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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天爺就見不得我好啊！我兒子十歲那年，染上了肺病，咳嗽不停，冬天剛過就斷了氣。我到那時，身邊再沒了親近的人，母親、妻子、兒子，我所愛所珍視的，全都離我而去。我想朝廷辭了官，躺在家裡日日飲酒爛醉，直到一日半夜失足落水。

故事是從「我」替代嫡出的大哥上戰場開始的，那會兒是道光二十五年。

我什麼發現自己看不開生死的？那是一個晚上，我照例去巡查，走到一片空地上看見個扎髮髻的小孩兒，他背對著，個子約么到我的腰，懷裡抱著個米袋子。我猜他是附近餓紅眼的崽子，便大聲呵斥，結果那孩子一回頭，我瞧見的是一張長滿毛的臉，月光下，我看得非常清楚，棕黃色的毛，尖尖的鼻子，兩隻綠油油的眼珠子。

她從不抱怨我，還常說能嫁給我，是她早逝的娘親保佑，得一夫君懂她心思，願給她畫眉，為她念詩、講書。我們夫妻感情很好，婚後三年，我妻子懷孕，著原本是喜慶事，但生子后她卻高燒不退，五天不到便撒手人寰病死，只留下我與孩子。

你說不公平，我也說不公平，可這又能怎麼樣呢？祖宗家法不是我能左右的。好在事情也沒壞到頭，那年冬天，我娶了妻子。她是京中大員庶出的女兒，人長得漂亮，性子更是萬里無一的好，https://www.hetubook.com.com被家裡妯娌擠兌，她從來都不漏半點脾氣，永遠和順溫柔，有時候我都忍不住怪自己個兒沒本事，讓她吃苦了，實在對不住她。

或強壯或瘦弱的兵丁上午還在一起吹牛說著自家婆娘，下午兩次衝鋒后，就成了等著爛掉的肉塊。我一開始見著死人還會害怕，到後來也便習慣了，只當時人活一遭都要死，無非就是早晚的事兒。我當時以為自己個兒是看開了，直到後來再想起來，才發現那會兒是人木頭了，沒了感覺后那看淡生死糊弄自己呢！

這個故事與以往的都不同，那位精明透頂的駱家大少爺不是個會做無聊事兒的人，把它給了自己，春長風猜著他可能是有些別的用意。

「玉秋呢？」春長風問：「玉秋就這麼失蹤了，也不管嗎？」

「屁股上長釘子了？一刻鐘你都坐不住？」老孟伸腿攔住春長風，撇拉著嘴，說：「徐有財吩咐了，駱家的案子按自殺結，你消停點，別再瞎胡添亂。」

「瘦高竹竿子，黑臉小平頭，我家大少爺說的是你吧！」老頭笑著說。

「哎嘿，」老頭滑稽地晃動身體，然後從寬大的褂子兜里摸出來一個鼓鼓囊囊的牛皮紙信封，遞過去：「

我從小與母親相依為命，面對母親所受不公非常悲憤，本想著ｈｔtｐs://ｗｗｗ•ｈｅｔubｏoｋ.cｏm.ｃｏｍ憑著軍功與父親爭辯幾句好歹讓母親入祖墳，結果卻只討來一句「無力犯上」。沒出過紫禁城的人在大擺筵席慶功，上了戰場的人卻在祠堂里跪祖宗。

然後呢？春長風看著戛然而止的故事，心裏一陣空蕩蕩，總覺得這裏應該還有下文。

「這也幹不了，那也幹不了，小爺寧可不幹了！」春長風脫下警服扔在了桌子上，再不管老孟，徑直出了警局。他心裏想著一點要找到玉秋，至於砸了飯碗的事兒以後再說，反正眼下他沒空細想。

「駱康？」春長風問。

春長風說著紅了眼圈，嘴裏嘟噥：「玉秋跟你一起吃過飯，一起查過案子，她去駱家的時候，你也沒攔著，現在出事兒人不見了，你就這麼看著一句話不說一件事兒不做？孟哥，你到底能幹點什麼呢？」

「自殺？人皮自己剝下來的啊！」春長風皺褶眉頭，話才出口就被老孟起身用酒壺敲了兩下腦袋：「嚷嚷個屁！什麼人皮不人皮的，局長說是自殺，那咱就按照自殺辦！這事兒就這麼結了，你再別管，剩下的活兒我收拾收拾尾巴。」

我十八歲上戰場，憑祖上的功績得了個八品小官，隨著曾大人的隊伍鎮壓太平天國。那幫子農民說自己是上帝的子民，練成了氣功可以刀槍不入，但一路上我從和_圖_書沒見過一個刀槍不入的人，只見到了成堆的死屍，野狗撕咬的肉山裡有我們的人，也有他們的。

春長風點了下腦袋，接過信封，他要打開卻又被攔住，老頭念叨：「回家去看，回家去看，別杵在門口礙眼。」

春長風把信紙翻到下一頁，信紙的頂頭寫著故事名字——《人皮》。

「說玉秋是妖怪？我看你才是妖怪！」春長風心裏罵了句，黑著張臉回到警局。老孟見他臉色不好，上前打算問問，結果一個字沒出口，就見春長風站起身又要出去。

「孟哥！」春長風臉色青白，他盯著老孟只覺得胸口壓了塊石頭，呼吸都有點費勁兒，「劉玲死了，咱們不管，胡太爺死了，咱們不管，洪七爺死了，咱們不管，駱家人幾乎死絕了還是不管，現在玉秋找不著了，也不管嗎？咱們啥都不管，做什麼警察啊！」

這事兒說來是個小事兒，但我心裏卻生出強烈震撼，原來這世上當真有妖怪，他們能活千八百年，是真真正正的千歲爺。

大少爺給你的。」

溫哲不是寫男男女女搞對象的嗎？怎麼改寫恐怖故事了？春長風看到小說名字皺起眉頭，滿肚子疑惑地直接翻到最後一頁，見到落款的紅色印章確實是「溫哲」后，想了片刻從床上坐起來。

躺在木板床上，春長風拆開了駱康的信，裏面是厚厚的一沓紙。和*圖*書

「那是成了精的黃皮子，」老參軍笑著說：「妖怪五十年化形，百年能變成人，雖然是小孩模樣，但實際上應該比你爺爺歲數還大呢。」

「確定給我的？」春長風再次確認。

「小姑娘，可能就是出去玩了，過兩天就回來，你等一等再說。」老孟回答。

春長風又回到了駱家，他用力哐啷哐啷地砸門，好半天那個駝背老頭才出來，他看了眼來人慢悠悠地走上前，說：「你來的正好，我家大少爺有東西給你。」

「春警官可還安好，你見到這封信時，我應該已經離開天津去往國外了。駱家的宅子里實在造孽太多，我不打算出售，下人都已經拿錢遣散，只留下家裡張老伯看房子。他從前跟在我母親身邊的，如今年歲太大，離這裏實在找不到第二個能容身的地方，房子留給他養老也算是給那鬼地方積攢一星半點的善德。

老孟被春長風質問地一時沒了話，梗著脖子憋半天，長嘆口氣，說：「給個雞毛，你當令箭了！咱能幹什麼？下頭的管不了，下頭的也不好管，拔地拉，你有句話說對了，你孟哥就是啥都幹不了，不僅是我，你也一樣，什麼都幹不了。」

我常說自己想死，但真落水了，又生出恐懼，靠本能掙扎著爬上岸，我坐在池子邊，忽然想起來多年前在軍用里見過的那隻黃皮子精。

我一貫知htｔｐs://ｍ.ｈｅｔｕｂｏoｋ•ｃom•ｃom道春警官心腸良善，往後有空，勞煩你幫忙照顧張老伯一二，至於酬勞就拿我最後一個故事的稿費抵扣吧。」

是啊！兒子尚在襁褓，怎麼能讓他受苦。我一面在朝堂努力辦事，一面拉扯著孩子，媒人把門檻要踩碎了，也沒動過再娶的心思，因為我這一輩子心裏就那一個人。

他見到我慌亂地扔下東西，身子一縮蹭蹭地跑沒了蹤影。我嚇了一跳，再不敢轉悠就跑回帳篷，迎面碰上個老參軍。我被嚇得夠嗆，顧不得什麼軍規不軍規，一口氣兒跟他說了晚上撞見的怪東西。

那事兒不久后，太平天國被徹底鎮壓，過了十九歲生日的我回到家裡。德勝歸來，我進門是報喜的，全家人都高興，我卻沒見到我的母親，問起來才知道娘親已經病故了，因為她生前是個不受寵的妾室，病死後被草草下葬，一塊薄棺材被埋在去祖墳路邊。

我哭得眼睛都睜不來，只覺得這世道沒意思得很，還不如死了隨她去，最後是伺候在身邊的老奴把我勸住，他抱著孩子說：「孩子剩下了沒媽很可憐了，要是也沒了爹，這可讓他怎麼活啊！」

「嗯，」春長風應了聲，想著已經在警局撂挑子，索性拿著信封直接回到家裡。

春長風悶悶地離開了賀醉的牙科診所，走到樓下時回頭看見到秦香里靠著二樓的欄杆上，她挑著嘴角，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