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章 夜雨青鋒（二十一）
「只是在夢裡，我卻不是我，甚至也不是救我的那個刀客，我提著刀站在夜雨之下，走在血泊之中，卻化身為張青，聽見月光在我頭頂上呼嘯而過……」
先前溫歧告知了陳徹此事，陳徹又轉述給了寧簡，她本不能確定薛秋聲是否也知此事，眼見情勢危急，便脫口說了出來，此刻見薛秋聲神情異樣，便又冷笑道：「你苦練十三年閉口蟬，都算是白練了。」
方輕游忽道：「薛秋聲，你可知道……為何當年張青沒將我也一起殺了？」
江海余轉頭望向嚴知雨，眉目微動，又搖了搖頭。嚴知雨猶豫起來，一時怔在原地，但見方輕游抬袖擦了擦唇邊溢血，又輕緩地挪出半步。
方輕游手上發力，想用劍撐起身子，咔的一聲，無鋒劍斷為兩截，方輕游霎時撲在地上，久久不動。
薛秋聲漠然道：「那又如何？」目光轉銳，便待再度震發「閉口蟬」。
薛秋聲一怔
https://www.hetubook.com.com，道：「為何？」
薛秋聲漠然俯看著他。
方輕游停步調息了片刻，又走出兩步，忽而周身劇震，以劍拄地，單膝跪倒，噴出一大口血。
薛秋聲冷笑道：「你今日終究還是破去了誓言。」
忽然間，一陣悶啞的笑聲從方輕游口中迸出，眾人心中一凜，卻見方輕游趴在地上，微抬斷劍，凝視著寬厚的劍刃，宛如在對劍照影。
方輕游聽到楚輕鴻的輕喚，只覺心神一清，提著斷劍艱緩地爬起身來；低頭看去，斷劍在燭火下淡淡發青，瞧了一陣，又恍惚起來，忽然呵呵笑起，神情如釋重負，又像是被大山壓垮了。
方輕游咽下一口血，腳下不停，手腕輕輕抖動，將寬厚的斷劍震掉了半爿，露出狹薄的鋒刃，宛如刀弧。
薛秋聲眼望著方輕游足尖起落，輕聲笑了笑，聲音中滿是嘲意。
薛秋聲目光灼灼，m.hetubook.com.com忽而又是一笑。
方輕游搖頭道：「這如何能稱得上『天地朝夕』，不過是我少年時見過他出刀，心中存下了一絲刀意罷了。」
堂中一片靜寂，眾人默然低頭，楚輕鴻已是淚流滿面。
張輕鹿看著方輕游，眼眶泛紅。他雖比方輕游小著十歲，但自幼在玄真教長大，入門卻沒比方輕游晚多久，兩人一同習武十余年，他從未見過方師兄臉上露出這般凄慘的笑容；一時間心中酸楚，嘴唇顫抖，幾次張口都說不出話來。
薛秋聲點了點頭，轉身朝著門外走去，回想往事，模糊如夢境，一切都辨不清楚，只有十三年前刀宗看向自己的那一眼無比澄澈，透夢而來，剎那間汗流浹背。
「後來我入玄真教學劍，仍然總是想起夜雨中的那一刀……再後來每逢夜雨，我便偷偷去後山自練刀術。」
薛秋聲怔怔然佇立，輕聲道：「天地朝夕……這是雲荊山的刀和圖書術『天地朝夕』。救你的那個刀客就是刀宗。」
楚輕鴻忍不住顫聲叫道：「輕游！」她心知玄真教弟子對自己的佩劍愛逾性命，此刻方輕游眼睜睜地望著斷劍，當真不知該有多難過。
方輕游越過了薛秋聲。兩人相背而立。
寧簡忽道：「刀宗雲荊山也是身無內功，姓薛的，你想憑你的邪術擊敗刀宗，那真是痴心妄想。」
他走向薛秋聲，步履忽然輕快起來，彷彿諸般沉重傷勢都已離他遠去；薛秋聲臉色驟緊，厲聲咳嗽起來，霎時間堂中恍若遍布飛蟬，銳嘯如疾風快雪，席捲四散。
說著說著，眼中流下淚來，神情愈漸決絕。
「後來師尊與掌門師叔得知此事，便讓我立誓，不得殺生，從此也不能再自練刀術……可是在夢裡，我仍然一次次地出刀，到去年，我得知弓魔重出江湖，夜裡更是頻頻驚夢——」
他站在街上的風雨中，與雲荊山隔著陳舊的光陰遙遙對視，和-圖-書忽而哈哈一笑，栽倒斃命。
薛秋聲神色微變，道：「刀宗沒有內功？呵，真是胡言亂語！」
方輕游語聲忽頓。
張輕鹿看得魂悸魄動，一瞬間心想，方師兄的心裏藏著很遼闊的事情吧，自己似乎從來也沒真正懂過方師兄。
方輕游嘆息一聲，倒挽斷劍，輕輕緩緩地坐了下來。眾人目中刺痛稍緩，這才覺得堂中似乎驟然間明亮了許多。
方輕游卻似渾然未聽見兩人所言，一邊緩步朝著薛秋聲走近，一邊自顧自道：
眾人心弦一緊，卻見方輕游仍自慢慢地邁步，似乎未受笑聲震動。嚴知雨先前相距薛秋聲最遠，與江海余跌在堂中角落，所受震傷稍輕，此刻掙扎站起，便要上前相助，忽見身側的江海余搖了搖頭。
——彷彿那曠遠的一刀此刻才從千里之外返回。
「那是因為當時有人救了我，」方輕游語聲輕飄飄的，宛如陷入了過往，「那是一名刀客，路過青石鎮上，出刀擊ｈtｔｐs://ｗｗｗ•hｅtｕboｏk•com•ｃom退了張青……」
「嗯，他只是隨手出了一刀……後來我常常想起那一刀。」
下一瞬，眾人忽感雙目一痛。
燭火微微飄搖，眾人沒有在堂中看見刀光，卻覺有一道光華從門外的風雨中亮起，瞬息飄遠——那一刻，眾人的目光彷彿也隨之遠去，越過了綿綿夜雨，看到遠處閃過一片狹長的河面；看到河邊有樵夫、村童、農婦正在曠野間無聲地走；看到更遠處的莽莽高山；看到那道光華浮蕩在群山之間，久久不散。
楚輕鴻與張輕鹿對望一眼，神情驚疑。卻聽方輕游繼續道：「我越練刀術，心魔便越盛，可是心魔越盛，便越是忍不住去偷練刀術……」
堂中萬籟俱寂。
「我方輕游，今日退出玄真教了。」
方輕游提起斷劍，默然端詳片刻，忽而輕笑：「有時深心裏也隱隱渴盼著身敗劍斷，從此便能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練到後來，常常午夜夢回，又站在了青石鎮的石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