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乘鋒
第四章 燭影飄鴻(十七)
燕寄羽淡淡打量著楊仞,忽道:「楊兄弟,這把刀當真是你師父的刀么?」
葉涼語聲懇切道:「寧姑娘,不知楊兄正在哪裡,傷勢如何?我聽庄師伯說,是他救了我的性命,我真不知該……該如何報答他才好。」說話中神情憂重,顯是極為牽挂楊仞的傷勢。
「梁炯的武功不高,佘燦的刀術是梁炯代師所傳,武功就更加低微了,佘燦窮困潦倒,偷得『晴川刀』后本想轉賣出去,但那把寶刀太過扎眼,最終卻也只能留在自己手中,死後又傳給了你……佘燦行徑卑劣,在江湖中宛如躥街老鼠,臨死前那幾年過得慘不堪言,你七歲時被佘燦收養,隨他在江湖上漂泊,想來也吃了不少苦頭吧,不知這些年來你心中可有埋怨過他?」
他手舉刀柄,彷彿在那刀柄之上,仍有一道鋒芒凜凜的刀刃。
秋剪水默然旁聽,心中一動,這才明白為何楊仞經絡中內息流轉的途徑頗有違悖武學常理、損傷經穴之處,也不知他自己修練內功時,是如何一步步推敲摸索至今的。轉念又想起了那本所謂的「乘鋒刀譜」,那日楊仞依照刀譜練了一次「停刀立顧」之法,被自己點破「毫無用處」之後,似乎再也沒翻看過那本刀譜,想來他自己也知那刀譜沒什麼用吧;也難怪他在未得刀譜之前便能施展全數的「乘鋒十九式」。
燕寄羽倏忽抬手拈住了刀刃,楊仞身軀一震,手中長刀再難寸進;秋風滌過曠野,柳葉飄落在亂草上,燕寄羽神情沉靜看著柳空圖。
寧簡蹙眉道:「如何叫作『已成定局』?」
便在這時,她聽見了笑聲,「嗤」的一聲,宛如利刃似的,從楊仞嘴裏迸出,他右腕抬起,朝著燕寄羽邁出了一步。
燕寄羽道:「這位玄真教的長希真人,也勞煩明姑娘帶走交與李素微,讓他們玄真教自行處置吧。」說完又看向游不凈,略作思忖,道,「游兄素來與趙兄交好,便也請明姑娘一併交與玄真教看管,也好與趙兄做個伴。」
燕寄羽悵然佇立,恍似未見刀光已至眉睫之前,任憑刀風吹動白衣,只是輕輕一嘆。
「你師父為人奸詐低劣,你耳濡目染,倒也學得狡猾伶俐,年紀輕輕,卻是滿口粗俗的江湖套話……嗯,那『清河刀』的名目是你自己取的么?『清河』二字與『晴川』頗有些近似,想來你也是知道這把刀的原名的。」
燕寄羽神情溫和,靜靜注視著楊仞,等他作答。
寧簡道:「我也不知楊仞現在何處,你想要報答他,以後總有機會,也不急於一時www•hetubook•com•com。」回想片刻,輕輕一嘆,又道,「那天在道觀中我渡勁為他療傷,察覺到他本就有不輕的內傷在身,救下你與庄誠的那一刀,實是他竭盡全力,捨命而出。」她起初本不怎麼瞧得上楊仞,但楊仞那日的義舉卻著實出乎她的意料。
燕寄羽莞爾道:「楊兄弟,你本事當真不低,多日前在樹林之外,『天風峽』的趙風奇被戚姑娘一時拖住,我本以為你會死在樹林中,卻沒想到今日仍能在此遇見你。」
楊仞聞言怔怔一笑,道:「燕山長,你是要讓我投靠你么?」
燕寄羽言畢手腕微振,將「清河刀」的刀刃震得片片斷碎。
寧簡與陳徹對望一眼,均不介面。寧簡遲疑片霎,問道:「葉涼,你先前心神迷亂,是被燕山長治好的么?」眼見葉涼點了點頭,便又問道,「嗯,那你可知燕山長是否會前去涼州天風峽?」
……
楊仞心下一凜,側頭望去,卻是一群腰佩彎刀的紫裙蒙面女子來到,只有為首的女子一襲白衣,臉上紗巾亦是雪白。
數月之前,在楊仞離開舂雪鎮的前夜,許念因憶起平生最大惡行而懊悔哭喊,楊仞被他觸動心事,確曾將自己師父的臨終遺言說與許念,此刻聽燕寄羽提及此事,臉色僵滯,卻不接話。
秋剪水先前與楊仞同行多日,心知楊仞對此刀極是愛惜,故而在道觀中將他救走之際,雖然匆促,卻也幫他帶上了這把刀,此刻猝然見燕寄羽將刀震碎,心中亦頗驚凜。
一瞬間秋剪水凝視著楊仞舉刀的右手,心想在那空空蕩蕩的刀柄之上的,便是多年來一直支撐著他的……
楊仞一凜,卻聽燕寄羽繼續道:「方才井兄未及說完,你那把刀名為『晴川』,本是鄂州晴川刀一派所有,後來不知為何卻失竊了……」
楊仞瞥向那白衣女子,暗忖:「此人姓明,想來便是焉支山『無顏崖』的崖主明映雪了。」
燕寄羽微微搖頭,卻聽趙長希冷笑道:「燕寄羽,你收買的爪牙來得倒快。」
肅州城外的荒野間,楊仞低頭注目手上的刀柄,遲遲不語。
寧簡點頭不語,沉思起來。
卻見燕寄羽拱手道:「明姑娘來得正好,先前我答應將井兄交由你們無顏崖發落,你這便將他帶走吧。」
楊仞哈哈一笑,道:「我與許老頭同住九年,什麼歹毒伎倆沒聽過?就憑花流騖、胡飛塵那點兒壞心眼,要害死我還差得遠呢。」
她身後一名紫裙女子應聲稱是,走過去將跌坐的井凡石拎起,拖到馬匹https://www.hetubook.com.com跟前,用繩索捆上馬背,井凡石的目光始終落在明映雪身上,面色慚愧,幾次欲言又止。
燕寄羽見狀嘆道:「冀州梁家本是洛州柳家的遠親,梁炯所學的家傳武功僅得柳家正統武學的皮毛,你的內功與刀術都是以這粗淺的梁家武學為基,九年來全靠自悟自創,既未偏入歧途,亦沒走火入魔,反能練到今日這般造詣……實是極罕見的武學奇才。」
隨即便聽井凡石又道:「這把刀名為『晴川』,本是鄂州『晴川刀』一派的鎮派寶刀,後來不知為何卻……」正說到這裏,遠處忽然傳來一陣紛亂的馬蹄聲。
燕寄羽側頭看了一眼柳空圖,繼續道:「楊兄弟,先前我本以為你是受佘燦矇騙,誤信了武林中真曾有過『乘鋒幫』,但後來我從師尊處得知,原來佘燦臨終前已將實情告知與你,自承乘鋒幫與乘鋒刀法的名目都是他杜撰出來的,你分明早知『乘鋒』二字不過虛妄,卻仍如此執迷不返。」
燕寄羽淡淡一笑,道:「『乘鋒幫』么……楊兄弟,有時我當真對你頗為好奇,既好奇師尊為何選了你送信,又好奇你究竟能騙自己多久。」眼見楊仞不介面,便徑自從容說道:
楊仞心念急轉,嘴上冷笑道:「姓燕的,任你再神通廣大,我也不信你能認得我師父。」
燕寄羽道:「我既要殺刀宗,便容不得有一絲閃失疏忽,舂雪鎮上每一戶人家的底細,我都早已查得清楚。你在鎮上住了九年,我又豈會不知你的師承來歷?」
「回稟師父,這些年我心中一直極疼,卻不後悔。」
燕寄羽微微頷首,道:「你熟知江湖上的卑劣伎倆,怕也不只是因為曾與我師尊同住吧?你師父佘燦沒教過你嗎?」
楊仞惡狠狠道:「燕寄羽,你他娘的放什麼狗屁!」說完瞧見滿地的碎刃,手心顫抖,仍覺難以置信。
井凡石猶豫一陣,道:「不錯,在下確是識得此刀。」
寧簡道:「嗯,你還是先養好傷勢。」說著忽又想及一事,轉頭問陳徹道:「我見楊仞救人時的那一刀,卻比先前在鎮上客棧里展露的刀意精妙了不少,想來是因你將韓昂的刀譜給了他,他參詳之後刀術頗有增進。」
秋剪水心弦一震,被回憶中的一抹雨氣驚得醒神,看見楊仞已走到了燕寄羽身前,兩人相對佇立,她看見燕寄羽神色淡漠,看見了楊仞骨節蒼白、緊握刀柄的手指。
先前葉涼心神清醒之後,庄誠、郭正怕他再受滋擾,便沒讓他下榻客棧,而是將www.hetubook.com•com他安置在一處偏僻宅院里,葉涼實沒想到寧陳二人仍能尋來,訝然問道:「寧姑娘,你們怎知我在這裏?」
楊仞聞言心想:「燕寄羽這廝好生姦猾,他不將趙長希、游不凈帶回華山看押,卻送到玄真教去,既有試探李素微之意,卻也能讓玄真教分擔停雲書院的惡名。」
楊仞打斷道:「放屁!這柄『清河刀』分明是我『乘鋒幫』世代相傳的寶刀……」
趙長希瞧在眼裡,心中驚疑:「這是天音宗的『閉口蟬』……聽聞要練此功法,須得散盡內功,可燕寄羽與我交手時所使的又顯是停雲書院的內功,他若真已修成『閉口蟬』,方才怎又不用來克制我和游兄?」又念及燕寄羽未學衡山劍派內功而使出「雨梳風帚」,更不會「意勁」,卻能施展刀宗的刀意,料想其中必然大有因由,不由得陷入深思。
燕寄羽沉吟道:「楊仞,念在你救過葉涼與庄師兄,只要你今日交出刀宗的書信,答應從此聽奉于正氣長鋒閣,我便饒過你如何?」
「乘鋒」二字么。
「那一刀便是我乘鋒刀法中的『天鋒』,哈哈,是不是挺厲害?」
燕寄羽只是淡淡陳述,神情中並無絲毫嘲諷之意,楊仞聽在耳中,卻是臉色發青,連聲叫道:「放屁!放屁!姓燕的,你他娘的若再敢口出惡言,辱我師父……」
「楊兄弟,看來你已想好如何答我了。」燕寄羽語聲平靜。楊仞卻仍不接話,他只是將手腕微微偏轉,作勢欲斬——
明映雪不再多言,率眾帶著趙長希等三人縱馬馳去。楊仞本在猜測燕寄羽要讓這群無顏崖殺手如何對付自己與秋剪水,卻不料她們來去匆匆,片刻間便已離去,正自驚疑不定,忽見燕寄羽打量過來,目光中似頗有深意。
燕寄羽徑自轉頭望向井凡石,道:「井兄出身『鬼斧神宮』,熟稔天下寶刀名劍,料想定然識得楊兄弟的這把刀吧?」
……
楊仞嘴角溢血,踉蹌倒退出去,低頭瞧著手中光禿禿的刀柄,滿臉驚愕,怔了怔才顫聲道:「燕寄羽!你他娘的、你他娘的……你敢毀我的『清河刀』,你竟敢毀我師父的遺物,我定要將你、定要將你……」說到這裏,卻說不下去了。
寧簡道:「是吳重說與我們的。」
井凡石神情僵澀,怔怔瞧著那白衣蒙面女子,片刻后輕聲喚道:「明姑娘……」
葉涼心弦微顫,出神了一會兒,輕嘆道:「之前在樹林中,雷纓鋒雷兄曾說那吳重本也是我的師父,可我卻一直記不得此人。」
「那把『晴川』刀,便是被你師父佘燦和圖書所竊,『癩頭蛇』佘燦,是江湖中有名的潑皮無賴,無甚正經本事,卻專干偷雞摸狗、坑蒙拐騙的下三濫勾當,他本是冀州刀客梁炯的師弟,但梁炯鄙夷他的品行,早年便與他斷絕往來,想來梁炯的徒弟韓昂多半都不知自己還有個師叔……」
楊仞驟覺手腕一痛,刀鋒偏轉開去,一時間耳邊迴響著燕寄羽的輕嘆,周身內勁彷彿都化散在了嘆息聲里,驚駭中腳下急轉,與燕寄羽錯身而過。
陳徹一怔,搖頭道:「韓大哥留下的那本刀譜,只記載了一些平庸無奇的招式,我在轉交刀譜時曾請楊兄施展過刀法,他的招式可比刀譜上的厲害多了。」頓了頓,又道,「楊兄很不容易,他那些刀術,都是他自己琢磨出來的。」
燕寄羽道:「我所說並非惡言,只是實言。」言畢見楊仞只是目光兇狠地瞪著自己,不禁輕輕一嘆。
葉涼心中愈發感激,道:「等我傷勢稍恢復些,便去再尋楊兄。」
「世上從來沒有『乘鋒幫』,楊兄弟,你又何必自欺欺人?」
秋剪水聞言心中微動,想起她與楊仞初遇趙、游、井三人的那天,井凡石便曾問起楊仞手中這把「清河刀」,當時卻被楊仞立即引岔了話頭。
那白衣女子下馬快步走近,卻看也不看井凡石,與燕寄羽對視一眼,道:「燕山長修為出神入化,看來是我等來得多餘了。」語聲極冷靜,聽不出一絲情緒。
葉涼道:「聽聞天風峽副掌門賀風馗前輩在雷兄的極力勸說之下,已甘願聽從正氣長鋒閣的約束,此事多半已能善了……唉,只盼雙方都莫再有死傷。」
葉涼一怔,照實答道:「我聽師父他老人家說,他是要徑直趕回華山去的。師父還說,涼州之事已成定局,無須他親自插手。」
寧簡沉吟道:「嗯,如此最好。葉涼,我還有一事想問你,先前我和陳徹受吳重之託救護楊仞,與你們停雲書院的幾位執事交手,不知燕山長得知后是否怪罪?」
卻聽明映雪道:「燕山長若無其他吩咐,我這便告辭了。」
「楊仞,你方才擊傷溫蔚的那一刀,是你師父教你的,還是你自己悟的?」
燕寄羽點頭道:「有勞明姑娘了。」
那一瞬柳空圖臉上的痴惘迷茫之態盡去,眼神中透出慈藹憐憫,恍若一個塵世間的尋常老人瞧著自己那遭受病痛折磨的兒孫。
秋剪水穴道被制,動彈不得,眼看著楊仞慢慢走向燕寄羽,忽而眼眶一熱,急聲道:「別去,別去……」一霎里心中亂念紛紛,彷彿看見許許多多個楊仞走在自己眼前:那個在夢話里罵師父沒用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楊仞,那個每日練刀百遍,狂言要當天下第一刀客的楊仞,那個在重傷昏迷之際仍計算著步數的楊仞,那個說自己在重振乘鋒幫之前不能死,不得不機警的楊仞,那個口稱世人行事無不為了「利」字,卻又屢屢挺身救人的楊仞,那一個個不同時刻、不同言辭的楊仞,倏忽重疊成雨夜裡揮出那剪斷風雨的一刀的年輕刀客,他頭髮濕漉漉的,站在雨水中凝望著自己。秋剪水想起那夜自己也曾問及楊仞的刀術,當時他神情得意,卻沒直接回答。
楊仞默然良久,垂下頭去,目光又落在手中的刀柄上,忽然渾身輕輕發起抖來,著了風寒、發了急病似的,一瞬間臉上便淌滿了涕淚;秋剪水與楊仞同行多日,從未見他流露過這般神態,恍若一個平素狂妄無忌的人終於撞見了真正恐懼的事物,她瞧得酸楚,黯然心想:「他被燕寄羽打斷了刀,揭穿了心底的隱秘,他今日是……他是真的怕了……」
卻聽燕寄羽又道:「楊兄弟,以你的武學天分,在我近年所見之人中,恐怕也只有葉涼與陳徹不遜於你,只要你肯拋卻執念,投身於正氣長鋒閣,將來武林中的宗師名家裡,必會有你一席之地。」
楊仞一怔,隨即冷聲道:「燕寄羽,你胡說什麼?」
陳徹聞言心下暗奇,他素知寧簡一旦決心要做某事,便絕不會怕人怪罪,方才問出的那句話與她脾性實在有些不符,略一尋思,倏然醒悟過來:只因燕寄羽答應讓自己堂堂正正地與簡青兮在華山上決鬥,為韓昂報仇,寧簡卻是擔憂燕寄羽動怒之下,耽誤了此事,方才所問實是全為了自己,心頭感動,望向寧簡,但見她神色端凝地注目葉涼,顯是頗為在意。
柳空圖被這群人馬所驚,神情中又顯出恐懼,慌忙走到燕寄羽身旁,拉住他衣袖道:「小燕兒,她們可是、可是來殺我的么?」
楊仞橫刀剎步,隨即便覺內息重又運轉如常,擰身旋臂,回斬一刀,恰逢燕寄羽也回過身來,目光卻不落在楊仞身上,而是隔著刀光與站在樹邊的柳空圖默默對視。
肅州城中,葉涼正在一戶人家借宿養傷,忽聽敲門聲響起,起身打開房門,卻是寧簡、陳徹主僕來到。
葉涼想了想,答道:「我從未見過燕山長他老人家怪罪過任何人。」
燕寄羽淡然道:「怎麼,難道那『癩頭蛇』佘燦不是你的師父么?」
明映雪微微側目,道:「翎兒,捆了他。」卻仍不看井凡石。
楊仞一愣,目光閃動,與燕寄羽對視片刻,卻又低下頭去,獃獃佇立在曠野的秋風中,宛若被吹走了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