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乘鋒
第四章 燭影飄鴻(十八)
「師父你說什麼,我不信!師父你不是乘鋒幫的幫主嗎,我就是下一任的幫主,咱們乘鋒幫昔年在武林中——」
楊仞道:「那來不及。燕寄羽沒那麼好心,他口稱放過咱們,但臨走前卻將我制住,亦不給你解穴,料想再過不久,戚晚詞等人便會尋到這裏,到那時咱們還能保得住書信、留得下性命嗎?」
卻聽楊仞冷哼道:「秋姑娘,你別信他,他定然另有陰謀。」
楊仞卻仍不說話,眼睛直勾勾地瞪著天上;秋剪水眼瞧他平躺在亂草間,衣衫單薄得幾欲被草葉扎透,心中莫名一疼,暗想:「今日燕寄羽雖饒過了他,但委實折辱他太狠,他性子這般狂傲,心裏又如何能承受得了……」
燕寄羽抬袖在身前輕輕拂過,將那七股刀氣盡數拂為烏有,目視楊仞,微微搖頭道:「楊兄弟,你近日裡頻受內傷,功力大損,方才那一刀雖極精妙,可惜刀勁不純,斷斷續續,本是一式里蘊含七般變化,卻被你使成了七式。」
秋剪水的目光被燕寄羽的身影遮擋,只聽見楊仞驚呼一聲、摔倒在地,情急中周身冰涼,顫聲道:「楊仞,你、你怎麼樣?」
楊仞方才照著初次解開「驚鴻影」時的情形,靜心回想九年前師父臨終那日,師徒兩人在漫天風雪中跋涉,漸漸想得入神,眼瞧著師父倒在了雪地上,心緒仿似化散為片片雪花,飄融在當年的自己身上,奮力掘坑將師父埋葬,而後孤身繼續走向舂雪鎮……
便在這時,秋剪水看見楊仞從地上一躍而起。
楊仞道:「我先前也中過一次『驚鴻影』,我能解開一次,便能解開第二次。」
隨即便聽楊仞道:「秋姑娘,我先帶你尋個隱蔽處再解穴吧?」秋剪水答應一聲,問道:「楊仞,你今後打算做什麼?」
秋剪水心下一沉,暗忖:「燕山長行事滴水不漏,果然已不再顧及郁師姐的情面,他是要兩樣都拿走。」
楊仞道:「那也沒什麼難的,既是我自己的功力,便該聽我的,我不想讓它困住我,它便不能困住我,『驚鴻影』之毒的解法說來極簡單——只要心裏真正想解開,便能解開。」
秋剪水心頭微松,道:「那你先沉心靜氣,歇息一會兒,稍後我再幫你想想法子……」
秋剪水心知燕寄羽平生從不說謊,既聽他親口說了「兩樣都不拿」,心下隨之一松。
楊仞靜默片刻,道:「我要做天下第一刀客,重振乘鋒幫。」
秋剪水沉默不語,楊仞凝神運轉「乘鋒訣」,一時間坡上只有風吹草葉之聲。
秋剪水頓時恍然:「難怪燕山長沒讓那群『無顏崖』女子將我和楊仞也擒走……」眼看柳空圖倚樹呆立、滿臉痴惘,和*圖*書但仍是恭聲道過了謝,想到燕寄羽方才說柳空圖出言『懇求』他,細思這『懇求』二字,不禁心中一凜。
楊仞道:「『驚鴻影』蘊有燕寄羽的筆意,可是影子困不住人,筆意也困不住人,這兩者都是虛物,那究竟是什麼能困住人?我想來想去,也只能是一個人自己的功力困住了自己,所謂『驚鴻影』,也不過是能挑動他人的內勁或是意勁,引得他人將自身功力編成繩索,自己縛住自己的法門罷了。」
楊仞手腕連顫七次,刀柄上雖無刀刃,揮出的勁風卻宛如七片鋒刃,分襲燕寄羽周身七處要害。
楊仞心頭微動,這才明白先前燕寄羽初至時,秋剪水為何立時便去拾行囊,只是卻想不出除了燭台與書信之外,她那行囊里還能有什麼要緊物事。
「這一記『驚鴻焰影』,本是多年前我與郁姑娘合創,今日卻是頭一回使出……徒留當年影,難再共剪燭。」
隨即便聽燕寄羽輕嘆道:「秋姑娘,這兩樣我今日都不會拿,刀宗的書信便請秋姑娘暫留,至於另一樣物事……便請秋姑娘替我毀棄了吧。」
秋剪水越想越覺得楊仞所言太過玄奇,實難相信,但聽他氣息漸趨平緩,心想:「嗯,只要他別再拚命運功就好。」隨後放下心來,繼續催運心法沖穴。
「多謝秋姑娘。」燕寄羽稍稍側目,看見秋剪水的行囊正在一旁的地上,忽聽秋剪水又道:「燕山長,我那行囊里除了刀宗的書信,還有另一樣物事,是郁師姐留下的。」
秋剪水一凜,只覺楊仞所言頗有可能,當即道:「那我快些沖穴,等我解開穴道便帶你離開此地。」頓了頓,又道,「楊仞,你先慢慢調勻內息,別再運功驅毒了。」
楊仞說完方才那番話便又不再開口,秋剪水凝心沖穴,也不知他是否聽進去了自己所言;過得半晌,忽瞥見他嘴角緩緩溢出血來,顯是運勁過劇,損及了臟腑。
秋剪水看出這式「天鋒」的刀勁比雨夜初見時微弱了許多,果然便被燕寄羽輕易破解,不禁心下暗嘆:「沒想到楊仞的功力竟虧損得這般厲害……」
秋剪水一怔:「什麼?」
秋剪水眼看燕寄羽隨手丟了碎刃,緩步走向楊仞,心弦隨著他的腳步愈綳愈緊,忍不住脫口道:「燕山長!刀宗書信在我這裏,你別、別難為他……」
秋剪水心中微動,沉吟道:「此言確有幾分道理,一個人難以揪住自己的頭髮將自己拔起,自也難以用自身功力勝過自身功力,故而這『驚鴻影』才如此難解。」
「這一個個的招式,都是為師編造出來哄騙你的,為師已練了二十多年刀,也不過只是個不入流的江hetubook.com.com湖騙子罷了……」
「傻徒兒,武林中從來就沒有過乘鋒幫,咳咳……那都是師父騙你的啊……」
「為師從前的名聲太臭,在武林中遭人嫌棄,只有你年幼不懂事,願意聽信我的謊話,會真心誇我贊我……我為了聽你的誇讚,一再出言哄騙你,是為師對不住你……」
「今後你若遇到自己一個人無法越過的難關……那就一個人越過去吧。」
「原來如此。」燕寄羽說話中走到秋剪水身前,徑自從她手中取過燭台,凝目端詳起來。
秋剪水一怔,遲疑道:「燕山長,你……你當真要毀了它么?」
「……仞兒,為師對不住你,以後你別再對旁人說你是我的弟子,以免招來禍患……為師就要死了,今後你若遇到……」
秋剪水瞧得驚駭失聲,既沒想到楊仞在心魂動蕩之際仍能想出這般奇招,亦不料這猝然一擊竟仍難打敗燕寄羽,忽見燕寄羽抬指一拈,指縫間微微泛光,原來剛剛他應變雖疾,卻仍有一片碎刃擦過他的臉頰躥到高處,此時才墜落下來。
燕寄羽淡淡道:「楊兄弟,倘若我要傷你,剛才你震刀襲我時,我便不會手下留情了。」
楊仞一愣,只冷笑不語。秋剪水修為高過楊仞,聞言立時明悟:剛才若燕寄羽有意傷人,定會將那些碎刃反震出去,那可要比將碎刃震得緩停容易多了。
楊仞略一靜默,道:「那是因為他們想得還不夠,算不上真正想解開,是他們心志還不夠堅決。——只要心志真正堅決,便能解開『驚鴻影』。」
秋剪水聽他突兀道謝,不禁有些詫異,又聽他道:「秋姑娘,稍後請你先別說話。」語聲說不出的寧柔。
燕寄羽驀然回身,先前秋剪水被制之際,燭火本已熄滅,此時他輕輕揚手,撲簌簌一聲,燭火倏又重燃,燭台影搖,火光橫斜亂閃,映入楊仞眼帘,一瞬里楊仞只覺燭焰中凝幻出一隻鴻雁,火羽一振,撞入了自己胸口。
燕寄羽頓步回身,卻聽秋剪水語聲一低:「書信在我行囊里,燕山長,你要拿便拿去吧。」
燕寄羽沉默片刻,搖頭道:「秋姑娘,我不必挑。」
楊仞低聲道:「過去九年,我每日都儘力了。」
燕寄羽目光落在秋剪水手中的燭台上,問道:「這燭台可是郁姑娘用過的么?」
燕寄羽又端詳了一會兒手中的燭台,將之輕輕放置在地,神情一松,恍似放下了千鈞重擔,隨即轉身走到柳樹邊,攙扶著柳空圖慢慢走下草坡去了,過得片刻,風中飄來一句模糊的嘆語——
時隔九年,他躺在肅州城外的荒野中,終於坦然地對著師父,對著舂雪鎮外那片白茫茫的雪地,完成了對
和-圖-書話。
她心神震顫,驚惑暗忖:「難道當真是心志堅決便能解開『驚鴻影』?可是方天畫、鐵風葉等人都是一派宗主,心性又何嘗不堅韌?」她怔怔然看著楊仞邁步走近,又想起了他總掛在嘴邊的那兩個字,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心想:「……一個人為了一個明知虛幻的念頭,究竟能堅持到什麼地步?」
燕寄羽凝視那截碎刃,右臉上緩緩滴下一串血珠,搖頭輕笑道:「楊兄弟,以你現下的武功修為,竟有法子能傷及我……倒是我從前低估你了。」
正自一步一步地邊走邊數,忽聽見秋剪水的喚聲,恍惚中看見她也來到了蒼茫雪中,正在自己身側,與自己結伴走著;楊仞看著她手裡的燭台發出微微的暖光,鼻中陡然一酸,心想:「當年若有秋姑娘伴我同行,那該有多好……」
楊仞道:「數月前方白對我說,我那次解開『驚鴻影』卻與我的『乘鋒訣』心法無關,當時我還不甚相信;後來我與方輕遊說起解毒經過,想收他入幫,教他『乘鋒訣』,但被他所拒,可他卻說自己興許已想到了解毒的法子……剛才我反覆思索他兩人的言辭,終於想出了『驚鴻影』的真正解法。」
楊仞大口喘息,只咬牙瞪著燕寄羽,卻不說話。
秋剪水訝道:「你知道了?」
秋剪水聽得暗自驚心:「那日在青樓里,楊仞倘若真依我所言看信療傷,恐怕今日情勢便更加危急了。」隨即輕聲道:「我是『燭照劍』弟子,限於門規,自不能去學『意勁』,郁師姐留下的那封書信,我也只在不知情時才瞧過。」她性情謙退,又素聞燕寄羽武林第一人的聲威,自覺遠遜於燕寄羽,卻從沒起過「倘若自己或楊仞看過書信、修成『意勁』,興許便能勝過燕寄羽」一類的念頭。
燕寄羽淡然看著楊仞右手劈落。
燕寄羽一怔,神情漸漸沉鬱,似已猜到了那是何物。
秋剪水將信將疑,問道:「那你現下能解開此毒嗎?」
一時間嘶嘶聲連響,燕寄羽渾身衣衫不斷開裂,楊仞隨著被刀勁盪飛的斷草倒躍出去,短時里耗力過劇,跌坐在地;卻見燕寄羽衣袖輕振,那些緊貼他身軀的碎刃霎時失卻了力道,恍似浮空凝停了一瞬,未及割破他的皮肉,便紛紛墜地。
楊仞輕嘆道:「方才這些,也只是我的猜測,我須得試上一試。」言畢緊抿雙唇,閉目靜思起來。
燕寄羽又道:「但我當時亦對師尊言明,倘若你二人已看過那兩封書信,修成了『意勁』,那我也莫可奈何,只好將二位也擒去華山;然而非但秋姑娘沒看全書信,楊兄弟更似尚未瞧過那書信一眼,這倒是讓我頗覺意外。」
燕寄羽微微頷首www.hetubook.com.com,道:「有勞。」
秋剪水心下黯然,微微出神,瞥見楊仞躺倒在地,兩腮緊繃,似正咬緊牙關運功驅毒,便喚了他一聲:「楊仞,『驚鴻影』之毒只有燕山長自己能解,你先歇息一陣吧……」
楊仞默然片刻,輕輕吐出一口濁氣,道:「嗯,我不運功了。」
轉念又想:「嗯,怪不得先前我問他師父的姓名綽號,他卻避而不談,他師父名聲不好,還那般騙他,他卻仍不願燕山長說他師父的壞話……」
等了一會兒,便聽楊仞道:「我沒事,秋姑娘,多謝你。」
「師父你怎麼了,你、你要死了嗎,你別死,我一定能練成乘鋒刀法,能練成那些境界的,只要師父你別死,我就一定能練成的!我不怕你騙我,我一定練得成的,師父你別死,別死……」
燕寄羽瞧見她神情,莞爾道:「今日在來這草坡之前,師尊他老人家神智清醒了片刻,便曾出言懇求我放過秋姑娘與楊兄弟……實不相瞞,那時我便已答應了師尊。」
——此念方生,隨即醒過神來,便答了秋剪水一句。
秋剪水愕然道:「只要想解就能解開?若真如此容易,那方盟主、鐵前輩他們又怎會解不開此毒?試問誰中了毒之後心裏又不想解開?」
秋剪水等候片刻,見楊仞雖一言不發,但嘴唇一陣陣地哆嗦,分明是在加緊催運內息,不禁輕嘆道:「楊仞,你今日實在已儘力了,你、你別太勉強自己,咱們慢慢再想法子解毒……」
秋剪水心中頓急,道:「楊仞!你別再運功了,你、你怎麼就是不聽我話?」
秋剪水驚喜交集,問道:「那該如何解毒?」
忽聽楊仞道:「不只今日。」
楊仞恍若未聞,仍是靜靜躺著。
燕寄羽微怔,倏聽楊仞又道:「現下才是一式——」他說話中右腕急振,將刀柄重重投擲在地!
楊仞躺在野草上,一霎里胸口滾燙,宛如吞下了一塊火炭,答不出話;頃刻間便覺那塊火炭融化進了血脈,周流全身,四肢百骸里酸軟一片,再難動彈,暗罵一聲,道:「秋姑娘,我沒事,只是動不了。」
「這些年來,我一直都是這麼做的。」
「師父你、你又發病了嗎?你快運功療傷呀,『乘鋒訣』是天下第一心法,什麼病都治得好的!」
話未說完,忽聽楊仞道:「『乘鋒訣』解不開『驚鴻影』,我再運功也是無用。但我已經知道怎麼解毒了。」
「唉,哪有什麼『乘鋒訣』呀……仞兒,以前為師說的那些『乘鋒幫』、『乘鋒刀法』,都是騙你的……」
燕寄羽方才晃動燭台,焰影躍動如字跡,筆意懸空一閃,將楊仞束縛在地,此際看向柳空圖,嘆道:「恐怕師尊眼下已忘了曾www.hetubook.com.com為二位求情之事……但我既答應了他老人家,今日就先行告辭,秋姑娘,楊兄弟,盼你們好自為之。」
「不、不會的,可乘鋒刀法是真的呀!單說那『淺鋒式』,就有『絳朱赤丹紅』五層境界,還有一眨眼就能斬中九人的『散鋒』,還有『泥鋒』,還有最最神妙的『天鋒』,一刀里就有七種不同變化,那是天下無敵的招數呀……師父不是說,只要我再苦練十年刀術,便能練出這些境界嗎?」
「師父……你為什麼,為什麼要騙我……」
秋剪水目視燕寄羽,輕聲道:「郁師姐在遺書里說,若遇到你來搶奪書信,便將這物事拿給你看……燕山長,你心底若對我師姐尚存有一絲敬重,便請在這物事與書信之中挑一樣拿走吧。」
——先前他的長刀被燕寄羽震斷,碎刃散落滿地,他方才劈出刀風,有意保留勁道,卻是連出了七刀「乘鋒十九式」中的「斂鋒式」,這一式的刀勁蘊含吸斂之力,卻悄然將周遭的碎刃都攏到了燕寄羽腳邊;此際真正的「天鋒」刀勁隨著刀柄撞在地上,七股飛旋交纏的勁道攪震泥土,將數十片碎刃激得衝天飛起,宛如下起了一場自下而上的刀雨,淋遍了燕寄羽周身。
秋剪水心弦微動,輕輕「嗯」了一聲。
秋剪水心弦微顫,正待勸慰他幾句,卻突聽他問道:「秋姑娘,你的穴道還須多久才能解開?」
楊仞默然聽著師父說出最後一句話,聽著徒弟的哭聲,心說哭什麼哭,你該去走你的路了,便讓我替你回應這句話吧。
又過良久,秋剪水仍未能沖開穴道,心下煩亂,瞥向楊仞,見他兀自閉目平躺,只是呼吸聲愈發低微,間隔也越來越久,彷彿隨時便會斷氣死去,她心中一陣發慌,輕聲喚道:「楊仞,你沒事吧?」
忽見楊仞搖頭一笑:「燕山長,我方才本就使了七式。」
秋剪水自穴道被制之後,「心照」境的功法便一直自行流轉沖穴,到此時卻仍是手足難動,聞言答道:「燕山長的封穴手法十分神異,恐怕還須數個時辰才行。」
秋剪水聞言更覺驚詫:「原來你先前也中過此毒?」
楊仞再度屏息斂神,放空思緒,沒過多久,神魂再度沉入了九年前的舂雪鎮外。這一回,他沒再回復成十一歲的自己,也沒再去計算步數,而是靜靜走近那對雪野上的師徒,眼看著師父撲倒在地,徒弟跪在師父身旁,他們的身姿凝停在風雪中,宛如一對石雕。
秋剪水道:「嗯,這燭台是由我們巴山『燭照劍』掌門世傳的。」
先前楊仞聽燕寄羽自言答允了柳空圖,卻也不怎麼相信,此刻眼瞧燕寄羽靠近秋剪水,心神一凜,雖然周身乏力,仍然奮躍而起,疾掠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