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謝雲襟覺得背後定還有個大陰謀。

「這麼好的天氣應該打獵才對！」盧斯又抱怨一聲，把目光轉向周圍奴隸，揚手喚來守衛，「有弓箭嗎？」

盧斯接過捲軸，罵道：「羊糞堆里能有什麼好貨？」說著打開捲軸。謝雲襟好奇去看，不由得滿臉通紅。

這人是誰？為何這裡有堆空心的青稞桿堆？分明是故意作手。這人躲藏在這又是為什麼，他在謀划什麼？

金夫子從懷中取出一捆羊皮卷遞給盧斯：「這是我在羊糞堆的雜物店裡找著的，巴都里有，可不興擺賣。」

奴隸不是人，只是物品，他們的運氣在於是否遇到善待物品的主人。

謝雲襟不想出聲。

有人在稞桿堆上敲了三下，低聲道：「弟兄們提早發難了。」那人似乎吃了一驚，低聲道：「躲好別出來，被發現你得死。」隨即走了出去，問道，「怎麼回事，不是說好等古爾薩司走遠了才動手？這才第二天。」

守衛送上弓箭，盧斯接過，謝雲襟忙起身，正要去攔，金夫子一把將他摁下：「慌什麼，看卡勒表演。」

「挑個難的，讓你看我本事。」

「我不認你！你是個壞人，我不會跟你走！殺了我也不跟你走！」

「不舒服就在這歇會，看我表演。」盧斯道。

四名侍衛一時未察，金夫子抽刀劈下，血花飛灑，一顆人頭憑空飛起。謝雲襟高聲大喊：「快逃啊！」

「叫我少爺！」謝雲襟大聲嘶吼，「我是你主子！」

忽地，一股巨力將他拖入附近一個青稞桿堆。青稞桿堆高得像座小山，用草繩縛著，看似結實，卻是中空的，足以讓兩人容身。那人用稞桿將入口埋住，謝雲襟不知此人是誰，不敢探頭去看，只覺得攬著自己的手結實有力。

「沒聽說。」謝雲襟道，「以前有人想這樣干，古爾薩司不允許。」

「昨晚我跟卡勒說你回來了，卡勒說帶我們去狩獵。」

盧斯卡勒熱血「下頭」，血脈賁張，忽地轉過頭去。那對姐弟的母親還在屋外，瞧著面容姣好，才三十齣頭，雖然衣服粗陋，還有幾分姿色。盧斯卡勒站起身來，呼喊隨身侍衛：「跟我來！」

盧斯搭起弓箭，環顧四周，箭左右搖擺，卻無一個奴隸敢起身。他們早有經驗，這時候忙亂逃亡一定會成為目標，就算閃過卡勒的箭，盛怒的盧斯也會叫人將獵物綁起射殺，他們假裝忙碌著手上的事，混無知覺。

謝雲襟吃了一驚，見那守衛去取弓箭，忙道：「爹，我想回去了。」

謝雲襟不太會騎馬，抓著韁繩忍ｍ•hｅtubooｋ•com.ｃoｍ著顛簸，金夫子隨侍在旁，小心翼翼護著，連同盧斯卡勒跟他的六名侍衛，一共九人往巴都外走去。

三名侍衛忙拔刀應戰，謝雲襟人在馬上，想拽金夫子手臂，又見刀光劍影，萬分危險，只怕自己受傷，趁金夫子無暇他顧，縱身一躍從馬上摔落，在地上滾了兩圈。

這一幕被謝雲襟記了許久，才三個月，金夫子彷佛失去生氣般，直到見了他，那雙濁眼才頓時有了神采，臉上的皺紋牽動起來。

「我知道你要當火苗子，我讓高樂奇去打聽過，波圖小祭說你想當火苗子。」金夫子眼眶一紅，「你不要爹了！你不要爹了！」

「你不是我爹！」謝雲襟同樣高聲大喊，「你只是我僕人！我爹是夜榜之主，是天下最有權勢的人，不是個糟老頭子！」

「抓著了，現在怎麼辦？」對方道。

一行人沿大路走著，不久又轉往小道，走過胡根親王的奴田，來到奴房。這裡有將近八十余間小屋，屋外的婦女孩童都在幹活，見盧斯卡勒進村，一個個吃驚恐懼，不住發抖，低著頭眼神都不敢飄過來。守奴衛隊忙迎上前來恭敬請安。

「趕什麼？」盧斯罵了一聲。

聽意思，這次的奴隸造反不僅早有圖謀，且有嚴密的計劃，其中一環就是得活捉盧斯卡勒？可奴隸能逃去哪？他們身上帶著烙印，逃到哪個村莊都不會被收留，就算自己建個部落，沒有小祭也不被保護。

時值閏八月，寒露已過，謝雲襟套了件薄皮衣。遠處藍天雲飄渺，青山雪白頭，又見沿途楓似火，腳下枯葉黃，馬蹄踩在半枯半青的野草上發出沙沙聲響，撲鼻而來的淡淡樹香草香與城中的煙火味截然不同。

男孩身旁的小女孩搶上前要替弟弟擋箭，謝雲襟剛要起身，「唰」的一聲，箭已離弦而去，竟射歪三尺有餘。

謝雲襟抓著金夫子衣袖：「爹，快救她！」金夫子望著盧斯卡勒進屋，又見看顧奴隸的守衛都進了衛所，周圍再無守衛，反手一把抓住謝雲襟手臂。

謝雲襟不太想回去，他擔心金夫子又會使什麼絆子，現在一切順利，再過幾年他會成為火苗子進入關內。但孟德主祭是個嚴厲的人，他若覺得孝順重要，最好不要違逆他的好意。其實謝雲襟也掛心金夫子，畢竟那是自己唯一的親人。

謝雲襟十分厭惡盧斯卡勒，但見金夫子滿臉殷殷，想起自己一去數月，不忍拂逆其意，又想胡根親王派人監視金夫子，自己是貴族在和_圖_書祭司院的眼線，應該不會有事，於是點頭允諾。

忽聽男孩母親急喊：「娜蒂亞，帶弟弟進屋，別讓他摔著了！」

「我說我要回關內找我爹，我不要你當我爹！」謝雲襟鼓起勇氣，不是縱身躍下崖底的勇氣，而是傷害親朋摯愛的勇氣，不是捨生忘死，而是忍受割肉剔骨的痛。

「為什麼不允許？枯嗒！」盧斯罵了一聲，「那裡又臭又臟又窮，讓奈布巴都蒙羞！應該將帳篷燒了，把那些雜種抓起來分給大家當奴隸！」

這是盧斯家的奴隸，跟之前那少女一樣，今天救了，明天還是要死。自己雖受古爾薩司青睞，但只是個學祭，而盧斯是親王的卡勒，就算盧斯現在不報復自己，將來呢？自己有沒有能力應付，會不會影響當火苗子的計劃？如果自己真當了火苗子，金夫子不就得遭殃？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其實並沒有很久，遠遠聽到金夫子的聲音傳來：「雲兒！雲兒！」謝雲襟回頭望去，只見遠方一點黑影，無疑是金夫子棄了馬匹施展輕功追來，餘下三名侍衛想來凶多吉少。

「你……你說什麼……」金夫子顫聲道。

馬匹驟停，金夫子一雙眼睛瞪得有如銅鈴，謝雲襟能清楚看見其中的血絲。

他走向那少婦，守奴隊守衛忙上前攔著：「卡勒，親王囑咐過……」

「這麼好的天氣，應該去狩獵。」扭過頭，盧斯卡勒抱怨，「這些玩意有什麼好看的？」

「雲兒……」金夫子神情失落，低喃著。

他還在天人交戰，大張著嘴不知該不該說些什麼，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嘻笑著從屋裡走出，渾不知屋外危險，盧斯見狀大喜，將箭對準小男孩。

那人又問：「盧斯卡勒呢？有抓到活的嗎？」

「薩司得七八天後才能回來。」孟德主祭道，「我用不著你做什麼，你已經三個月沒有回家了吧，休息兩天，回去看看父親。」

接近中午時，金夫子領著謝雲襟站在門口，盧斯卡勒駕著馬趾高氣昂走來，從馬上斜睨謝雲襟：「金侍衛長，上馬吧。」

「你是我兒子，是我打小養大的！你就是我兒子，誰也不能搶走你，老爺也不行！」金夫子咆哮著，緊緊抓著謝雲襟手腕，抓得生疼。

「枯嗒！」盧斯罵了一聲，將弓箭扔在地上，「你們有沒有照料好弓箭，怎麼差這麼多？」

他跳過更危險的，跳馬也不算啥了。

謝雲襟急得大口一張咬住金夫子虎口，金夫子吃痛放手，卻是加催馬匹。

「我們快逃！」他低聲喊道，說完左手拿住謝雲和_圖_書襟腰眼，右手搭他肩頭，使個旱地拔蔥，將謝雲襟扔上馬背，自己縱身坐在背後。謝雲襟還未發聲便被一隻大手捂住嘴，金夫子一夾馬腹，對左右道：「我去找親王！」馳馬而去。

「我爹是夜榜之主，是關內最有權勢的人！」

他回到家時是黃昏，推開門，金夫子坐在廳中椅子上，斜陽餘暉從門外投入，大半被謝雲襟身影遮擋，餘下的照在金夫子臉上身上，零零碎碎的，那張老臉完全沒有生氣。

「雲兒，我不強迫你啦！快回來，我們回巴都，你相信我！」

古爾薩司與卡亞薩司約定在聖山下會面。古爾薩司不在時，由孟德主祭執事，謝雲襟照往例來到聖司殿。

「趁著還沒天黑，我幫你做些吃的，做雲兒喜歡的！」金夫子將謝雲襟安排坐定，取了外衣，也不等謝雲襟回應便出門，之後整治了一桌好菜，又替謝雲襟備好熱水沐浴，讓他能舒舒服服就寢，這貼心舉動又讓謝雲襟慚愧起來。

幾名守衛不敢違逆這閻王，只好乖乖退入衛所，緊閉大門。少婦見煞星走近，臉色蒼白，連忙躲進屋裡。村裡留下的都是婦女孩童，即便有男丁，誰人敢攔？盧斯連同隨身護衛跟著進屋。

金夫子轉過頭去，那四人見他們父子爭執，也自訝異。金夫子思忖眼下自己與雲兒共乘一騎，勢必跑不過他們，只得勒馬等待。

那人站在月光下，一把彎刀插在左側，彎刀旁是條空蕩蕩、袖管束起的手臂。

這些景象自不如祭司院或貴族莊園中精巧奇雅，卻瑰麗壯闊，謝雲襟這才想起，打從考進祭司院，他就埋首經書，已一年多沒出過城，城中的風景又怎及郊外秀麗？不覺令他戒心稍降。

「我不舒服。」謝雲襟道，「我們回去吧。」

「通通給我滾進衛所里！」盧斯卡勒喝道，「沒我的命令不許出來！」

有這麼多人，卻沒人阻止，怎能怪自己？只怪大家都不肯阻止。謝雲襟安慰自己。自己有責任，但不是那麼多。

雖然射歪了，但那箭卻像射中謝雲襟心底。他沒開口，他終究沒來得及開口，如果這一箭沒射歪，那孩子就得死，一半死於盧斯那一箭，一半死於包括自己在內默不作聲的所有人，每個人都有責任。

那是幅春宮圖，羊皮卷上頭繪著十余種男女交合姿勢，多有數男一女的，筆觸雖陋，但肢體交纏靈活。謝雲襟不敢細瞧，忙扭過頭去，盧斯卻看著津津有味，讓侍衛把捲軸張開，嘖嘖稱奇。

金夫子道：「卡勒喜歡嗎？」

「不！」金夫子也大和*圖*書聲咆哮起來，「你爹不要你了，你早就死了！你是我撿來的，是我在雪山下撿回身受重傷奄奄一息的你！」

「只要我們父子同心，死也不怕！」金夫子哀求著，「雲兒，留下來陪爹，爹會好好照顧你，讓你過好日子，什麼掌門，什麼祭司，什麼夜榜之主，爹都會幫你想辦法。」

謝雲襟臉色蒼白，心跳加劇。他很聰明，此時他該能想到阻止的方法，但腦中卻響起金夫子那句話：「沒想清楚自己有沒有本事，就不要救人。」

守衛拾起弓箭不住道歉。金夫子道：「卡勒不要生氣。這樣吧，我送你一樣禮物讓你消氣。」

「雲……雲兒！」金夫子忙站起身來，搶上前抱住謝雲襟，「怎麼突然回來了？」

他就是那名被金夫子砍斷一隻手的義士。

「你做什麼！快放我下來！」謝雲襟放聲大喊，「救命！救命！」

名叫娜蒂亞的少女抱著弟弟，惡狠狠地瞪來，隨即抱著弟弟進屋。謝雲襟覺得心裏忽地少了點什麼，像被那箭射去一角似的。

守衛送上肉乾和幾盤小菜，盧斯卡勒帶了酒，把一眾人呼喝坐下，喝酒吃肉。盧斯問謝雲襟：「祭司院有什麼有趣的事嗎？」

「挾持他當人質，咱們在約好的地方碰面，我想辦法通知馬勒那邊的人。等胡根親王知道這事已經天黑了，一時追不上。」

「孟德主祭讓我休息幾天。」再見著金夫子，謝雲襟也不知是喜是憂，開心還是害怕。

一人撥馬上前，氣喘吁吁道：「金侍衛，不好了，奴隸……奴隸造反啦！他們打起來，死了好多護衛，我們好不容易逃出……你，你快去幫忙！快去……救盧斯卡勒！」

不久后，又有腳步聲靠近，那人放了謝雲襟去取刀，似乎在戒備著。

「你聽沒聽說過古爾薩司清理羊糞堆的事？」盧斯又問。

謝雲襟又吃了一驚，顫聲道：「這樣你也會死！」

「雲兒，快回來！快回來！」金夫子在馬上大聲喝叱。謝雲襟哪裡理他，他從馬上摔下，全身劇疼，只不住地跑。他聽說奴隸叛變，怕受波及，轉向另一邊奔去，死命地跑，拼盡全力往草叢樹林深處奔去，只想逃得遠遠的，遠離金夫子，遠離這最愛他的人。

「我不要！」謝雲襟奮力掙扎。兩人在馬上糾纏，謝雲襟怎應付得了金夫子？金夫子將他雙手拿住，就要驅馬而走，後面四騎手持兵器奔來，謝雲襟也不知道他們怎會追得這麼快，高聲大喊：「救命！救命！」

謝雲襟聽出古怪，莫非今日奴隸造反不是巧合，竟是早有預和*圖*書謀？

「整點吃的來。」盧斯卡勒喊道。

「不走我就跟祭司院說你來自關內，你也回不去！」

他說這話時，身體彷佛墜入冰窟，陣陣寒意襲來。自己如何可以這樣傷一個照顧自己如親子的人？同時也是怕，怕的是說出這種話的自己是否也如金夫子兒子一般是個禽獸？

謝雲襟趴在稞桿上細聽，只聽外面那人道：「大夥忙完農務，剛進奴居，那狗逼生的正要欺負米拉，蒙杜克要救媳婦，搶上前去，總不成讓他們夫妻四口都死在這？忍不得，大夥先動手啦。」

人想活得好些就得當禽獸，無論願不願意？

「出來吧。」那人道。時已入夜，那人一臉駁雜鬍鬚，短髮細眉，瞧著有些眼熟，謝雲襟卻想不起在哪見過。包括他的聲音，謝雲襟也覺得聽過，等從稞桿中走出，他才想起這人是誰。

還是大意了，明知金夫子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卻因對金夫子的感情與愧疚上了當，還拖累那家人！

這又是怎麼一回事？謝雲襟正自不解，金夫子已策馬上前，謝雲襟猛地驚覺，高聲喊道：「快逃，我爹要殺你們！」

第二日一早，金夫子如常服侍謝雲襟起身，道：「雲兒好久沒出去走走了，今日跟爹一起出城好嗎？」

兩人又說了會話，不久后，外頭寂靜無聲，他這才想起金夫子，也不知金夫子去哪找自己了。謝雲襟不見外頭那人進來，也不敢莽撞離開，又等了許久稞桿堆才被掀開。

謝雲襟起了警惕，問道：「爹不用幹活？」

夜深了，謝雲襟在床上反覆想著，假若金夫子願意，能跟自己一起入關嗎？他只要見一眼父親，問清楚父親為什麼這麼狠心，假若金夫子不這麼瘋狂，他年紀已這麼大了，以兒子身份伴他餘生也是還了恩情。

「沒什麼。」謝雲襟回答。

稞桿堆里黑漆漆的，只有點餘光從外透入，謝雲襟看不清這人。他覺得自己應該不認識這人，他很害怕，聽著金夫子的聲音漸漸遠去。

他這聲不大，沒驚動屋裡的盧斯卡勒，只講給周圍人聽，稍稍安撫而已，謝雲襟心下大急，知道金夫子肯定不是要去搬救兵。金夫子要逃走，逃離奈布巴都，這計劃到底綢繆了多久？他知道自己受到監視，好不容易盼到自己回家，設了這局趁機逃走？

枯嗒是蠻族語，狗屎的意思，也是盧斯特別愛罵的髒話，謝雲襟不置可否，他不想理會這歹毒的貴族。

聲音越來越近，逃不掉了，謝雲襟知道自己逃不掉，金夫子很快就要追上。他又怒又急，左右張望，想找個地方躲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