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秋水刻劍(一)
晨光如柴,繁星似米,一趟趟地更換,山色依舊,劍刃卻漸漸生滿了銹,葉涼一直也不知師父究竟算何等人物。
種種幻景,匆匆過眼,葉涼霍然頓步,眼前卻只是師父提著燭台,在給爐膛添柴罷了。
葉涼認得那酒客只是村裡一個尋常漁夫,聞言喪氣失意,心想師父大約也不過是落魄閑人,自居江湖客罷了。
葉涼道:「沒,我本來是想到山上摘幾個野果。」
葉涼迷惑起來,苦心琢磨這式劍術,反覆請吳重講解,半月後道:「師父,我已經練熟了。」
山下,臨江集的燈火漸次熄去。
那酒客一把奪過乾柴,隨手撅斷,踹飛了葉涼,罵道:「毛都沒長齊,還敢招惹老子!」
吳重面色一沉,道:「學武練劍,最忌冒進。欲速則不達,你離真正練熟還遠得很。」
吳重嗤笑道:「胡言亂語,為師是何等人物,哪般志向,豈會被村婦所累?」
待葉涼換了米回來,中年男子問道:「可會淘米煮飯?」葉涼點了點頭,喜道:「那酒館的陳掌柜多給了兩塊豆乾哩。」中年男子一笑,指了指偏房:「有勞了。」
這念頭老早便在他心裏抽芽,只是他遲遲不願這樣想。往後幾日,他練劍便不怎麼用功,吳重察覺后斥責了幾次,未能奏效,又見他每日沒耽誤了砍柴燒飯,也就不再多言。後來反倒是葉涼自己,閑時仍忍不住揮舞銹劍,異想天開,給那式劍術編出許多奇怪變化。
當晚,葉涼一個人去了江邊,用江水洗劍。那劍已沾過太多月霜晨露,他擦了又擦,多少拭出一痕冷銳。
葉涼別無他途,唯有勤修不輟,從花繁鳥囀到寒雨飄葉,自雪覆山林至江暖魚躍,數年中將僅會的一式劍術練出了萬千變化。練到第五年,出劍似已暗合天象地勢,陰時刃鳴如雷,寒時劍風蕭瑟,心思暢快時劍光若虹,頗能驚散鳥獸,只是從未與人交手,不知劍威究竟如何。某日,他去陳家酒館送柴,遇到一名客人酒醉滋事,當即挺身而出,以柴代劍,刺向那酒客胸口。
「野果么,」中年男子搖頭一笑,「早被我吃光了。」
葉涼道:「師父,你當年便是如何?」
說完見葉涼猶豫,中年男子又道:「你沒在半路上把豆乾吃了,足見為人淳厚,如此我也不瞞你:其實我精通劍術,你若留下來拜我為師,我便傾囊相授。」
秋蟬,銹劍,青衫上流過雲影。
吳重哼了一聲,hetubook.com.com回過神來,道:「我怎會輸?我還贏了一壇酒哩。」說著晃了晃手裡的酒罈。
吳重卻半晌沒有回答。
吳重一愣,隨即漲紅了臉,喝道:「胡說八道,為師精研劍術,通曉的招式何止萬千?」緩了口氣,見葉涼似要追問,便又道:「你當前的練法,架勢是熟了,卻未得其神。手上有,心中無。」
葉涼驚醒過來,已是半夜,蟬聲逐潮遠去,殘夢隨著冷汗流滿了脊背。
吳重道:「在心裏想容易,在心外想難。且把心放到天地間去悟,山水自有清音,草木豈乏深情?」說著悠悠一嘆,回屋打盹去了。
葉涼在桂樹下坐了一整天,書篋歪倒,滿地詩文狼藉,樹梢上隱約顫出燈芯噼啪聲,是風刀剪落,霜花滿袖。
葉涼道:「想了一整天,也沒想出合意的,只得胡亂從書中挑了一個。」
葉涼這才知道,原來那把劍是有名字的。
吳重道:「就是你的砍柴刀。」說完不久就打起了鼾。
他靜立沉思,側耳傾聽,似是想再聽一聽夢裡的蟬聲。努力回想了良久,搖搖頭走向茅屋,推門而入,一瞬里恍惚撞見月下浮舟逐浪,山間燕飛猿徊,美人長袖飄搖,壯士拔劍死生。
葉涼見師父笑得高深莫測,不敢多問,整整又練了三天,才去找吳重:「師父,請傳授我第二式吧。」
葉涼低頭沉思,忽瞥見吳重偷偷舒了口氣,又將信將疑起來,問道:「那徒兒多用心揣摩,日後總是能練成的吧?」
他走出門,去偏房取了劍,長久佇立在籬笆院里,遙遙地聽著犬吠江聲里,嘶馬行古道。
蟬聲隨風東西,引得他思緒離亂。七年前孤身流浪,初到臨江集這座小漁村時也是漫天蟬鳴,繞著他,追著他,勾動他腹中的飢鳴。那些蟬聲彷彿亘古已有,絲絲沁入岩土與草木,他口乾舌燥,扯了一根草在嘴裏嚼著,幾乎疑心蟬鳴會在唇齒間迸開。
而後他靠著樹坐下,天上星宿列張,地上月影斑斕,他在不知不覺中睡去。
從此葉涼成為臨江集唯一一個用劍砍柴的人。
吳重咽下一口酒,漫不經意道:「今日是咱們在此山中的最後一日,明早咱們便下山去了。」
「我當年便是……」吳重只說了半句,便起身去關窗了。
吳重道:「快燒菜去,為師餓了。」
「就在偏房牆上掛著,你昨日沒見么?」吳重翻了個身,又沉沉睡和_圖_書去。
「山裡住了七年,還沒見過真正的江湖。」
葉涼一怔,道:「我沒什麼地方可去。」
「天無絕人之路。」中年男子道,「你既無處可去,不妨住下來,我這屋子雖陋,總能遮風擋雨;只要每日砍柴勤些,便不愁衣食。」
忽而夜登華山,絕頂之上雲飛月涌,天風飄墜,忽而乘舟駕浪,茫洋東下,仙山海市隱在波濤明滅間,忽而又見江南陌上生春草,梨花落地成秋霜……山轉海旋之際,倏然蟬聲四起,身子隨即一墜,斷碎成了野草上的一簇露珠。
吳重道:「今天是大日子,須得有好酒好餚。」
吳重敲了敲葉涼的額頭,道:「傻孩子,你在書里挑了什麼名目,且說來。」
「你吃吧,吃完就去收拾行李。」吳重躺平了,又道,「記得把『孤鶩』帶上。」
袖中鼓進山風,書頁飛卷如浪,葉涼心中靈機微皺,待風稍止,振劍將一瓣桂花挑過眉睫,霜意刺入眸中,他微微闔眼靜候。冷香落上詩句,遮住「春風」二字。
中年男子溫聲道:「你帶沒帶吃的?」
葉涼在屋裡靜坐片刻,又出了門,在桂樹下將自己僅會的那式劍法認認真真地使了一遍。
葉涼愕然道:「師父,你不吃臘肉么?」往常每逢有好菜肴,吳重總是搶著挑肉吃。
足音緩緩流近,聽來虛軟無力,像是浮在遠處隱約的江潮聲之上。葉涼回身看見吳重神情沉凝,似乎鬱鬱不樂,便問:「師父,今日又輸棋了么?」——吳重隔三差五便去酒館找陳掌柜下棋,村裡人都說吳重屢屢故意輸棋,以此討好未來的岳丈,只有葉涼知道師父是棋力確然不及陳掌柜。
七年前,吳重言而有信,在葉涼拜師當日便教了他一式劍法。葉涼歡心雀躍,認真練了兩個時辰,對吳重道:「請師父教我第二式。」
葉涼想了想,今日似乎並非什麼生辰節慶,迷惑中卻聽吳重問道:「劍招的名目可想好了?」
吳重哼了一聲,道:「貪多嚼不爛,先練熟第一式再說。」
那天回到家,葉涼問吳重:「師父,你是愛慕村東的陳家姑娘,才退隱江湖的么?」
這一日,吳重去江邊酒館找陳掌柜下棋,出門時交待葉涼給劍法取名。葉涼昏頭漲腦地翻了一天書,想著不知何時才能翻過眼前這座山,去遠處瞧瞧。可是照師父的脾性,怕是要在山中終老了。
他翻遍了師父的藏書,仍沒能給那式劍法取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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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目。「將就用吧。」葉涼拂開落花瞧去,嫌字眼有些尋常了。畢竟這是他僅會的一式劍法。
葉涼邊吃邊含糊道:「我今年十歲,父母都死了。」
葉涼道:「燒菜?這名目未免……」
七年來,無數次夢入江湖,天地都在霧中。那霧氣遮蔽紫陌紅塵,掩去飛馬快劍,不讓他看個分明。
葉涼似懂非懂,此後屢屢請教,卻也只是多聽了幾番晦澀道理;有時他也會懇請師父顯露幾手別的劍術,每當這時,吳重便會念叨些文縐縐的話搪塞過去。
葉涼心裏一松,料想此人知書達理,必好相求。未及開口,那中年男子已站起來道:「小兄弟,你身上帶的可有飯食?我已經兩天沒吃飯了。」
葉涼游疑道:「……師父?」他看到吳重左手手指不住屈伸,似在計算著什麼。
葉涼啞然,徑自去洗菜淘米。不多時,一碗青筍臘肉,一碗野菜豆腐,一缽鮮魚湯,都擺在了屋裡的舊木桌上。吳重嘗了一口魚湯,咂嘴贊道:「湯里是加了桂子么,很是清甜,嗯,你武學天分不高,燒菜倒是頗具匠心。」
數月後,葉涼從村民口中得知:三年前吳重路過臨江集時,看上了陳掌柜的閨女,從此住下,只是陳掌柜嫌吳重窮困,不肯答允這門親事。而就在葉涼到臨江集前不久,吳重已花光了積蓄,三五天才去砍一次柴,度日艱難。葉涼此時再回想師父那句『天無絕人之路』,似乎別有意味。
吳重閉目沉息,半晌不語,忽睜眼道:「燒菜。」
葉涼從前漂泊行乞,聽各地的說書人講過不少刀客劍俠的傳奇,早已心馳神往,當即答應下來。此後兩人便以師徒相稱。葉涼得知師父姓吳名重,已經「退隱江湖三年有餘」,不禁惋惜道:「江湖多好,師父為何要退隱?」
「早晨我讓你想時,你還覺得輕易。」吳重頷首微笑,「想得久,足見你深知這一式的神妙,沒有等閑待之,為師甚是欣慰。」
回到山腰茅屋,屋裡已生起了爐火,吳重仍在酣睡,不似曾起來過的樣子。
葉涼和師父對視片刻,打了個招呼,走到自己的床榻,枕著殘夢再度睡去。江聲入夢,恍若劍鳴。
兩人坐在桂樹下各扒了三大碗飯。中年男子道:「你既換了米,何不一走了之,卻還回來?」
葉涼又是一驚,嗯了一聲,慢慢低下頭去。吳重微笑道:「你不是一直想下山嗎,怎麼反倒不說https://m•hetubook•com.com話了?」
葉涼微覺詫異,但見吳重穿著洗得發白的灰衣,左手當胸懸著,右手提了一壇酒,身姿古怪地立在黃昏的風中,彷彿化成了一株枝杈橫斜的老樹。反倒是他身旁的桂樹花枝招展,更顯生機。
吳重哈哈笑道:「我當年的英雄事迹,三天三夜也說不完。」隨即走到床榻邊坐下,似是打算睡覺了。
吳重嘿嘿一笑,自顧自倒酒喝酒。燭火昏黃,師徒倆相對而坐,一時無言。葉涼問:「師父,今日是什麼要緊日子嗎?」
葉涼一時無言,腹中又咕咕響起。那中年男子笑道:「看來你也餓了,偏房裡有幾捆乾柴,你背去江邊的陳家酒館,換些米回來。」
葉涼收拾好書篋,一陣急風如火石般擦過山野,滿樹花瓣在夕照中幾欲燃起,他聽見風聲里混入了幾聲足音,知道是師父回來了。這七年來,他謹記師父「不可閉目塞聽」之言,練劍時總是著意留心周遭聲色,日積月累倒也練得耳聰目明。
月色里,他提著劍往回走,鳥獸的窸窣聲遠近起伏;隨著他手腕晃動,有一蓬銹跡斑斑的光在山林間一閃一閃。他走了很久,像走在一場長夢裡。
吳重沉吟道:「嗯,總歸還是……還是不夠純熟。」
他夢見了許多他不曾到過的地方。
葉涼一驚,問道:「下山去哪裡?」
葉涼依言進了偏房,瞥見鍋灶邊的地上果然堆著柴,微一抬頭,雙目陡涼,卻是牆壁上掛了一柄無鞘的長劍,凜凜生寒。他不敢多看,背了柴徑自出門去了。
葉涼心頭微震,似有所悟。
葉涼跌在地上,半天站不起來,心中氣悶難言。當日歸家告知了師父,吳重沉吟道:「那酒客以不變應萬變,定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吳重道:「天地之大,江湖之遠,何處去不得?」
「若學多情尋往事,人間何處不傷神?」吳重搖頭長嘆,「不堪講,不忍提。」說罷徑自進屋去了。
那日他在初夏的漁村裡徘徊良久,頭暈眼花,本想乞求一點吃食,卻只討得些打罵;到黃昏轉至村后的野山,撞見山腰有兩間茅屋、一株桂樹,被稀疏的籬笆圍在半山餘暉里。走近了,看到一個中年男子坐在桂樹旁的石凳上,手捧書卷,面容和藹。
葉涼道:「那我練給師父看,哪裡練得不對,請師父指正。」當即施展了一遍。吳重皺眉看著,似乎也沒找出哪裡不對,道:「你再使一遍。」葉涼就又使了一遍。
「人居紅塵,行山水和圖書,遵朝夕,臨陰晴霜雪,感喜怒哀矜,天地人心,無不瞬息萬變,劍術又豈能一成不變?」吳重語聲漸肅,「練劍時身心須呼應天地,切不可閉目塞聽。等你練到『順時變化,應機而動』的境地,才算真正練成了這一式。」
葉涼忽然從吳重手裡搶過酒罈,倒滿一碗仰頭灌下,吁出一口氣,側頭看見月光一滴一滴從窗隙漏進來了,他默默看了片刻,輕聲道:
中年男子點點頭,似笑非笑地打量著葉涼,眉峰漸皺,忽問:「小兄弟,你幾歲了,父母安好?」
夜風一緊,吹開了窗,燭火亂搖,葉涼忽覺吳重神情有異,心中一動,卻欲言又止。他往日里沒少聽師父牢騷抱怨,但此刻頭一回感到師父的愁緒是如此真切,彷彿滿室燭光一瞬間都凝停在吳重的臉頰上,映出了什麼。他覺得吳重的笑聲像是生了銹,說不出的老舊沙澀。
葉涼道:「倒不是神妙,我只是不會別的招式。」
吳重笑了笑,道:「再練練吧。」
可不知為何,當他繼續練下去,那些數不清的劍路變化卻漸漸從他心頭淡去,如霧氣般接連消散,難以抑止。等到這一日吳重讓他給劍招取名時,他心中已只剩下最初學到的那一式。他愈發沮喪,心想七年寒暑,練來練去,也只是練會了一招沒什麼用的劍術。
葉涼道:「師父,你是不是只會這一招劍法呀。」
葉涼道:「那如何才能得其神?」
葉涼一愣:「什麼?」
葉涼悶聲道:「徒兒天分再低,七年裡學個三招五式總也能學會的。」
葉涼喜道:「有酒喝了?」師徒倆往年只在中秋和除夕才捨得打兩角酒。
吳重道:「同一式劍術,在清晨施展,和在黃昏時不該是一樣的。」
葉涼心說春風解凍,萬物更新,怎麼能說「太老」,但也不好反駁師父,只道:「那便請師父賜名。」
他搖搖晃晃地站直,神思悵惘,只覺彷彿從方才的怪夢中捕到了一絲劍意,再深想時,心中卻又模糊起來。
葉涼道:「春風。」
「沉住氣。」吳重呵呵笑著,給葉涼又倒了一碗酒,「塵世間的滋味嘗得太早,不是好事。」
翌日,葉涼起了個大早,叫醒師父,道:「師父,柴刀在哪兒,我去砍柴。」
「春風么……」吳重沉吟片刻,蹲了下來,手指在地上劃出一橫,隨即頓住;搖頭嘆道:「被秋光催成霜鬢,早忘卻春風詞筆,這二字太老,太老,不是好名目。」
葉涼一怔:「孤鶩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