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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之下(一)

作者:三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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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公竟渡河 第十五章 人心難測

第九卷 公竟渡河

第十五章 人心難測

「我以為,住持有什麼事,不如告知謝某,謝某代為轉達掌門。」謝孤白道,「今日青城訪客已多,怕無暇招待貴客,若有怠慢反為不妥,也白白耽擱了大師行程。」
沈玉傾送走客人,快步趕回房間,派人喚謝孤白到書房商議。路上遇著沈雅言,沈雅言顯然認為覺聞此舉是沈玉傾主導,竟對他大肆誇獎,只是念及要放過明不詳,不免憤恨難消。
「這次與諸葛副掌一同來的也有少林門下。」謝孤白像是看穿了覺聞的想法,又補了一句。
至於沈玉傾,走到這地步,他心上石頭早落了地。對於小妹,他向來是極具信心的。
覺聞從沉思中回過神來,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方丈法慧深厚,舉措自有用意,貧僧無能忖度。但正俗之別本於人心,若能化解分別心,于少林大有幫助,就是方便法門。」
揭穿明不詳是不可能的,不用白費力氣。
齊子慷走到怒王殿前,這名字是為了紀念一百多年前怒王起義而起。崑崙宮到了冬天,比邊關還冷上許多,殿前的積雪已有兩寸厚,他也沒叫人打掃。
沈未辰只是輕輕「嗯」了一聲,未再說什麼。沈玉傾見她眉頭緊鎖,知道小妹憂心,正要安慰,沈未辰卻道:「這是我惹的禍,哥哥你們幫我善後,哪有怪你們的道理。」
覺聞默然半晌。明不詳被青城通緝的原因算是查清了,他與沈家小姐跟李景風、楊衍,一同幫助彭小丐擒抓嚴烜城,後來鐵劍銀衛趕到,兩人都誤以為是對方出賣,因此動上手,沈家小姐不敵,受了傷,引來青城通緝。當中尚有些細節,且不忙著追究。這事又引來點蒼橫加干預,還有嵩山蘇家……誠如謝孤白所言,這一切的源頭還是明不詳去找了沈家小姐,青城代為隱瞞,只發通緝,已經是給少林極大的面子。當然,這面子也不是白給的。
「這不是道理,卻是辦法。」謝孤白道,「沒有更好的辦法。」事實證明,他多走了一步,把李景風扯入其中,反倒讓今天的危機解決得更輕易。
只聽諸葛然笑道:「沒別的意思,我就想說一件事。」他忽地一頓,像是怕有人漏聽似的,一字字說得分明,「上回夜榜的刺客,不是點蒼找的。」
他真的聽謝孤白說太久了。
覺聞等了許久,謝孤白都沒提別的事,他不由狐疑。青城半途將他截下,總不會只為了招待他寶興館的好菜色吧?
……
真不曉得為什麼諸葛焉這麼急著坐上這位子,連十年都等不得?什麼規矩早幾十年前都定好了,這二十年太平無事,九大家連報請仲裁的公文都少。
既然不明就裡,先別唐突,靜觀其變就是。覺聞舉箸用餐,就著素齋吃了一小碗雜糧粥,又吃了一大碗杏仁豆腐。席間謝孤白稍作探問,提起少林近來有了大變革,竟然蓋起妓院,想來覺見方丈有心改革,放寬少林之前一些正俗禁忌。
誰聽不出他話中諷刺之意?諸葛然微笑道:「那也未必,誰知道會不會又有點蒼使者在青城遇刺,讓我再跑一趟呢?」
覺聞被請上了二樓包廂,平常宴席用的大圓桌早已撤去,只放了張四尺見方的小矮几,上置四小碟齋菜,一鍋菜湯熬煮的雜糧粥。最為顯眼的是矮几旁置著一小鍋杏仁豆腐,那是覺聞最喜愛的甜品,在少林寺里算不上秘密,但青城一個不接壤的門派卻能知曉,可見用心。
「四月了。」孫才對著盧八水說,盧八水只是「嗯」了一聲,繼續幹活。他看著老邁,卻身強體健,一袋百多斤的麥子背著,絲毫不見氣喘模樣。
「點蒼來者不善,必有所求。」謝孤白沏好茶,推了一杯至覺聞面前,道,「這是青城雪芽,還請住持品嘗。」
沈玉傾聽了這話,更是疑惑。回到書房,沈未辰早在等他,也是滿心疑問。又等了許久,謝孤白才進來。
但介入青城與華山、點蒼的爭鬥,茲事體大,不是自己能作主的,還得上稟方丈跟覺空首座。覺聞決心先解決方丈交託的事,問道:「貧僧這次前來,正是為了解開沈姑娘與明不詳的誤會。」
華山要以此事威脅青城,是以一直秘而不宣,青城于理有虧,更無由宣傳,是以消息至今未走漏,覺聞還是第一次聽說,只覺得當中必有許多曲折。可這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反倒越聽越混亂,於是問道:「謝公子,你把這事前因後果說清楚些。」
覺聞心想,點蒼來講這事,這有什麼好尷尬的?定是怕我去了,聽著不好的消息,場面尷尬。莫不是……難道青城要倒向點蒼?這又說不過去了,沈玉傾為衡山奔走的義行他是知道的,這個最早表態支持衡山的門派怎地到了這時倒戈?難道唱了兩年大戲,只為虛晃一招?不由得問道:「這是怎麼一回事?」話一出口,他又愕然www.hetubook.com.com,心想:「方丈吩咐的事情還沒辦,怎麼我這就落進他的話頭裡了……」
穀雨過後,沈庸辭率領一行五百餘人的車隊離開青城,趕往崑崙宮,參加崑崙共議。更早之前,距離較遠的衡山、丐幫業已出發。
沈玉傾道:「這是大哥送給小小的禮物,我跟小小借來的。」又問道,「爹知道這本《隴輿山記》?」
蘇亦霖調侃她想偷顧青裳婚書,換上自己的名字,蘇銀錚聽了眼一亮,反問:「行嗎?」
謝孤白只是搖頭,道:「住持有什麼口信,抑或吩咐交代,告訴謝某即可。」
孫才找著機會,背了一袋麥子與他并行。
諸葛長瞻道:「這是令嬡方才誇下的海口,改日又要等到哪日?」
他還是主動提了。李景風去過嵩山,認識蕭情故跟蘇家兄妹,他與沈玉傾結拜的事難保不會泄露。謝孤白接著道:「他們本在天水一齊義助彭小丐,後來沈姑娘與明不詳有些誤會,認為是對方通風報信,引來鐵劍銀衛,因此動上手,明不詳才傷了沈姑娘。」
與他們一起搬貨的還有十幾人,三三兩兩,有一句沒一句閑聊著。
「幸好嚴三公子不認得明不詳,現在知道他參与此事的唯有二小姐。」謝孤白道。
沈庸辭嘆了口氣,道:「還記得你剛認識他時,爹說過的話嗎?」
聽聲音是父親沈庸辭,沈玉傾開了門,問了安,沈庸辭進屋坐下。沈玉傾問道:「爹怎麼突然來了?」
「不過要弄死那小子,手段多得是。」沈雅言拍著沈玉傾肩膀,呵呵笑道,「這次真是多虧你了。」。
覺聞道:「明不詳怎會牽扯到這樁事里來?」
沈雅言皺眉道:「我閨女還有傷,改日……」
……
「這幾件都是好事,覺空首座沒說什麼。」覺聞回道。從頭到尾,覺空首座就對這些事沒提過任何想法,可這也難說,覺聞心想。覺空首座若有想法也未必會表露出來,但要說歡喜,那肯定不是,最多就是個不喜不憂,冷眼旁觀的姿態。
覺聞用餐已畢,謝孤白命人撤去飯菜。又有人送上茶水點心,謝孤白親自煮水烹茶。
再幾個月就好,齊子慷想著。
沈庸辭道:「謝先生說是奉你之命行事,但讓你兄弟擔上罪名,這不是你的做法。你說……」他看著沈玉傾,問道,「是謝先生專斷獨行,還是果真是你授意?」
打從昆論共議開始,少林與華山在山西接壤處向來有領土紛爭,為著忻州、汾州、平陽三地歸屬,雙方爭執不休,鬧了多年,時常有大規模械鬥。少林歷任方丈不想開戰,請求崑崙共議多次裁決,雙方都有不服而繼續上訴。二十二年前,「汾陽夜襲」,不知打哪聚集而來的少林僧眾發起突襲,短短三天,將這三地駐守的九百余名華山弟子屠殺殆盡。少林一時奪得該處的控制權,卻被當時崑崙共議的盟主——諸葛焉的父親裁決少林舉措失當,又鬧了一場風波。前任少林住持覺生性格仁善,最終讓步,為避免爭議,雙方都不在此處設立管轄門派,幾百里方圓的沃土竟成了九大家領土上唯一無主的區域,又被稱為「孤墳地」。
還不用跟景風扯上關係,只需說自己不清楚就好……謝孤白這麼想著,卻仍是道:「他告訴沈姑娘這件事,是因為當時李景風也在,明不詳與李景風也是朋友。」
謝孤白反問道:「彭小丐還有個孫子失陷在江西,住持覺得明不詳不該多管閑事?」
幾間妓院蓋得賊快,趕在新年前陸續開張,除夕那幾天還打了折扣招客,據說門庭若市,連武當華山都有人慕名而來,真是……阿彌陀佛。
……
「住持想想,若點蒼還有想法,九大家能否變成十大家?」謝孤白像是陡然驚覺似的,又提醒道,「住持,茶涼了。」
館子早被青城包了下來,連巷口都給封了,車隊的馬匹轎子都借放在附近民居院子里。覺聞不喜鋪張,但代表少林四院八堂之一,該有的威儀不能少。這趟來訪青城,他帶了二十二名隨行僧人,還坐不滿半間寶興館。
這群僧人才剛坐下,就見八寶肥鴨、清蒸江團、東坡肘子等一道道大菜輪番被端了上來。覺聞是俗僧,帶來的這些僧人自也是俗僧,離開少林后哪管什麼清規戒律?為免有失,寶興館還特地另備了一桌齋菜,卻無人問津。
「謝先生才高八斗,這兩年助你打理青城,政事有條不紊,是個人才。」沈庸辭道,「但爹認為,這人心術不正,你要當心。」
送走父親,沈玉傾一夜難寐……或許真如父親所說,大哥打從一開始就打定主意不願冒任何風險,放棄了景風,可今天不正因如此,才免去了點蒼與華山的糾纏?
這場戰事過後,華山知道自己勢力終究不敵少林,徹底倒hetubook.com.com向點蒼,兩派間的緊密關係便是從此開始。
孫才口頭上答應了幾句,快步走向廚房。
嚴昭疇也起身道:「既然少林出面調停,這事暫且按下,待我回稟家父,改日再與沈掌門商議。」
諸葛然站起身來,道:「行了,我是來求親的,弄得亂糟糟,吵得不象話。」他敲敲地板,道,「我回竹香樓,明日還得趕回雲南去呢。」
沈玉傾笑道:「爹有興緻,我陪爹聊一整晚。」
覺聞的來到為這場爭論做了了結,大殿上的眾人卻是各懷心思。對蘇亦霖而言,這是此行最糟的結果,甚至在他離開山東時都沒想到會這麼糟。五十年沒幹預過嵩山內政的少林,這次的舉措必然引起嵩山內部爭執。有了第一次,就難免讓人疑心還會有第二、第三次,蕭情故想方設法彌平的嵩高盟叛亂勢必又會蠢蠢欲動。
有這樣的耳語出現,說是覺見方丈有心去迂除舊,推陳出新,漸漸要廢止非僧不能入堂的陳規,讓所有俗僧能原職還俗,連一些俗僧掌握的寺宇也一併歸由俗家弟子照管。
「若是三弟聽說了消息,還以為我們出賣他,他以後還敢來青城嗎?」沈玉傾心中被塊石頭壓著般,只覺鬱郁難平。
沈庸辭揮揮手,制止沈玉傾繼續說下去,道:「爹常說,立身處世,以仁為心,以中為本。中這個字,難在不偏不倚;仁這個字,難在推己及人。這人沒有仁心。」
沈庸辭道:「今天你是為了顧全青城而犧牲兄弟,爹知道你心疼,也會敬佩你,安慰你,卻絕不會誇你。因為犧牲兄弟,幹了明知是錯卻不得已的事,那是隱忍,是顧全大局,可大局得是你的大局,只有你才能做這種事,因為你才是青城的主,未來的掌門,你有責任為青城犧牲。」
他這是以退為進,對方有話自然要先說,不然進了青城,不就白饒了這場耽擱?
「這事說起來,其實也是少林所害。」謝孤白嘆了口氣,「讓住持先行回少林也是避免見了面,惹來埋怨,不如把這事說清楚了,好委請覺空首座替青城向衡山謝罪。」
「兩湖以西都是點蒼的盟友,盟友還是好聽的說法,嚴格說來,除崆峒外,其他三派都是點蒼的附庸。住持或許以為這不過是一屆盟主,但,只有一屆嗎?」謝孤白道,「這不比之前輪著坐的盟主位,點蒼這一任,是九大家第一次多數推舉上來的。」
「明不詳與在江西義助彭老丐的楊衍曾在襄陽幫與沈公子、沈姑娘有一面之緣。」話說到這裏就夠了,用不著牽出李景風,謝孤白很清楚。目前很順利,他讓覺觀覺得劫持嚴旭亭這件事的根由在明不詳義助楊衍與彭小丐,也就是在於少林,那麼解決這個麻煩就不是青城的問題,而是少林的問題。
沈庸辭起身道:「副掌何不在太平閣歇息?」
沈玉傾猶豫了會,道:「大哥做得沒錯,不這樣,今日局面不易排解。」
覺聞當然知道江西這場巨變,只道明不詳是出於仁善相助,嘆口氣道:「這孩子善良敦厚,怎地這麼莽撞,闖下彌天大禍?」
廚房雜工盧八水與孫才是同時來到崑崙宮幹活的,兩人住同一間房,交情也最好。盧八水戴著一頂黑色氈帽,氈帽下見不著頭髮,顯然是個光頭,正從車上搬下一袋麥子,見著孫才,打了個招呼,孫才幫他搬麥子。
覺聞心中一沉,道:「為著崑崙共議的事?諸葛副掌還沒放棄?」
「孫才,發什麼愣呢?打掃呢!」一個粗魯聲音喊著,那是東門侍衛長趙文岸的聲音。
沈未辰正自心煩意亂,向前踏了一步,斂衽行禮道:「諸葛公子請。」
沈玉傾心中疑惑,這不是多說的嗎?
「謝孤白不行。」沈庸辭接著道,「他是你的結拜兄弟,你的謀士,也是李景風的兄弟。一個謀士為了主子出賣弟兄,這是賣友求榮。」
沈雅言起身,冷笑道:「諸葛副掌何不多留兩天,多說些話?以後要再找名目上青城可就不容易了。」
諸葛然道:「不了,住不慣。幾位侄兒,晚上閑著沒事,陪叔叔一起去杏花樓喝酒?青城的妓院你們沒去過,長長見識也好。」
「點蒼弄出這麼大動靜,威逼利誘,先後讓丐幫、崆峒、華山支持自己當盟主,只是為了過過盟主癮?諸葛掌門正當壯年,想過癮,等不了十年?」謝孤白道,「他要的就是這個動靜。華山與唐門結了仇,中間卡著一個青城過不去,青城若倒向點蒼,唐門就孤立無援,非得跟著倒戈不可。」
然則正僧們未必樂見其成,因袒護弟子了凈而被罷黜至山西白馬寺的覺如特地趕來少林,與方丈大吵一架,拂袖大怒而去。
直到入夜,他正要就寢,忽聽門外有人道:「玉兒。」
原來是逐客令?覺聞心中訝異,眉角輕揚。他和圖書萬沒想到少林派了自己這樣身份的人來訪,竟會被逐出青城,連掌門的面都見不著。
可他又想,這舉止雖然失當,終究出於義憤,也無責怪之意,想助明不詳彌平此事的想法又多了幾分,只是下回明不詳回來,要嚴加訓斥才是。
取得盟主,鞏固西邊六派領導地位,和丐幫夾擊脅迫衡山,利用盟主身份支持嵩山成為第十大家,藉以削弱少林,這是諸葛然打了多年的算盤。最好的情況就是兵不血刃,成為真正的九大家霸主,雖然可能得花上十幾二十年。但少林這次強勢干涉嵩山內政,顯然就是要提醒大家,嵩山還是少林的,還受少林管轄,敲山震虎之意不言而喻。
諸葛然望向青城眾人,顯然這個結果也讓他們意外,只是沈玉傾最後望向門口的那幾眼非常可疑。「又是這小子的算計?」諸葛然想著,「他早料到覺聞會幹涉?」可沈家兄妹驚訝的表情也不似作偽,覺聞的舉措似乎也出乎他們意料之外。
沈庸辭搖頭道:「沒聽過。」說完將書放回桌上,像是找到話題似,又道,「就說與他同來青城的那個朋友文若善吧,明知有危險,謝先生為什麼讓他冒名頂替?」
謝孤白道:「住持這不是明知故問?眼下還是正月,能有什麼急事值得諸葛副掌與華山、嵩山幾位公子連花燈都不賞,星夜趕來?」
「六家?」覺聞問道,「怎麼有六家?」
覺聞接著道:「這孩子在少林學藝,曾在觀音院當過入堂居士,與貧僧偶有往來。他性情質樸,稟性純良,持戒自重,斷不會無故傷人。謝公子,這當中可有什麼誤會?」
不過有條規矩確實要改。
「一個盟主管不了這許多家。」覺聞道,「現在的天下事也不是齊二爺一個人在管。」
「等嚴公子追問起當日參与之人,能少得了華山的追究?華山與點蒼交好,丐幫、崆峒、唐門這幾家也得聲援。」
車隊被帶往城裡的寶興館。寶興館並不大,更不顯眼,得從大道轉進竹口巷,走到底再右拐才能見著招牌,是唯有當地老饕才知道的私房菜館。但招待外賓,尤其是少林這樣的大門派,覺聞這樣的重要人物,這間僅只兩層,不過七八張桌子的飯館仍顯得寒酸。
覺聞倏然一驚。若只青城知曉此節,或許還會給少林幾分薄面,說理講和,扯上華山,這事可就難收拾了。若是捅出來,連華山也要通緝明不詳……他沉思半晌,問道:「他為何要把沈姑娘扯進這樁事里來?又何故傷了沈姑娘?」
沈庸辭道:「你這是認了他專斷獨行?」
全被打亂了,這個結果超乎他想象。哪怕少林聲援青城,他也沒想到少林會以比衡山更強硬的態度介入。
兩人敘禮已畢,各自盤膝坐下。覺聞是謹慎的人,他修行勤奮,但也沒落下對人情世故的洞察,要不也當不了主管與各門派交涉往來的觀音院住持。打從青城提前派人迎接,車隊轉進竹口巷子,停在這個隱密的寶興館前,他便有所覺。等到避開眾人,上了二樓包廂,他更知青城必有所言,只是還摸不清底細。
「你這雙眼睛,幾時看都像睡著了!能不能有點精神?」趙文岸拍了拍孫才的背,想把他叫醒似的。
覺聞忍不住問道:「公子越說貧僧越是糊塗,怎地這事又跟少林有關?」
「那個刺殺了嵩山副掌門的李景風?」覺聞再次皺起眉頭。打從進來這間寶興館,他已不知皺了幾次眉頭。
可隨著方丈逐漸開放寺中規矩,給俗僧開了許多方便法門,覺見方丈的聲望日益攀高,這七八年間日益惡化的正俗矛盾竟是稍有緩解。
「我這眯眯眼就是睜不開。」孫才唯唯諾諾。
趙文岸笑罵道:「都來幾個月了,用不著夾著尾巴做人!你挺勤奮的,用得著你!」又道,「行了,這邊活幹完了,去廚房幫忙吧。最近的事可多著呢,辛苦點,有賞錢的。」
「怎麼了?」沈玉傾不解問道。
可若論及居心……難道景風對他而言,真是連一點險都不值得冒的朋友?
覺聞倒吸了一口氣。他本以為點蒼只想爭這任盟主,沒想他竟有這麼大的野心。可轉念一想,十年後再選盟主,點蒼今日能靠著拉幫結派上位,屆時難道就不能連任?青城與唐門支持點蒼,西邊不就連成一片了?加上丐幫,便只剩少林武當衡山三個門派。武當在玄虛死前不抱指望……阿彌陀佛,覺聞暗自念了一句佛號,懺悔自己造業。那就只剩少林衡山能抗衡點蒼,真要這樣,丟了崑崙共議的盟主之位相較而言還是小事了。
覺聞訝異道:「竟有此事?」
「不算常見,但也不少。」謝孤白道,「我們再想辦法幫景風就是。」
「這事非是謝某可以做主,頂多代為轉達。」謝孤白回答道,「明不詳的事可大可小。看在和圖書少林面上,可以小事化無,看在點蒼面上,又可能小事化大,背上六家通緝都不無可能。」
世事當真難料,崆峒的孩子繞了一大圈又回到崆峒,接著又離開了崆峒。
「這是春秋五霸的功業。」謝孤白下了定論,「下一個霸主崛起前,點蒼就一直是盟主。盟主有九大家的裁決權,忻州、汾州、平陽西邊那塊紛擾多年的『孤墳地』,終究尋得了主。」
這幾年嵩高盟漸漸被招安,這可不是覺空首座所樂見的。覺聞身為俗僧領導人之一,覺空暗中資助嵩高盟以疲嵩山的說法他早有耳聞,雖然覺空從沒對他承認過。
謝孤白道:「明不詳可是少林弟子?」
立春已過,花枝漸綠,驚蟄而至春分,轉眼已是三月。即便沈玉傾怎樣派遣人手,怎樣打聽,再無李景風消息。他又派人想方設法找夜榜的線,要查李景風生死,始終不得其法。
覺聞端起那杯雪芽,一口飲下。茶水冷冰冰的,早無餘溫。
原來上個月青城發了通緝令,懸賞擒抓明不詳,消息傳入少林,四院八堂向來器重明不詳,尤以方丈覺見為最,特地開了四院共議討論明不詳的事。又聽說他傷了青城二小姐,幾位高僧難以置信,這才派覺聞前來,說是問明原委,實則臨行前覺見方丈特地吩咐,若事情不是太嚴重,權且代他賠罪,把這事給化消了。
至於華山,除了面子上過不去,倒是沒什麼損失。
……
沈玉傾一時愕然,竟不知該怎麼回答。沈庸辭自覺話說得重了,站起來踱了幾步,父子二人相對無言,房間中靜默下來。
諸葛然敲敲諸葛長瞻椅子扶手,道:「走了。」
除此之外,還有件事也是自己回到崆峒后得處理的——李慕海竟然有孩子留在關內,叫李景風。
再這樣下去,崆峒會日漸衰弱,齊子慷想著:「九大家不能獨瘦崆峒,鐵劍銀衛不能沒出路。」
提起此事,覺聞便皺起眉頭。他雖是俗僧,但修行勤奮更甚於許多正僧,少林蓋妓院這事他打心底里不贊同。可沒想不僅覺空首座沒反對,連向來最厭惡俗僧的那把窩裡刀——觀音院的覺觀首座也不反對,身份、派系、職務上的上司都贊同,他也就沒反對的理由了。
「喔?諸葛副掌與華山、嵩山兩家公子都來了?」覺聞問道,「怎會尷尬?」
謝孤白道:「就因這事,掌門只怕不便招待住持。」
「那是以往。」謝孤白道,「崑崙共議后,這就全都是一家的事了。」
——點蒼的事。
「天叔,你說那狗賊幾時會來?」孫才低聲問著,微闔的眼皮底下,一雙紅眼分外熾目。
沈玉傾道:「可父親也說過,有時不得已,也須大局為重。再說,青城明著通緝,暗中協助,也不是不行。」
「方丈這幾個舉措想來極受推崇了。」謝孤白問道,「覺空首座想來極是歡喜吧?」
「他打從一開始就不打算隱瞞這件事,就是要讓你兄弟擔上罪名,跟青城劃清界線。」沈庸辭道,「他可以不提李景風,但他提了,絲毫無周全維護之意,他……心裏沒這個兄弟。」
諸葛然離開前對沈玉傾說:「每次見著你們兄妹,都讓我想生個孩子。」他接著道,「不過想起冷麵夫人的幾個兒女,就知道這事全憑運氣。」
說起來這十年真沒幾件大事,去年也就唐門跟華山那筆糊塗帳值得一提。這崑崙宮除了九大家派來的使者代表,就住著自己領來的鐵劍銀衛跟九大家駐軍,要不是妻子帶了兒女常來探望,真是無聊得緊。不過一入冬他們就全跑了,真是……
沈玉傾忙道:「確實是孩兒讓他去接覺聞住持的。」
「為了什麼只有他自己知道。」沈庸辭打斷他,接著道,「他沒把李景風當兄弟,就可能不把你當兄弟。他日換了主子,難保不會為了別人的大局犧牲你。」
諸葛然叔侄與嚴家兄弟離開青城時,只有沈玉傾禮貌送客。蘇家兄妹本也要走,蘇銀錚死活要賴在青城過夜,蘇亦霖一來不想跟著諸葛然和嚴家兄弟去妓院應酬,二來蘇銀錚糾纏得煩,三來蘇銀錚口無遮攔,要是開罪了諸葛然又是麻煩,只得厚著臉皮留在青城。覺聞則早被延請至謙堂議事。
既然對方不說,那就是要讓自己起話頭。覺聞性格穩重,執掌正念堂十數載,這些外交上的進退早已嫻熟。他來青城自有任務,除公事外,並不想牽扯進其他門派的事務,與其落入對方話頭,不若等對方自己提起才好應變,總之不管什麼事,能避則避,於是道:「謝公子若無他事,我們是否該啟程拜會沈掌門?」
之後三人相顧無言,沈未辰要陪顧青裳,先行離去,謝孤白也告辭。沈玉傾悶了一下午,仍是不快。
「在下謝孤白。」書生打扮的青年道,「天光初亮,其色孤白的謝孤白。」
沈玉傾倏然一驚,和*圖*書忙道:「大哥不是這個意思!他是為了青城……」
這話說得含蓄,卻是出自執掌過正業堂,向來以鐵面無私著稱的覺見方丈之口,儼然是要他想辦法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諸葛副掌、嚴家兄弟,連著嵩山蘇家公子恰巧也在今日拜訪青城。」謝孤白道,「若住持在,只怕場面尷尬。」
沈庸辭離開后,沈玉傾總攝青城政事,由沈雅言從旁協助。自從沈未辰出走再回,這對伯侄之間關係突然好了起來。沈雅言像是要償還多年來對這個侄子的冷落似的,對沈玉傾盡心輔佐,連看著沈雅言長大的刑堂老臣傅狼煙都覺訝異。
蘇銀錚聽說了青城的處理方式,噘了嘴,甚是不快。但她還是留在青城看了花燈,不只她留下來,她還留了嚴家兄弟與諸葛然叔侄下來。嚴昭疇與嚴烜城與她久未見面,也是想念,當中還有一層為了大哥的意思在,諸葛然叔侄覺得她可愛,於是一行人多耽擱了三天,過了元宵才回嵩山。
「始作俑者逍遙法外,無辜者遭受牽連。」沈玉傾道,「顛倒黑白,這不是道理。」
顧青裳在青城養了幾天傷才回衡山。沈玉傾修書一封,派了堂兄沈修齊送至衡山,向李玄燹退婚謝罪。他本擬讓謝孤白同行,但崑崙共議在即,沈庸辭即將遠行,需要謝孤白留在青城協助處理政務。
這也是他不主動前往少林求援的原因。用明不詳的通緝當要挾,就算是覺見也未必肯買賬,更遑論覺空。青城主動求援與少林主動合作意義上又有不同,少林為了明不詳主動來訪,當然更好。
沈玉傾道:「爹要我懂得用人,也要懂得提防人。」
覺聞的車隊剛進重慶就被青城使者攔下了,為首的是一名面容清俊的青年書生,禮貌備至。
沈庸辭道:「今晚我來,就是想與你談談謝先生的事。」
「少林要青城收回明不詳的通緝。」謝孤白道,「崆峒劫持嚴三公子的事必須有人替罪,青城也不能與三弟有絲毫干係。」
至於「汾陽夜襲」,那定然是一場有計劃的進攻。少林推說是弟子自行聚集,尋凶不易,連一個僧人都交不出來,但這場夜襲同時攻擊多處,周延縝密,華山駐守的弟子幾乎全軍覆沒,怎可能是自發所為?一般以為,這是覺空幕後策劃的。
「怎麼,爹不能來看你?」沈庸辭笑道,「只是閑聊幾句,礙著你睡覺了?」
他突然提起上回點蒼使者被刺之事,眾人不禁一愣。沈玉傾心想,難道諸葛然不死心,還想借題發揮?
「景風不會怪我們。」沈未辰說道,又問,「謝先生,這種事在九大家很常見嗎?」
唐絕艷隔天就離開了青城,朱門殤沒去見她,她也沒去見朱門殤。
但比起蘇亦霖的損失,諸葛然知道自己損失得更多。
「這是一家的事,怎麼扯到六家去?」覺聞道,「華山發了彭小丐仇名狀,也不見其他家跟進。」
這幾乎是點蒼此行最後的反撲機會。諸葛長瞻自然知道沈未辰敢誇下海口,定然有自信,也親眼見著她救顧青裳時擲出峨眉刺的能耐,知道這姑娘絕不簡單。
覺聞道:「是,貧僧此來正是為他。」
「並無誤會,這是同一樁事。」謝孤白道,「青城二姑娘在崆峒劫持嚴三公子的事,方丈可曾聽說?」
孫才像是被驚醒了一般,忙把最後殘餘的一點積雪掃到路旁。山下春天快過完了,崑崙宮的雪才剛消融。孫才眯著一雙眼望著道路另一頭,想著:「轉眼就要四月了。」
沈玉傾聽父親話說得重了,忙道:「我也是他兄弟,小小也是他朋友,他是為了我跟小小才……」
「沈掌門知道貧僧拜訪青城所為何事?」覺聞問道,「怎地連見一面都不肯?」
沈庸辭一眼瞥見桌上放著一本書,拿起問道:「這書哪來的?」
覺聞卻不喝茶,只道:「公子還未回答貧僧問題。」
「他怎麼知道副掌門會拿你們結拜兄弟說事?」沈庸辭道,「你們結拜的事甚是隱密,你兄弟殺了嵩山副掌,又殺了巨靈門杜俊,也沒人找上青城。這事知道的人不多,他卻像是早預料到副掌會知道似的。」
「嚴三公子前往崆峒求親,被彭小丐攔截,正是明不詳通風報信,請二小姐義助彭小丐。華山聯絡了點蒼,正要拿此事要挾青城。」謝孤白道,「當時明不詳就在彭小丐率領的那群馬匪當中,這事不難查證,問二小姐或嚴三公子都能知道。」
諸葛長瞻猶豫半晌,終於站起身,對沈未辰抱拳行禮,道:「沈姑娘說只願意嫁給打得贏姑娘的人。在下對姑娘一見傾心,斗膽討教。」說著向前站了一步。
當然,蘇銀錚也不忘記糾纏沈玉傾。
十年了,再過三個月,總算能卸下盟主之職。他轉了轉手上九龍戒璽,這是代表九大家盟主的信物,崑崙共議的盟約書都要烙上戒印才算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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