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話不投機,劍指人心
沈樓面沉如水:「我和你想的一樣,機會十分渺茫,但試一試又有什麼壞處?」
司徒昶還想再勸,但此時大師兄突然打斷了他。
「小五和我說了你四年之前的計劃,而現在你已經把西涼控于掌中,為什麼不再試一試?」
我們無人答話,因為這根本不需要回答。
「我見過一對衣不蔽體,骨瘦如柴的夫妻。飢荒里,他們自己每日只有兩口麩糠果腹,卻在路旁救回一個棄嬰回來小心呵護。我見那孩子眼看不活,便從他們手裡接下,飛去別的州府替孩子找了戶人家。待我再回來的時候,這對夫妻已經餓死在棚中。我救得了那個孩子,但是救不了這些好人。」
我一蹦老高:「他爺爺的!這群孫子一定是跟著訊劍找過來的!全特娘是騙子!」
三哥笑著搖頭:「大師兄,你相信自己所說的話么?你認為單憑逐影掌門幾句話,就能讓全天下的修士放下數千年的規矩,改頭換面嗎?」
大師兄眼中閃著一絲狡猾的光芒:「不平,你承不承認我說的話有其可能性?」
「還有那為民請命的秀才,在官府前嚎哭,竭盡被抓進牢去。我從當地百姓那裡聽聞此事,當夜偷偷破了牆壁去救他們出來。那獄中景象,我時時不能忘記。牢內如蒸籠一般焦熱,鼠蟻暗中食人腳趾。秀才們已是汗流積項成膏,腐肉滿枷鎖。十多個秀才只有五個還能動彈,被我帶出牢去,最後活下來的不過兩人。」
不過他們還是迎上去,湊到了三哥身邊。
大師兄一躍而起,凌空將訊劍夾在指間。
她比三哥還高出一截,三哥輕輕嘆口氣,也摸了摸她鋪在後背的頭髮。
呂不嘆咽了口唾沫,對他輕點了一下頭。
「你的生死。」
很久之後,三哥終於率先開口。
他並不是要動手。
「因為我已經在別的路上敗過了。」
其他人神情均是一凜,我更是喜得抓耳撓腮。這大師兄,平時八竿子打不出一個屁,這時候經竟然能靠一張嘴,活生生把三哥堵進了死胡同!
呂不嘆猛地在石頭上跺了一腳,咬牙切齒道:「你所謂的一定要做的事,就是拿千百萬百姓的命換一個機會!?」
「可我聽你與師兄弟們交談,卻抓到了你的一絲情緒。」
呂不嘆嘴裏罵著髒字兒,飛起一腳將旁邊一塊碎石踢出幾百丈遠。他不再說話,拉著洛水初就跳回到大師兄所在的那塊石頭上,氣哼哼的在旁邊坐了。
「大師兄,我說過的。不把他們逼到懸崖峭壁,他們萬不會蘇醒。」
這應該是我們未到之時,大師兄和三哥交hetubook.com.com談的內容。我們在旁邊胡亂坐下,隱隱將大師兄與三哥圍在中間。
「不平,你為何不早做?」
「嗯,我都用習慣了。你要我也不給你。」呂不嘆哼了一聲,隨手把劍插回腰間。
三哥微笑:「或許吧。」
「你們之前,就是這樣從彈雲山一路飛過來的吧?」他問。
司徒昶和泰樂就站在旁邊看著,柳夜輝抱了三哥一會兒便讓在了一邊。三哥扭頭轉向他們,叫了聲師兄師弟。
大師兄見三哥沒有反應,便繼續說了下去:「不平,如果按照你說的,你所做的一切都像是在藉著生前的一絲力量,所有展現出的感情和念頭都是在順著先前那條路行進,那麼你臨死前的最後想的是什麼?」
呂不嘆點頭,面無表情:「好啊,特別好。塵酒飲完了,現在是凝元期。破宇劍也練得差不離兒了。」
沈樓微微一笑:「你說呢?」
三哥呵呵笑起來:「如果真是這樣就好了。可是,要以天下人性命相挾的並非別人,就是我自己。敢作敢當,我不能以這種借口來洗脫自己。」
「總有辦法,總有辦法,但千年來總是沒有人真的拿出一個辦法。」三哥搖頭。
三哥扭頭看向旁邊臉色煞白的沈樓。
三哥看向她:「當然是錯的。」
三哥等了一會兒,看他說完,這才開口道:「我與你是兄弟,這永遠都改變不了。」
司徒昶本想說些什麼,又似乎覺得不是時候。他走上前,拍了拍三哥的臂膀:「老三,好久不見。」
大師兄將劍送到他手中:「我還能騙你不成!」
「那我在這裏等她出來。」我對三哥說,「我要勸她跟我走。」
「太可惜了。」最後沈樓說道。
就在這時,一道訊劍從空中閃過,直撲大師兄方向。
沈樓從腰間拔出一根軟軟的、如同草桿一般的木劍,指向呂不平。
「這是你的,你要不要了?」呂不嘆將那把銹跡斑斑的紅劍舉在身前,對三哥道。
「那,你們就不想做些什麼么?」
呂不嘆繼續道:「我給你講講哈。當年我被人群毆,拿劍划傷了人,給關在黑白峰沒日沒夜的烤。五哥怕我寂寞,就天天帶著棋盤來跟我下棋,他下的那個臭,可愣是一天都沒落下。我們午飯叫人在地上踩個稀爛,小初就跑去替我們討公道;後來我調皮搗蛋不好好修行,也是小初和五哥在後面踢著我推著我,才讓我走了點兒正道。你一上來就問我『你這幾年還好嗎』……我就想問問你啊,這跟你有一兩銀子的關係嗎?」
三哥微微呆hetubook.com.com了片刻:「我亦不願毀傷中原這許多性命。」
「是啊。換做是誰都會這樣想。不平,你在四年前那場劇變之前,是一個理想者。可是當一個理想者的理想不能實現的時候,就會變得憤怒,會想方設法去實現他的理想。但從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是一個理想者,他只會變成一個充滿憤怒的憤怒者。你現在就在憤怒,只是很淡很淡,可是這種情緒只可能存在於你化身屍魔之後,這該如何解釋?」
我們仰著臉,看著整座黃祁山山脈攏下了一座大陣,一時間全都呆了。
三哥臉上滑過一絲嘲弄:「他們用陣隔絕了此間法術外傳,使我無法激發域外境上留下的凝宇劍,也是好算計。」
三哥舉起他那隻完好的右手,微微張合著在額前三寸劃過,像是學一隻鳥兒在飛。
「你不想與我說些什麼嗎?」
「總有辦法,但終歸不能像你一般,拿無辜人命去換。」
我忍不住叫出聲來:「大師兄!你是說三哥是被人控制的!?」
三哥自嘲般的笑笑:「你說的很對。我曾經亦是後悔過。只是那時我也不過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從未想過該怎樣對你好些。等我們生出隔閡的時候,卻已經晚了。」
三哥反覆讀了幾遍。雖然他依舊在思忖,可是我分明看到,他肩膀已經放鬆下來,還微微舒了一口氣。
山風拂過,帶的衣衫獵獵。鳥啼蟲鳴隱在潺潺的流水聲中,顯得山中幽靜安寧。
「那你現在所做作為,不是將中原置於水深火熱嗎?如果你是出於本心,十分清楚的知道自己並非被其他屍魔所控,那就請將計劃暫緩!如果我說道此處,你卻依舊一意孤行,那就正說明你之前所說的一切都只是手段,是你背後的某個意識想要遮掩自己的存在而找出的借口。」
三哥看向我們這三個剛剛凝元的:「你們飲塵酒,都也嘗過些黎民百姓的滋味了吧?」
三哥從剛才與我們說話以來,一直未改他那寡淡神色,我全然看不出他哪裡有什麼情緒。
「中原之大,此種種慘相層出不窮。我們所見不過萬中一二。」
我們也都沒了言語,站在原地直嘆氣。看來想單憑我們幾張嘴就說服三哥,實在是有點異想天開了。
呂不嘆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三哥的手腕,高聲道:「哪裡晚了!?你只需把那些所謂的天下大事拋了,和我們一同回山,這不就行了么!你想以孤身一身翻覆中原,這不是痴人說夢嗎?」
三哥聽聞此言,露出微笑:「大師兄,小五沒與你說嗎?我曾告訴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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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師兄別來無恙。」
我從天上降下,沒顧得上說話,先去找阿凜的蹤跡。
「四年往前,你在西涼飲馬催刀的,成年累月見不著個人影兒。四年往後,你繼續在山下轉悠,倒騰你那些個天下大事,你問過我一鼻子嗎?怎麼著,現在見了面想起了我?熱熱乎乎的問好不好,咱倆犯得著嗎?」
三哥緩慢而堅定地將自己的胳膊從呂不嘆手中抽了出來。
三哥點頭:「正是如此。」
沈樓微笑:「想。但是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沈樓長嘆一聲:「不平,若他們不來,我是不是已能勸得你回心轉意了?」
「對!」呂不嘆使勁兒點了一下頭,差點把腦袋給甩下來,「咱倆是一個娘生的,你看咱倆長得這個像哇。不過除了這點兒,你跟我和陌生人也差不了多少,你心裡有數嗎?」
「沒錯。逐影掌門現已帶人去往京兆殿,約下各派掌門共商向俗間大開門戶之事。不平,你以元力天災相脅,要的不就是這個結果嗎?不如我們就此多等一段時日,若是能不傷人命就達成目的,豈不更是功行圓滿?」
呂不嘆卻只是把洛水初拉到身後,繼續道:
呂不嘆神色輕佻,嘴裏突然說出這麼一句夾槍帶棒的話,嚇了我一跳。
「呂不平,這世界上沒有如果,也沒有可惜啊!」呂不嘆沉聲道,「兄弟兩個字不是說出來的!是朝夕相處點點滴滴搭建起來的!你到底明不明白?」
三哥將柔和的目光落在洛水初身上,對她抿嘴笑了笑,帶著些感激。洛水初抬眼看著他,小聲喚了句「三哥」。
「那為何還要這麼做?」
大師兄眉頭越來越舒展,讀到最後,他忍不住笑起來,興高采烈的向三哥走過去。
大師兄沒有接他的話,而是自顧自說道:「有一種可能,引發天災是屍魔那邊灌輸給你的意志,卻不為你所覺察。屍魔想借你手引得中原大亂,伺機對我們進行攻伐,這是完全說的通的。」
「不平!眾仙盟已定下盟約,真的要大開門戶,仙凡議一體了!你不僅無罪,還算你的大功一件!」
這裏地勢相對平坦,根本藏不住人。我四下看了半天,什麼都沒能找到,只隱隱看見旁邊樹林里有幾隻白花花的巨物,它們蟄伏其中一動不動,彷彿岩石。
柳夜輝最是衝動,她也不扭捏,撲上去就將三哥抱在懷中,眼角淌了兩滴淚。
這時,司徒昶忍不住開口:「老三,中原修行門派大開門戶,就能消除天下這些悲劇凄苦了么?你以千萬人性命為代價,改變不了這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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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當如何?你太想當然了。」這麻木二字,已是我第二次從三哥口中聽到。上一次,是在他葉支城的故事里。
沈樓站起身來:「如過你對屍魔的認知有誤,那麼有沒有可能,你所有的偏執和所謂的絕對理智,並不是出於你自己,而是有人強加于你的。」
呂不嘆飛了過來,身後跟著洛水初。我看到三哥的臉色微微變了,他想對呂不嘆打招呼,但那隻手卻只是輕輕抬了一下,沒能舉起來。
三哥面無表情:「我死與未死,與我現在要做的事情並沒有關係。我不知道你想說什麼。」
三哥緊皺眉頭,伸手道:「給我一觀。」
「怎麼做?」
呂不嘆開口道:「想。」
三哥欣慰的點點頭:「那就好。」
三哥喉頭一梗:「大師兄,你這樣是不是有點太欺負我了?」
「屍魔忌憚中原修士,絕不會這樣毫無準備的跨西涼而來。」
柳夜輝在一旁忍不住出聲道:「三哥,難不成你認為殺無辜百姓是對的嗎?」
「我不會多等。一旦小九從域外境現身,我就會離去。」
「其實你們都一樣,覺得我做的是錯事吧?」
「逐影掌門有言,議事之動向將時時以訊劍向我來報。我也不與你隱瞞,議事進展都會告與你知。」
「可是這跟你有啥關係?」
「那現在為什麼又做了?」
三哥沒有應聲,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事到如今,箭已在弦。中原門派很快就會將目光置於西涼,那辦法已經沒機會了。大師兄,你莫要再勸我。」
三哥抬手指了指頭頂的天空。那意思很清楚,阿凜就在大風的域外境內。
三哥稍稍呆了一下,回道「你若喜歡就拿著用吧。」
不用想也知道,那是三哥帶的怪物。
「那我們就難免要手足相殘,由你把我們在這裏一一斬殺。」
三哥與大師兄面對面而坐,他一直在看沈樓,沈樓也在看他。
如果三哥是依照自己的意志行事,那麼他必然會產生對自己的懷疑。既然他以天下為重,那就不得不答應大師兄的提議。倘若三哥真的被什麼東西所制,那東西為了隱藏自己的存在,就更是不能繼續走破開域外境的計劃。
「這不是一個機會,這是一種選擇。」
最後,三哥抬起頭一一在我們臉上掃過:「既然如此,那權且……」
三哥道:「如果我說,等不得,又待如何?」
大師兄點頭:「也好。」
其他師兄弟相繼趕到。他們見到三哥在此,一個個臉上都露出喜色。只不過這抹喜色稍縱即逝,大家都沒有忘記自己為什麼會追來這個地方。
三哥無奈道:「何和圖書時會出結果?」
大師兄緩緩道:「我並非是要勸你。而是要確定一件事情。」
三哥站起身來,在大青石上來回踱步,似是在苦苦思索著什麼。
三哥道:「我無法否認。」
「上面說啥啦!說啥啦!?」我個頭最大,使勁兒把其他人往邊兒上撥拉。
三哥看著他,又看了看緊緊貼在他身側的洛水初。
成百上千的修士從空中顯現,身上光華大作。
他話音未落,頭頂突然響起陣陣雷暴聲音。我仔細一聽,卻意識到那不是雷鳴,而是御劍破空之聲。
「其實……」三哥緩聲道,「四年前,我是想讓小五上山和你一起修行成長,待你們修成下山之時,我能給你們拿出一個盛世西涼。我夢想著,我們兄弟三人可以以西涼為起點,並肩攜手,一同為天下蒼生做些好事。只可惜……」
「一個在天上御風而行,一個在地上拖著雙腿,真正的牆壁就是這樣建起來的。俗間四五十年的壽數,對修士而言頗為短暫,於是那些苦難也被我們縮成了幾個象徵。」
我們全都圍上去探頭探腦,連三哥都停下腳步,緊皺眉頭看著大師兄手中的訊劍。
無論怎麼講,這件事兒都有了大大的轉機。
呂不嘆跳上大青石,站在距離三哥兩米外的地方,將腰間的劍拔了出來。
「凈他大爺的說些屁話!」
沈樓抬掌止住他的話:「小五都說了。你身為屍魔,已再無感情,形在此間,魂如泡影。」
「小七,有些事情是一定要做的。」
三哥轉向大師兄,恭敬道:「師兄先前說到,八絕正在議事?」
三哥想了很久,他回答道:「想要活下來。」
我看他們寒暄完,便徑直靠過去,沉聲問:「三哥,阿凜現在何處?」
我們所有人都看著他,心中有如火焚,盼著他能回心轉意。
「倘若我修到一百歲、兩百歲時,只怕也會如所有修士一樣,望著這世間疾苦興嘆幾句而已。可師父傳下這套【天無劍譜】,使我以弱冠之軀、還未麻木之時,握有了翻天覆地之能。這也許就是命中注定,既然只有我能做到,那我就必須去做。」
三哥看著司徒昶道:「病人病死,不是悲劇;窮人餓死,也不是悲劇;悲劇是能被醫好的病人病死,是本可以吃飽飯的人被餓死。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這世間的悲劇就是能者麻木,哀者無門。」
「不嘆,你這幾年還好嗎?」
三哥看了我很久,最終只道了一聲:「好。」
「什麼事?」
世界就這樣突然靜了下來。彈雲山從上到下,就以這麼一種奇怪的方式,在黃祁山上面對而坐,如同一場前所未有的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