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乘鋒
第一章 紙上清河(三)
許念一愣,猶豫片刻,點頭道:「好,我答應你。」
許念一怔,道:「你這話倒是說得在理。」頓了頓,神情迷惘道,「我依稀記得,我從前似乎也有過這般想法……」
楊仞聞言險些笑出來,心說:「這老瘋子真會自吹自擂。」嘴上只淡然道:「原來如此,那倒確然是天大的惡行了。」
「說的也是。」楊仞哈哈一笑,「不管這些了,等我尋到刀譜,廣收幫眾,定能重振乘鋒幫,停雲書院大不大?玄真教厲不厲害?到時都得居於咱們幫派之下。」
許念頷首道:「嗯,那該是燕寄羽的『驚鴻影』無疑了……」
那華服公子聞言點了點頭,又笑嘻嘻地對燕寄羽右邊的一名年輕女子道:「早聽聞秋姑娘冰心蕙質,果然不似方、鐵等人那般冥頑不靈,如今秋姑娘棄暗投明,前景坦蕩,實在可喜可賀。」
此刻處身於黑黢黢的地道里,卻彷彿又走在了九年前那片白茫茫的雪地上。
忽聽許念澀聲道:「你既來了,那麼雲荊山……已然死了?」
許念聽完端詳楊仞良久,搖頭道:「你這狂小子,當真頑固得很。」
等到睜開眼時,天邊微亮,已是清晨。楊仞打點好行囊,來到院落中,許念仍自倚樹而立,也不知先前睡沒睡覺。
「許老頭,」楊仞心中一動,忽道,「九年前你去敲張獵戶家的門,其實是想治好他的小兒子吧?」
說完見楊仞默然不答,便又嘀咕道:「多半是你嫌棄舂雪鎮偏遠,不願住下。」
許念見狀嘆道:「這『驚鴻影』是燕寄羽的獨門手法,天下只有他自己能解……唉,白日里我對你說這鎮子大不對勁,能把人毒倒,那時你還不信。」
楊仞嘴角擠出「嗤」的一絲笑,輕聲道:「你懂個屁,我師父臨終前這番話才是騙我。他自己沒能重振乘鋒幫,沒能修成乘鋒刀法,便覺得我也做不到,這才想說謊將我騙過去,但我哪有那麼容易上當?遲早有一天,我要讓『乘鋒』二字,傳遍江湖。」
許念仰頭看著楊仞,似是猛然想起了什麼,臉色驟變,急聲道:「楊小子,快快下來,莫要久看!」
他眉頭緊皺,不住嘴地念叨,也不知繞著院子走了多少圈,正自苦思無策,忽見楊仞嘴角溢血,緩緩站了起來。
楊仞摔得頭暈眼花,緩了口氣,問道:「什麼驚鴻影,你怎知道?」
燕寄羽嘆道:「師父失憶已久,難免神思糊塗。徒兒不孝,這些年讓師父受苦了。」頓了頓,又道,「這兩日徒兒身負要事,不能前來拜見,又怕擾了師父清靜,便叮囑眾門徒不得擅到師父住處請安,還請www.hetubook.com.com師父莫怪。」
只聽許念蒼啞的嗓音道:「進來吧。」隨即是一陣門栓緩緩拉動之聲,楊仞沒聽見許念挪步,也不知來者是用何種手法從外面打開了門栓。
楊仞見許念滿臉焦急關切之色,也不由得有些感動,心想:「這老頭兒擔憂沒人給他送信,倒也不想著趁機害我。」又想:「我怎會莫名其妙地便中了毒,他娘的,老子偏不信邪。」
楊仞正要告辭,忽聽鎮上聲響四起,一時遠遠近近都是紛亂的腳步聲、馬蹄聲,以及人馬喧嘩聲,窸窸窣窣,響成一片,漸漸離鎮遠去,恍如江水退潮。
楊仞聞言頓驚,他雖與刀宗素未謀面,但此刻聽了這句話,仍隱隱覺得心中一空。
他在暗道中走出十來步,只覺行囊沉甸甸的,心想:「我以後行走江湖,自有生財之道,可瘋老頭卻要在鎮上孤苦過活,這行囊里還有些銀兩,不如都留給他吧。」
「好好好,」楊仞打了個哈欠,「老子先睡覺去,睡醒便走了。」
許念在院落中胡亂踱步,神情憂急,低聲呢喃著:「該如何是好,如何是好……不解毒便沒法送信,可此毒偏生又只燕寄羽自己能解……這下如何是好,可該如何送信才是……」
楊仞瞥見那女子手持一支燭台,不由得心下暗笑:「這姑娘模樣好美,只是大清早提燈走路,怕是腦筋有些糊塗。」眼看三人即要走過門口,便躡步返回院落中,默然沉思起來。
許念道:「嗯,我方才記起,井下的暗道能通到鎮外,如今鎮上著實危險,你離去時就從暗道走吧,若遇到岔路,只管左行便是。」
許念頷首笑道,「那好得很,你既是我的徒兒,便先跪下來給我磕個頭吧。」
一瞬間楊仞心念電轉,計較已定,縮身悄然落回井底,隨即一頭鑽入暗道,摸著黑疾行起來。
許念見楊仞願意送信,心中鬆了一大口氣,轉念回想起別的往事來,想了一陣,卻又將神智想得糊塗了,眼看楊仞笑得開心,不禁冷哼一聲,皺眉道:「楊小子,現下貴幫也不過是由一個人變成了兩個人,又有什麼值得高興的?」
許念神情霎時迷惑,喃喃道:「我也不知我是怎麼知道的,方才脫口就說出來了……」頓了頓,又道,「楊小子,你是否覺得全身酸軟乏力,難以動彈?」
楊仞在井中聽著兩人對話,忽然想到:「現下許老頭已入了我乘鋒幫,如此說來,這名震江湖的老前輩柳空圖卻成了我的幫眾。」一時只感難以置信,隨即又覺開心得意,暗道:「哈哈,真他娘的,這可威風https://m.hetubook.com•com得很了。」
許念站在院落中,仔細端詳燕寄羽的容貌,心頭一陣模糊,卻是無論如何也記不起來,轉念又想:「多半是此人自己糊塗,將我錯認為師父,卻反說我糊塗,嘿嘿,實在可笑。」想到這裏,惡念頓起,笑呵呵道:「我是你師父,你是我徒弟,是也不是?」
又聽那肥胖的華服公子道:「燕山長請進,我等在門外相候。」楊仞這才知道方才是此人為燕寄羽開門,緊接著便有人道:「有勞岳公子。」語聲清雅溫和,料想正是燕寄羽了。
「我盼著乘鋒幫成為武林第一大幫,」許念嘿嘿笑道,「到那時我再將諸多幫眾一個個害死,那才痛快。」
楊仞笑道:「哈哈,好得很。」
楊仞點了點頭,隨口問了當下的時辰,得知剛過夜半,不禁驚咦道:「我原以為眼下已將至清早,如此說來,今晚鎮上似乎太過亮堂了。」
許念快步走近,驚惶道:「你這是中了『驚鴻影』之毒!」
楊仞一凜,駭然心想:「燕寄羽叫許念師父,難道這瘋老頭其實竟是昔年天下無敵、一手開創出停雲書院的柳空圖?」
燕寄羽恭聲道:「是。」
「且慢,」許念似想到了什麼,臉色一肅,「江湖兇險,你的刀術太差,可別耽誤了送信,你這就打開竹筒瞧瞧那封書信,萬一你天資不低,竟能學成『意勁』,一路上就穩當多了。」
楊仞一邊迸力運功,一邊暗忖:「當年我葬了師父之後,一共走了十萬三千七百八十一步,才走到這鎮上。」隨即心念一轉:「不對,似乎是十萬三千八百多步……不對,似也不是這個數……我當時明明將步數記得甚牢,怎麼這會兒卻想不清楚了,他娘的,我非得想清楚不可。」
楊仞點頭道:「嗯,那我走了。」說著走到了井邊,轉頭看向許念。
想到這裏,眼前又是白晃晃一陣暈眩,彷彿天上地上俱被大雪籠罩,神思在天地間輕緩飄移,恰如行走在蒼茫雪中。楊仞心中一喜:「正好,這回老子走一步便數一步,總能數清了。」當即放鬆了手肘,直挺挺躺倒,閉目凝盡了全部心神去想,在雪地上一步步走去。
許念道:「我不知道。」
許念點了點頭,嘆道:「是啊,唉,我害死了那麼多武林豪傑。」說著嘴角咧開,竟放聲痛哭起來,嘶聲叫道,「作孽呀,我作下這般大惡,天滅我,雷殛我!」
楊仞心中驚疑,與許念相顧一眼,但見他神色古怪,似哭似笑,也不知又想到了什麼。
許念駭然失語,琢磨半晌才道:「你竟能解毒,委實不可思議和*圖*書……嗯,多半是因你總是閉門練刀,近日裡極少在鎮上走動,中毒尚淺;再加上你的『乘鋒訣』或許當真有些門道,這才僥倖將毒性沖開。」
楊仞哈哈笑道:「乘鋒刀法天下無敵,老子才不學什麼意勁。」說完眼看許念似要再勸,便搶先問道,「許老頭,這鎮上來了這麼多武人,你說刀宗能鎮得住嗎?」
楊仞輕嘆一聲,不再多言,躍入井中。
兩人相視一笑,各自回屋睡覺。
隨即竭力催運內功,嘗試良久,始終難以解毒;一時間耗神過劇,眼前一陣發白,恍惚中似又回到了舂雪鎮百裡外的雪野上。
楊仞冷笑道:「你想起這毒該怎麼解了?眼下只怕晚了些。」
當即在夢中咬破唇舌,大吼幾聲,清醒過來;走到院落里,看了看天色,料想已快天亮了。
許念恍若未聞,上前握住楊仞雙手,笑道,「這下好了,哈哈,你小子又能送信了。」說完連笑了幾聲,顯是心中極為歡喜,正待再說幾句,猛然間心弦一顫,笑容僵住,呆在了原地,良久才慘然道:「我想起來了。」
楊仞一凜,未及詢問原由,忽覺周身軟麻,從屋頂上滾落下來,重重摔在院中。
許念身軀微震,神情一霎凄苦,隨即目光迷怔起來,喃喃道:「張獵戶的小兒子……張獵戶是誰來著?」
許念立時來了興緻,小聲問道:「原來你師父死前你小子卻還氣他,卻不知是因何而吵?」
楊仞心中更覺好笑,但見他捶胸頓足,哭得撕心裂肺,也不禁有些不忍,隨口勸道:「許老頭,你別哭了,那些人各有命數,也不能全算是你害死的,就讓他們死去吧。」
楊仞道:「能從一人變為兩人,就能再變為五人十人,百人千人……所謂聚少成多,不怕不能人丁興旺。」
「點這麼多燈,這可奇了。」楊仞怔怔看著滿鎮燈火,心中驚疑不定。
許念驚呼道:「你、你竟然將『驚鴻影』解開了?」
楊仞哼了一聲,抹去嘴角血跡,道:「狗屁的驚鴻影,哪有此事?」
又聽許念語氣茫然道:「你、你叫我師父?」
楊仞點了點頭,徑自回屋閉目運功。
楊仞怒道:「放屁!老子見都沒見過燕寄羽,怎會中了他的鳥毒?」說著運轉『乘鋒訣』心法,想要驅毒,卻覺周身內勁渙散難聚。
許念面色發苦,緩緩道:「我想起來我作過的最大的惡了。」
楊仞笑道:「那你從前多半也只是空想,否則怎會到老還是孤零零一個老頭兒?」
當年師父死在荒野間,他刨了個大坑將師父的屍身放入,眼看著天上飄下大雪來,雪花落在師父身上,起初很快消融,和*圖*書後來漸漸便不再融化。再後來,他便一個人在漫天風雪中朝著舂雪鎮走去。
「老子現下也不信,」楊仞哼了一聲,「你少來危言聳聽。」
十一歲的楊仞聞言大聲道:「師父,咱們既然身屬乘鋒幫,又何必躲到刀宗的地盤?我瞧這鎮子破爛得很,我可不想住在這裏。」眼看師父咳得直不起腰,便靠近了扶住師父,又道:「師父,咱們的幫派曾是武林第一大幫,乘鋒刀法是天下最厲害最厲害的武功,對不對?咱們可不能輸了氣勢,屈居於刀宗腳下……」
燕寄羽沉默片刻,道:「師父在此地受苦已久,待我將師父接回華山,自當天天給你老人家磕頭問安。」
腳步聲響起,緩緩移進門來。
楊仞道:「那你想到什麼沒有?」
楊仞聽得驚心:「這小鬍子竟然便是停雲山長燕寄羽。」隨即看見燕寄羽似乎低聲說了句什麼,卻聽不清楚。
院落中一時寂靜。
許念見他佇足不動,等了一會兒,皺眉道:「楊小子,要走便走,磨蹭什麼?」
「不是。」楊仞搖了搖頭,神情悵惘,喃喃說道,「師父臨終前告訴我,昔年武林中並沒有什麼乘鋒幫,他從前說的乘鋒幫是武林第一大幫、乘鋒刀法冠絕天下,都是騙我的。」
許念低低一笑,徑自轉口道:「不等幾年後,只等你送完了信,我一定害死你。」
許念茫然道:「還沒有。」
卻聽燕寄羽又道:「師父,多年未見,你老人家身體可好?」
片刻間,舂雪鎮彷彿空曠了許多。
「井中?」許念猛烈咳嗽了幾聲,訝聲道,「井中哪有什麼人?」
楊仞頓時好奇道:「是什麼惡,說來聽聽?」
楊仞道:「若是真的,那恐怕世上無人能殺死刀宗。」
居左之人身形肥胖,卻是楊仞昨日望見過的那個華服公子,居中之人則是書生打扮,舉止淡灑,只是嘴角有兩撇古怪的鬍子;楊仞正猜測此人身份,便聽那華服公子轉頭對這人道:「燕山長,不知今日還有何吩咐?」
許念聞言收住哭聲,卻仍久久流淚,不時便抽噎一聲。
許念沉默片刻,搖頭道:「世上只有救不活的死人,沒有殺不死的活人。」
「自然是真。」許念瞪眼道。
許念冷笑道:「好,咱們乘鋒幫人丁興旺,足有兩人之多。」
——正夢到這裏,楊仞忽在夢中察覺出怪異:「不對,師父已死去九年,我怎麼又見到了師父?」隨即醒悟:「原來我這是在做夢,他娘的,人一旦到了夢裡,那便身不由己了,老子可不想做這鳥夢。」
楊仞搖頭道:「你現下該說『咱們幫』才是。」
楊仞此刻勉力以手肘撐起半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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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幾次想要發力,卻都爬不起來,聞言皺眉道:「是便如何?」夜裡,楊仞夢見了九年前,自己隨師父行走在枯枝殘葉之上,四野都是白茫茫的雪。那時師父已病得極重,手指著西邊,咳嗽了好一陣子才道:「前行百里,便是舂雪鎮了……」
許念道:「十多年前,正是我將北荒摩雲教引來了中原,將武林化為一片血海。」
走出許久,步履稍緩,轉過一口氣來,心中漸松,可是又走了一陣,不知為何,仍覺周身微寒——
楊仞聞言恍然:「怪不得昨日那些停雲弟子不敢闖進門來。」
佇立片刻,忽聽見一聲蒼啞的嘆息,轉頭看見許念正依靠著枯樹,垂著頭念念有詞,不禁嚇了一跳,道:「許老頭,你怎不睡覺?」
半晌過去,那些聲響漸遠漸低,終於消隱。楊仞快步走到門口,從門縫裡張望出去,但見街上寂然無人,心中莫名生出一絲荒蕪之感;又望了一陣,卻見有三人轉過街角,朝這邊行來。
「原來如此,」許念抹了抹眼淚,忍不住低笑道,「嘿嘿,我早便說是你師父杜撰來騙你的,你卻還不承認。」
楊仞轉身走到屋檐下,縱身躍上屋頂,四下遠眺,但見鎮上燈火鱗次櫛比,卻比往常夜裡密集了許多,宛如一片繁星墜入了舂雪鎮。
正自轉念,忽聽燕寄羽又道:「師父,不知井中之人是誰?」語聲仍甚溫和,可楊仞聽了,卻無端地心中一寒。
想到這裏,當即返回井底,便要攀上去;正攀到一半,忽然隱約聽見了敲門聲,心下驚疑,手腳迸力撐住井壁,潛運內功,凝神聽去。
楊仞道:「乘鋒訣乃是武林第一心法,豈僅『有些門道』而已?」
楊仞皺眉打量著許念,見他滿臉悲苦,似是傷心已極;看得久了,漸漸牽動了自己的心事,忽而輕嘆道:「九年前師父臨終前,我與他大吵了一架。」
許念嘆道:「我今日依稀記起了許多從前的事,卻都記得模糊不清,心裏亂鬨哄的,便在這裏回想,不知不覺就想到了此時。」
楊仞道:「過獎了。我剛才為了解毒,經絡受損不輕,須得調息療傷。許老頭,你自去睡覺,莫要擾我。」
許念也不爭辯,只頓足唉嘆道:「啊呦,現下可該怎麼辦?」
院子里又是一陣靜默。許久過去,才聽燕寄羽輕嘆道:「不錯。」
楊仞點頭道:「你這瘋老頭可真夠壞的。」
楊仞道:「那你先前說的刀宗的刀術,意勁和『刀雲』什麼的,究竟是真是假?」
許念想了想,道:「確是如此。」
他兩人一個狂妄,一個瘋癲,多年來朝夕相處,此刻到了臨別之際,不禁都覺得有些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