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故人
楊掌柜酒量還不如老孟,先一步趴在桌上昏沉沉地睡過去。一直在後廚忙碌的老闆娘聽到前面沒了動靜,從裏面走出來。她個兒不高,圓臉盤子,身材瞧著頗是壯實,在楊掌柜後背打了一巴掌,見人沒動靜,笑著對春長風說:「對不住啊!說是陪三爺喝酒,結果我家這口子把自個兒喝成這慫樣子,讓人笑話了。」
拉車的只覺得坐後面一空,再扭頭髮現位置上那位小姐沒了蹤跡。他慌張地左右環顧,卻沒見到人影,周遭是黑漆漆的,只有雨水打在車棚上發出的吧嗒吧嗒的聲音。
老孟喝了太多酒,舌頭徹底失控,嘴裏烏拉烏拉的話,別人聽不懂。玉秋碰了下春長風的胳膊,問:「孟警官的老婆叫巧茹呀?我還以為他是老光棍呢!」
「我和我同你一起吧!我不想自己回去!」玉秋扮出可憐巴巴的樣子對春長風說。
楊家鋪子在法租界和日租界交界的泥流街。
「我……」玉秋話剛出口,被春長風輕輕地踢了一腳,她這才注意到飯桌上的氣氛有些壓抑。
「這是咱家三年的陳釀,請孟三爺和小兄弟來嘗嘗。」楊掌柜擺上飯菜,拿起一個矮胖白瓷瓶倒了兩碗酒推給老孟和春長風,隨後又把另一隻細頸的白瓷瓶放到玉秋手邊:「我媳婦自己釀的果子露給姑娘潤潤喉嚨。」
筷子沒動,酒卻已經喝了大半壺,老孟和楊掌柜兩個上了年紀的中年人一口連著一口喝悶酒。最終還是楊掌柜先開了口,他一張臉漲得通紅,指向屋子一角說:「三爺,你記得不?當時就在那兒!曾爺給你和巧茹畫了一張畫……那畫畫的真好啊!比照相館里拍的還像。你當時還說要拿回去掛牆上,當結婚照呢!」
「不行!不行!孤男寡女的,你跟我回家算什麼事啊?」春長風慌亂地連連搖晃腦袋:「玉秋小姐,你快別https://m•hetubook•com•com胡鬧了!趕緊回學校去吧。」
「就南洋大學最近鬧出來的事兒,我瞧著回去也未見得有多安全。」玉秋說著話,上手拉住春長風的袖子說:「要不然我跟你回家吧?我現在覺得你在哪兒,哪兒就最安全了。」
「哎呀……」老孟側過身,看著楊掌柜的背影說:「掐指頭算算,我這好些日子都沒來你這兒了。」
「抽煙膏抽死的,活該。」老孟嘴裏說著「活該」,神色卻不是罵人活該時常有的憤恨。他搖著腦袋想到過去的事兒,一陣悲涼湧出來,朝著楊掌柜招手說:「等會兒,咱老哥倆喝一杯,今兒我請客。」
「說起來啊……那會兒曾三方真年輕啊!跟師傅鬧了矛盾就跑出來自個兒單幹,瘦了吧唧的,一張大方臉上沒多少肉,皮包骨頭,我都擔心他摔一跤腮幫子要從皮下戳出來。他成天背著個木板子,賺了幾個銅板就要下館子來開葷。」老孟喝多了,腦袋亂鬨哄的,完全是想到哪裡說到哪裡。
老百姓的日子從來都是一丁一卯算計著過,尤其是在泥流街上討生活,那肯定是更加不易。春長風看著空蕩蕩,一個下午也沒第二桌客人的店面,滿口答應著把錢收了回去,但等老闆娘一轉身又把錢放在了盤子下面。
「下雨了!」拉黃包車的也加快了腳步,玉秋在一片黑暗中忽然聞到了股甜膩膩的香氣。這股味道刺|激得太陽穴突突跳了兩下,接踵而來的熟悉感使她得後背肌肉繃緊。下午在爛掉的活死人那裡她就聞到過這股味道,玉秋大驚難不成是那個妖怪要來了?
「曾爺死了?他是惹上了什麼人!」楊掌柜愣住。
泥流街原本不叫泥流街,起先叫什麼名兒除了喜歡掰指頭說老黃曆的活古董,已經嫌少有人記得了,而且那裡也不止m.hetubook•com•com一條街,是整個一大片東倒西歪的爛房子。窮人們擁擠在破木板下,做最臟苦的活兒拿著僅能填飽肚子的酬勞,他們說自己是被人上人踩踏的爛泥,租界區里的貴人們說他們是污染街道的骯髒泥流,於是泥流街這名字就叫開了。
春長風背起了老孟,玉秋一路跟著他們走回海大路。這會兒將近八點,天已經黑了,春長風叫來輛黃包車讓人把玉秋送回南洋大學。
扶著老孟躺上床上,春長風藉著月光看向那幅畫。不得不說曾三方的畫是畫得真好,比照片上的人更生動更清晰。畫面上年輕的老孟笑得很笨拙,但眼睛里卻閃著光亮,一份喜悅能透過紙張傳給看畫的人。在他邊上坐著的年輕姑娘就是巧茹,黑色的兩股麻花辮垂在肩頭,大眼睛非常漂亮,只是臉色過於蒼白,在老孟的襯托下顯得身體異常單薄,像是來陣風就會吹碎在地上。她頭微微歪著看向老孟,臉上帶一絲羞澀的淺笑,春長風想巧茹一定是個很溫柔的人。
從老孟家離開,春長風往胡家箱子走。半道上忽然起風下起了大雨,春長風脫了衣服頂在頭上,快步往家裡跑。短短几步路,他就被淋透了,黃豆大的雨滴子噼里啪啦地砸,下得又急又快,轉眼的功夫就在巷子里匯成了小泥流。
眼看著春長風一臉抗拒,玉秋尋思著硬要留下來,只怕再被他拉去大鼻子的收容員。那裡可不是什麼舒服地方,玉秋想著上次逃跑的經歷,撇撇嘴不情不願地上了黃包車。
話說罷楊掌柜見孟三爺臉色忽然沉下去,他意識到自己恐怕是說錯了話,但又不知道哪說錯了,僵在原地,直看到老孟長嘆口氣搖頭說:「死了,曾三方死了。」
「天氣熱起來,羊肉不好賣,」楊掌柜笑著回答,「要不來碗我媳婦做的涼粉?我這還有涼拌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手撕雞,新招了個小廚子,四川人做得倍兒地道,三爺您賞個臉?」
「也不能算老婆,聽說倆人沒來記得成親,巧茹就沒了……」春長風回答說:「到現在快二十年了吧……」
「怎麼能不記得?他畫的那張畫現在還在我家牆上掛著呢!」老孟說著,「咕咚」又給自己灌下去一杯酒,他的臉呈豬肝色,舌頭打了結,胳膊肘撐在桌子上,兩隻手比畫:「我就站在那裡,巧茹坐著,她身子不好,站久了要頭暈。那天是她從醫院里出來,外頭下了好大的雪,冷得很。巧茹說想吃點熱乎的暖暖身子……我那會兒有點錢就全送醫院了,倆口袋裡摸不出來一個子兒……這條街上我挨家挨戶地問誰能給我們一碗熱乎飯……只有老楊你端上過來一大碗熱乎的羊湯麵片……巧茹喜歡得很,她說再好的羊肉也沒你家那碗面片好吃……」
「面片有個啥子金貴?金貴的是你兩口子心腸好。」老孟念叨:「再說巧茹是真的喜歡你家的湯麵……她喜歡的,我也捨不得……只是她走了以後,我越來越不敢來你這兒了……來了,心裏堵得很……歲數越大,越緩不過來……」
這會兒不是飯點,鋪子里沒什麼人。老孟帶人一進去,正打瞌睡的老闆聽到動靜就立刻站起身。他年歲和老孟差不多,四十來歲,個子不高,窄長臉上一雙綠豆眼,肩膀上搭了條白毛巾,定睛看清來人,熱絡地迎上去:「三爺,今兒怎麼有空過來了?」
「哎……」提到過去的事兒,楊掌柜長嘆口氣,喝下一杯酒。
「成!再來兩壺酒,」老孟說著坐下。
「的嘞,您稍等啊!」楊掌柜連連點頭,一邊應和一邊往後廚走。
「是啊!上次來是前年冬天吧,我記得你是和曾爺一塊來的。那一回他做莊,說賣畫賺了不少錢,還請老楊我喝了和_圖_書兩杯小酒呢!」楊掌柜笑著搭話。
它來海大路做什麼?是要害春長風嗎?玉秋顧不得多想,從兜里掏出了一小塊碎銀子扔在了位置上,然後一扭身跳下了車子。
「你看看這周遭的店,開了關、關了開,一年換一波,要是沒您的面子,我家也早完蛋嘍!」楊掌柜拍著老孟的肩膀:「我一碗熱湯麵換您護了這些年,現在一想,當年那碗羊肉面片真是金貴啊!」
六月天里誰來吃涮羊肉啊!楊家鋪子向來是入秋涮羊肉,入夏賣涼粉涼麵的,楊掌柜看著孟三爺,想他是許久沒來把這茬事忘掉了。
「三爺來了,是賞我老楊面子,那哪兒能再讓您掏錢。說起來,我這小鋪子能撐到現在還得靠三爺罩著,要沒了您啊,早十來年我全家就死絕嘍!」楊掌柜說著彎腰進了后廚,沒一會兒,他端著涼粉、涼拌雞肉出來,小指頭上勾著一根紅繩,繩子上拴著一矮胖一細頸的兩個白瓷管子。
再次提起曾三方,他笑了起來,但笑著笑著眼睛里又泛出了霧氣,開口既是憤怒又是埋怨:「曾三方就是個狗肚子里藏不了二兩油的貨,他有點錢就嘚瑟,賺小錢要下館子開葷,賺大錢就要去買煙膏、玩女人。自己把自己給敗掉了……曾三方是多好的手藝啊!巧茹病重的時候,我怕自個兒忘記她以前的樣子,找曾三方幫我把巧茹畫下來,他畫了好多,有坐著的、有站著的、有笑著的、有睡著的,跟巧茹生病前一模一樣……老楊,你知道的,曾三方認識巧茹的時候,巧茹身體已經很不好了,但就看一眼,他就能憑著感覺畫出來……」
「帶小兄弟吃口你家的涮羊肉。」老孟說。
這種三不管地方永遠少不了地頭蛇,髒亂都是其次,主要是有人做見不得光的買賣。春長風小時候就常被爺爺念叨不能去那玩,否則丟了再找回來的可能就只剩下胳膊腿之類的m.hetubook.com.com「零部件」了。春長風十六歲前都沒來過這邊,一面是因為他打小聽話,另一面也是那地方距離海大路實在太遠,兩條腿走過去得一個多小時。老孟帶春長風和玉秋一路插小道,三個人走到楊家鋪子時,也已經是下午三點多了。
「好吃就好好吃,你多吃些!」楊掌柜把剩下的半盤涼拌雞肉往玉秋手邊推了推:「你要是不夠,我再給端碗面來?」
老孟住的地方離胡家巷子不算太遠,春長風之前找老孟的時候去過一次,他跌跌撞撞地在附近晃悠了一圈,可算找到了那扇被漆成藍色的大門。春長風從老孟口袋裡翻出鑰匙,扶著他穿過小客廳走進裡屋,這是他頭一次進老孟的卧室,抬眼就看見了被掛在床頭的那幅畫。
「沒事,沒事,」春長風連忙擺擺手,隨後從兜里摸出來幾張票子放在桌上。老闆娘見狀壓住他胳膊不讓給,說是夫妻倆欠了孟三爺的人情,不敢收這錢。
人呢?拉黃包車的渾身一抖,他想起來近期南洋大學里流傳著鬧鬼的事兒,嚇得再也不敢多想,徑直跑回了家裡。
「挺好吃的,幹嘛不吃呢?」玉秋瞪大大眼睛問。
「不成!這麼晚了,你一個姑娘留在這邊很危險的,還是回學校安全些。」春長風說著,朝背上的老孟抬了下下巴:「我一會兒把他送回去就成了。」
「嗯嗯,好。」玉秋笑盈盈地接過來,她心思簡單,沒人類那麼多客套講究的規矩,餓了一上午的肚子這會兒正咕咕叫呢,所以才顧不得去看旁人臉色。嘴裏的話沒說完,就已經動了筷子,香辣的涼粉配酸酸甜甜涼絲絲的果子露,她悶頭吃得爽快,呼嚕呼嚕沒一會兒就吃了一大碗。楊掌柜見狀連忙到后廚又端來碗涼麵,玉秋也是不客氣,把半碟涼拌雞絲撥拉到涼麵里,又是一大碗下肚,她終於感覺吃到了半飽,抬頭一瞧發現這桌上其他人都沒動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