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間 與喪屍共舞的假日
第四十八節 道承
「幾十年了,你每天都要問。」鄭吒搖了搖頭,一臉無奈。「我早就已經找到了,親愛的。你就是我唯一想要的東西,而且我打算做一個顧家的男人。」
於是,從那一天起,商場上少了個名聲不算好的風雲人物。而某個三線小城裡卻有一對老夫妻住進了一棟不算好也不算壞的別墅之中。而從那一天開始,鄭吒便開始了另一種一成不變的生活——養鳥,澆花,釣魚,偶爾也時髦一把看看球賽,打打電子遊戲。羅莉的身體不好,所以他們一直都沒有孩子,也用不著去煩憂那些兒孫們的瑣事。而就在這平淡的時光之中,兩個老人便度過了二十載春秋。
他握著羅莉皺褶的手,注視著她蒼老的容顏。一動不動,一言不發。
鄭吒注視著她,不言不語。
羅莉一如既往地插著腰在門口瞪著他。雖說已經是四十多歲的人了,但歲月卻並未在羅莉身上留下太多痕迹。看來幼年時的那場癌症終究也並不是完全意味著壞消息。畢竟它們在妨礙了羅莉的成長時也延緩了她的衰老。
數日後,公司內部迎來了一次大換血。許多老人被開除,新人被提拔,前任老闆則因為各種違法亂紀的證據被曝光從而鋃鐺入獄。政府當局在清算了他個人的財產以及公司內部的一些見不得光的東西后結束了公司的停業整頓期。而鄭吒則藉助著舊日的勢力和市內高層的看重而成功上位。以四十歲的壯年之齡執掌了這個公司。
於心淵之中,鄭吒睜開了眼。
「鄭吒。」中年男人在他即將推開門時低吼了一句。「你到底想要什麼?」
「呀!壞死了!壞死了!」羅莉輕輕捶著他的胸口,卻是沒怎麼多做抗議。畢竟都已經是老夫老妻了,鄭吒在外面憋久了才回來這種事她一眼就看得出。
人活百載,有幾個二十五年?而此刻的鄭吒已經很清楚自己根本就活不到一百歲。在過往的日子里他透支了身體太多,已和*圖*書經完全沒有捲土重來的機會。好在他手上畢竟不是真的一點余錢都沒有了。他事先做過一些準備,將一小部分乾淨而且沒有牽扯的資產在很久以前就用合法手段轉移到了一個隱秘的地方。而這些錢雖然不可能讓他東山再起,但至少可以讓他和羅莉安享晚年。
「鄭吒!我待你不薄,你為什麼……」
他用了五年的時間努力鑽營,從一個普通的,可有可無的辦公室主任成為了老闆真正的心腹。然後他又用了五年時間一點點的積蓄手上的資源,建立自己的人脈關係。並且將公司里一些見不得光的東西悄無聲息地納入掌中。
五年後……
「賺錢的事哪有這麼簡單。而且……」鄭吒揉了揉腦門,突然在羅莉的驚叫聲中將她輕輕抱起。「我老沒老你難道還不知道嗎?我現在就證明給你看我有多年輕!」
他從來沒有信任過自己的合作夥伴,也沒信任過自己的靠山。所以他對今天發生的一切早有預料,並且也早有準備。而當年輕人那平靜的面色在看完文件的前兩頁時便突然漲紅,然後發白,緊接著便不顧形象地從口袋裡拿出電話的時候,他知道自己的布置終於起到了效用。
「鄭先生,你應該知道我代表著誰,又為何而來到這裏。」年輕人注視著他,彷彿正在看一個死人。「有些事情你一個人扛下來對誰都好,對我好,對尊夫人也好。你應該知道你的時間不多了,而有些大人物希望這件事能夠在今天結束前解決。」
當然,生意什麼的還是一樣要談的。尤其是某些不能算是見得了光的生意。他沒有推脫前往會所的邀約。而是在生意層面上的事情談的十分盡興,正打算來些有意思的夜間活動時選擇了告辭。而也正如同十五年前的某天一樣,當他頂著一身酒氣回到家中的別墅里時。時間已經是凌晨二點。
「大壞蛋。」羅莉同樣注視著他,
和*圖*書問出了這漫長一生以來她每天都會問出的話。「你找到了你想要的東西了嗎?」
……
而羅莉的嘴角終於露出了一抹微笑。慢慢的閉上了眼睛。心電圖的報警聲響了起來,而這一切終於迎來了終末。
五年的那場隱秘交易終於是因為兩人的野心拓張而越鬧越大。或許一開始談得真的是公平守法的生意。但很快資本家的逐利本性便扭曲了這一切。而當兩人背後那更加強大的勢力介入,法律被踐踏,事情終於是發展到了紙包不住火的時候,二十年前曾經在這座辦公室里發生過一次的事情便再度地完成了複寫。
他不放心,對任何人都不放心。無論是自己一手提拔起來的後輩還是在他卑弱之時賞識他的高層官員他都不放心。畢竟手下的人可以背叛他,頂上的人可以捨棄他。他愕然發現自己在歷經了十五年之後的奮鬥依然沒有對自己的處境造成決定性的改變——頭上仍有壓迫,手下仍不順心。除了口袋裡的錢變多了,腳下的位置變高了以外,自己和十五年前那時基本沒有什麼差異。
「大壞蛋,你找到你想要的東西了嗎?」她突然輕輕地問了一句。
「聽說鄭總在海關那邊頗有一些門路,正好,小弟手上有一批貨物因為種種原因而不怎麼方便走正規海關。不知道鄭總在這事上能否有點指教?」
夢醒了,這場鬧劇,也該結束了。
「都說了好多次了,不需要向我道歉喔,壞蛋。你只要能夠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我就已經心滿意足了。」她在他耳邊輕聲說道。「但總是這樣不行呢,你也已經老了呀,得好好保重自己的身體才行呢。」
公司最頂端的辦公室內,穿著一身得體西裝的鄭吒有點好笑地看著這個在十五年間將自己當做一隻狗來使喚的中年老男人。他的手裡拿著一份輕薄的文件,然後將它隨手扔到男人的辦公桌上。
「我要顧家。」鄭吒稍微頓了頓,然後和圖書以這四個字作為了對話的終止符號。
「鄭總。」有和此刻的他差別不大的另一個公司老總朝他敬酒,他便也笑呵呵地舉杯回敬。一番客套寒暄之後,兩人很快就在一個稍顯安靜的地方里交談起了生意上的瑣事,而隨著某些共識逐步達成,話題也逐漸一點點的由淺至深。
——『大壞蛋,怎麼還不回來?』
鄭吒抬起頭,看著一位身著西裝的年輕人出現在了自己的辦公室中。十年前他在這裏站在同一個位置上做了同樣的事。而現在……
病來得很快,非常快。當鄭吒耗盡全部積蓄,將羅莉送入特級重症監護室之後的第二天主治醫師便下達了病危通知書。而當羅莉的最後一刻來臨之前,他被獲許獨自一人安靜地陪伴在伴侶身旁。
一夜過去,日子還是得繼續。再度回到公司里的鄭吒依舊過著和先前一模一樣的無聊日子。上班,下班,加班,休假。偶爾到了法定的不準加班也不準自願上班的節假日時還有機會陪著自己的妻子到附近的小景點里去遊玩一番。雖然算不上很有趣,但至少也能夠排解掉些許煩悶。
在他七十歲的那一年,羅莉的身體終於是先他一步扛不住了。幼年時期患下癌症所遺留的後遺症終究是讓她在年近古稀的時日走進了藥石無用的重病之中。哪怕二十一世紀中葉的醫療技術再高超,但這源於基因內部的傷損卻仍舊是無藥可救。
「哈哈,盛情難卻啊。那就恭敬不如從命……」鄭吒含笑應答,正要說完的時候口袋裡那隻存了一個電話號碼的手機卻輕輕地響了一下。他稍稍挑眉,告了聲罪后拿出放在口袋裡的手機。而一行娟秀的字便顯示在了屏幕上。
「抱歉,公司事多。」
而就在這統共的第十五年時……
於是,他在他五十歲那年破產了。因為態度良好,以及有良好立功表現的緣故他姑且免去了牢獄之災而獲得了重大污點證人的偽裝身份保護。但他和-圖-書上半生所掙來的家產卻也盡數離他而去,讓他的錢包重新回到了二十五年之前的創業時期。
某處酒會……
「老闆,紙終究是包不住火的。這幾年來公司里那許多上不得檯面的勾當你真以為上面就真的從來沒在意過?那是不可能的,就算我不去出首也遲早會有其他人去做,而到了那時連我也得到監獄里去待著。體面些吧,頭兒。都到最後了,不要弄得那麼難看。」
「你桌上這份文件,我就親手放在這裏了,一個小時后就得用上,你可得抓緊嘍。醜話說在前頭,該擔的責任你擔上,這樣對所有人都好,對我好,對嫂子他們也好。言盡於此,希望你能夠理智一些。當然……」他微微歪過頭,眼眸中有著食肉動物看待困頓獵物時的色彩。「……你不配合,其實也無所謂。」
他依舊覺得每一天都很無聊,哪怕從小兵變成了老闆,日子其實也和過去沒有什麼太大的差異。上班,下班,加班倒是換成了酒會和應酬。他不相信羅莉以外的其它人,包括他一手帶出來的那些手下,所以很多事情便只能夠自己去做。而十幾年的攀登拼搏之路固然讓他的身體大致還保持著康健。但人際應酬這種東西做過頭了總歸會是有些傷身。
於是時間就這麼慢慢地流逝,一年又一年,一年再一年。漸漸的,他手上的公司興起,衰落,他的上任老闆所遇到的事情在他的身上又重複了一遍。
他依舊覺得每一天都很無聊,但他發現自己正在逐漸地適應這種無聊。畢竟要顧家,男人總得在一些時候做出點犧牲。而漸漸的,他發現每天加班其實也算不得什麼壞事,畢竟老闆雖然是個智障,但老闆手裡的人脈和資源卻是貨真價實的。而那些看上去就很不靠譜的同事以及手下們雖然不怎麼值得信任,但拉過來當個苦力或者扔去背鍋也沒什麼大礙。
那黑色的蛛網一般的裂紋在覆蓋他的雙眸之前便驟然停滯。而當他
www.hetubook•com.com轉過頭時,正好看到將手覆蓋在自己雙眼上的羅莉一點點的凋零成灰。
「鄭老哥,小弟聽說這附近有一家著名會所名氣頗大,茶藝和舞蹈都是一絕。今日你我一見如故,不如……」
鄭吒曾經健壯的身材變得臃腫,原本能夠鼓出八塊腹肌的小腹覆蓋上了一層板油。一頭茂密的黑髮也漸漸地變得稀疏,笑紋凸出,原先明亮而且堅毅的雙眸中也只剩下了市儈和姦詐。而就這樣在不知不覺之中,他變成了被他弄進監獄里的蠢貨老闆同一種類的東西。
「指教說不上,但路子什麼的還的確有點。話先說到前頭,違法亂紀的事情不做。但如果只是一些正常的生意往來,那我老鄭自然是當仁不讓。不過這個嘛……」他朝自己的臨時商談的對象打了個意味深長的眼色,而後者隨即會意。哈哈大笑著將當下話題引導向了別的地方。
一番洽談,賓主盡歡。而等到酒會差不多結束的時候,鄭吒的合作對象便向他提出了一個男人們都懂的邀請。
哦,前文更正,他鄭某人和他以前的老闆還是有點區別的。至少他不會去包養小秘,也不會去逢場作戲,即便他從一個精力充沛的小夥子變成了一個油膩的中年事業男人,他依舊記得自己最重視的究竟是什麼東西——他愛他的羅莉,無論發生了什麼事情都不會變心。
五年前某句令他記憶深刻的話被他用類似的句調說了出來。這讓他感到內心一陣暢快。他知道眼前這個中年男人早就忘記了五年前所說的那句話。不過這無所謂,大勢已定。現在只要開心就好。他也不等著看這個曾經的頂頭上司最後的醜態,聳了聳肩便打算離開。
「聽上去我似乎沒有其它的選擇。」鄭吒笑了笑,從桌上拿出一份薄薄的文件朝著年輕人扔了過去。「但我想我應該有。」
他沉默地伸出手,鏽蝕的猩紅大刀便落在了他的掌上。然後他從沙發上離開,將視線投注向心淵虛空中的某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