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天光初亮
第九章 朝雲出岫(下)
「他們幫過我們!」謝雲襟大聲道,「就不能對他們仁慈點嗎?」
許多年後,他遇見一個人,他有時會希望那人像個金夫子兒子那樣的兒子,或者有個像自己父親一樣的父親。
「你有孩子,你不想他嗎?」謝雲襟問。
金夫子點點頭:「殺完仇人後,我想再去見兒子一面,歸去來勸我不要,但我還想在臨走前聽他叫我一聲爹。我潛入齊天門,見著他,他呼喊刺客,派人追殺我,沒再跟我說過一句話。」
「少爺,您怎麼這麼說!」金夫子漲紅著臉,「這就是眼觀大局!爭權奪利本來就要六親不認,古代帝王家這種事常有,他拎得很清!」
莉卡的半顆頭顱落在地上,在牆上抹出一片紅白,還有滿地鮮血。以前他很少見到紅色,現在卻看見太多,忙扭過頭去,想起方才還能說笑的小女孩眨眼間就橫死,又怕又是難過。
金夫子皺眉:「太麻煩了,也顯眼,最好是扔到荒山裡讓野獸啃食。」
「誰知道就在那時……那時……少爺哭了。」金夫子說道。
謝雲襟不想與金夫子爭辯,問道:「後來呢,你報仇了?」
謝雲襟太過驚慌,金夫子殺了兩個無辜的人,又對他說父親不會來找他,他竟一時不知該先問哪個問題才好。
「他們問題太多,早晚會發現我們不是薩族人,讓他們活著,我們就有危險。」
「我根本不知道這件事!」謝雲襟大聲道,「我什麼都不知道!」
「我努力習武,幹些收金買命的勾當,刺殺好些個商賈要人攢錢報仇,老爺見我能文善武,辦事利落,提拔我做他護衛。別瞧說得輕易,我進夜榜十二年才終於見到老爺一面,等我湊足了報仇的錢,恍恍惚惚已過了二十年,才跟老爺說了這事。」
他親人無故死絕,不知仇家是誰,怨恨師父冤枉自己一家,師徒義絕。他也想過上告點蒼洗刷冤屈,幾次上告都說罪證確鑿難以翻案,金夫子滿腔怨怒無處發泄,便想行刺師父報仇,然而齊天門是桂地第二大門派,勢力龐大,師父武功高強,隨從更多,非他一人之力能成。
但他更希望他不是那樣的兒子,也沒有自己那樣的父親。
謝雲襟心底一跳。
他領著謝雲襟回到小屋,坐在屋門前講述起往事。
「少爺猜得著結果嗎?」金夫子苦笑。
謝雲襟聽著,隱約猜到真相,但還是聽金夫子說下去。
父親為什麼恨自己?他努力在記憶中搜索,卻毫無印象。他https://m.hetubook.com.com最初的記憶停留在鬼谷殿里,最多就是那個隱約存在的大哥。
那又是另一個故事。
謝雲襟搖頭:「這隻是你幫他找的借口,他沒想到這層,又或者忌憚你的幫手,只想利用你儘早殺他養父,他是無情無義的人。」
金夫子搖搖頭:「少爺別多想,先養傷,您這傷勢得養許久呢。」
「少爺,您得吃東西才恢復得快。」金夫子加重語氣,「這時候不能任性。」
「我讓表妹好好照顧兒子,待他日大仇得雪,再來攜他們母子共享天倫,之後便離開宜州,找著機會加入夜榜。」
「我們什麼時候下山?」他問金夫子。金夫子搖頭說不急,等他養好傷再說。
「三老爺知道有個機會,那就是夫人生孩子時。老爺很愛夫人,夫人回夜榜生孩子,老爺一定會陪著,控制住夫人就能讓老爺唯命是從,他早在夫人有身時就定下計謀,等著機會。」
金夫子拉過椅子坐在床邊。
「三老爺墜下了,他想把老爺的權力財富握在自己手裡,只是機會不好找。老爺行蹤飄忽,隨從多,武功也很好。」金夫子說著,雙手交握在胸前,指頭摳得死緊,對孩子說這些話著實讓他心疼。
「我們可以走!」謝雲襟喊著,「他們不會武功,攔不住你,走遠了也追不上!這裏這麼偏僻,他們未必會通知別人,就算通知了也不一定能找到我們!」
稞餅味淡,並不難吃。謝雲襟問金夫子:「昨晚你沒把話說清楚。」
「那是少爺剛出生不久時的事……」金夫子道,「老爺是天下最有財富權勢的人之一,當然……也會有人覬覦他的財富權勢。三老爺,也就是您的三叔公,老爺的親兄弟,他一直是老爺的左右手。老奴跟少爺說過,權勢財富就像深淵,會讓每個人墜下。」
謝雲襟傷得真的很重,養了許久許久,久得謝雲襟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永遠不會好……
希瑞德父女的生活似乎非常簡單,一直沒人來拜訪,他與金夫子就此住下。金夫子耕種,餵鵝喂牛,照顧羊圈裡的幾頭羊,服侍得比以前更妥貼。養病的日子比在鬼谷殿時更無聊,連書都沒得看,金夫子偶爾會背著謝雲襟出門,看看花草樹木,看看他最愛的太陽月亮。他沒有厭倦過看太陽,只是太刺眼,難以直視。他讓金夫子帶他去後院看希瑞德跟莉卡的墳墓,只有兩個土堆。
「少爺,您懂了和-圖-書嗎?這就是父子天性。老爺畢竟是您父親,總有一天他會想通,會像老奴疼愛孩子一樣疼愛您。」
「我畢竟是爹的孩子……」謝雲襟道,「我不見了,他一定會擔心吧?他會來找我吧?他……他以前每年都會來看我的……」
「他知道我是他親生父親,原來表妹早就偷偷跟他說過真相,要他別認賊作父。」金夫子道,「他說,我要報仇儘管去,他不攔著。」
天已經黑了,金夫子顫巍巍起身,說完這個故事竟讓他好似老了十年。他回到屋裡,點起光線微弱的油燈,小屋不比鬼谷殿,油燈得省著些用。
「老爺傷心欲絕,少爺……如果您見到老爺那時候傷心的模樣,您也會原諒老爺。那之後我就沒再見過老爺笑了。」
他不怕黑,他已習慣與黑暗為伍,可今夜……閉上眼睛后,房間里的血腥味更濃。
有人栽贓密告,誣陷他一家走私販鹽,齊天門受審此案,主審的就是他掌門師父。他家人一個勁叫冤,掌門師父卻置若罔聞,將他一家十四口全數下獄,金夫子身陷囹圄,父母親戚大半死於獄中,其餘兄弟熬刑不過,只能屈打成招。他本以為必死,唯恐拖累妻子,只得寫書休妻,不想結案時卻把罪行都問在他兄弟身上,他成了從犯。掌門師父說,看在他是自己親傳弟子面上減刑三等,逐出宜州地界,金夫子臨走前還想再見表妹一面,可親戚說表妹已經改嫁,說他背著案子,別來走訪徒惹晦氣。
「這不叫殺伐果決!」謝雲襟怒道,「這叫狼心狗肺!」
「但老爺不是沒有準備,老爺是很聰明的人,怒王後裔很清楚權力鬥爭,老爺與夫人的居所有間密室,三老爺的人馬從門外殺入,夫人拖著虛弱的身子抱起你們,在侍衛保護下躲進密室,本來是萬無一失的。」
七月時,摔斷的腿骨雖然還隱隱作痛,但謝雲襟已能夠下床走動。他站在山坡上望著山下,又提起同樣的問題。
「他要我快些動手,把他現在這個正當盛年的爹殺了,他就能繼承他爹的門派,讓我有多遠走多遠,之後他會對我發通緝,發仇名狀,追殺我替他爹報仇。」
「鬼谷殿其實已經荒廢很久了,打從太爺那一代起,鬼谷殿就沒再用過,掌握夜榜的怒王一脈已經有能力保護自己,但老爺不想再見您,所以才把您送來。您說想學武,老爺就知道瞞不過,所以他再也不來,我……老奴寫過很多封信請和_圖_書老爺來見您,跟您當面說清楚,老爺只吩咐……他不會再來,等大少爺生子后再放您走。」
「老爺說要是早說,一早就處置了,也不用多耽擱這三四年,派了『歸去來』與『聞聲不見人』兩位高手領隊前去。這兩人在當年都是響噹噹的人物,沒個二三百兩等閑請不到他們出手,少爺您瞧,這就是老爺的權勢,他隨口幾句話就能派出兩個頂尖高手幫我。」
「他們是好人!」謝雲襟難過道,「給我們吃的,還有藥草湯!」
謝雲襟蒼白的臉上染上紅暈,焦急大喊:「你胡說!你騙人!」
「我經常想起……」金夫子臉上神情飄忽不定,像沉思,又像難過,「但想也沒用。」
權勢財富就像深淵,會讓每個人墜下。
「做爹的肯定會疼愛孩子,有忤逆的孩子,哪有無情的爹?」金夫子道,「老爺說不定會來找您,只是他還需要一些時日想通。」
謝雲襟似懂了,又不懂,或許這不是懂不懂的問題,而是信不信。
「昨天那對父女也什麼都不知道,厄運來臨時,沒有誰會知道。」金夫子道,「少爺,這都是命。」
「我想請夜榜幫我報仇,但請到足夠的幫手刺殺齊天門掌門要很多錢。」金夫子說著,「我學著經商,可惜時運不濟,白花了三年功夫,寸金無收。當時窮途潦倒,一咬牙,想著我行刺師父困難,不如去行刺師父的獨生子,拼著一死讓師父絕後,也讓他知曉親人死去的痛苦。」
「你為什麼要殺他們?爹為什麼恨我?」他索性兩個都問了。
「憤怒的老爺抓住了三老爺,老爺問倖存的侍衛為什麼密道會被發現,侍衛指了指還在襁褓中的少爺……說……是您哭了。夫人抓著老爺的手要老爺別生氣,你們只是孩子……然後夫人就走了。」
「他不知道自己身世,定然不相信你的說辭。」謝雲襟道。
「但我一點也不怨他。」金夫子低聲說著,「離開宜州后,我最後一點念想也沒了。夫人過世,老爺想找個信得過的人照顧您,我了無牽挂,又想報答老爺恩情,就來陪著您。」
金夫子低著頭:「少爺,有時好人也要被犧牲,他們只是運氣不好。您得殺伐果決,心軟成不了大事。」他頓了會,道,「您還沒吃東西,快吃吧。」
謝雲襟垂著頭,他這才明白父親之所以從不在自己面前提娘的事,是因為自己是個被捨棄的孩子,他並不是被保護在鬼谷殿,而是被囚禁在那。憤怒與
和-圖-書不滿從心底升起,他不由得全身發顫。「我也有孩子。」金夫子說道,「我懂當爹的心情。」
「你怎麼知道?」謝雲襟問,「爹對我還不夠狠嗎?」
「但他不會認我,也不會跟我走。齊天門兩代都是單傳,他有個大門派繼承,有財富地位名利。他說我一天都沒照顧過他,沒為他出過一文錢,沒餵過他一口飯,他為什麼要丟下門派掌門的身份,認一個在夜榜當刺客的爹?」
「我回到宜州,才知道師父跟表妹先後病逝。有了這兩個高手幫忙,又是敵明我暗,報仇不難,我思子心切,先與兒子碰面混熟,尋著個機會把身世告訴他。」
渾渾噩噩醒來后,金夫子端來一碗羊肉湯與稞餅:「這地方沒什麼好東西,少爺將就些。」
「是我表妹,也是我妻子,她嫁給了師父的兒子。」金夫子說著,「我怒火中燒,心想為什麼嫁給他?天下人這麼多,為什麼非得嫁給我仇人的兒子?一時怒上心頭,便想殺了表妹泄憤,於是尾隨在她身後。」
謝雲襟一愣,他一直以為金夫子沒有家人,因為他從沒提起。他怎能扔下家人,在那陰暗濕冷的山洞中陪他十幾年?
「我知道表妹說得對。一想到自己有個兒子,想死的心就煙消雲散,我還沒跟兒子相認,還得陪著他長大,看他娶妻生子,就這麼死了,我不甘心。」
謝雲襟覺得金夫子說辭反反覆復,狐疑問道:「你不是說爹不會來找我?」
「我暗中潛回宜州,化妝成乞丐守在齊天門外,準備趁師父兒子出門時行刺,沒想卻見著個意料之外的人。」
金夫子本名金隱言,桂地宜州人,父親經商,家有餘產,讓他拜入當地門派齊天門學藝。他文武雙全,新娶的妻子不僅美貌,還是他青梅竹馬的遠親表妹,正當他躊躇滿志,以為能幹下一番事業,卻不想飛來橫禍。
「但我們需要食物、衣服和居住的地方,少爺才好養傷。」金夫子道,「這裏很隱密,很安全,食物跟房子都為我們準備好了。」
「原來一開始害我的人就是師父。我成親那日,他兒子見著我表妹,神魂顛倒,於是暗中陷害我,表妹為了救我,嫁給師父之子,我才得以輕判。」
「表妹又說了個秘密,原來她當初改嫁時已有身孕,這胎又生得晚,師父兒子沒有起疑。」金夫子道,「當下我就想帶著妻兒逃走,可表妹說齊天門家大業大,定然逃不掉。」
「他又說,他繼承仇人家業已經算為父母和-圖-書報仇,剩下的他都不管,歸去來聽了他這忤逆說辭,氣得想一掌劈死他,還是我苦苦勸下。那畢竟是我孩子,我的血脈,他說的也對,我一天父親都沒當過,怎好二十年後腆著臉跟他相認?再說他要真狠得下心,大可先假意奉承,等我替他殺了養父再殺我滅口,那就真無人知曉了,可見他心底還是有我這個爹的。您說是吧?少爺。」
「幫他們挖個墓。」謝雲襟吩咐,「別讓他們曝屍荒野。」
金夫子一去許久,天色漸暗,謝雲襟仰望屋頂,直至小屋被黑暗籠罩。他很少經歷這樣的黑,鬼谷殿不見天日,但時刻有火把照明,每月初三十八,金夫子都得搬上一兩百斤燈油,摔落谷底時還有積雪映照月光,「榮辱知足」與「萬人之敵」兩座洞窟雖然黑,但他每次進入都會帶著火把。
金夫子沒再反駁,將兩具屍體拖出門,提了桶水進屋,揪著莉卡半邊腦袋上的頭髮也丟到外頭去,這才回屋擦拭血跡腦漿,順手把謝雲襟吃空的盤子收走——不知道是不是用同一個水桶里的水洗。
「沒想倒是她先認出我來。她把我引到暗巷,哭著問我怎麼回來了,我本要動手,見著她又不忍心,問她為何如此狠心,難道天下無人可嫁,非要嫁給仇人之子?」
「老爺處死三老爺不在話下,那時起,老爺就恨少爺。如果不是連生兩子,夫人不會這麼虛弱,如果不是少爺哭出聲音,夫人不會被發現,如果……老爺說,古人說的沒錯,雙生子不吉利,少爺您剋死娘親,以後又會兄弟爭位……」
「夫人生你們花了大力氣,老爺見是雙生子,覺得不祥,但夫人很喜歡你們,要老爺別多想,老爺就從她了。老爺心疼夫人虛弱,親自出門為她找補藥,三老爺趁機發難。」
「哭聲雖然細微,還是被叛徒聽到,找到密室破牆而入,夫人一手抱著一個孩子,沒法阻止少爺啼哭,只能放下孩子領著侍衛提劍拼搏。夫人武功很好,可她太虛弱,三老爺雖然不想殺夫人,想抓著夫人威脅老爺,但夫人為了你們兄弟死戰,等老爺帶著隨從趕回時……夫人……已經重傷了。」
「少爺暫且住在這,老奴照顧您。」金夫子回答,「等一陣子,說不定……老爺會回心轉意,派人來找您。」
謝雲襟只覺金夫子有些可怖,竟有些膽怯,抓著盤中羊肉片就吃。金夫子見他吃東西,滿臉歡喜:「這裏臟,老奴馬上收拾乾淨。」說著將希瑞德與莉卡的屍體拖到門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