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Chapter 25
錯了,一定有什麼錯了。他在心裏驚叫,卻發不出聲音,十幾年的堅持不可能換來這樣一個「事實」,命運的殘酷不該在他身上反覆上演。人的心怎麼能承受得住這樣的折磨呢?
回到哈瓦那后,一封匿名郵件躺在公寓門口的鐵格子郵箱里,基本的素養讓他對這封郵件進行了全方位的消毒,甚至在打開時用紗布捂住了口鼻。眾所周知,活躍在間諜界屢試不爽的殺招就是含有劇毒的「死亡郵件」,這在拉美地區也開始流行起來。
安德烈幾乎帶上了哭腔,他大口喘氣,努力使自己的聲線趨於平穩,然而從喉嚨深處湧上的悲痛掐住他的咽喉,讓他快要喘不過來氣。他再三懇求,對方終於在片刻的思索后將那既定的無法改變的悲慘事實全盤托出。
「為什麼……為什麼……」他張皇失措地自言自語,妄圖為伊森怪異的行為找上點理由,明知道那理由或許他根本不能承受。
那邊再次沉默,良久才說:「或許有時候不知道也是種幸福。」
「您這是自私。」
石鴴鳥的歌聲唱響在烈日炎炎的早上十點,空氣扭曲在沙灘上,熱浪彷彿要把一切都融化。樹蔭下,安德烈睜開眼睛,讓視野逐步適應明晃晃的日光。
在穿過甘蔗地的時候,安德烈不得不拜託安東尼奧攙扶著自己,否則他根本無法保持前進的速度。他來到他的木屋,直接抓起那台電話,朝埃爾奇克總部打過去,指明要轉接到東柏林。
他獨自彳亍在街頭的身影被坐在高級轎車中路過的安東尼奧看到,新上任的外長當即下車,朝人流中的他奔去。安德烈腦袋發昏,每一步都綿軟至極,他被強大的驚懼所攫住,不慎于路人迎面相撞,就在快要跌倒時,安東尼奧及時地從後面抱住了他。
「可您能護佑他一輩子嗎和*圖*書?他有能力,有資本,卻為您留在這邊,處於孤立無援的境況。義大利還有他的旁系家族,在那裡他會無憂無慮,還會有美好的將來。」
在莫里安近乎于哀求的聲音中,安德烈的內心掀起滔天巨浪,理智與情感相互撞擊,在他心胸里拼個你死我活。他不能做出拋棄他的決定,他自私,他離不開伊森。
「您如果真的愛他……」
莫里安朝安德烈露出馴順而尊敬的微笑,他曾經在跟蹤伊森要他去見梅耶·蘭斯基的時候已經見過這位大學教授幾次,雖然都是在暗處里。當時他以為他是個美國人,畢竟他英文好得出奇,他也對遙遠的蘇聯人毫無防備。
他站在安德烈面前,于哈瓦那附近的一座荒島上,他驚訝于安德烈找來的速度是如此之快。
安東尼奧將他扶上車,立即命令司機調轉方向朝哈瓦那郊區駛去。在車上兩人並肩而坐,安德烈蒼白地沉默著,放在膝上的手在微不可察地顫動。出於慣有的好心,安東尼奧輕輕握住了他的手。
當安東尼奧哭著把他抱起來奔跑在甘蔗地的時候,年輕的外長拚命為他最崇敬的師長而禱告。因為他是世界上第二個體會到他失去靈魂后的重量,有那麼一刻,他覺得安德烈會在他懷裡變成一隻黃蝴蝶,就此離開他們,朝北方飛去。
「這一切裏面也包括了我。」安德烈哽咽道。
安德烈難以置信地笑,說:「就算我把他弄出來了又如何?他不會和你們走,他只會和我在一起,我們有我們自己的家。」
「不,您不會讓他死的,您有的是辦法,我們知道,國安部最聽您的話。」
「不!」安德烈憤慨地轉身,恨道:「你們沒有資格替我和他做出決定,我們不會分開,永遠不會。」
一定是我犯和*圖*書了罪,我犯過太沉痛的罪,才會被命運如此對待。他為自己尋找可以依託的借口,可無論如何他也無法說服自己接受這個既定的事實——他早就失去了親人,他這十幾年一直活在精美的謊言中。
「我相信您一定有什麼事情沒有告訴我。」安德烈連問候都省去,開門見山地問道。
安東尼奧嚇壞了,拿出手帕不斷幫他擦拭。可安德烈就像感知不到他的存在一般,死死守住聽筒,迷失在白噪音中。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那邊傳來略顯疲憊但令人信服的聲音。
他走進去,佇立在電台前許久。散落在書桌上的,是對自己電報的破譯內容,他在研究后,發現自己的電報被攔截后調轉了頻道,無法和東德對接。他所發出的電報,不過都來到了這裏。
「但那並不是你要查找的真相,因為……因為既定的事實無法改變。」
他拿起一張紙,上面歪歪扭扭寫著他熟悉的英文,這筆跡他在幾年前做教授時經常看見,他還曾笑過這筆跡的難看,可這來自於他深愛的人,是他不能忘懷的痕迹。他的呼吸彷彿停滯,怔怔地放下紙張,隨即聯繫上公寓的房東,確認下了租房之人就是伊森。
「他很可能會死。」
這隻手冰涼,在自己手心裏依舊止不住顫抖,安東尼奧憂心地注視安德烈,然而後者只是將目光投向窗外,讓路燈掠過慘白的臉龐。他在極力壓抑痛苦,從他不斷上下滑動的喉結后就可看出,有什麼將他籠罩在內,或許他們要去的地方就是對他而言的「解脫」。
他的過於坦誠讓安德烈心生懷疑,但他決定聽一聽莫里安的訴求,如果他的直覺沒錯的話,莫里安對伊森並沒有危險。
「不,我做不到。他必須得在我身邊。」
他從公寓里走出去時,已經是日https://m.hetubook.com.com暮時分,盛夏時期,流水般的暮色讓他感到寒冷。他恍惚在這一圈一圈蔓延開來的光暈中,如夢似幻般地朝前走著。所有的情緒彷彿都離他而去,他感覺不到,隻身淹沒在來往的車流中。
莫里安緩緩抬起眼睛,直視兩米開外,屹立在棕櫚樹陰影下的安德烈,一字一句地說:「我要帶他走。」
他扔下這一句,撇開莫里安,迫不及待地逃離,大步走向海岸,登上起伏在岸邊的汽艇。
「是你想要見我。」安德烈說,「否則你不會引我來。」
他忘了禮數,忘了時差,在漫長的等待接聽的過程中,安東尼奧不得不把他從后抱住才能使他站穩。安德烈兩隻手緊緊抓住聽筒,因為過於用力而止不住顫抖,青筋在他手背上拉扯,冷汗從他額間不斷淌落。
「我的身邊就是他的容身之處。」
「那麼,約瑟也在這裏?」安德烈問。
安德烈笑了,如春|水般化開的笑容比此際的陽光還要耀眼,那雙溫和的藍眼睛里卻流露出不容置疑的否定,莫里安瞬間就明白了他的態度。
「那麼菲德爾也是你去刺殺的?」
他終於無法與現實自洽,他想哭,可哭不出聲,只能發出難聽的喑啞聲。他掙脫安東尼奧,蜷縮在地上,弓起背如一隻瀕死的蝦。在那件輕薄的亞麻襯衫下,他的骨節于血肉之中扭曲,噼啪作響。他渾身劇烈痙攣,牙關打顫,如發病的癲癇病人。最終,在一聲極輕微的嗚咽后,他嘔出一團黑乎乎的淤血,就此停止了顫動,陷入了長久的昏迷。
「所以你故意挑起了他和古巴政府之間的矛盾,切斷了他一切的退路?」收斂笑容后,安德烈的聲音變得冰冷,威懾燃燒在凜冽的藍眸中,莫里安有片刻心悸。
「沒錯,先生,約瑟在這裏。」
強硬的態度不過是與自和-圖-書我的抗衡,只是有時命運的捉弄會為細小的火焰添柴加薪,他所刻意模糊的事情終有清朗的那一刻,就如所有的幸福都必將遭遇幻滅的命運。
莫里安抽動嘴角,抬起頭凝望安德烈,跪著朝他爬去,抓住他的褲腳,「柯里昂家族就只剩他一個了,他還那麼年輕,他還擁有美好的未來,他看不清,難道您也看不清嗎?先生,您看看,古巴還有他的容身之處嗎?」
「是你把他弄出來的?」
「可我有知曉的資格。」
安德烈露出一抹冰冷的笑意,此前他順著現場留有伊森指紋這一信息,發現家裡屬於他的茶杯不翼而飛,這個鑲金鍍銀的骨瓷杯最終被流通到某個二手市場,而根據買賣雙方的線索他查到了這裏。
很幸運,這是封表面上無毒無害的信件,但其內容的有害程度,還得在安德烈按照其指引來到哈瓦那舊城區的那棟破舊的公寓外才能得到具體結論。黑漆漆的房間里,安靜得就像通往地獄之路。安德烈打開燈后,看到桌上擺著一台密碼破譯機,和一台小型電台。
「您會後悔的!」岸上傳來莫里安的呼喊,「您一定會後悔的!」
「你想要什麼?」
「帶我去……」他用盡全力從嗓子里擠出聲音來,去甘蔗地,去他的木屋。
突然,他想起了謝苗,想起了那天他罕見的咄咄逼人問自己是否回去的模樣。他也想起了伊森,明白了他所做的這荒謬的一切又是為了一個什麼樣的荒謬理由。
「就在你離去不久,你的妹妹,卡捷琳娜·安德烈諾夫娜·諾維科夫因叛國罪被執行槍決,她走得很安詳,因為她知道你活了下來。」
「您說得很對。」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個形容滄桑的男人,年紀大概在五十歲左右,頭髮已經花白。 安德烈對他有似是而非的模糊影像,但從他的行為舉止以及www.hetubook.com.com羅馬特徵的面貌來看,他已經能夠確定他是一名黑手黨。
「沒錯,我奉中情局的命令而來。」
不能再確定的真相赤|裸裸地擺在他面前,只讓他感到眩暈。讓他在那幾個月中瀕臨絕望的人是他此刻心心念念,正在監獄里蒙冤受難的愛人。各種複雜的情緒盤曲虯結在他心間,悶堵他的胸口。
安德烈努力使目光聚焦,在看到安東尼奧那張關懷備至的臉龐時,他露出得救般的欣喜笑容。他抓住安東尼奧的胳膊,懇求他能開車將他送往郊區的那片甘蔗地。
「看來我的計劃效果不錯。」莫里安苦笑說,「如果另有他法,我不會出此下策。」
「那究竟是什麼事實呢?」
他不會後悔,絕對不會後悔。
海風吹亂安德烈的發,他不堪再聽下去,發動機的嗡鳴蓋過聲音,卻不能掩飾他漸漸發紅的眼眶,要說這世上讓他後悔的事情不過寥寥,只是每一次都讓他絕望。他將悔恨隔絕在外,早已臣服命運,一切發生的都是註定,若談註定,又有什麼可後悔?
「這就是我為什麼要與您見面。」莫里安走向安德烈,拋卻自尊在他面前緩慢地跪下,懇求道:「他的離開與否,全在與您,求您,放過他,讓他跟我們走。這裏沒有他的容身之處,我已經和中情局做了交易,我留在這裏繼續充當殺手,約瑟則會帶他回義大利,遠離這一切。」
他無法見證此事的發生,他妄圖用自己的哭聲挽留他。殊不知在那黑暗的夢裡,安德烈將會迎來另外一種「新生」。
「是的,先生,我沒有任何理由帶走伊森少爺的茶杯,但我必須讓您來,且只有您能來,你們住在一起,對彼此很熟悉。」莫里安毫不隱瞞。
「教授,您還好嗎?」
「沒錯,」安德烈哽咽了一下,說:「哪怕讓我自私一回,他也必須在我身邊。我離不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