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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巴往事

作者:美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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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卷 Chapter 26

下卷

Chapter 26

他禁不住哆嗦了一下,長久以來所擔憂的事情在這一刻得到印證,他發出驚恐的低呼,鬆開安德烈,朝後退去,癱軟在椅子上。
可伊森無法移動目光,他被安德烈鎖定,被他禁錮,無法逃脫。他只能獃獃地看著安德烈向自己走近,用冰涼的雙手捧起了自己的臉。
安德烈沒有回答他,伊森疑惑地抬起頭,他想是燈光的緣故才讓安德烈的臉色變得這麼差,但當他迎上藍眸中冰冷的目光時,他感覺自己被拖入其中,遭受無情的鞭笞。他在這藍色中看到深不見底的悲傷和恨意,翻起的浪濤就如此刻颱風過境掀起的海嘯。
「別擔心,我沒事。」安德烈望向窗外的雨,灰藍色的天空下,建築朦朧在雨幕中,呈現出似是而非的恍惚,如印象派的畫作,筆觸與情感都在失衡中找到平衡點。他溫和地微笑起來。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時間彷彿進入了循環之境。永恆的熱帶氣溫,定期造訪的颱風,不變的甘蔗地,蘇醒而又沉睡的城市……一切的一切組成一張困住他的漁網,讓他只能透過那些網洞來獲取賴以生存的空氣。這漁網依舊存在,只是他有了衝破的決心。
「有那麼一種蟲豸,」加西亞醫生頓了頓,猶豫地說道,「是種有害的蟲豸,對大多數人是這樣,會啃食我們的皮膚,侵蝕我們的靈魂,讓我們變得面目全非。但有時候,對於一些瀕死的人來說,那是他們可以活下去的唯一力量。」
安東尼奧站起身,向加西亞醫生道別。已經是凌晨時分,他需要回到外交部大樓里進行日常工作,加西亞醫生向他保證會照顧好安德烈。而安東尼奧在去往外交部的半路中,突然調轉方向去了國安部。
「那在什麼情況下歡迎我?當我也可以做到像你這樣狠毒無情的時候嗎?」
安東尼奧低下了頭,他知道加西亞醫生所指為何,那蟲豸的名字叫作「仇恨」,仇恨會讓人心中長滿荊棘,將自己刺傷,卻也能依託流血的痛楚,感知到hetubook.com.com自己的真實存在。
如果告訴他自己一點都不恨他,他會相信嗎?會的,安德烈想,因為自己從不對他說假話。這四年來他們之間充滿了謊言與猜忌,但在情感上從來都是真心。當伊森在他唇舌間探尋自己對他的愛意時,他回應了他,用那糾纏的舌尖留下最後一個信號——他依然在愛著他。
安東尼奧難耐地哽咽,抬起頭,凝視他昔日最尊崇的領袖,「可,艾利希奧,你真的一點都不害怕嗎?」
「您看,批准下來了,您可以去見伊森了。足足一個星期,國安部終於鬆了口。當然,您需要身體再好些,我會帶您去。」
他望向病床上沉睡的安德烈,面容清雋,眉宇間溫和如流水,就如多年前一般,坐在校園中石榴樹下讀詩的「聖者」,他彷彿從未變過。要這樣一個人活在仇恨的陰翳下嗎?他不敢相信,是這個世界的荒誕,還是他從未了解過這個世界。
「這麼事必躬親么?」安德烈冷笑一聲,然後說:「把我送到那裡。」
「你知不知道,那對我有多麼重要?」安德烈神情化在一道哀婉中,「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在謝苗死後我還能堅持這麼久?」
「是的,教授,他住在哈瓦那希爾頓酒店,您知道,菲德爾也下榻在那邊,他隨時可以保護他。」
安德烈轉頭看向他,「好安尼,伊森身上都是傷。」
安德烈摔倒在地,喘息幾聲后,他從地上爬起來,不慌不忙地整理好自己的衣領,向艾利希奧鞠了一躬,轉身朝門口走去。然而就在他手已握住把手時,他的胳膊自后被一陣大力抓住,下一秒,他抬頭望向酒店套房上璀璨的水晶燈光,搖晃出一片旖旎而瘋狂的夢。
他靠在牆上,緩慢地滑落,在無人處獨自抽泣,而後他又搖了搖頭,自嘲般地笑了幾聲,站起身走出國安部的監獄,朝等在監獄外的安東尼奧的轎車走去。
「主權國家,好的生活。安尼,你問問你自己,要獲得www•hetubook•com.com這兩樣對古巴來說,對我們來說要付出多大的犧牲?外有帝國主義虎視眈眈,內有右派不斷復辟,安尼,革命就是註定要流血的,你覺得現在一切都結束了嗎?如果結束了,是誰在對我們進行經濟封鎖,讓甘蔗爛在地里,讓我們走投無路,是哪些人不懷好意地活躍在古巴,一次又一次要抹殺我們的國家領導人?!」
「艾利希奧,不是這樣的,我要的不是這樣的……」安東尼奧在艾利希奧如炬的目光中連連搖頭,悻悻往後退,那眼神彷彿在質問他的信仰,「我希望我的國家是一個主權國家,不被別國操控,人民都能過上好的生活,可我不希望身邊的人一個一個離去……」
艾利希奧的怒容收斂,迅速化為冰冷,他抬起手指向辦公室的門,略帶疲憊地說:「如果你是來關心我的心理狀況的話,努涅斯外長,這個地方並不歡迎你。」
「艾利希奧的人無處不在。」
當1961年的第一場颱風雨過境的時候,伊森從逼仄牢房裡的鐵窗伸出手,讓那渾濁的雨點擊打在自己的手心。他幻象自己在和安德烈淋同一場雨,也憂慮為何他總不來探望自己。而此時距離他不過十幾公裡外的市立醫院中,安德烈掀開毛毯,從床上走了下來。
艾利希奧怔了怔,不禁仰頭苦笑,悲哀至極地搖頭道:「安德烈安德烈,你為什麼要這麼對我……」
他突然有那麼一些釋然了。
「我們不能允許這件事情發生。」安東尼奧喃喃自語,和加西亞醫生坐在醫院空蕩寂靜的走廊里,沉默中只剩下無奈的嘆息。
「那至少,不要讓他知道教授為何生病。」
安東尼奧在醫院守了安德烈整整一夜。
「抱歉,伊利亞……」
「或者說,當你可以堅定不移的時候。」
伊森艱難地吞了口口水,不知該如何作答。
「安德烈,你……」在經過片刻的驚訝后,艾利希奧突然意識到安德烈要做什麼了,驚訝迅速變為悲哀,而和_圖_書悲哀轉瞬之間化為怒火。
這是個普通的夜晚,安東尼奧在多年後會想起,革命前留下的霓虹燈仍舊在閃爍,古巴人民鍾愛的朗姆酒和爵士樂飄蕩在大街小巷,海岸線上姑娘們在跳弗朗明哥,孩子們將甘蔗渣吐得隨地都是,海浪日復一日從加勒比海湧起,一切都很正常,一切都沒有發生。
「你大概知道艾利希奧在哈瓦那的住處。」安德烈望著車窗外的向後倒退的霓虹燈說。
「也許,他在睡夢中已經找到了答案。當他醒來時,我們也就有了答案。」加西亞醫生望向安東尼奧,現出一抹苦笑。安東尼奧垂目,隨後迎上加西亞先生的目光,說:「不管怎麼說,還是要請您對他生病這一事保密。」
「他並沒有什麼基礎疾病,他只是被魔鬼抓住了。」加西亞醫生這麼告訴他,「從很久以前,他與這個世界的聯繫正在斷開,現在已經細若遊絲。」
他竟將自己看做那種人嗎?他竟為了那個欺騙他的人做到這種地步嗎?艾利希奧在心裏痛哭,可他無法表露,仇恨在他表面蔓延,深不見底的悲傷無法出頭,在怒火的加持下,他猛地推開安德烈,指著大門怒吼道:「滾!不要讓我看到你!滾!」
「這有關係嗎?」
安東尼奧抿了抿嘴,不再勸說,對前方的司機說:「去哈瓦那希爾頓酒店。」
「你覺得呢?」
安德烈一顆一顆解開自己襯衫的領扣,然後湊上前去,解開了艾利希奧睡袍的腰帶。
安德烈的心快碎了,他幾乎不能站穩,在伊森的哭聲中他意識到眼前的人為自己落到了一個什麼樣的境地,眾叛親離,蒙冤入獄,可自己還能怎麼保護他呢?他俯身,用顫抖的雙手抬起伊森的下頜,在那雙滿是驚懼的淚眼裡他看到痛苦至扭曲的自己。紛繁複雜的情緒讓他無法再多說一句話,他用一個纏綿的吻止住了伊森的哭聲。
艾利希奧在這雙濕潤迷離的藍眸中看到了自己的慾望,思緒千迴百轉,他兀地抓住安德烈的下巴,捏得他皮肉和圖書發白,狠戾地問道:「我問你,你在去見他之前,看到那台電台和破譯機沒有?」
「你不能這麼對他,你明知道他沒有理由做出這種事!」安東尼奧第一次在艾利希奧面前發火,艾利希奧側頭注視他,似笑非笑。
「安尼,別忘了,你是古巴人,更是一個社會主義者。」
「您醒了。」安東尼奧推開病房,來到他身邊,安德烈側身朝他微笑了一下。安東尼奧心中湧上難過,在這抹笑容中他立刻得到了加西亞醫生所說的答案。然而他依舊裝作興高采烈的模樣,從懷裡拿出一沓文件。
安德烈來到國安部的附屬監獄,在一盞亮著慘白燈光的審訊室里見到了伊森。伊森被告知安德烈要見他,早就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戴著鐐銬在審訊室里踱步。鐵鏈在地磚上發出急不可耐的聲音,讓他更加心急如焚。當門打開后安德烈站在他面前時,他再也忍不住撲上前,在安德烈懷裡痛哭起來。
「我不要聽你的道歉!」安德烈用斥責打斷了他,突然仰頭大笑起來,近乎于瘋癲,「你有什麼可道歉的,不過都是一樣的!一樣的啊!」
安德烈以極其平靜的語氣訴說,抹去伊森眼角淚水的右手卻止不住顫抖,他痛苦地搖頭,道:「可你為什麼不能明白我呢?為什麼要把我放到那樣一個絕望的境地……」
「謝謝你,安尼。」安德烈目光在文件上淡淡地掃了一眼,說:「今晚就帶我去吧。」
伊森瘋狂搖頭,「不,不是的,我和他們不一樣,我只是害怕你受傷,害怕這個世界留不住你。伊利亞,求你不要生我的氣,求你!」
而後他很快推開了伊森,在伊森慌張的捕捉中他及時抽離,轉身走出審訊室,頭也不回地離開。身後伊森挽留他的聲音被夜風吹散在空蕩的走廊里,直到他藏身於陰影處,才聽到那歇斯底里的呼喚變成沉痛的嗚咽。
「可您……」
只是他注視安德烈下車走向酒店充滿明亮燈光的大堂,不知為何,他突然很想哭,很想抽一支www.hetubook.com.com煙。於是他向司機討了一根煙,猛吸一口卻劇烈咳嗽起來。他想,這樣便可以掩飾自己眼角的淚了。
在經過一系列的搜身後確認他的安全后,安德烈被帶到艾利希奧所居住的行政套房。
伊森拚命抓住安德烈,抱住他的腿跪在地上痛哭道:「我什麼都沒有了,我只有你,伊利亞,不要拋棄我,我只有你了!」
不知為何,他很想觸碰那如淚的雨。
艾利希望明顯對他的到來感到詫異,他剛洗完澡,穿著清爽的棉質睡袍,坐在書桌后批閱文件。他看到安德烈徑直向自己走來,繞過書桌,蹲跪在了自己面前。
安德烈細膩的指腹在他眉宇間滑過,向下落,掠過他逐漸濕潤的眼睛,帶有傷口的鼻樑,以及裂開的唇角。
艾利希奧將安東尼奧趕出去后,癱軟在沙發上,良久才支撐起身體勉強喝了一杯咖啡。他沒有時間感傷,在古巴上興風作浪的間諜們還等著他去抓,和蘇聯克格勃的對接還等著他去做。如果眾叛親離是他守護國家必須要承受的代價的話,他會坦然接受這一切。
「看到了,艾利希奧。」
「我有我的原則,不可能打破。」艾利希奧冷聲說。
他找到為昨日的抓捕而傷神的艾利希奧,點名指姓地說要見伊森,艾利希奧只是笑了笑,用不容置喙的「不可能」回答了他。
跪在他面前的安德烈平靜地抬起眼眸,含笑說:「我也有我的原則,我和你一起打破。」
「那我告訴你,謝苗是被人殺死的,卡捷琳娜也是被人殺的,帕維爾也是。我要尋求的不僅是真相,我要做的是復讎。」
他摔在了鬆軟的床上。
「現在?現在時間已經不早了,您需要休息,我們可以明天去。」安東尼奧憂心道。
「你怎麼才來?」伊森抱怨道,「整整半個月。」
電梯上行時,安德烈感到一陣眩暈。他有多久沒來到這樣的高度了,他在整個城市的上空,多高,視野多廣,彷彿要到雲層中去。如果他不是個唯物主義者的話,有那麼一刻他覺得自己在步入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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