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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之下(二)

作者:三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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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卷 逐路天下 第十四章 無聲之聲(下)

第十卷 逐路天下

第十四章 無聲之聲(下)

「你比以前更會說話了。每回見著你,你都有進步。」明不詳想了想,又道,「我還是覺得你應該當和尚。」
「我見過很多次。」明不詳將樹枝送入火堆,「吃過人肉的狼會把人當作食物,餓了就會吃人。」
「如果要用野獸的想法活著,就得接受別人用野獸的規矩對付你。」李景風回答,「殺一頭狼也算不上惡。」
李景風不讓明不詳有脫身機會,向前跨步,左足一彈,身子利箭般射向明不詳,劍挽狂花,花開重瓣。
他更擔心那個一年多來不知下落的楊衍。
「如果你居心良善,我會感激你。」李景風道,「但我不相信你這麼好心。」
明不詳點頭:「你真該出家,一定能領悟許多道理。」
「我之前害的人是臭狼,現在害的是馬匪。」明不詳道,「上一次還是你拜託我害人的。」
拉空了?
李景風再度揮劍砍來,失了身形的明不詳只能以不思議格擋,同樣先是虛軟,緊接著被帶得向左一顛,這一顛比剛才更大步。
李景風將手緩緩按上初衷,仍是下不了決心。
「但它吃過的人里一定有善良無辜的人。」明不詳說道,「而且你不能保證以後它餓極了不吃人。」
「仔細想想,你彷佛就是為了活在暗夜裡出生的,要在黑暗裡發光。」
「你又為什麼來找我?」明不詳反問,「你要殺我嗎?」
本應纏住初衷順勢拉扯的不思議卻像套上根木棍,沒有任何抵抗力道,這一拉只將李景風拉至身前,松垮垮的鐵鏈沒能纏住對方兵器,李景風輕易抽劍,使出暮色綴鱗甲。
「所以人為什麼要當野獸,當野獸又有什麼不好?」明不詳又問。
火光將滅,黑暗即將來臨,李景風長嘯一聲,正要出劍,明不詳嘬起了嘴。
明不詳道:「要有人教,像你教阿茅那樣教它?」
說時遲那時快,隨著一聲低吼,風聲勁急,小乖猛地撲向李景風。李景風吃了一驚,勁隨心起,渾元真炁護住背部。狼爪嵌入肉里,他將小乖甩開,挺劍再刺,動作利落,沒有絲毫拖延,卻已慢了一個呼吸。
最後一點火花消失在夜色中,李景風目送著明不詳離開。他看得見,但沒有追,他的渾元真炁終究還不到隨心所欲的境界,大腿劇疼。就算大腿不疼,他的輕功也追不上明不詳。
「正因為你不知道他們會怎麼做和圖書,所以才不該吹哨。」李景風道,「用不著提醒別人他能成為野獸。」
「我在想你的問題。」李景風望向腳邊的小乖,它趴在地上,像條大狗。「這隻狼吃過人肉。」他說。
李景風正要起身,明不詳忽道:「我要去找楊兄弟。」李景風動作一滯,問:「你找楊兄弟做什麼?」
再兩劍,李景風覺得自己能纏住明不詳,黑暗中,他有機會打敗明不詳。
李景風默然不語。
明不詳抬頭望著李景風:「我試了六十二次才成功,之後就抓著了訣竅。」他微微嘬起嘴,李景風聽不到他發出的聲音,小乖卻猛地伏低身子,對著李景風低吠,彷佛隨時會撲上。過了會,小乖又收起戒備,在李景風身邊繞來繞去,很是親昵。
李景風點頭。
「善,論心不論跡,惡,論跡不論心。」明不詳道,「如果我想害這群馬匪,論心是善,如果我想害鎮民,結果是鎮民剷除了威脅他們已久的馬匪,論跡還是善。」
「你在想什麼?」明不詳問。
「還是說,每個人都只能聽見自己想聽見的聲音?」明不詳又問。
明不詳道:「你想說,甘冒吹口哨時就知道會發生什麼事,而小乖並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所以是甘冒做了壞事,小乖無辜?」
又或者,現在明不詳正在吹口哨?
「你又為什麼在這?」李景風問,「天下這麼大,為什麼我老能遇上你,你偷偷跟著我?」
「現在是夜晚,月光很弱。」明不詳用樹枝輕輕撥著火堆,「只要熄滅這火,你就有勝算。」
李景風臉一紅,頓時詞窮,突然想到明不詳留在這該不會是在等自己吧?罷了,還是少跟他糾纏為妙。
或許這對所有人都有用,但唯獨對李景風無用,李景風雖沒看清明不詳起腳瞬間,卻能看清撲面而來的泥沙。他用了最簡單的辦法應付,閉眼,拔劍,劍光就著雄渾力道劈出,破風有聲。
沒有架空,就在一格之力將盡時,一股大力猛然壓下,突如其來的強橫力道並不是單純的直劈,而是帶著右偏之力,像斜劈一般,明不詳被帶得身子向右一歪。
已經把棉掌練到這麼好了嗎?
「如果這麼容易明白,這群馬匪就不會在這了。」明不詳道,「我跟你一樣,也不明白他們為什麼想不通。」
他沒去想明不詳怎麼在黑夜中如履平地的,和*圖*書這附近的地形估計明不詳早就熟悉了,哪處有樹哪處有石頭說不定都記得清清楚楚。
明不詳的不思議也從袖中飛出,鐵鏈纏上初衷,明不詳後撤同時奮力一拉。
「如果有人還是寧願活得像禽獸一樣呢?」明不詳問。
「江西,還有這次,我幫了你兩次。」明不詳問道,「你還是想殺我?」頓了頓又問,「你不殺好人,那你又是用什麼評定我為『惡』的?」
「這群馬匪活得像野獸,但不代表吹口哨就是對的,尤其明知它們只能聽見自己能聽見的聲音時。」
「別,用不著你關心。」李景風咬牙道。
「我聽茅爺說你巡山,這麼晚還沒回來,就來看看。脖子怎麼了,跟人動手了?」
明不詳察覺自己正失去平衡。
「跟你沒關係。」李景風道,「咱們說的不是這個。」
這就是明不詳要的空檔,他身子趁勢向前撲倒,雙手撐地,右腳向後踢出,正中李景風左腿。
滅了火,才有勝算。
劍光在眼前炸開,明不詳將不思議抖成盤龍護在身前,劍光與盤龍交纏出十數點火光,每一劍都力道雄沉。
幾乎同時,明不詳也抬腳,踢的不是火堆,是腳下的泥巴,碎石夾著泥沙潑向李景風雙眼。電光石火間,明不詳作出了最巧妙的反擊,你遮我視線,我遮你雙眼,同樣失明,對能記住周圍地形的明不詳更有利。
「它在山裡遇著人,就會吃人。」李景風道,「我剛才就在猶豫要不要殺掉它。但我沒動手,因為它在甘冒面前就像只大狗一樣乖巧,我想如果交給郭爺,說不定能教好它。」
「一隻狼幾天吃一頭羊,而一隻老虎一天就要吃掉一頭羊,老虎跟狼的數目一直都比牛羊雞鴨少,一千隻羊才夠供給一隻老虎。」李景風說道,「每個想當野獸的人都以為自己會是老虎或狼,然而他們當了野獸也只是牛羊,因為老虎就這麼少,也只能這麼少,老虎多了羊就不夠吃。老虎老了會餓死,生病的老虎會被其他野獸襲擊。老虎每一代都是老虎,但人不是,老虎一樣的人也會生下羊仔,結果是後人被其他野獸吃了。」
這忽輕忽重的古怪劍法能讓接招的人失去重心……
禽獸只聽得見禽獸的聲音,人才能聽見人的聲音,明不詳吹了口哨,但每個人聽到的聲音不同。
第四劍正要劈和-圖-書來,明不詳左足用力頓地,身子輕飄飄在半空中打橫,猛然一個迴旋,從匪夷所思的方位踢向李景風。這一腳不會踢斷李景風頸骨,他不會死,但肩骨碎裂會讓他功力大減。
「啪!」李景風猛然踢翻身前火堆,火光四濺。
李景風搖搖頭:「沒事。郭爺怎麼上山了?」
渾元真炁!
周圍的景色更暗,意想不到的奇招讓明不詳陷入不可挽回的劣勢。只一息之間,明不詳就已作出判斷,火勢一盡,自己面對李景風便不再有勝算,最佳的脫身之法是趁著還有火光,殺了李景風,否則自己就會死。
「應付禽獸就用羅網,逃過了羅網,」李景風淡淡道,「還有我。」
李景風撫著大腿與左肩,懊惱于錯失了最好的機會。明不詳已知道他的劍法,下次見面就有了提防,只怕無法再佔到優勢。
郭三槐扛著鋤頭提著火把,跟個巡山老人似的上了山,發現李景風,喊道:「李兄弟在這做什麼呢?」
但明不詳的不明白與李景風的不明白截然不同,雖然他們同樣明白這些人是為慾望所惑,但李景風明白什麼是慾望,而明不詳卻無法感覺到慾望。
李景風也皺起眉頭,左臂軟垂,即便靠著洗髓經與棉掌的超凡適性,這一掌他也沒佔到便宜。但他還有辦法,揮劍劈下。
散落的柴火還有餘光,黑暗還沒完全降臨,在擺脫李景風之前隱入黑暗對自己反而不利,明不詳判斷還不是抽身時機。他急退到一棵大樹旁,不思議旋轉擺動,轉出個前寬后窄的倒錐。在李景風突破前,明不詳向右飄去,李景風這一劍抵上大樹,連樹皮都沒戳穿,回身一掌拍向明不詳後背。明不詳抽回不思議,扭身拍了記大般若掌,兩掌交接,只覺前臂劇震,幾乎酸麻。
李景風一時啞口無言,索性盤坐沉思。兩人隔著火堆對望,李景風輪廓清晰可見,離火堆較遠的明不詳,輪廓在夜色中卻是忽明忽滅。
李景風覺得明不詳的話沒道理,但他欠明不詳太多,猶豫再三還是放開初衷,嘆道:「你再害人,我不會放過你。」
「都是聲音,為什麼狗能聽見,人卻聽不見?」明不詳盤腿坐下,回了個無關緊要的問題。
李景風第三劍刺來,明不詳無法閃避,只能再架,又被帶得向右顛出兩步,幾乎摔倒。
李景風回答不了。一開始他堅定和*圖*書地認為明不詳害死了甘鐵匠一家,陷害蕭情故離開少林,欺騙楊衍,傷害沈未辰,是個壞人,但明不詳又確實救過楊衍,幫過自己。
「扭著了,沒事。」
「它是頭畜生,只能聽到別人要它聽的,不知道自己做的事不對。如果它流浪山林,就會把這樣的惡一直帶著。」
李景風舉臂欲擋,但剛才對掌的左手還未恢復,「砰」的一聲,這記如影隨形腳正中他左肩頸處,卻如撞上層厚實皮革,並沒有造成預期中的重創。
李景風搖頭:「你都不知道,我更不會知道。」
失去平衡在對戰中比被對手中宮直進還危險,一旦失衡,就無法順暢出招應招,面對接連的攻擊只會逐漸陷入泥淖。
「我沒法馴服它。吃過人的狼,就算現在不吃,餓極了也會攻擊人。這畜生壞了,一時溫順只是還沒餓而已。」郭三槐扛起鋤頭,「禽獸就是禽獸,就算是甘冒喂它吃的,只要吃過一口人肉,這狼就不能活。」
「我關心朋友。」明不詳道,「無論你怎麼想,我當你是朋友。」
「你知不知道為什麼這狼這麼聽話?」明不詳撫摸著小乖,「我會吹口哨,哨聲人聽不到,只有狼和狗能聽見。我注意到甘冒每次喚來小乖都會嘬起嘴,雖然聽不見聲音,但我還是發現了。」
李景風作下總結:「所以好好當人並不是為了別人,是為了自己。」
是的,只要熄滅火堆,李景風認為現在的自己有機會在黑暗中取勝,尤其他的劍法在黑暗中更能發揮作用,沒什麼比黑暗中毫無徵兆的重擊更具殺傷力。他已在思考如何用初衷應付明不詳的不思議。
李景風也不知道是該惱怒還是該笑,接著道:「這些道理一直都很清楚,我不知道為什麼會有人想不通。」
「如果吹哨子的人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呢?」明不詳道,「人終究不是狼,不是禽獸,人隨時會變,有人在哨音里聽見禽獸的聲音,所以成為禽獸,也有人在哨音里聽見人的聲音。」他指了指李景風,「你一直沒當禽獸。」
郭三槐上前一步,鋤頭一揮,那隻狼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一顆狼頭已滾出老遠。
李景風咬牙忍住劇痛,右手初衷刺出,身在半空中的明不詳不得不擋。厚實的長劍架上不思議,向右一壓,明不詳雙腳落地,被帶得連顛三步才穩住身子,上半身向右傾倒https://m.hetubook.com.com,已徹底失去重心。
每個人都只能聽見自己想聽見的聲音,那麼郭爺呢,他又會聽見什麼聲音?
郭三槐顯然不信,但也沒問,望向趴在一旁的小乖:「甘冒那頭吃人的狼?」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李景風提高音量,「槐樹鎮,還是這群馬匪哪兒又惹著你了?」
「孤墳地的人很普通。」明不詳搖頭,「單純的惡,每一步都毫無意外。因利而聚,因貪而散,就算有人發現不對,也只會跟著走。反而是槐樹鎮,我想看看槐樹鎮會不會不一樣。」
合著明不詳不是在跟自己辯論,是在說服自己承認他不是壞人?
明不詳舉不思議一格,兵器交接瞬間,明不詳感覺自己架空了。
李景風點點頭:「我想你能馴服它。」
「狼吃人是惡嗎?」明不詳問,「難道狼吃羊也是惡?」
黑暗中,他望見明不詳清澈的雙眼正牢牢盯著自己,聽見明不詳說:「我想知道,他會聽到什麼聲音。」
李景風猶豫,自己神功大成或許也打不贏明不詳,但他因洗髓經領悟出的新劍法能出奇制勝,而且……
他轉過頭,小乖愣愣地望著他,全沒了方才的凶性。他本想休息片刻再下山,又看到火光漸近。
他停頓了一下,接著道:「我以為槐樹鎮會內亂,守衛會逃竄,不過他們雖然害怕,卻沒有背叛,是因為你嗎?」
然而李景風有夜眼,他眼中的明不詳清晰可辨,反而從明不詳眼中看去,李景風在搖曳的火苗中忽隱忽現。
李景風一愣,沉思片刻后答道:「你想說,那群馬匪是自己要攻打槐樹鎮,自己要內亂,他們只聽自己想聽見的,跟你沒關係?」
仍是如中堅石,但這正是明不詳想要的。傷李景風是次要,最重要的是「踩」,不硬怎麼踩得住?明不詳膝蓋一彎,踩在李景風大腿上蹬出,如平地施展輕功般,眨眼間已竄出三丈開外。
再兩劍,再兩劍自己就脫不了身。一直讓別人選擇的明不詳這時要作出選擇,殺李景風,或者被殺。
這點不安沒逃過明不詳的眼睛:「與青城小姐定情了?我看到你的劍,劍鞘上有你原本的劍名,是她送你的定情信物?」
明不詳道:「其實你應該感謝我,從今往後,孤墳地南部再也沒有馬匪敢打槐樹鎮的主意了。難道你認為這些人不該死嗎?」
李景風有些局促:「我一點也不想當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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