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天之下(二)

作者:三弦
天之下(二)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外傳 焚骨楊灰

外傳

焚骨楊灰

覺證跪在穆家莊大廳外,嘴唇蒼白,精神委靡,兀自不停低誦經文。
覺證望向智悟:「太師伯,您是子秋師叔的師父,您勸勸他。」
穆家莊守住了,但境況只比之前更慘。穆家族人有錢,早在第一天就收拾細軟出城了,但丫鬟、護院、家丁、雜役、佃農能逃去哪?子秋的隊伍一進城便搜刮糧食,若遇反抗便是毆打,楊景耀怒不可遏,與僧兵大打出手,彭老丐拉架,跟著被押入倉庫囚禁。
……
子秋道:「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堂堂青城世子為何來戰地封縣?」
智悟搖頭不語。
楊景耀瞪大雙眼:「殿主還想審問受害者?」
子秋早在各處鋪好硫磺、燈油等易燃物,就等著這把火。
自己幫不上忙,看再多也無用,楊景耀知道彭老丐的意思,狠狠抽了一馬鞭,馬車加速向南駛去。
……
彭老丐笑道:「原來是到了自家地頭,難怪這麼熟。」
子秋冷冷道:「嵩山就算贏了,你們也不會支持他成為第十大家,你們就想讓少林虛耗削弱,看少林的笑話。這一仗打得越久越好,所以你才親自來封縣,想就近看看,看是嵩山得利,還是少林得利。」
「成!」
子秋追問:「少林遇劫,同為九大家,誰伸出援手了?」
「我已決定與穆家莊共存亡,城在,人在,城不在,人也不在。」穆清道,「而且等他們來了,還有需要我的地方不是?」
嵩山弟子一驚,急忙轉身:「快逃!」
「醒來后又哭又叫,開了安神葯,讓她睡著。」大夫搖頭嘆道,「可憐哦。」
崑崙三十三年 九月 秋
沈懷憂疑道:「這是做什麼?」
「規矩立在這,就是發還原派門審理,你不懂規矩,就讓你手下教你,仙霞派刑堂教不會你,大赤殿教你——」玄陽真人一個字一個字念出,「發、還、原、派、門、審、理。」
嵩山弟子喝道:「你沒跑?留在這兒想幹什麼?」
彭老丐笑道:「這世道,行俠仗義別橫死就行,福報就別想啦。」
弟子們舉著火把緩緩靠近,只見穆清坐在椅上,身邊放著兩個傾倒的布袋,裡頭的粉末撒了滿地。弟子們將火把靠近,才看出是火藥末。
楊景耀怒道:「你們都是從犯,就該一併把你們抓了!」
「那你呢?」
忽聽智度一聲驚呼:「嵩泰聯軍來了!」
彭老丐閉上眼深吸一口氣,他知道楊景耀的道理,事已至此,即便再罵一百句也沒個屌用,唯有善後。他語氣漸趨平緩:「我能幫你做什麼?」
「你不是喊餓?」
楊景耀擔心道:「我不放心你留在這。」
覺證雙手合十:「這裡是戰地,還有許多傷患需要貧僧。」
「過了野店,還有多久到鎮上?」
「我留你下來,就是要讓你看。」
玄陽真人加重語氣:「聽清楚了,你親眼見著『華山掌門的弟弟』姦淫殺人?」他特別加重「華山掌門的弟弟」幾個字。
「子秋大師。」
楊景耀一愣,抬頭望來。彭老丐自顧自喝著酒,胸有成竹:「他一共才帶來十六個人,收他銀子,讓那女子有錢安養餘生,讓他走,逼他回華山,咱兄弟倆帶人繞到前頭等著,等過了武當邊界,弄死這狗雜種,神不知鬼不覺,華山也追究不到你身上,一舉兩得。」
彭老丐跳下馬來,楊景耀察覺有異,也下了車,問道:「怎麼回事?」
沈懷憂尷尬道:「覺證大師,您還是別安慰人了。」
彭老丐道:「我不僅不老,還他娘的真見著了。」
「沈某不知。」沈懷憂搖頭,他確實不知道子秋留下自己的目的。
覺證吃了一驚,顧不得身子虛弱,忙起身來到門口。穆家歷經三代打造,寬闊整齊的街道上,除了遍地棄置的雜物和那輛馬車,再無其他,一個兩天前還住滿人的小城,現在唯有安靜的風聲帶來刮臉的塵沙。
「叫你喝點。」彭老丐倒了杯酒遞過去,楊景耀舉杯一飲而盡。
玄陽真人把雙手收在袖中,緩步走向門口,終又停步。
玄陽真人登上馬車。在兩名護衛引領下,馬車漸漸遠去。
玄陽真人也不理他,徑自下了結論:「案情猶有疑點,即便嚴公子有錯,他也是九大家直系,姦淫|婦女,照例該發還原門派審理,讓代掌門修書一封告知嚴掌門酌情處罰就是,現在立刻放了嚴公子。」
穆清苦苦一笑,望著城牆:「一百多年前,穆家便是豫地首富。怒王起義時,穆家捐錢捐糧,誰知道……紅霞關大戰後三十幾年,遍地餓殍。穆家富過,敗過,又富了,都說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樓塌了,可怎麼也沒想到,不只樓會塌,城池也會塌。」
穆清招了招手:「過來些就知道了。」
楊景耀怒不可遏,大聲道:「他不是犯錯,是犯罪!一條人命,一個女人家的清白,就一句酌情處罰?!」
沉默像是子秋給自己的下馬威,局面雖然尷尬,但沈懷憂不打算放棄。看青城世子低頭或許就是子秋想要的,他想,子秋若堅決不放人,就不會來見自己。
彭老丐猛然驚醒。房門被推開,楊景耀提著個包裹走入,彭老丐埋怨道:「搞什麼,大半夜的不睡覺!」
楊景耀點頭,彭老丐將馬車拴在樹上,兩人潛入草叢,趴低身子繞去。野店就在道旁,後邊一小片空地養雞,那兒沒守衛,彭老丐看看地形,離小屋約十來丈,道:「我先,守門,你跟上,抓人。速戰速決,外頭的人進來,咱倆一起死。」
每一個字都鏗鏘有力,像囑咐,更像命令,聲音並不洪亮,卻隱含怒意。
「穆莊主。」一個聲音從後傳來。穆清回頭,見沈懷憂與覺證走來,點點頭,三人並肩走在荒廢的街道上。
沈懷憂道:「子秋大師讓我留下。」
「貧僧無礙。」覺證雙手合十,「只是有些累了。」
沈懷憂也不知子秋作何打算,仍是無法回答。
楊景耀駕馬,道了聲「請了」,提起韁繩,馬車緩緩駛去。
彭老丐道:「忒也冒險了吧?這麼丁點人,無險可守,我瞧糧草也不夠,泰山派援軍殺來,兩邊一夾,剛熟的餃子給人趁熱吃嗎?」
穆清問:「二位還沒出城?」
沈懷憂望著子秋的背影,又望向燃燒的穆家莊,目光最後落到虔誠持誦的覺證身上,默然無語。
……
彭老丐道:「想把嚴穎奇碎屍萬段?」
楊景耀不為所動:「殿主,請您——讓位!」「讓位」兩字音量陡然拔高。
楊景耀的死訊傳來,玄陽真人當即以掌門抗命私殺為由解散仙霞派,華山門人帶著仇名狀趕來時,周圍門派已接管了這塊地,玄陽真人親赴崑崙宮,把事件始末稟告掌門,亦即當時的盟主古松道長。
穆清回到穆家大院。天色已暗,院子里燈火全無,但這裡是他最熟悉的地方,僅靠一點餘光也能走進大廳。
楊景耀坐在刑堂上首,怒氣沖沖望著堂下。站在公堂正中的人名叫邱明,是華山車隊的侍衛隊長,血正沿著他額頭流下,顯然是被驚堂木砸中,但他神色不變。彭老丐坐在公堂側邊的太師椅上,蹺腿看戲。
「救命……」「我什麼都招了!」……子秋聆聽著慘叫聲中透露出的些許線索,辨別真偽同時批閱著公文,聞之作嘔的氣味與灰暗的光線於他並無妨礙。
馬車向南駛去。
覺證答道:「貧僧是大夫。」
楊景耀知道若事發,彭老m.hetubook.com.com丐也會受牽連,驚道:「彭大哥……」
「因為我要救少林。你記住——」子秋指著燃燒的穆家莊,大聲喝叱著,「記住,救了少林的不是佛祖,是我,鐵筆畫潮張秋池!」
不對勁,彭小丐立刻注意到小店前停著十來匹馬,一輛華貴馬車掛著顯眼的旗幟,風一吹旗幟迎風擺動,是華山的狼頭旗。
楊景耀不語。
彭老丐勸道:「打狗也要看主人,他們是華山的狗。」
楊景耀大聲道:「大赤殿是總刑堂,這裡是仙霞派刑堂,哪有總刑堂插手門派刑堂斷案的道理?現在案情明確,不勞殿主大駕,仙霞派公堂上還是我這仙霞派掌門說了算!」
彭老丐在車廂里踹了一腳,將他震醒:「別磨唧,要麼你快點走,要麼我來駕車!」
城門已被關上,六名少林弟子抬著細長的鐵柱穿過城門新釘上的門把,將城門封死,嵩山弟子擠在城門內動彈不得。子秋指揮隊伍,不住高聲大喊:「放箭!放箭!放箭!」無數火箭如雨落下,流星般絢爛。
沈懷憂知道寬慰無用,只勸穆清:「天色將晚,穆莊主,出城吧。」
沈懷憂笑道:「有楊兄弟這句話,沈某這趟沒白來。」
那青年滿臉是血,忙道:「別進來!退下!退下!」
不久后,子秋也到了,但沒看見穆清,沈懷憂不禁起疑。
楊景耀橫眉豎目瞪著子秋,彭老丐坐在地上,肩膀上纏著布條,那是前日受的箭傷。他望著子秋,冷嘲熱諷:「鐵筆畫潮張秋池,人才,與眾不同,牢房裡辦公,連幫忙守城的友軍都關起來,真他娘的人才。」
玄陽真人走出仙霞派,邱明立即上前:「玄陽真……」不等說完,玄陽真人就賞了他一個熱辣辣的耳光。邱明不敢還手,玄陽真人怒目看向他身後的華山侍衛,緩緩上前來回踱步,目光凌厲,華山弟子都不敢與他四目相接。
楊景耀道:「解散。此後這塊地,哪個門派要就讓給哪個門派拿去。」
彭老丐從床上跳起:「你幹了什麼?你幹了什麼!你他娘的幹了什麼!」他一把抓住楊景耀衣領大罵,「咱們不是說好了伏殺他?你這是做什麼!你怎麼……你怎麼就不肯聽話?干好事不是只有一種法子,要變著法門,要能保全自己!好人死一個少一個,你懂不懂,懂不懂啊!」
楊景耀怒道:「娘的,我殺了這幫畜生!」
「沒事就好。」彭老丐說道,「我跟楊兄弟要走啦。」
……
沈懷憂笑道:「就此別過,大師,請。」
「挺近,也就四五里路。」
楊景耀撿起地上的驚堂木扔向玄陽真人,玄陽真人順手接住,喝道:「楊景耀,你敢以下犯上?!」
楊景耀又倒了一杯酒喝下,像是要把自己灌醉,好說出心底話:「你知道嗎,彭兄弟,我真恨你那麼機靈,把這事給揭破,把人給抓了。」他一杯接一杯地喝,「我現在不是當個龜孫子裝聾作啞,就是要害自己家人……值得嗎?你說,值得嗎?」
沈懷憂沉思道:「不知彭兄弟與楊兄弟可好……」
子秋默然片刻,道:「我不用對你說保重。」說完便轉身離去。
楊景耀腦子裡嗡的一聲,視線模糊,握刀的手一緊,將嚴穎奇摁倒在地。嚴穎奇訝異道:「你……」一個字沒說囫圇,就被刀柄狠狠擊在臉上,發出「砰」的一聲巨響。門外的侍衛沒想到報上華山名號竟不管用,不由得愣在當場。
就聽楊景耀低聲喝問:「你說什麼?」
邱明拱手謝道:「多謝玄陽真人!」
彭老丐恭敬道:「怕您老聽不清,大聲些好。」
玄陽真人微微頷首示意,並不還禮,看看周圍,繞過案桌坐上主位。楊景耀看出這位長官來者不善,不由得皺起眉頭。
玄陽真人問:「看見他殺人了?」
彭老丐扭過頭不與那群人目光接觸,不疾不徐地將馬車駛離。楊景耀敲了敲車廂壁,在車裡喊著:「怎麼還沒到?」
楊景耀正要再罵,忽見玄陽真人走入,忙拱手道:「仙霞派楊景耀,參見大赤殿主。」
楊景耀怒道:「狗就是狗,少林的狗衡山的狗都一樣,都是畜生!」
「貧僧救不了他們,至少能讓他們的亡魂安息。」覺證輕聲回道。
彭老丐問覺證:「你呢,跟我們走不?」
覺證喜道:「你們被放出來了?」說完便眼前一黑。
「我與這位彭分舵主一同撞見。」
「餓死了!有吃的嗎?」彭老丐揉著肚子抱怨。
守衛不敢再進,那青年高聲大喊:「你們知不知道我是誰?我是華山掌門親弟弟,嚴穎奇!」
沈懷憂忙道:「不用勞煩,沈某自可……」
沈懷憂道:「沒有第二次了,若再犯,子秋肯定殺你以正軍法。」
智度和智悟見穆家大院火起,目瞪口呆。子秋跨上馬,對沈懷憂道:「我要你親眼見到,只要我子秋還活著,少林永遠是九大家鰲首,永遠是武林的泰山北斗。」說罷策馬衝下高坡,高聲呼喊:「放箭!」穆家莊四周的少林弟子點起火箭朝天射出,一簇簇火光落在民居屋頂上,整座城化作一片火海。
好安靜,靜得宛如空城,實則也確實沒什麼人了,要不是有僧兵巡邏,這兒就像座華貴的死城。
……
嚴穎奇不能這麼快死,彭老丐需要時間安置楊景耀一家。沒等天亮,楊景耀便帶上嚴穎奇的屍體跟頭顱駕著馬車往陝地而去,華山弟子在客棧等消息,彭老丐直拖到第三天才宣稱嚴穎奇逃獄,楊掌門親自追捕,華山弟子連忙追趕。
兩天後,沈懷憂的車隊離開穆家莊,覺證為他送行,問:「施主要回青城了?」
楊景耀是個血性漢子,是個直人,但彭老丐不是。他是個好人,也是血性漢子,但絕對不正直,他吃喝嫖賭什麼都來,辦案也不講規矩,陷害奸佞的事他可沒少干過。
「我帶著這顆人頭上華山,向嚴掌門稟個公道,真要報復,報復我一人即可。」楊景耀抬頭挺胸,「我就不信,這天下真沒公道可討!」
「值得嗎?……」他反覆地問,卻答不出來。
「可他娘的怎麼偏偏就讓我遇上了!」
楊景耀繞過桌子就要上前打人,彭老丐連忙將他攔住,轉頭對邱明揮手:「出去!出去!」邱明也不答話,抱拳告退。
覺證再醒來時,是在他們曾吃過飯的客棧里,就躺在戲台上。他呻|吟一聲,就聽彭老丐笑道:「終於醒啦。」
眾生痴迷,何時方見解脫?
彭老丐從不去見楊家後人,即便偶有挂念,也只是遠遠看著,他不想讓華山從他身上查到線索。直到悅豐賭坊關門,富貴賭坊開張,直到他當上江西總舵,直到他漸漸忘記過去的一切,偶爾他還是會去悅豐賭坊,即便他早已忘記了自己為什麼而去……
智度道:「現在不是咱們拿主意,你跪再久也沒用。」
子秋再次打斷他的話:「貧僧並不是在跟沈公子商量。」
佛珠在鐵柵上刮擦而過,發出恆定、響亮而低沉的鏗鏘聲,混在囚犯的慘叫呻|吟和低呼聲里。空氣中瀰漫著噁心的味道,除了屎尿味,還有濃重的酸味跟腐敗的氣味。
沈懷憂笑道:「我們四人萍水相逢,雖只短短三日,也算共過患難,望他日有緣再見。」
楊景耀大聲道:「我懂!可這不行,不能這樣!」他指著桌上人頭,「他光天化日下殺人強|奸https://m.hetubook.com.com,我們在夜裡摸黑殺他?誰知道?誰知道他是為什麼而死?他要死就得死在自己的罪名上,這才叫明白!」
覺證想了想,收下銀票。
「我兒子說:『爹,未時到啦,我該去念書了。』我捨不得,就說:『要不你再玩會兒,我讓夫子等你。』」
彭老丐低聲問道:「大赤殿主……武當總刑堂?」
子秋在高處點起火把揮舞示意,穆家莊周圍突然亮起火光,數十道火光從四個方向往城門奔去。少林弟子到了城門前,騎手取出鎖鏈,一端扣上城門上新安裝的門把,另一端扣在馬鞍上,領頭的騎手一揮手勢,藉由馬力迅速拉動城門。
穆清點起火摺子。
沈懷憂點頭:「大師要往何處去?」
彭老丐道:「值得嗎?」
覺證問道:「沈施主要回青城嗎?」
彭老丐忽地插嘴:「他比我晚進屋,他沒見著,我見著啦!我瞧見嚴公子光著身子壓在老闆娘身上,屁股蛋一扭一扭,手上還握著把劍,正插在老闆身上。楊兄弟來得慢,眼睛一花,嚴公子就在穿衣服了。」
同一時間,嵩山弟子闖進穆家大院。這裏一看就是富貴世家,肯定有大量來不及帶走的銀兩和珍貴財物,他們進了大廳,才發現裡頭竟還有人,不禁大聲吆喝:「何人在此?!」
覺證忙道:「貧僧禁言,禁言。」
沈懷憂搖頭:「子秋大師不會害我性命,若我跟你們離開,被抓著只怕你們要賠命。」
玄陽真人下車後走進仙霞派。院子里守著十余名弟子,個個提刀戒備,他們反而沒門外的華山侍衛鎮定,尤其知道掌門今天抓來的是華山掌門親弟,這些人一個個惶惶不安,跟外邊的華山弟子比起來,似乎他們才是等著被審判的犯人。
「子秋大師沒見過我兒子,他叫穆劼,今年八歲,長得可高了。」穆清悠悠然說起家事,「泰山派打來那天下午,我正陪他在院里放風箏,玩得比他還開心。」
……
兩人碰杯。
沈懷憂不禁一愣。子秋再沒理會這位青城世子,轉身就走。
覺證知道自己什麼也做不了,他翻身下馬,面朝穆家莊跪下,雙手合十,默念往生凈土神咒,眼淚止不住地簌簌落下。
夕陽掛在城西牆頭上。
穆清偶爾喜歡這樣散步。穆家莊甫落成時,他看著這座花了三代人二十余年心血打造的小城,見院落整齊,道路平整,他無比自豪。他辦流水席,大賑貧民,七天里,他巡視過這座城的每一條街道,每一個院落。
覺證一愣。一雙有力的手按住他肩膀,子秋湊過頭來,在他耳邊道:「你是個好大夫,我尊敬你。」
沈懷憂道:「不僅如此,子秋大師還下令棄庄,明日午時前沒離開的人,格殺勿論。」
「砰砰砰砰」一連十餘響,十餘人排排站好,每人面上都是兩道鼻血,無一人敢躲,也無一人敢擦拭,仍是直挺挺站著。玄陽真人怒氣未歇,又把目光掃向邱明,邱明態度恭敬:「嚴公子不能有失,若有意外,我等受罪不說,只怕會傷了武當華山的和氣。」
馬車一路前行,道路顛簸,秋老虎曬得人發昏,彭老丐擦了擦汗,遙遙望見楊景耀說的那家野店,是個搭在馳道旁的茅草棚,旁邊有座小木屋。
楊景耀搖頭:「我在想,要沒這事就好了。不,我想,那天我們就這樣走了不挺好?退一步說,事情要不是發生在仙霞派轄內,我把人抓了交給當地門派,拍拍屁股什麼也不知道,多瀟洒多磊落。」
覺證長嘆一聲,輕聲道:「我沒法救少林,我只會救人。」說著閉上眼,重又默念法咒。
那之後他就有了散步的習慣,有時去往城東,有時去往城西,走哪條路不一定。一開始路遇之人見了他都會叫一聲老爺,天長日久的,除了新來的僕役,大家都對他見怪不怪,最多放下手邊活向他點頭示意,穆清也不以為忤。
……
「楊景耀不該死。」玄陽真人道,「但他可以不白死。」
覺證贊道:「一念因果,穆莊主有此念,來世必得慧根,與佛親近。」
彭老丐又使了個眼色:「要不躲車裡跟咱們走?」
沈懷憂道:「這些都是子秋門人,確實是幾天前才剃度的。」
彭老丐道:「別不認,你就是莽。」
子秋問:「打傷來幫忙的六名僧兵也是誤會?」
他看著門外逐漸陷入黑暗,直到周身也陷入黑暗,然後一點燈火遠遠亮起,從微弱而至清晰。
這人沒預料到有人突然闖入,手上還抓著腰帶,楊景耀怒火衝天,哪容他反應,埋身上前,身子一矮,看似掃腿,卻是猛地一拳打中青年下巴,打得他頭暈腦漲。
沈懷憂從不跟人說起穆家莊里與彭老丐和楊景耀相識的往事,覺證亦然,甚至連子秋都是。
彭老丐道:「都到了您的地頭,當然得上館子讓您好好招待,別想用幾顆饅頭打發老子!」
一隊僧兵走來,領頭弟子對沈懷憂行禮:「這位可是沈公子?子秋大師有令,讓在下帶您去安全的地方。請。」
彭老丐道:「我瞧著古怪,好容易守下穆家莊,說棄就棄。再說棄了穆家莊,這些和尚又打算去哪兒?」
楊景耀怒道:「他們一來就刮地皮,這他娘的算什麼和尚?!」
楊景耀大笑,進了車廂,讓彭老丐駕車。
「你說得對,佛的慈悲是眾生平等,所以佛不會偏幫少林,那誰能幫少林?」
玄陽真人道:「那女人要賠償多少,開個價,嚴公子也不是小氣的人。」
幾名弟子在城門處加工,安裝新的鐵門把。城內的僧兵架起梯子爬上屋頂,將稻草鋪在屋頂上,撒上布包里的粉末。
楊景耀指著前方:「前頭有家野店,蒸的饅頭可甜了,不用到午時就有飯吃。」
……
覺證道:「兩位施主行俠仗義,福澤綿延,當有好報。」
沈懷憂在穆家偏廳等了許久。彭老丐和楊景耀已被關了兩天,這是他第三次求見子秋,前兩次都被子秋以入駐要地軍務繁忙為由拒絕。他擔憂兩名新認識的朋友,一見到子秋就立刻上前作揖。
彭老丐笑道:「以前是人分貴賤,現在連和尚都有分別了。」
彭老丐道:「新和尚。你瞧,這些和尚多半是剛剃的頭,還油光得很。」
青年口中大喊:「救命,有刺客!」同時使招野馬揚蹄揮肘打向楊景耀。楊景耀左手扭住他右臂繞至身後,右手揪住他頭髮往牆上撞去,力道之大把屋牆都給撞裂了。
「現在帶著你的仁慈,滾出我的戰場。」
覺證雙手合十:「四大本空,五蘊非有,不過因緣和合。有,亦無,無,亦無,皆如夢幻泡影,不足喜,不足悲。」
楊景耀點點頭。
楊景耀將包裹放在桌上,彭老丐一見包裹形狀,心裏便是咯噔一聲,瞪大了眼:「你……你幹了什麼?!」
他跪了一夜,雙腿早已發麻,身子更是虛弱,一陣頭暈目眩,向前一跌,子秋伸手將他撈住。覺證感覺到子秋堅實有力的臂膀將自己牢牢提起,五根指頭緊緊掐住他的手臂,他勉力站直身子,低聲道:「我佛慈悲……」
楊景耀示意要看傷患,大夫比了個噤聲的手勢,拉開布簾,賣饅頭的媳婦躺在床上,身上全是淤傷,一張俏臉被打得慘不忍睹,即便好了也得破相。
楊景耀打開牢門走入,牢牢盯著嚴穎奇,嚴穎奇這才察覺有https://m.hetubook.com.com異,顫聲道:「你……你不是要放我走?」
華山弟子一走,彭老丐便趕去石波鎮接走楊景耀家人,帶回撫州崇仁安置。他給了楊妻一張自己親手畫的圖,告知她若遇困難,就將這圖送到悅豐賭坊。
十二……十三……一共十六個。彭老丐注意到打翻的蒸籠和碎裂的桌椅,知道這裡有事發生,將目光投向略後方的小屋,見屋門緊閉著。沒看到店老闆,至少這十六個人里沒一個長得像的。
「這是為什麼?」覺證問,「莊裡的百姓要去哪過活?」
彭老丐道:「不就怕你這脾氣?門口十六個,瞧著功夫都不差,咱們從後邊繞,別跟他們硬碰。」
彭老丐道:「那野店出事了。我瞧見華山的旗號,瞧車子,是貴人。」
彭老丐不認得這人,跟著作揖行禮。
楊景耀大聲咆哮:「有種再說一次!」
楊景耀隔著牢籠瞪視著嚴穎奇,嚴穎奇見他不回話,自作聰明道:「要一千?她可不值這個價。」
……
楊景耀又是一愣:「當時店老闆業已身亡。」
他說著用力捶了下桌子,發出一聲巨響。
「他們之所以還沒死,是因為您說他們是您的朋友。沈公子,您代表青城,這是貧僧對青城的尊重。」子秋說道,「但貧僧希望沈公子明白,尊重只有一次,尤其如今這關頭。貧僧不想任何外人干涉少林境內所有舉措,貧僧希望他們兩人儘快離開穆家莊。」
沈懷憂作揖表示明白。
當個好人能理直氣壯,可如果知道當好人要付出這麼大的代價,還有幾個人敢當好人?
覺證也察覺自己這話說得不合時宜,劇變當前,哪這麼輕易說放就放,這不是說風涼話嗎?於是道:「阿彌陀佛,貧僧禁言便是。」
忘記楊家,才是保護楊家最好的方式。
廳里傳來智度與智悟的爭執聲。
彭老丐道:「殺狗容易,可狗主人會咬人。華山是九大家之一,你一個小小仙霞派別說咬不過他們,人家伸根指頭捏你一下彈地上,連灰都掃不著。」
楊景耀笑道:「過了這條小溪,附近五十里連同前頭的下家村和石波鎮,治安稅收都歸仙霞派管。」
楊景耀大喜:「就照你說的辦!」
玄陽真人依然端坐著閉目養神,緩緩把手縮進袖子,彷佛方才什麼事都沒發生。
沈懷憂道:「這不是祿。大師行醫也不收錢,這是周濟那些買不起葯的窮人。」
沈懷憂不解,回頭望向穆清,穆清只笑了笑,道:「多謝沈公子相助之恩。」說罷深深行了一禮,又對覺證道:「大師保重。」隨後徑自往穆家大院走去。沈懷憂與覺證心中起疑,卻無法多問什麼。
屋外守衛聽到動靜,踹開房門闖入,彭老丐一刀劈下,當頭那人搶得太急,欲要後退又被同伴所阻,給一刀開了胸。彭老丐飛起一腳將這人踢到門外,塞住門口,轉頭見楊景耀已制住青年,高聲喝道:「讓你的手下退開,要不收了你!」
解決心底一樁難題,楊景耀喝得微醺,搖搖晃晃敲開藥鋪大門。大夫見到他,恭敬作揖:「掌門。」
覺證訝異:「這就走了?」
邱明一愣。
彭老丐笑道:「早知道你會這樣說。行唄,和尚自個保重。」
長街上僅亮著幾盞燈籠,骨碌碌的車輪聲急速響動,兩名背劍道士騎著馬引著馬車前行。道士已近中年,背挺腰直,目光炯炯,瞧著便有高手風範,一望可知馬車裡是個貴人。
沈懷憂無法回答,只是搖頭。
那群侍衛見楊景耀瘋狀,哪敢冒險,只是拿著兵器戒備著逐步後退,其中一人對身邊人囑咐道:「通知武當說嚴公子被劫!」後者點頭,上馬揚長而去。
玄陽真人道:「既然沒親眼看見,怎能說他犯法?說不定是婦女遭淫,丈夫被害,嚴公子經過,心生憐憫,想脫衣與她穿,沒想這女人反咬一口誣陷嚴公子,藉此訛財?」
玄陽真人道:「既然有此可能,把那女人招來逼供,定能查出真相。」
覺證也來過,彭老丐同樣推說不知楊家人下落,覺證嘆了口氣,飄然而去。
彭老丐又問:「仙霞派呢?」
……
嚴穎奇大喝:「還不放開我!」
這幾年,穆家莊盜匪絕跡,頂多隻有些家丁丫鬟搞些小偷小摸的伎倆,日子當真安穩。才幾年啊……穆清低垂著頭,不敢抬眼看這街道。
彭老丐詫異道:「原來現在不是比誰更能說胡話嗎?」
彭老丐笑道:「你倒是清楚。」
楊景耀一驚,大怒:「怎麼現在才說!」
玄陽真人望了眼彭老丐:「老丈見著了?」
是子秋,只一人,提著盞脂皮燈籠。
兩人邊說邊來到門外,發現覺證還跪著,智悟忙要扶起覺證:「你怎麼還在?」
彭老丐倒了杯酒,緩緩喝下:「我只說勸你放,從沒說不殺。」
「上車!」楊景耀吆喝,正要上馬,彭老丐先一步接過韁繩:「瞧你曬的,我來。當地人看見自家掌門駕車,得以為車上有什麼貴人呢。」
玄陽真人緩緩起身,與楊景耀幾乎臉貼著臉,呼吸可聞。
寂靜的巷道接連傳出突兀的「砰」、「咚」兩聲巨響,兩個聲音靠得太近,聽起來像只有一聲。車夫忍不住回頭望了眼車廂,繼續策馬前行。
彭老丐道:「荒山野店的能刮出什麼油水?十來個人守著一間破屋,那店家是不是有個漂亮媳婦?」
這也是楊景耀跟彭老丐被抓時他雖及時趕到,卻沒向子秋過多求情的原因。這人不易被激怒,但若激怒了他,後果不堪設想,不如退一步,等他氣消。
楊景耀搖頭。
「拖出去。」子秋沒聽完解釋便下令。
「楊掌門,你把仙霞派治理得很好,地方上頗有名聲,掌門器重你,著意栽培。等你兒子大了,能代掌仙霞派,屆時你至少能當上鄂北督堂,你有大好前程,貧道是救你,不是害你。華山一滴血,江湖一顆頭,你若做出蠢事,一張仇名狀仇殺三代,你要念及父母妻兒。」
他坐起身,接過沈懷憂遞來的茶水,連喝了三杯才覺精神稍復,環顧左右,除了沈懷憂等人,掌柜、小二、戲班子俱已不在。
「少林弟子之前,更是佛弟子。我佛慈悲,眾生平等。」
楊景耀固執答道:「這是仙霞派的案子,仙霞派自會審理。」
……
楊景耀怒吼:「你們殺了她丈夫!」
玄陽真人斥道:「一派胡言!」
邱明道:「是啊,所以才讓她開價嘛。二百兩?五百兩?她賣三十年饅頭都掙不了這麼多。」
嵩山的領頭人哈哈大笑:「吃菜的哪有膽量,這就棄城了!」
子秋沒回答,只道:「穆家莊只剩你一人了。斥候傳來消息,嵩泰聯軍要到了。」
邱明道:「多少銀兩,讓那女人開價就是。」
沈懷憂能體會穆清的心情,道:「特地來尋穆莊主,穆家莊怕是只剩下咱們三人了。」
車廂里,壯漢一手捂著鼻子,鼻血從手指縫裡不斷湧出,另一隻手摸著後腦勺,也是觸手濕潤。他不敢再說話,甚至不敢抬頭看玄陽真人一眼。
楊景耀又倒一杯:「知道我在想什麼嗎?」
彭老丐道:「咱哥倆不說謝,也不相欠。」
楊景耀愣了愣,抬頭看向門外的華山弟子,只見這群人個個如狼似虎,全神戒備。他低下頭,看到地上的屍體,認出是店老闆,他去封縣時還跟他買過饅頭。最後他將目光轉往床上,老闆hetubook.com•com娘衣衫不整昏迷著,手臂與背上全是淤血傷口,一張俏臉被打得血肉模糊,竟分辨不出往時模樣。
沈懷憂和覺證跟著少林寺的隊伍來到穆家莊東側山上,躲在樹林里,人噤聲,馬銜環,一根火把都沒點起。陪在他身邊的還有子秋的師父智悟大師跟師叔智度大師。
楊景耀咬牙切齒,扭頭不看。彭老丐左右張望,問道:「先別管新和尚舊和尚,那個慈悲和尚去哪了?」
沈懷憂道:「莫非是要奔赴少室山,馳援少林?」
艷陽高照,馬車停在道旁。彭老丐從涓流中打了一袋水喝了。楊景耀駕車,曬得頭暈,掬了捧水洗臉,又往身上澆水。
居高臨下,黑暗中,一群騎兵領頭,後面跟著大群步兵,火把如潮浪般緩緩向穆家莊湧來。沈懷憂變了臉色,他知道接下來要發生的事,子秋走到他面前,盯視著他。
覺證雙手合十:「萍水相逢,一見如故,皆是緣分。」
子秋抬起手來,一旁的智悟大吃一驚,以為徒弟又要下殺手,子秋卻只是彎下腰為覺證整理凌亂的僧衣,一邊將僧衣抹平,一邊說道:「我把牢里那兩個嵩山弟子也殺了。」
「操,終於出來了!」倉庫外陽光明媚,彭老丐瞇著眼睛打亮掌遮陽。
「楊掌門但抓無妨,只是我還得提醒楊掌門。」邱明用理所當然的口吻說道,「嚴公子此番來到武當是要與古虛代掌門商談要事,還是別耽擱了,請那娘子儘快開價吧。」
玄陽真人亮出令牌,也不等人通報,徑自走向刑堂。
忽聽一個聲音道:「俘虜今日午時便已處決,現在都死了。」覺證吃了一驚,回頭望去,來者正是子秋。
楊景耀大聲道:「值得!我楊景耀拼著一家性命,就是要告訴九大家,告訴那些權貴,這天下不是由得他們胡作非為的!告訴他們,只要撞上一個楊景耀,他們就得人頭落地!有人起了這頭,他們才知道怕,才知道收斂!」
子秋仰頭向天,過了會問沈懷憂:「沈公子可知貧僧為何將你留下?」
穆清卻道:「我還有些事要做。」
楊景耀點點頭,兩人趁守衛沒注意,藉著小屋遮掩,低身快步搶上。彭老丐當先衝到窗前,使個魚躍龍門,雙掌一推穿過窗戶落地,向前一個打滾,守住大門。楊景耀緊跟著躍入,一抬眼,床腳邊躺著具男屍,床上躺著個女子,一名青年正在著衣。
楊景耀走至上首,站在玄陽真人面前:「大赤殿主,您占我座位啦。」
馬車走得極快,幾乎可用急馳來形容,深夜裡,尤其是在這樣的巷子里極不尋常。
一名弟子快步走來,在子秋耳邊低語幾句,子秋放開楊景耀的拳頭,將揪住自己衣領的手指一根根扳開,整了整僧衣,離開大牢。
野店前零零散散站著十幾名壯漢,這些人並不是隨意站著,顯然在警戒木屋前後。四名壯漢坐在小桌邊吃著饅頭,桌子很小,顯得擁擠,一旁還坐著六七人。
穆清一嘆:「真願我有大師這般慧根,把穆家莊當成假的,提得起,放得下。」
楊景耀點頭,正要走,大夫低頭搗葯,繼續說著:「肚裏還有四個月大的孩子,就這麼沒了。」
沈懷憂從懷中掏出一疊銀票遞給覺證,覺證一愣,擺手拒絕:「無功不受祿。」
近午,隔壁牢房不再傳出聲響,子秋停下筆,收起最後一紙公文,離開這座臨時大牢。經過最外頭的牢房時,一隻手猛地穿過鐵欄空隙揪住他衣領,拳頭閃電般揮來,子秋抬手一抓,將拳頭牢牢握住。
覺證雙腿軟得站不起身,喃喃勸道:「那是上百條人命。太師伯,殺俘不祥……我佛慈悲,請太師伯勸子秋師叔網開一面,囚禁他們就好。」
「不要念經。」子秋站到覺證面前,冷聲喝止。
沈懷憂不語,他知道騙不過子秋——父親讓自己來封縣是來探少林虛實,以便預判這場戰爭的勝敗。
刑堂里傳出「啪!」的一聲重響,一塊驚堂木砸落在地,伴隨著一聲怒罵:「操!」
子秋沒回話,投來的目光中有著不滿與潛藏的憤怒。沈懷憂能感覺到子秋對自己並不友善,就像初見面時的楊景耀那般,但楊景耀更多的是不屑,而子秋的敵意裡帶著憤怒。
玄陽真人怒斥:「無禮!」
話音未落,就見少林僧兵與俗家弟子陸陸續續推著板車從城門進入。這是條大長龍,有數十車之多,車上堆著成捆的布包和稻草,還有許多大瓮。
彭老丐不語,他知道楊景耀為難,任何一個有血性的漢子見到今天這事都不可能無動於衷,為難的背後是一家子性命,是整個仙霞派……
楊景耀熱血上涌,怒目圓睜,眼角幾乎迸裂,一下接著一下將刀柄擊打在嚴穎奇臉上。整間屋子頓時安靜下來,只余「砰、砰、砰」一聲接著一聲,直到彭老丐一把抓住楊景耀手臂,沉聲道:「還不能殺他。」
覺證忽地停下念誦,輕聲問:「子秋師叔不信佛,為什麼要剃度?」
「我說,不要念經。」子秋重複,在冰冷中隱隱蘊著怒意,「少林,就是被佛毀了。」
沈懷憂看見了。穆家莊外,火把將周遭照耀得如同白晝,領頭的發現城門洞開,不似有埋伏,一揮火把。幾匹馬進入城內兜了一圈,有人高聲大喊:「棄城了!那群沒種的禿驢棄城了,城裡一個人也沒有!」
古松道長沉吟許久,提筆寫了封信,召集九大家使者前來崑崙宮商議新規。崑崙三十四年初,少嵩之爭結束,少林得勝,同年十一月,崑崙共議立下新規矩:「姦淫|婦女,天下共誅。」
楊景耀也是一愣,低聲喝問:「你是華山掌門的弟弟?」
彭老丐哈哈大笑:「就怕天南地北,不容易哦。」說著爬上馬車。
玄陽真人望向楊景耀:「我再問你,你親眼見他正行苟且之事嗎?」
子秋轉過話頭:「沈公子的隨從為護城半數死在封縣,貧僧深感愧疚。目前兵荒馬亂,無暇分兵,過些日子貧僧會派人護送沈公子回青城。」
沈懷憂埋怨:「大師。」
嚴穎奇大怒:「華山一滴血,江湖一顆頭!你們不要命了?!敢動我,等著收仇名狀,追殺三代,不得好死!」
「在下那兩位朋友無意惹事……」沈懷憂開口,禮貌且恭敬。
彭老丐回頭走到門口,故意對院外大聲嚷嚷:「我親眼見著!我親眼見著華山掌門的弟弟嚴穎奇干下豬狗不如的醜事!我彭老丐親眼見著啦!」
子秋猛然回頭,卻見沈懷憂橫擋在他與覺證之間,子秋眉角輕輕抽動著,誰都能看出他怒不可遏。這憤怒未必是針對覺證或對沈懷憂的,那是為少林的顢頇,為這一眾高僧的無能而憤怒,但怒火既然爆發,就得有個出口,無疑會淹沒眼前的人,無論他們是否與之相關。
楊景耀把刀架在重傷的嚴穎奇脖子上,將他扯起,拖著他往門外移動。彭老丐護在身後,喝道:「敢追,一刀下去,一拍兩散!」
楊景耀一愣:「嫌犯當時已在著衣。」
楊景耀道:「我知道你想讓我冷靜。」
楊景耀撫頭痛哭。他竟然哭了,這樣一個鐵骨錚錚的漢子,在刀光箭雨中迎難而上,對青城世子不假辭色,此刻竟淚流滿面。他發現自己很害怕,他知道自己此刻是多麼懦弱膽怯,深感無力卻又委屈,他煎熬痛苦,原來自己不是自己所以為的那般英勇無畏。
沈懷憂很是尷尬:「他二人幫www.hetubook•com.com穆莊主守城,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沈懷憂不解:「何事?」
「我兒子搖頭:『不行,爹不是說過該玩玩,該讀書就不能落下功課?我叫穆劼,劼,慎也,勤也,固也。』我拗不過他,只好放他去讀書。」
沈懷憂忙道:「誤會,都是俗家弟子,楊兄弟沒認出來。」
來不及了,火摺子落地,瞬間火焰燎原,穆家大院屋頂被掀翻,爆炸的煙火碎屑飛出老遠,周圍民房跟著起火。
楊景耀回頭望去,子秋站在城牆上,瞧不清神情,但想必一臉冷漠。他皺眉咬牙,卻無可奈何,他知道自己幫不了任何人。
沈懷憂恐子秋對覺證不利,上前一步護在覺證身前。他或許不像彭老丐楊景耀那般有血性,也沒有覺證什麼人都救的慈悲,但他絕不會看著覺證死在他面前,為此他可以不顧青城跟少林交惡,即便因此當不了青城世子,他也不會讓子秋傷害覺證。
許義等六名護衛護在沈懷憂身前,沈懷憂問道:「子秋大師想讓在下看的就是這個嗎?」
……
楊景耀道:「我妻兒在石波鎮,帶他們逃走,讓他們隱姓埋名,三代不能出人頭地。」
「就算奪了穆家莊又如何?不過困守罷了。泰山派俘虜說了,嵩泰聯軍兩天後便到,至少一千多人,咱們才多少人,內無糧草外無援軍,守得住嗎?」
玄陽真人皺眉:「有人證嗎?」
穆家莊沒有牢房,小城只是私人所建,不是門派,用不著設置牢房。但穆家莊有儲藏食物的地窖,地窖里有防盜的鐵柵門,食物早被搬出,以騰出地方囚禁拷問戰俘。
楊景耀對這位救死扶傷的活菩薩頗為敬重。拍拍覺證肩膀:「大師,保重。」
楊景耀提刀大踏步來到囚牢里。嚴穎奇臉上裹著布條,他被楊景耀打得鼻樑塌陷,受傷不輕。他靠在牆上,見到楊景耀,喘著氣問:「她要多少銀兩?三百?五百?」聲音雖然虛弱,卻不慌張。
玄陽真人坐定,緩緩閉目,沉思片刻后,問道:「貧道聽說你抓了華山掌門親弟,有這回事?」
覺證是恍惚著走出穆家宅邸,那百余條人命他終究沒救到。一抬眼,沈懷憂、彭老丐、楊景耀都在門口等著,他腳下一個踉蹌,彭老丐忙喊:「當心!瞧你這模樣,真怕你摔死。」
這一刻,他眼裡倒映的是滿城火光,更是壓抑多年的滿心怒火。
彭老丐倏然一驚,華山掌門親弟?他沒想到對方來頭這麼大,是個扎手貨。
……
子秋冷聲質問:「為什麼救嵩山弟子?」
「覺證師弟前天進城時帶來的,穆莊主說先安置在……」
穆家莊在燃燒,火光映紅了天際,嵩山弟子被困在火焰之城中脫逃不得,不是燒死便是嗆死,厚重的城門後傳出陣陣沉悶的哀嚎聲。沈懷憂騎馬載著覺證來到城門外,覺證聽見慘呼,回頭望向子秋,子秋冷靜地看著這一切,不為所動,眼中有復讎的快意。
「大夫之前,你首先是少林弟子。」
百姓扶老攜幼,神情委靡,除了一身衣物,連行李都無,身後還有僧兵與俗家弟子不斷催促。他們茫然無助地走著,不知自己要去往何方,以前他們是奴僕、家丁,是穆家莊里最窮的人,現在他們只比以前更窮。
大夫抬頭,發現楊景耀正惡狠狠地盯著自己,嚇了一跳。
「穆家莊險些失陷,虧得子秋當機立斷,輕騎趕來,不然這裏早沒了。」
這會是他最後一次巡城,穆清曾以為以穆家的財力,維持這小城三五十年不是問題,甚至會更長久,卻料不著他打小看著一磚一瓦蓋起的穆家莊衰敗得如此之快。
楊景耀氣得頭昏眼花,舌頭都打結了:「你……你說什麼?」
子秋截過話頭:「無意打傷七名弟子?」
子秋沒理會他們,將目光挪向彭老丐身旁橫躺在地的兩名嵩山弟子,責問隨從:「為什麼這裏還有嵩山弟子?」
子秋打開其中一扇鐵門,裡頭竟然放著桌椅。僧人為他送來文件與地圖。
玄陽真人語氣強硬,一字一句說得分明:「你聽清楚,貧道不是救你,也不是救你家公子,爾等本就該死,貧道是救裡頭那莽漢!」
楊景耀一愣,細看之下,方知彭老丐所言非虛。
子秋深深吸了口氣,抽動的眉角迅速恢復平靜,沉聲道:「回稟你父親,告誡你自己和你的兒子,告誡青城每一代掌門,這就是輕犯少林的下場!」說罷翻身上馬,掉轉馬頭離去。
憑什麼她要遭這樣的罪,就因為她長得漂亮,就得無端受害?楊景耀怒意又起,將布簾放下,問大夫:「怎樣?」
楊景耀坐在書房裡,房門開著,桌上燭火搖曳。彭老丐提了壺酒跟兩隻酒杯走入,將酒杯放在桌上:「喝點。」
楊景耀望向大街,街道上一片狼藉,一隊十人的僧兵來回巡視,其餘僧兵在房子里搜刮糧食。兩名僧兵推著糧車從倉庫前經過,一個中年婦女跟在他們身後不住哀求,一聲聲喊著師兄,只求留一碗米給孩子。
沈懷憂道:「崑崙共議定下規矩,侵犯邊界,天下共擊,少林既未求援,青城不好插手。」這與其說是實話,不如說是借口,沈懷憂心裏很明白,每一家都希望少嵩之爭能削弱少林。
彭老丐回頭望去,馬車繞過個彎,野店消失在視野里,他當即停下馬車。楊景耀訝異問道:「怎麼停了?」
穆清在黑暗中答道:「穆家莊穆清。」
玄陽真人收斂怒氣:「大赤殿不批示,他不能私殺。先關上幾個月,等他氣消,我央請代掌門古虛師兄來一趟,嚴公子可保無恙。從今往後,武當不歡迎嚴公子來訪!」
馬車停在仙霞派門外,保護嚴穎奇的十三名華山侍衛圍住了大門,沒有硬闖或叫囂,只是守在門口。他們站得筆直,胸有成竹,彷佛知道沒人敢傷害他們主子。外圍是瞧熱鬧的鎮民,伸長脖子想知道發生什麼事,但沒有人敢發問。
彭老丐對門口使了個眼色,覺證望去,客棧門口停著馬車。楊景耀道:「子秋大師不喜歡咱們,我們就想等大師醒來,跟你道別。」
楊景耀大為光火,就要上前理論,彭老丐一把將他拽住:「關一次不夠,想被關第二次?」
楊景耀皺眉:「九大家的華山?他們做什麼了?」
「刮地皮,殺戰俘,這一路害苦多少百姓,咱們到底是少林寺還是馬匪?」
出了穆家莊,沿途都是百姓,子秋勒令莊裡人都離開,卻連一粒米都不許帶出穆家莊,不論沈懷憂與穆清怎樣為這些人求情,子秋都無動於衷。
穆清笑了笑,問子秋:「你說多年後,這孩子想起最後一次放風箏,會不會想那時候應該多陪爹玩會兒,而不是忙著讀書?」
車裡坐著兩個人。一名中年道士,發須灰白,留著三縷長髯,仙風道骨,正袖手閉目養神。坐在他對面的壯漢頗不自在,不住左右張望,局促不安,忍不住問道:「玄陽真人……」
兩千人馬陸續進了城,確認是座空城后,開始找尋活口。
沈懷憂來找過彭老丐,試探著問起楊家的事,彭老丐只說不知。沈懷憂知道他說謊,彭老丐也知道沈懷憂知道自己說謊,可那又如何?對楊家而言,最好的辦法就是徹底隱姓埋名,沈懷憂介入不也得隱姓埋名?既然如此,何必多此一舉。
楊景耀答道:「嫌犯嚴穎奇姦淫|婦女,殺害良民,罪證確鑿。」
覺證道:「貧僧本是遊方葯僧,今後依舊。」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