入魔了?」崔軒亮咦了一聲:「走火入魔?」不孤子道:「我看旁人禿頭多半是三十以後,你崔家上下卻禿得這般早,說不定與你們練的功夫有些干係。」
老林壓低了嗓子:「要不幹脆賭一把,嫁禍給倭寇吧?」老黃忙道:「千萬使不得,這貨已經上岸了,人證有的是,要讓人查出底細,那可是要動傢伙殺人的。」
崔軒亮大喜道:「擦了就會好么?」王魁道:「盡人事,聽天命。」崔軒亮驚道:「什麼?你……你也沒把握治么?」王魁嘆道:「老弟,你這叫少年禿,其實不算是病,我九華先師並無古方遺下。」崔軒亮大哭道:「怎麼不算是病?頂上無毛,那和癩皮狗有何兩樣?能看嗎?」
崔軒亮啜泣爬起,忙把房門一關,哭道:「王大夫!我……我的頭……」話音未落,那門突然大開,撞上了後腦勺,不孤子走了進來,猛見崔軒亮趴在地下,不由訝道:「怎麼啦?崔老弟幹啥趴在地下?心情不好嗎?」
「吼」的一聲,龍城提刀飛跳而下,便欲兇殺報仇,龍平驚道:「逗妹啦!」慌張奔向樓梯,自欲阻攔,轉看崔軒亮,卻死命拉著王魁,一路奔向叔叔的客房,哭道:「開門!快快快!要出人命啦!」
崔軒亮年輕口快,說話向來無禮,那中年人尚未介面,便聽一名女子道:「我們是琉球人沒錯,但不知閣下是……」崔軒亮撇眼一看,來人居然便是方才那美女,先是一怔,隨即咳嗽道:「怎就你們兩個?不是來了很多人嗎?」
心念於此,腦袋縮得更低了,背後海川子忙道:「後頭注意,全體縮頭。」天川子茫然道:「為什麼啊?」海川子傲然道:「這是本門機密,不能泄漏。」這話一說,後頭六個心下警覺,急急縮成了烏龜,就怕慢了一點半點。
也是小七雄善於胡說,一陣瞎編鬼扯之後,那龍平雖知不孤子背後有人,卻也不曾起疑,王魁笑道:「好個不亮子啊,不孤老道,恭喜你多收一個新弟子啊。」耳聽不孤子哈哈大笑,崔軒亮心下大急,也是怕他拆穿了,趕忙嗚噎亂叫:「師父,我肚痛得緊,快帶我去大解吧。」一邊拉住不孤老道,一邊縮矮身子,慢慢退後。
眼看老陳提著水壺,氣沖沖走了,崔軒亮自也鬆了口氣,猛聽東瀛語響起,隨即腳步雜沓,似有大隊人馬過來。崔軒亮寒毛直豎,矮下了身子,縮到不孤子屁股後頭,颼颼發抖,小七雄喜道:「鑽屁股嗎?這個把戲好玩!」另一人道:「我也要玩!」又一人道:「是我先來的!」「你別推!」、「哎喲!你屁股好臭!」轉眼之間,便排了長長的隊伍,全擠在不孤子屁股後頭,好似玩起了舞龍陣,不孤子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回頭罵道:「這能看嗎?都起來!」
崔軒亮罵道:「沒見識!我雖沒念過多少書,可連我這種人也知道,當年太祖趕走蒙古人以後,把全天下奴隸都放了,耕地也都賞給了他們,有幾個開國功臣私下蓄奴,全都給太祖殺了,今日的中原卻是哪來的奴隸?」
「少爺、少爺!」老林、老陳拚命呼喚,崔軒亮卻都倒地不動,想來哀莫大於心死,當真是了無生趣,老林陪笑道:「王大夫,世人都說你是鬼醫,藥到病除,以您的功力,不過保住頭上幾根雜草,真有那麼難嗎?」老陳也乾笑道:「是啊!是啊!就幾根毛而已,決計難不倒咱們王大夫!您可是華佗再世啊!」
照小方所言,自己的眼睛是慧眼,沒想居然遇上了同門師妹,再看那女子端鼻櫻口,容色清麗,著實算個美女,不過年紀至少二十,年齡不對,身做漢女打扮,衣裝也不對,身旁更不見有人,當非琉球一行,心中便想:「別再盯著人家了,不是她。」
崔軒亮大聲道:「這箱金子抵得上一萬兩白銀,你敢說微不足道?」那女子淡淡地道:「依現有金銀兌價,一兩金折二十兩八錢白銀,三百兩金子至多隻能值六千三百兩龍銀。就算你拿十箱來,也抵不了一半債。」
小七雄圍了過來,自在崔軒亮后臀踐踏:「踩平你!踩平你!」
崔軒亮呆了半晌,便從夏憐手裡接過玉釵,朝向光處察看,待見那碧綠晶瑩的氣派,一時暗暗詫異:「這確實是翡翠啊,這幾百兩銀子的東西,出售不嫌太闊氣了些?」也是難耐好奇,便問道:「那夫人姓啥名誰,你可知道?」
小七雄一齊獰笑,取出佩劍,虛弱向地,無力抬起,老林震驚道:「這……生不如死啊!」
轟的一聲,身邊十來張桌子全數起身,一個個都是琉球唐手的本家,個個怒目而視,崔軒亮揮手苦笑:「知道啦,知道啦,你們人很多,快坐下吧。」那中年人哼的一聲,自去那標緻美女身旁坐定,大吼道:「你究竟是誰?」崔軒亮捂住耳朵,疼道:「我身子不舒服,你別吼啊叫的……」那中年人厲聲狂叫:「你到底是誰?」
夏憐慌道:「對!是該看大夫了,這般掉發,那可不得了……說不定生了什麼病……」小方沉吟道:「和圖書說到這個他這癥狀倒有些像是鬼剃頭……」崔軒亮扯住小方,哭道:「別光說不練啊!快帶我回去了!」
「等一下!我想起來了!」崔軒亮大聲激動:「是雷廟穴!我打坐時常常會看到雷廟,就是那個穴道!」不孤子蹙眉道:「雷廟穴?是哪條經脈的?老王知道么?」王魁一頭霧水:「我行醫數十載,從未聽過……」崔軒亮忙道:「這說不定是新穴道,剛被人發覺出來的!」
崔軒亮號啕大哭,只是不願,老林苦笑道:「那要讓暴雨停下,可有辦法?」王魁道:「唯有清心寡欲,忘卻世間女子,斬情思,斷情根,雨勢自能止歇,他的頭髮自也可以保住了。」
抬頭一看,兩個老傢伙正自閑聊,老林木、老陳則替叔叔換起了被褥,唯獨小七雄對著自己喝罵:「喂!你的獅子呢?」、「是啊!咱們是專程來看它的!」崔軒亮急忙跪爬過來,哭道:「王大夫!快救我啊!你怎麼走啦?」老林煩道:「少爺,人家說著正經事……您就不能安靜會兒?」小七雄也罵道:「是啊!我們問你獅子啊!你就不能安靜會兒?」
夏憐如此天真少女,那雙眼睛如此天真無邪,實不像鼠竊狗偷之輩,可惜天下女人都是一樣的,一見亮晶晶的首飾,即使是個純樸小姑娘,仍舊把持不住,終於還是下手行竊了。
老陳顫聲道:「什麼遺憾啊?」王魁把他招了過來,自在他耳邊嘀咕,小七雄哪肯錯過?自是掩身而來,細細偷聽,霎時一傳二、二傳七,人人都哦了一聲,唯獨老林不曾探聽,霎時急急大喊:「到底有何終身之害?誰跟我說啊?」
不孤子嘖的一聲:「崔老弟這是做什麼?有朋自遠方來,快來認識幾位異域高人啊。」
眼看王魁走了,眾船夫紛紛坐下,圍地吃食,老黃低聲道:「這回看診,付了多少錢啊?」老林細聲道:「一文錢都沒付于。」老黃訝道:「折騰一上午,又給二爺換藥,又給少爺扎針,咱們啥都不付嗎?」那老陳一邊嚼著麵條,一邊嘆道:「俠義中人啊,咱們欠王大夫的,真是數都數不清了,一會兒去替他把房錢付了吧。」
老陳大驚道:「少爺!等等!有話好商量!」崔軒亮用力把他推開,自管下樓去了。老林顫聲道:「都怪你們,把他激成這樣?」老趙苦笑道:「不系說閑話時候啦,再來怎麼辦?」
老林拍著老陳的光頭,笑道:「瞧你,這幾日不出門,連頭巾也不粘啦?」老陳哈欠道:「天氣熱,粘上去癢,乾脆披著。」一邊套上假巾發,一邊拍著崔軒亮,道:「少爺別發愁啊,我那兒還有好幾頂頭巾,全是帶發的,你想要哪種款式,我一會兒都給你找來。」
崔軒亮哭哭啼啼:「我叔叔說是內外兼修……」王魁道:「既修內功,那你平日必也打坐吧?」崔軒亮拭淚哽咽:「對啊……我每十天就要打坐三個時辰……坐得腿都麻啦……」
「穴……穴位?」看這崔軒亮真如白痴一樣,七問八不知,小七雄自都憤怒了,那赤川子呸了一聲,伸指朝他腋下點去,喝道:「笑穴!」玉川子抓住雙足,喊道:「癢穴!」黑川子抓住他的頭髮,吼道:「百會罩門穴!」天川子豎起中指,直朝後臀而去,罵道:「死穴!」
王魁向旁讓開,只見崔風憲躺在床上,頭巾卻讓人除下了,看那眉毛以上,僅余鬢角兩搓白毛,頂上則是光亮片,好似成了個小兒三搭頭,再看枕旁還擱著他的頭巾,不想可知,原先的頭髮都留在上頭了。
蔡之榮大喝一聲:「好!話是你說的,我就衝著你來!限你兩個時辰之內,籌出九萬四千兩白銀!老夫拿了錢就走!事後絕不找你麻煩!」
崔軒亮哪裡肯動,這不孤子武功超卓,與白璧瑜一個輩分,若有他從旁照拂,那是萬事不愁了,自是死粘著他,正發抖間,卻聽一人道:「總之你們小心抬著,夜間這位洋雄先生若是高燒不退,你們便把這服藥煎給他喝,自能為他散熱,倘若明早還吐血,你們便到天馬客店來,老朽自會過去診治。」
眼看笨蛋脫了上衣,小七雄大為亢奮,拿起劍來,正準備亂戳一通,卻聽不孤子咦了一聲,瞧向了崔軒亮的後背:「老王,你瞧這個……」王魁心下一凜,俯身下望,旁老林、老陳也各自蹲了下來,只在察看少爺的背後。
不孤子有心替老友吹噓,傲然道:「你們的傳聞有誤,那不是官員,是囚犯,也不是上弔死的,是被砍掉腦袋的,王鬼醫當天聽了家屬哭訴,知道他是冤枉的,便元神出竅,找閻王談了兩個多時辰,便把人弄回來了。唉,回來以後縫了兩天的腦袋,真把他累的。」
夏憐驚駭道:「不要!不要!崔哥哥那麼挺拔英俊的人,可千萬別禿了才好,那就不好看了。」小方道:「沒錯,好個俊美的禿驢,這話多煞風景?」
這少女遠比堂妹好對付,單隻跪下就讓她開口,想來今日額頭不必擦藥了,崔軒亮不敢嘻笑,只沈眉斂目,打量了幾個有學問的說辭,便道:「一切都怪我不好,若非我擅自吐露了你的秘密……你兄妹倆也不至爭執齟齬……」夏憐眼眶更紅,哽咽道:「不怪你,是我自己不好……哥再三吩咐,我還是起了貪念……」
小方來了,看他神色嚴肅,料來不願妹妹多口,崔軒亮本就有些怕他,更加不敢多事,正要轉身出去,那夏憐卻拉住了他:「崔哥哥,為得我的貪心,害得你為我屈膝,我真是一萬個對不起你。」說著盈盈下拜,叩下首去。
那女子是個利索人,三兩句便切到了要害上,崔軒亮想想也是,便慢慢坐了回去,只是雙眼仍死瞪著蔡之榮。那女子道:「我知道公子爺忿忿不平,不過我也不會佔你便宜,這永樂艦確是天下瑰寶,尤其被你們朝廷一把火燒了以後,方今世上所余不過三十艘,你這船若真是炮艦,是很值錢的。」
崔軒亮訝道:「念想?是想女人嗎?」王魁耐著性子:「是穴位,你是意存哪一個穴位?」
這蔡之榮存心要給年輕人一個下馬威,說起話來自是倍刻薄,那女子使了個眼色,要他言語莫再涉及中原朝廷隨即道:「行了,都別說這些無關緊要的,若只是空船艘,只能抵五萬兩白銀,這是公訂價,我沒占你便宜,你不必再講價。」
崔軒亮心道:「這龍平把北鞘弄丟了,怎跟個沒事人樣?還在這兒窮拍馬屁?」轉念又想:「對了,東西不是河野黨丟的,是那個老和尚弄丟的,這些匪徒說不定還幸災樂禍哪。」
夏憐聞言一怔,忍不住噗嗤笑了出來,良久良久,總算婷婷站起。
崔軒亮氣急敗壞:「漁船長几尺、寬幾尺,幾帆幾舵?我雖不是行家,可也坐過船,你這比喻不嫌荒唐嗎?」蔡之榮喝道:「放肆!是你求我,還是我求你?是你欠我債,還是我欠你債?我說這艘船隻值一百兩,它就只值一百兩!」
正想間,那河野龍平的馬屁卻還沒拍完:「王大夫,聽說中國以前有個官員,自己賜自己白綾了,屍體都冷了以後,卻被你救回來了,可有此事嗎?」王魁蹙眉道:「這……好像有……」
老趙道:「照二爺事先的承諾,咱們貨若沒到,得賠給人家三倍定銀,十五萬兩。但如果船沉了,或被倭寇搶走了東西,對方就一起認賠,不會再找麻煩。」
這話甚是有力,果然蔡之榮便耍起了無賴,笑道:「我為何要聽你的?」崔軒亮怒道:「是你自己說只值一百兩!你給我買來!」氣憤之下,伸手便已揪向蔡之榮,眾唐手見狀不好,紛紛起身喝阻:「小子!你找死么?」
這話聲正是鬼醫王魁,只不知怎地,居然跑到家裡來看診了?崔軒亮心下忡忡,只盼東瀛人趕緊離開,偏偏不孤子揮手豪笑:「老鬼醫!人面越來越闊啦,居然結交東瀛幕府了?還不給老道引薦引薦吧?」王魁笑道:「是不孤老道啊,來來來,我為你們介紹啊,這幾位是河野家的朋友,那個是叫……是叫……」
昨夜一場好鬥,崔軒亮多少也懂了點東瀛事,看那河野黨強凶霸道,恣意犯上,任誰都約束不住,這當口逸海上人丟了寶物,消息一旦傳回國內,說不定連命都保不住了,此時定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四下搜索那藍衣女神的下落。
這崔軒亮雖是蠢笨,但畢竟心地善良,做人尤其隨和,眾船夫都是看著他長大的,一見他有悔改之心,自都扮起了慈母,那文書老李打起了圓場:「大家都別杞人憂天了,你看咱們少爺最大的長處是啥啊?就是能巴結老嫗、糾纏婦人,二爺讓他來求親,那真是高瞻遠矚的高招!等他成了魏寬的女婿,別說賠一船貨,賠十船都還綽綽有餘哪。」
眾人心下瞭然,已知八方五雷掌極耗內勁,這才必須循序漸進,王魁又道:「那五雷的第四式呢?你學過嗎?」崔軒亮低聲道:「我沒學過,叔叔說得等我長大以後,才能教我,不然會走火入魔。」王魁道:「那第四式叫什麼?你沒學過,招式名字總該知道吧?」
正激動間,卻聽蔡之榮嘻嘻笑道:「不可使人為奴?說得比唱得還好聽啊,說什麼太祖把地分給了奴隸?再來呢?幾年過去,如今那些肥田好地還不是早早被大戶人家吞併,當年的奴隸轉眼成了今日的佃戶,卻和北元時有何不同?說什麼驅逐韃虜?你自己明擺就是個韃虜啊!哈哈哈哈哈!」
崔軒亮摸了摸額頭,心下苦嘆,正想來借跌打葯,忽覺額上一陣輕軟,抬頭一看,那夏憐已然取起手帕,為他細心擦抹,一邊柔聲道:「崔哥哥,謝謝你,你真是不同的人,難怪哥哥會帶你來見我……」崔軒亮咦了一聲:「什麼?小方哥是故意帶我來這兒的?」
王魁聽得異響,目光一撇,忍不住笑了起來:「哎,後頭這位不就是……」崔軒亮頭皮發麻,頭髮掉得更快了,倘若王魁叫破自己的身藏,抑或吐出了一個「崔」字,那還有生路嗎?只得提起嗓音,胡亂尖細道:「王大夫你好,我是點蒼小八雄,不亮子。」
崔軒亮搖了搖頭:「拿不出。」蔡之榮道:「拿不出大炮就是廢物,比漁船尚且不如。」
崔軒亮氣得胸膛打鼓,腦袋越發疼痛,雖想一掌摑去,卻也知道後果非同小可,他伸手亂揉太陽穴,不住要自己定神,喘氣道:「好……算你狠……一百兩就一百兩……這箱金條值得六千兩是吧?你……你現下拿著這些錢,即刻去買六十艘……不……你只要買得到一艘永樂艦!本少爺就立即在你面前自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