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Chapter 21
安德烈放下茶杯,溫暖的風從陽台上灌進來,乳白的窗帘飄飛,光斑灑落在兩人面前的紫藤碎花桌布上。1961年的第一天,兩人度過一個陽光充足的愜意午後。安德烈披著件灰藍色的開襟羊毛衫,他的頭髮又長了些,軟而細,在陽光下泛著綢緞的光澤。
艾利希奧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著,他背對安德烈,在這一刻,他決心拋開往日對安德烈所有的敬仰,是的,他是自己的信仰,從來都沒變過,但他不會再敬仰他。如果安德烈將他視為上位者的話,那麼他就是上位者,如果安德烈忌憚他的話,他就讓他忌憚他。他要把自己對他的尊敬深埋於心,他要卑劣地愛他。
「你對我沒有一點感情么?」艾利希奧擦去安德烈的眼淚,帶著哭腔問:「我這樣對你,你恨我么?」
「祝您健康,中校。」
「什麼都沒發生,親愛的。」他好言好語安撫這隻炸毛了小獅子,把他往回拖,「什麼都沒發生,相信我,你願意的話可以盡情檢查。」
安德烈依舊不回答,艾利希奧自言自語:「你不恨我,我知道,但你害怕我,可你害怕的也不是我,而是失去他。」
艾利希奧突然大笑起來,從特立尼達島積攢起來的憤恨讓他將安德烈恨恨摔在沙發上,抓住他的手摁住了他。
他們的交談持續了將近半個小時,安德烈深知依柏林地區目前的情勢這半個小時對於這位駐德蘇軍總司令來說有多麼寶貴。全程的談話沒有提及科帕茨基上校,也沒有提及那些過往。將軍交代了安德烈要在這邊穩住自己的勢力,而安德烈表達了自己想要查清帕維爾叛變的需求。
「我只是熟悉他們那些做法而已。」
「那你這個大使館的參贊又得忙活起來了,我想安東尼奧得向你交學費。」
拋開私情,這算是某種交易,將軍需要古巴的勢力,而安德烈需要一個真相。那邊答應得很爽快,安德烈的www.hetubook•com•com高懸的心總算放了下來。結束通話后,艾利希奧從走廊外回到辦公室,他看到安德烈蒼白的臉頰上浮現喜悅的紅暈。
「是,我早就知道跟蹤你的是他。」安德烈抿下一口馬黛茶,「當你告訴我有人在跟蹤你的時候,我就知道是他。親愛的,篩選很簡單,全古巴能跟蹤你不被抓到的沒幾個,再加上,跟蹤你能得到什麼好處,多想一想就好了。」
「不要這樣。」安德烈強忍難過,說:「這樣沒有任何意義。」
「看,其實一切都很簡單。」艾利希奧抬起手,碰了碰安德烈發燙的臉頰。
艾利希奧直起身撫住額頭髮出悲憤交加的怒吼,再次望向安德烈時眼中已經燃燒起了熊熊烈火。他的愛情和自尊被踐踏得體無完膚,他從來沒有感受到如此無能為力。他簡直恨透眼前這個人了,恨得忍不住要毀滅他。
「意義?我們之間還有什麼意義?你知不知道這幾年我是怎麼過的,每天,每天我都在想你,想你和他在一起的模樣。你會在他懷裡笑嗎?他干你的時候你會叫嗎?安德烈,為了你我可以付出一切,你卻為了一個三番五次欺騙你的人無視我!安德烈,你回頭看看我吧,我懇求你,求你回頭看我吧!」
「你知道,我從不需要你的任何感謝。」
「更好,更好……」
「革命委員會,726運動和大學生聯合會已經合併,安東尼奧也轉去外交部工作了。看來國安部還真不適合他。」安德烈說。
安德烈甚至說了句俏皮話,伊森瞬間眼淚就下來了。
「祝您健康,將軍,這裡是藍鶲。」他用的代號。
有時,他心愛的學生會克制自己,而有時,他的理智卻包裹不了感情這團火焰。艾利希奧自覺已經足夠尊重與寬容了。在古巴全民反美反帝的浪潮下,他和伊森這個美國人搞在一起,在葉戈爾問起他們倆之間的關係和圖書時,他也為他們編了個足夠糊弄克格勃的理由。
他扔給安德烈一件自己的風衣,讓他得以體面地從自己的辦公室里出去。安德烈只是合攏了自己的外套,掩飾裏面七零八落的襯衫和身體上的吻痕。他驅車回到家后,在浴室里泡了很久的熱水澡,祈求身上的紅痕可以在晚上到來時消去。可天不遂人願,嘴角的傷痕發腫,吻痕綻放在他身上猶如雪原里的玫瑰,伊森在看到的第一眼幾乎氣得快要暈過去。
他懷著對自己的恨,也對安德烈的恨,撕開他的襯衫,痛苦地親吻他。安德烈幾乎在他身下劇烈顫抖,毫無任何愉悅。他將那具冰涼的身軀摟在懷裡,恨不得揉碎,將他釘穿。除了掙扎和反抗他得不到任何回應,他眼眶通紅,眼淚落在那桀驁的鎖骨上,他俯身咬在安德烈左肩的軟肉上,聽他發出沉痛的悶哼。
「我不知道該怎麼感謝你。」安德烈垂下眼睫,呼吸平和而溫柔,先前的陰霾一掃而光,他整個人都煥發出一種活過來的氣息。艾利希奧很喜歡他這副模樣,於是他握住了他的手。
「是我沒有與你接吻的資格,我說過,你值得更好的。」
然而當他向艾利希奧說起這件事的時候,艾利希奧已經暗暗地將此事放在了心裏,他可不允許他心愛的教授遭到如此輕視。在某天經過深思熟慮后,他利用自己的國安部部長的官方身份,向蘇聯大使館發出了邀約,在和亞歷山大·阿列克謝耶夫的私人宴會上,他旁敲側擊地舉薦了原本聯合會的成員胡里奧成為古巴駐莫斯科大使館的大使。
那邊傳來的是讓他感到陌生卻又熟悉的聲音,他和上校的好友在戰後就並未有很多交集,他對他的映象還停留在學生時期,以及戰後他在國防軍隊縱橫捭闔的模樣。他是位傑出的軍事家,和他們這些克格勃不一樣,國防軍隊的高級將領是可以代表一個國家的臉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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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利希奧將安德烈從沙發上扶起來,微笑著將他僵直的身體移動道電話跟前,在他耳畔輕聲說:「那邊在等待與你通話呢,他很有意願。」
「說到學費,你也得交。」
「我連吻你的資格都沒有嗎?」極力遏制愛恨,他的聲線都在顫抖。
他感到一種深深的無力,只能抱住安德烈吻了又吻。在那滿含愛意的親吻中,安德烈終於將委屈釋放,在他懷裡低聲啜泣起來。
安德烈感到喉嚨發緊,雖然知道真相不是一通電話就能解決的,但這是他和舊日的時光的一次連接,中間隔絕了太久了,十四年,整整十四年。
在去往蘇聯前,他去拜訪了安德烈。對於自己這位舊學生,安德烈給予了充分的關愛,叮囑他在莫斯科該怎樣照顧好自己,千萬不要迷上伏特加。在他眼裡,他是個忠誠聰明,寡言少語的年輕人,在革命前夕幫助安東尼奧維持聯合會各項事務,自己也是革命委員會高級幹部,他信仰熱忱,為人友善,他一直很看好他。臨別時,胡里奧望著安德烈那張溫柔睿智的臉,感覺自己彷彿又回到了聯合會的純真時光。
「上帝啊!」
「如果會有回去的那一天,也就有我重返古巴的那一天。」
「怎麼會?」他又驚又喜,卻又疑惑不已,「有誰會截取我的電報?!」
這件事菲德爾本就交給他處理,胡里奧本身也是一個堅定的社會主義者,不同於勞爾,他並沒有去過蘇聯。於是當胡里奧得知這一消息時,他表現出十分歡欣和嚮往的態度,顯然,這也一直是在外交部工作的他切切渴望的。
他怒火中燒,並不說話,動作蠻橫,安德烈的掙扎在他看來是如此軟弱無力,他在被惹惱后扇了安德烈一巴掌,然後抽出腰間的皮帶捆住他的手摁在頭頂。在這一刻他彷彿看到了權力與地位所帶來的好處,看,他對自己卑劣的靈魂說——身下的這人分明有著高超的www•hetubook.com.com格鬥術,儘管在病痛的折磨下他的身體消瘦蒼白,但他仍然有足夠將自己制服的能力。可他不敢,他在顧慮,因為他有軟肋,而自己就是隨時刺痛那根軟肋的人。
他掏出槍奪門而出,嘴裏喊著要殺了艾利希奧,被安德烈從后抱住。
「我竟活在你用如此換來的隱蔽下嗎?」他哭嚎著大喊:「可我拿什麼來保護你?我該拿什麼來保護你啊!」
安德烈睜開眼睛,眼淚滑過被打過後泛起緋色的臉頰,「與你不同的是,我接受不了他任何離去的方式。」
「如果需要的話。」
當艾利希奧的吻順著脖頸游弋到臉頰時,眼淚喚起了那遺失的理智。艾利希奧愣住了,這眼淚是如此苦澀,讓他不禁打了個寒顫。他停下一切動作,撐起身,將手從那快要探尋到的隱秘處抽出來。他將安德烈摟在臂彎中,懇求他睜開眼睛。可濕潤的睫羽顫動,除了滲出眼淚,卻抗拒般地緊閉。那被自己親吻過的唇顫抖著,他在忍住不哭出聲。
「沒個正經。」
「不,不需要的。」艾利希奧整理安德烈散開的襯衫,從他身上下來,說:「因為玩火只能自焚,我不會因為任何私情對他動手,我只會對你們的分別拭目以待。」
艾利希奧凝視安德烈的藍眸,湊近了他,彷彿審視他的靈魂。安德烈沉默,他不知該如何作答。他微微側頭,躲開了艾利希奧的目光。儘管兩人之間有過擁抱和接吻,但他始終無法適應,這並不僅關於愛情,更關於權力與地位。他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討好」著艾利希奧,儘管他相信權力並不會改變艾利希奧,但他也知道將希望寄託于個人品性向來都是危險的。這讓他感到卑劣,可他無法承擔任何失去伊森的風險,也無法承擔失去和國安部密切合作的風險。
「可你是為我回來的嗎?」
他撥開安德烈額間的碎發,哀傷地說:「也許有一天你會離開古巴,回到你深愛的故鄉,我設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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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很多次你的離開,但唯有這條路是我可以接受的。」「這個我會幫你查出來,現在,我想是你的時間。」
在這泄憤般的親吻中,悲哀再次籠罩了安德烈,他咬牙不出聲。任憑靈魂從肉體剝離,讓意識飄到他心愛的男孩那裡。於是他不再掙扎了,他闔上眼睛,聽憑于命運。無論艾利希奧要進行到哪一步,如果這是他不得不承受的話。
「那邊說,如果可以,他想和諾維科夫中校通電話。」胡里奧說。
伊森彎起眼睛笑,說:「我的諾維科夫中校真厲害。」
來到國安部的安德烈詫異得往後退,跌坐在沙發上。
「我不是天天交么?」伊森挑眉壞笑,目光不懷好意地在安德烈脖頸上滑來滑去。安德烈寵溺而又無奈地搖頭。
艾利希奧呆住,然後笑了,他伸手撫摸安德烈的臉:「你在威脅我。」
「不,艾利希奧,我不能……」
說完安德烈又沉默下來,為這四個月來的石沉大海的電報。出師不利讓他心裏愁雲慘淡,他正在試想別的辦法。或許可以通過大使館,他想。
「我明白了。」艾利希奧心裏湧上狂喜,和胡里奧約定好了時間就去通知安德烈。
但胡里奧並沒有告訴安德烈,他是帶著艾利希奧交代下來的任務去的,幾乎就在他去到莫斯科的半個月後,他就搭上了東德的那條路。這並不難,古巴目前是蘇聯的寵兒,他在那邊受到了極高的待遇,被赫魯曉夫親自接見。他才二十七歲,在一眾大使當中找不到比他更年輕的。當然,這也是古巴的特色。年輕的領導人,新生的血液,高昂的鬥志以及永不退卻的決心。
於是當他準備親吻安德烈,而安德烈躲開了他時,他沉痛的心在這一刻被匕首劃開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來自於東柏林的消息讓胡里奧感到驚訝,第一時間就聯繫了艾利希奧。艾利希奧在聽到這道消息后終於放下了心中對某些人高傲的憎惡,原來那邊根本就沒有收到任何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