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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方向，也不知身處何地，他只想著走得越遠越好。沿著雪水泥濘的公路走了一段，前方接連駛來兩輛警車，並且在他身後一個遙遠的路口消失。那個路口通往他剛剛走出的住宅區。

黑影的腦袋從下方升上來，它的眼睛里有路燈反射的光，掃過她的胸口，脖子，下巴，然後與她對視。

「她昨天穿的是什麼鞋子知道嗎？能不能再買一雙回來？要尺碼一樣的。」

等到鄰家的燈火全都熄滅，她出了門，往木橋上走去。她沒有穿外套，徹骨的冰冷迅速穿透毛衣蔓延到全身。橋上有風吹過來，把黏在皮膚上的雪花吹融了。不知不覺，手背和臉頰都變得濕漉漉的。她想知道自己能承受的寒冷的極限在哪裡，或許是高燒還在持續的原因，這樣的感覺恰到好處。

院門開著，衝出去只要幾秒鐘，如果在這幾秒鐘里有人朝院子瞥了一眼，那就認栽！

「為什麼你要隱瞞？」黑影走過來蹲下身，柔聲問，「女兒跳河了，你不救她嗎？」

趙楠點了點頭。

不知不覺到了梁皓家門口。院門內守著幾個人，金齊山喊著要進去，被他們抱住了。透過人縫，趙楠看到了梁皓，他跪在幽暗的客廳里，雙手拷在背後，被人按著脖子，下巴快碰到地面，他在使勁，要看清外面的狀況，額頭上擠出了橫紋。她不敢與他對視，一晃眼就低下了頭。

他看到一個女人坐在那兒，目光低垂，看著自己的手。警車載著女人與他交會而過。他停住腳步，望向東北方，鹽平山的平緩而龐大的淡影出現在晨霧中。就在那個交會的瞬間，他忽然開竅了，於是他陷入了長久的思考。這個女人是多麼讓人不寒而慄，又是多麼讓人憐惜啊！

趙楠一眼就看到那雙鞋了，紅色的圓頭皮鞋，裏面的絨毛從鞋口翻出一點點。

這個院子像是單獨圍起來的一片雪地，遍布凌亂的痕迹——唯獨中間有一條從院門到達主屋的腳印仍然清晰完整。小巧的腳印，間隔很短。趙楠想起了那些欄杆上的凹陷，她再次啜泣不止，身體倒向攙扶她的肩膀。

要走只能趁現在！胡琛壯著膽子出了倉房，在廊檐下探頭看向主屋，門口沒有人，他們都進去了。幾個房間里都有腳步聲，東西南北樓上樓下，一片混亂。

他https://m.hetubook.com.com們把她扶進對面的人家，叫她坐下來休息。一個村委的女幹部留下來陪著她，握著她的手。戶主給她們端來熱茶。

你怎麼能一覺睡到半夜？女兒沒有回家，外面天寒地凍，你居然睡得像頭死豬！

再躺下去就要喘不過氣了，她走到落地窗前，望著外面。路燈照出一叢叢錐形的光束，雪片在光束里飛旋。

「嗯？」

她猶豫了。如果現在從貨架上取下這雙鞋，梁皓的嫌疑就會坐實，但他是無辜的。

沒多久，梁皓被兩個人抄著胳膊架出來，推進警車送走了。然而，警察們依然各自忙著，並沒有人想起趙楠。

「嗯……還沒找到小瑩，警察好像去閘門那邊撈了。」

李阿姨被趙楠的眼神嚇住了。「對、對啊。」

「老闆，這鞋有沒有三十二碼？」

「說了什麼？」

「能。」

「你剛才說閘門？」

李阿姨回到趙楠跟前，張開手指驚聲尖叫。趙楠看到成串的鮮血，正朝李阿姨的白圍裙上噴濺。

「……嗯。」

「閘門怎麼了？」

趙楠下了警車，走在丈夫和幾名警察身後。有人扶著她。她像遊魂一樣跟著搜尋隊在村子里走了一整夜，現在渾身發抖，已經站不穩了，但是警察說發現了女孩的腳印，她就必須到場，因為她是母親。

「你沒事吧？在哪兒呢？」

門沒有開到底，和牆壁之間留有幾公分的縫隙，警察只要一回頭，十有八九會發現門後有人。胡琛捏住門把，控制好手勁，極其緩慢地往回拉了一點點，還是有縫，不過已經看不見警察了。

趙楠聽到遙遠的手機鈴聲，她睜開眼，天已經亮了，她躺在自己的床上，窗外雪片紛揚。

「來不及了，太晚了。」

「噓，噓……」

看來梁皓什麼都沒說，那麼，昨晚看到的那雙眼睛果然是幻覺。

趙楠沒有回答。

「為什麼？」他說。

「你不想死，嗯，嗯，誰又想死呢？」他蓬頭垢面，嘴唇被鬍鬚蓋住，他像催眠似的說，「你想一切都不要變，除了女兒沒了，什麼都和原來一樣，對嗎？」他又伸出另一隻手，把趙楠的臉捧住了，但又顫抖得好像怎麼也捧不住，「只要我不說，不說就行了，沒人知道的。我會保守秘密，我會幫和*圖*書你保守秘密……」他就這樣重複了好幾遍，他的呼吸離趙楠越來越近。

「你別著急，找人就是這麼找的，不是說小瑩一定掉河裡了。」

眼淚順著兩頰流到了耳朵里，趙楠閉上眼睛。過了一會兒，黑影鬆開了手掌。

剛才敲窗的警察負責開車，帶趙楠前往三塘縣商業街。

「沒有，沒有……」趙楠側過身蜷縮起來，用手捂住臉，「她從這裏跳下去了，她自己跳下去的。」

「啊呀！太太……」

陸續有居民朝這邊聚集，梁皓家的院牆外又圍了一圈人牆。女幹部去窗口站了一會兒，走回來對趙楠說，縣裡來刑警了，刑警也不讓進，他們在商量，你別著急，那麼多人幫忙，能找回來的。

「出海口那邊的閘門是放下來的，呃，不是閘門，是閘門前面的鐵絲網，我也不知道叫什麼，但我知道有那麼個東西，就是用來擋住垃圾的，這樣找很快，小瑩肯定不在那裡……太太？」

「啊……所以不能撈起來。」

一直到九點多鍾，有人敲了敲窗戶，戶主打開了，那人說，麻煩趙女士來看一下腳印。

小瑩腳上的鞋是半個月前買的，她常來這家童鞋專賣店，老闆見她神色異常，又跟著陌生的年輕男人，就沒有主動上前打招呼。

趙楠緩緩走到貨架前，抬手指著那雙鞋，「這個。」

尋安河水泊泊流淌，裹著小瑩的身體一刻不停地向東而去，就讓她睡在大海深處吧。趙楠踩上欄杆，站直了，低頭凝視河水。

鈴聲停止后，她便聽到金齊山粗沉的嗓音。很多的日子，她也像這樣被丈夫打電話的聲音吵醒。她花了一點時間才意識到悲傷，進而感到驚慌失措：金齊山昨晚回家了！

可是為什麼沒有出來的腳印呢？趙楠困惑不已，事情比她預計的複雜，也許還有轉機。

沒來得及細想，他從雜物堆里竄出來，躲到了門后——有人注意到倉房，朝這邊走過來了。

「我丈夫會殺了我的，他會殺了我。」

燈開了，過了一會兒，腳步聲朝雜物堆去了，接著是翻動紙箱的聲音。隨後，這人的背影出現在氣窗下——他穿著警察制服。

李阿姨打了趔趄，逃回屋子裡面去了。

警察拿下來看了看鞋底，「能確定？」

趙楠想象金齊山掐住她的喉嚨，把她推到牆角，一hetｕbooｋ•coｍ•com個接一個地扇她耳光。於是她說出真相，安然等待著死在丈夫手裡。

「別怕，我在救你，我是要救你啊。我認得你……」

「我看一下。」老闆彎下腰在櫃檯後面的一堆鞋盒裡找了找，「三十二……有！」

「他去哪兒了？剛才有電話。」

他緊張地頭頂冒汗，與此同時，產生了一個朦朧的直覺：那個小女孩出事了。昨晚看到的女人以及她手上的書包在腦海里一閃而過。

警察似乎搬了點東西過去，就跟胡琛昨晚關窗的時候一樣。窗太高了，胡琛舉直胳膊，手指離插銷還有一個手掌的距離。這裏的雜物都是廢料，找不出完好的瓷磚或木塊，紙箱雖然多，但是又軟又不服帖，要堆出穩當的檯面著實不易。胡琛聽到警察踩在什麼東西上面，打開了窗，稍後便關好窗，插上銷子，落回地面。

「人我們帶走了，但是不代表他一定對你家姑娘做了什麼。房子初步找過一遍，裏面沒人。等驗完腳印，我們會作進一步勘察。」

除了這幾個老人，住宅區靜悄悄的，看天色，現在還沒到大多數人的起床時間。胡琛往回看，沒有人跟上來，他歇了口氣，往北邊的公路走去。

此刻，她最害怕面對的人是自己的丈夫。去縣裡買鞋回來之後，金齊山就不知去向，他從不相信別人，大概在用自己的方式尋找小瑩吧。

「辛苦了。」她的聲音依舊沙啞不堪，即便只說了三個字，聲帶也無法連續震動。

「能睡著真是太好了，沒退燒呢，昨晚幾點吃的葯？太太，小瑩不會有事的。她最近老愛偷偷往外跑，不都找回來了嘛。」

「你是不是……是不是把她打死了？」

忽然，她聽到左邊傳來急促而沉悶的腳步聲，彷彿是巨獸的心跳。她轉頭看去，只見一個黑影穿過路燈的光束朝她撲來。趙楠嚇得全身僵硬，張嘴卻喊不出聲，她感到腰部猛地受到衝擊，緊接著，黑色的天空填滿了視野，她仰面倒在橋上，嘴巴被一隻手掌按住了。

「我打了她。」

「閘門？」

不久又來了第三輛警車，也閃爍著警燈，正趕上大貨車橫穿馬路，不得不減速等待。貨車就在胡琛面前幾步遠的地方，把胡琛和警車隔開了，等到貨車駛出視野，胡琛的視線剛好對準警車的後排窗戶。

「m.hetubook.com.com還有你手裡的書包，我也見過，你想扔進來，對不對？你女兒在哪兒？告訴我。是我把她送出去的，她回家了，要不然你怎麼會有她的書包？她在哪兒？快告訴我！」

黑影沉默了一會兒，起身走到欄杆邊上，面對河流。

恰在他猶豫要不要主動現身時，主屋那邊忽然鬧出了大動靜，幾個人的怒吼夾雜著桌腳和地面摩擦的聲音，隔著身後的牆壁傳過來。警察快步走出去了。

趙楠聞到一股酸腐味，她開始掙扎。

「印痕呢？」

趙楠閉上眼，看到的儘是尋安河漆黑的水流。她等著有個警察走進來，問她昨晚為什麼會到這裏來。然後，然後該怎麼辦呢？她覺得她會坦白一切。

「對，她穿三十二碼。」

胡琛的心臟砰砰直跳。警察應該已經轉過身來了，他仔細檢查過窗戶，又怎會忽略門后可以藏人的空間呢？胡琛覺得自己愚蠢至極，何必要躲起來？沒偷沒搶，不過是在廢舊的倉房裡待了兩天，被發現了頂多是口頭教育，小女孩的事情實話實說就行。可是現在不一樣了，他的躲藏行為是在給自己招黑。

「來。」汪磊跨進院子，指著腳印說，「你看下，這個比較清楚，三十二碼，差不多嗎？」

趙楠抹乾凈眼淚，蹲下身，「……我看不出來。」

李阿姨面露為難，「我也沒聽清楚，是警察打來的電話。」

趙楠恢復了一些力氣，自己能走了。這時候梁皓家院子里只有三個人，他們半蹲半跪在腳印旁邊，地上放著鋁盒狀的工具。一個方臉男人倚在門檻處，看著他們工作。他等趙楠走到身旁，便自我介紹說，他叫汪磊，是這次抓捕行動的負責人。

「太太，」李阿姨放下竹笤帚走到趙楠身旁，帶著哭腔說，「還早，你再回去睡會兒吧。」

跑過一個拐角，只見稍遠處一戶人家門口聚集了五六個老頭老太，正在手舞足蹈地說著什麼了不得的事。胡琛立刻收住腳步，走向路邊的垃圾桶，掀開蓋子往裡瞧。對他這樣穿著的人來說，這是最自然的動作。

趙楠有些氣喘，李阿姨用手背碰了碰她的額頭。

「我打了她，她臉上有我的手印，人死了，手印退不掉。」

倉房門被緩緩推開，把他擠到狹窄的三角空間里，他綳直身體緊靠住牆，大氣不敢出。隔著門板，他能聽到對和*圖*書方的喘息。

有那麼幾秒鐘，趙楠沒有呼吸，她聽到耳蝸里傳來尖銳的長嘯。

如果這場雪不曾停歇，小瑩的腳印就會被掩埋，事件的焦點就不會引向梁皓，趙楠的處境將變得危險。天意啊，可真是折磨人。

黑影深深吸了口氣，摟住趙楠的肩膀，讓趙楠跪坐在他面前，就這樣看著。看了許久，他伸出手，輕輕托起趙楠的下巴。

「聽說，梁皓給孩子做過家教？」

趙楠端起那盆花，一鬆手，花盆四分五裂。她撿起一塊碎瓷片，繃緊了手臂。

趙楠走出卧室，看到金齊山一邊穿外套一邊出門的背影。她扶著欄杆走下樓梯，來到院子里。李阿姨正在掃雪。

「你就讓她這樣漂在河裡，是嗎？」

「你走開。」趙楠看著腳邊一盆枯萎的花，「走開啊！」

「趙女士？」警察叫了她不止一次，「同款鞋子找到了嗎？」

欄杆上的雪又堆了薄薄一層。昨晚扔下書包以後，她用掃帚把兩邊欄杆上的積雪全部清理乾淨，而後才回家打電話。她盤算了一下，假設她剛剛醒來，不見小瑩回家，那麼她的第一個電話應該打給邱麗娟，而不是金齊山或者警察。她為自己還能保持冷靜感到驚訝。她對自己說，那雙眼睛只是幻覺，她註定要在那一刻清醒過來。用書包作為證物嫁禍給梁皓，這個做法並不明智，搞不好會弄巧成拙。小瑩去過梁皓家，自然會留下痕迹，到時候只要想辦法讓警察想起梁皓這個人就行了。這不是什麼難事，早年因為另一個女孩的死亡，他被警察盯上過了。

「我認得你，你是金老闆的女人。以前我開飯館的時候，你們來我家吃過飯呢。」他急切地哼笑了兩下，味道變得更濃了，「我們見過面的，對，我們見過，昨天晚上也是，記得嗎？昨天晚上。」

胡琛被一陣拍門聲驚醒。因為飢餓，他沒有像前一晚睡得那麼沉。拍門聲是從主屋方向傳過來的，有好幾個人在門口說話。天已微亮，他從門縫望出去，看見院子裡布滿了凌亂的腳印。

夜幕降臨，雪又開始下了，趙楠躺在沙發上，就像昨晚一樣，也像平日一樣——再過一會兒，邱麗娟就會騎車者電動車把小瑩送回來了——那該多好啊。

胡琛數著步子給自己鼓勁，雪被踩實的聲音大得嚇人。他轉出院門，踏著掃凈雪的水泥地一路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