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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我去醫院，走過去很近的。」

聽她這樣說，梁皓腦海中浮現出來的卻是徐寶華的身影。她在前年去世，九十三歲，和平日一樣睡下去，只是沒有醒來。白天洗了自己和兒子的衣服，還去了鄰居家看鳥。她一直住在俞耀宗家，加上幼貞、梁湛和萬成峰，五口人過日子，晚年應該是幸福的。

梁皓想著這些煩心事，沒有說出口。服務員走過來，端上樑皓的咖啡。

「當然不聯繫！」

「皓哥？真是好久沒聯繫啊！我看到新聞了……」

「一個人無論當時的選擇會有什麼結果，到了最後，總會變成最適合自己的樣子。」

「他來醫院看我爸，和幼貞、二伯一起。萬成峰也來了。」

心嵐抿著嘴笑了。「我還以為，你今天是要去見他，才特地趕過來的。」

「往後要辛苦了。」梁皓說。

「回頭我找你碰面再聊。我等你回復。」

「我不知道。嗯，我只能說，如果得病的是我，我希望別人能對我說實話。」

「就是因為那件事剛剛過去，我去找他，好像帶著一種奇怪的姿態去討回什麼東西。『原來這幾年我們一直誤解你了』，幼貞也會這麼想吧，我不知道。小湛長大了，他不想見我，是因為完全不信任我嗎？未必是這樣。這是他接受新家庭的轉變，他需要一個理由來轉變，或許我說得不一定對，但肯定有這個因素在其中。我現在去找小湛，他會非常迷茫。更何況——」梁皓轉回頭看著心嵐，「這不是問題所在，就算沒有金瑩的事情，結果是一樣的。我不想因為一個誤解的心裏補償，而把過去的一切都掩蓋掉。」

他們來到路邊的公交站，等車的人很多。他們並肩站著，沒有交談。過了一會兒，心嵐說：「你回市裡，要到對面去坐車。」

「和*圖*書我大概要等到我爸出院才回上海。」她說，「然後，說不定很快就會回來。」

「嗯，也好。總之你們血脈相連，這永遠不會變。」她似乎也在說她自己和父親的關係。

梁皓在終點站下車，看了一眼通向上坡的路口。那條路走進去一小段，再跨上十多級平緩的台階，就能看見山海間度假酒店的外圍設施。梁皓沒有走進那條路，而是往回走。大約三四百米后，左前方出現了通往倚山別墅的水泥斜坡。

「你怎麼頭髮都白啦？」她故作苦楚，但依然笑著。

「他自己知道嗎？」

「你呢？還在倒賣相機嗎？」

「說的也是，但我好像沒有這樣的感覺。」

「這樣啊。」

他們面對面坐下來，梁皓隨手點了菜單第一行的咖啡，他不太懂咖啡的味道。

金家窗帘緊閉，警察營救趙楠時撞碎的落地玻璃已經換上了新的。梁皓在院門前稍作停留，繼續向前走。他經過木橋，走上河岸邊的石子路，沿尋安河支流的方向一直往東。石子路走完了是雜草叢生的泥地，他便再靠近河岸一些，走上了水泥堤壩。河水就在腳下，沒有雨雪的日子，水面起伏溫和，散射著平鈍的天光。

「不是。過段時間再說吧。」

「阿哥，你不打算跟小湛見個面嗎？」

她的臉比梁皓印象中消瘦，脖子上也有了淡淡的橫紋，但眼裡的神采依舊散發著純真。她只比梁皓小兩歲，今年四十三了。

「我還要去一趟鹽平山。我想到了一些事情。」

「那個萬成峰……你別不高興，我覺得他是個靠譜的男人。」

昨天在電話里，她說這次回來是因為父親身體欠佳，梁皓能猜到是得了重病。

心嵐順著風的方向朝東走去，天色就像傍晚一樣暗沉。

「你說。」

「……好ｗww.ｈｅtubook•ｃｏm•ｃoｍ，你多保重。」

「你說萬成峰？」

「在上海還好嗎？」他喝了一口，問道。

「但也不好說，我只見過他那麼幾次。」

心嵐微微皺起眉，但沒有再勸說。

「還有河床是怎麼處理的。」

他定了定神，等思緒從黑暗的河底脫離出來，然後拿出手機，撥通了馮佑的電話。

心嵐微微笑了笑，嘆口氣說：「大伯坐了二十年輪椅，二伯自從二娘走了身體也不行了，可沒想到，最小的最先走。」

「不是倒賣，是維修。修好了不要的，才轉手賣出去，這種情況很少。」梁皓說，他近幾年的主要精力都用來撰寫攝影理念和技巧的文章。

「不是，小湛。你說他像幼貞多，但我覺得他更像你。可能是長大了的緣故吧。」

溺水死亡后，金瑩就會沉到河底，在冬季，屍體絕不可能在一兩天內浮起來。她躺在泥濘不平的河床上，能否被緩慢的水流衝到金屬網罩的位置呢？

梁皓乘坐電扶梯，一層一層繞上四樓，走進那家名叫「洛伊」的咖啡館。服務員上來招呼，同時他看到角落裡有人朝他揮手。他走過去，俞心嵐站了起來，笑得好像剛剛做完一件調皮搗蛋的事。梁皓立刻感到放鬆。

「我想知道這條河挖了多深。」

「他跟你挺像的。」

「那我可得去看看。」

「那……我先走了。」

心嵐似乎察覺到他走神了，她也喝了一口大概已經冷掉的咖啡。

「呵，是啊，沒什麼出息。」

「這是什麼意思？」

「現在是這樣想的，真到那個時候，誰知道呢。」

「也談不上什麼思想，都是些只可意會的東西，寫得越迷濛，看的人越上頭。」

「尋安河開挖支流，當時是他的主意。」

「阿哥。」

「對，我記得。」

「不知道的，和-圖-書我媽跟他說是肺結節。」心嵐的目光從杯子上抬起來，「我正頭痛呢，說還是不說，好像都不好。換了是你，你會告訴他嗎？」

因為支流較窄，閘門的橫樑下沒有立支撐柱。此時巨大的石門落位在河水中，把杭州灣暗黃的波浪阻隔在外。梁皓從上至下仔細觀察：雖然只有一扇閘門，橫樑上方卻有一大一小兩台提升機，大機器通下一根螺紋桿，連接在石門頂上，而小機器上垂下來的則是鋼索，鋼索的位置在石門內側，下端連接的是金屬網罩，網罩的大小等同於石門，兩側邊緣和堤壩內壁緊緊貼合，可以阻擋絕大部分生活垃圾入海。

「聽起來是很生氣的樣子啊。」

「為什麼？那件事情已經過去了，大家都清楚是怎麼回事，他現在這個年紀，該懂的都懂。」

「嗯。」梁皓點了點頭。

在這十年間，據梁皓所知心嵐只回來過一次，為了處理戶籍相關的事情，隔天一早就回去了。她從母親口中得知了梁皓的遭遇。母親常和她通電話，但是關於梁皓，不但沒說他涉嫌失蹤案，就連離婚的事也隻字未提。心嵐聽聞驚訝不已。由於返程倉促，而梁皓也早已離開嶺陽，她只能在出發前給梁皓打了個電話。

「和鍾浦就再也沒聯繫了？」

「你不是要等車嗎？」

吃完午餐，他們一起走出嶺陽天府。陽光被遮擋在灰藍的雲朵後面。在門前廣場上，心嵐拉上羽絨服，轉過頭躲避迎面吹來的寒風。

「我也是個半老太婆了。」

「大概也可以。」

「你多久沒回來了？」

「多深……」

「行，是跟那個案子有關係嗎？」

「方便的話，幫我問個事。」

「小陳總……」

梁皓點了西式麵條，心嵐要了小蛋糕和蔬菜湯，他們邊吃邊聊彼此的工作近況。心嵐被工作和*圖*書了十多年的百貨公司提拔，做起了管理，主要負責收集和分析業主的經營狀況，給出改良或解約方案。總的來說，是個收入過得去也不太辛苦的工作。

她的頭髮剪短了，碎亂的發梢懸在耳朵下方。最初在婚禮上見到她，她扎著辮子，一直到她去了上海；之後敏芳過世，梁皓再次見到她，那時她長發垂肩；如今又過去了十年。

梁皓無法判斷。雖然說，胡琛下河撈屍是在金瑩失蹤第二天的深夜，屍體被沖刷的時間很長，但是那麼長的河道，總會有水草、亂石、凹坑之類的阻礙。如果屍體沒有到達網罩，就可能停留在河道的任何位置。

「小湛現在跟你一樣高了。」

「就跟你打電話那次，三年……四年了吧，後面就沒再回來了。」

「不會。他們在一起已經快十年了，比我陪伴他們的時間長得多。」

「找過幾個，還是一個人好。」心嵐頓了頓說，「你不也這樣覺得嗎？」

「挺好的。」

「你爸情況還好嗎？」

不過，下雪和下雨對河水流速的影響是不同的。雨水落到屋頂上、地上，很快便向低處匯聚，最後進入河道，水位迅速抬高，開閘后河水的流速就會很快。但是，雪的融化需要時間，在氣溫回升之前，只有直接落在河面上的雪片才能增加水流速度，影響應該很微弱才對。

「嗯。不打算找了？」

「不太好。其實，」心嵐聳了聳肩，「是肺癌。」

「我知道啦，我開玩笑的，別那麼嚴肅。」

「是啊。」他說。

心嵐側過臉看梁皓，「你是在說我嗎？」

「你見著他了？」

「有沒有填平，用水泥或者別的什麼，這方面我不太懂，如果你能問到施工方的電話，那就更好了。」

「上個月發現的，已經晚了，現在只能做姑息性手術，做完還能活一年m.ｈetｕbｏok.cｏm•ｃom，醫生說。」

「啊，對。」

但其實，這麼為她考慮是毫無根據的。她或許和他心路相似，並且和他一樣，不認為獨身的自己正在承受苦惱。梁皓意識到，他還沒有完全放鬆下來，他的內心試圖讓自己跟心嵐保持距離。

「不是不方便，我自己也沒有弄明白。」

梁皓沒有料到心嵐會反問他，可他既然這樣問，心嵐的反問幾乎是必然的。究其原因，他覺得自己並不是所謂的「一個人」，或者說，「一個人」對他而言是常態，而非需要適應或值得言說的特殊狀態。相反，對心嵐來說，他卻認為是真正的「一個人」。

等俞慶榮走了，心嵐是回上海還是留在家裡？她沒有再婚，倒是合適把母親接去上海同住，只是不知她母親能否適應。俞家三戶，眼看著每戶都只剩一個人了，但唯獨心嵐沒有孩子。

心嵐好奇地看著他，「不方便說嗎？」

「嗯。」

「遺傳。」

梁皓看著玻璃外的迴廊。現在是午飯時間，餐館的服務員都從自家店鋪里走出來迎賓，給經過的遊客髮菜單。

「對呀，現在很少人用相機了，但是不管用什麼，思想才是重要的。」

「你能聯繫到小陳總嗎？」

「不是，該怎麼說呢？」

「暫時不見為好吧。」

「我也這樣覺得。」

「你還在老東家上班？」

在那個大雪紛飛的冬天，為了防止河道水位過高，石門一直處於吊起狀態，但金屬網罩每隔半個月才清理一次，金瑩失蹤當天，網罩是落位的。這是警方通過調查獲知的信息。因此，金瑩的屍體會被網罩兜住，趙楠扔下的書包也一樣。

「讓我嚇了一跳，這個地方，像大城市了，真想不到。」心嵐說。

終於走到出海閘了，閘門外就是杭州灣。時值深冬，梁皓隱約還能聽到海鳥的叫聲。

梁皓默默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