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玉燭新(四)
倪素頷首。
倪素平靜地說道,「但民女亦想好好地活下去,倪家有一門金針刺穴的絕學,民女兒時為父熏陶,亦有所成,今日所言,句句為真,懇請娘娘,給民女這個機會。」
他是一個善於隱忍的人,倪素不知道究竟是他的家風,還是他的老師令他擁有如此品行,不畏苦痛,亦不怨憎苦痛。
朝雲殿里暖和極了,秦老醫官在內殿里坐了一會兒,身上的雪粒子就融成了濕潤的水痕,貴妃在簾內盯著站在秦老醫官身後的那名年輕女子,頗為意外,「倪小娘子,我以為,你應該是不會再出現在我面前的。」
今年冬天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冷, 領著倪素往太醫局去的年輕宦官一路上都躬著身,恨不能將頸子和手都藏到冬衣里去,風雪大得這一路就撲了人滿頭滿肩。
倪素貼著碗壁的手一顫。
「嘉王妃也病著,都沒幾個清醒的時候,如何能勸?聽說昨日官家才遣人訊問嘉王,今兒他就神情恍惚,話也說不出了。」
「我若回去,」
「為什麼?」
淺薄的日光裹在寒霧裡,倪素抬起頭看他,「我也不是什麼人都救。」
倪素攏著披風,一邊踩著薄雪往前走,一邊與他說,「我真想一針要了他的命。」
秦老醫官忽然開口,他慢吞吞地站起身,復又看向倪素,「你要隨我去么?」
「啊?」
他說著,屈起指節擦拭她臉頰的淚珠。
她一下抬頭,正欲說話,卻見徐鶴雪面無表情,咬下一口,動作沒有絲毫停頓。
這是示弱,亦是討好。
秦老醫官不能再多說,轉身經過倪素身旁時,不由關切地瞧了她一眼。
徐鶴雪坐下來,接過他遞的荻花露水,道了聲謝。
她好似惋嘆。
諸般莫測的視線又落至他身後那名女子的身上。
鵝毛般的雪花拂過徐鶴雪的衣袂,他牽緊了倪素的手,「如今,我一定要保護好永庚。」
「為什麼忽然想看醫書?」
「他為什麼要絕食?難不成他因此而生憂懼,以至於……」倪素停頓一下,「求死」二字她並未說出。
他抬起眼睛看向她,「事發之後,官家立即問罪那名宦官,當日處斬,未留供詞,未及審理,大理寺以此結案。」
風科教授愣了一下,他卻是沒有料到此女子竟還有些鋒芒。
「知道。」
倪素倏爾收回手。
那麼,他的味覺呢?
徐鶴雪與她並肩。
正與局生一塊兒說話的風科教授聽見這聲兒, 就回頭說了句。
貴妃一言不發,她冷漠地審視此女。
徐鶴雪倏爾停步。
倪素吹了吹熱氣,咬下一口,卻和圖書覺內餡鹹得厲害。
想起他每回說的「甜」這個字。
秦老醫官面上沒有什麼神情變化,只用一種清淡的目光盯著倪素瞧,而那位風科教授卻撇下自己的局生們,審視起倪素,「小娘子,你一來,就想跟著秦老?」
徐鶴雪聲線冷靜,「相反,他想要活。」
但她不能殺吳岱。
「為人守節?」
倪素離開朝雲殿,才走回太醫局,還沒有去掀那厚重的門帘,便聽見裡頭有道聲音浸著寒氣,「嘉王殿下不肯用飯,絕食兩日,如今又染了風寒,我便是想用藥,也得他肯喝才是啊……」
「你還真要去?」
「回去吧。」
他為此而恐懼,亦為朝堂與後宮因他而起的爭鬥而恐懼,他在宮中不敢多用飯,不敢多用水,朝臣的緊逼令他不敢不勤勉,而君父的猜忌令他又不敢太冒尖。
「有些人不是不承認你的醫術,而是承認了你的醫術,便下了他們自己的臉面,」秦老醫官一邊走,一邊對她說,「所以有些人,有些話,你都不必在意。」
倪素喝了一口熱茶,「我答應過你阿爹,要一直照顧你,你難道還想一個人走哪裡去?」
青穹如實回答。
到了太醫局, 宦官伸出凍紅的手掀開門帘,裏面炭火盆燒得不夠, 也沒多暖, 醫正們沒幾個坐著的, 都站著走來走去, 寫病案,琢磨方子。
她在太醫局也接觸不到被幽禁的嘉王夫婦,既有見貴妃的機會,她也並不想錯過。
「民女與倪公子在雍州定親,他為國而死,我這個活著的人,理應為他做些什麼,」倪素垂首,「多謝娘娘好意。」
一直依附於她衣袖的淡霧終於凝聚成一個人淡薄的身形,只有她能看得見。
若曾經官家真動過毒殺嘉王的心思,那麼今日嘉王絕食,便正如徐鶴雪所說,那不是求死,而是嘉王在求生。
倪素的手腳幾乎僵冷,她很難不順著徐鶴雪這番話中透露的深意想下去。
他擁有嗅覺,也能聽得見聲音,也感受得到她的觸碰。
他的語氣實在有些不自知的輕蔑。
她在太醫局不是沒有聽到些朝堂上的事,如今朝中有官員在議,貴妃腹中麟兒尚不知男女,而嘉王卻是一早就定下的皇子。
此話一出,眾人立時看向那位在旁靜坐的老醫官。
「沒……」
她冷笑,「難不成我糊塗了?你憑何以為我會信你?」
「青穹。」
「我身上總是難受,就想看看自己能不能找找法子,總不能一直麻煩倪姑娘……」青穹說。
議儲之爭已然拉開帷幕,嘉王的恐懼並非空穴m.hetubook.com.com來風。
青穹露出笑容。
兩人冒著風雪回到南槐街,醫館今日沒開門,倪素進去了便將門合攏,青穹在後廊里,雙手撐著下巴,盯著一本書在看。
貴妃實在始料未及,她不敢置信地上前幾步,盯住眼前這個女子,「你可知你在說些什麼?你為我父治癲病?」
秦老醫官見她沒有要回去的意思。
「你不吃嗎?」
「只這麼些炭如何管事?」有個鬍鬚花白的老醫官正在裡頭抱怨。
秦老醫官卻是一頓,他接過一旁局生遞來的拐杖,又將她上下打量一番,神色有些怪,卻什麼也沒說,裹上披風,便朝外面去了。
徐鶴雪沉默一瞬,而後才「嗯」了一聲。
秦老醫官也停下來,這天寒地凍,他腿腳都是僵冷的,他瞧著這個女子,「有官家的旨意在,你又有好學之心,能教,我自然會教。」
他並不是五感全都衰退。
青穹小聲說。
青穹從廚房裡出來。
倪素未料他會如此果斷地應下,她還有些沒反應過來,秦老醫官見她這樣,不由笑了笑,「無論是這宮裡,還是外頭,女子行醫總歸是比男子不易,你如今已然靠你自己的本事立足雲京,卻還如此謙卑好學,這已然十分難得。」
「我的剛下鍋,我去看著。」青穹說著,就動作緩慢地往廚房裡去。
倪素沒見他端碗。
「倪素一介孤女,今無所依,」
「不是。」
官家的口諭,他們昨兒就已經知曉了。
她想起自己在受訊問后,離開夤夜司之時,托太尉府的車夫買來的糖糕,在太尉府中,她與面前這個人分食的糖塊。
「此前我沒能護住老師,」
倪素停下來,「秦老可還願教導於我?」
「嘉王妃不是與嘉王感情甚篤么?讓她勸勸吧……」
「你的意思是……」
她看著貴妃,「民女願為娘娘的父親治癲病,以求得娘娘的寬恕。」
「女科非只產科,」
「官家只許我太醫局行走,我並無開方用藥之權,我只是跟著您,並沒有什麼好怕的。」
淚意充盈眼眶,幾乎頃刻如簇跌出。
這一刻,徐鶴雪捏著湯匙的手一僵。
倪素並不知這樁鉤吻案,她聽了只覺不可思議,「什麼宦官,竟起如此歹心?」
「你的手,是用來救人的。」
一座皇城主宰天下興亡, 而皇城的修建歷來暗藏道法,作為鬼魅,徐鶴雪並不能輕易踏足此地。
倪素跟著走出去,宮人們才清掃不久的地面又覆了層薄雪,樹上結著冰凌,地上有些地方很濕潤,凝了薄冰,風雪又大,倪素見秦老醫官佝僂和圖書著身子,拄拐走得很慢,她便快步上前扶住他的手臂。
倪素心中複雜。
鹹得她眼眶發澀。
「誤食鉤吻者,飲冷水即死。幸而那時是冬日,永庚畏寒,又被先皇后訓誡,只用了幾口飯,不曾用水,太醫局救治及時,他才撿回一條命。」
但堂內一時寂靜,竟無人出聲,倪素卻也不覺無措,她上前兩步,朝堂中諸位身著官服的醫官們作揖,「小女倪素,見過諸位大人。」
倪素好奇地問。
「秦老,今年雪災重, 冷得厲害,宮裡各處都不夠用,咱們這兒能分到這些, 就已經很不錯了。」
倪素卻忽然攥住他的手腕,她忍了又忍,卻問不出為什麼騙她,因為她大抵也能明白,他這樣一個人,為什麼要隱瞞她。
「是。」
「你有沒有聽你阿爹說過,你阿娘在時,吃不吃東西?」
「是。」
「什麼叫麻煩?」
倪素捏著湯匙,對徐鶴雪笑了一下。
唯有他的眼睛。
「娘娘,她如今在太醫局,是跟著下官的。」秦老醫官號過脈,便拄拐起身,恭謹地說道。
徐鶴雪牽起她的手,繼續往前走,「朝堂上君臣之間的任何博弈,都能燒到他這個君父的養子身上來,朝臣希望他做一個合格的儲君人選,而官家卻又厭惡他,打壓他,他始終不能讓君臣任何一方真正滿意,而這兩方給他的重壓,絲毫不減。」
青穹坐直身體,有點不好意思,「在看你的醫書,但是我字都認不全,看不懂。」
「在看什麼?」
秦老醫官轉過臉,看她的兜帽被風吹得滑下去,鬢髮粘著雪粒子,她一身衫裙素凈極了,「聽說,你要為倪公子守節三年?」
「永庚被過繼給官家做養子不久,宮中出了一樁鉤吻案,是一名宦官,因不滿永庚被選為皇子而在其飯食中偷下鉤吻。」
「不過,我們兩個都可以教你認字,」倪素看他把自己裹得厚厚的,十分憨厚可愛,「若是你還想學醫,我也可以教你。」
倪素靜靜地聽了一會兒,才掀簾進去,多少目光落來,她全然不在意,只走到秦老醫官面前,作揖,「秦老。」
貴妃卻只瞥他一眼,淡聲道。
青穹一頭霧水。
「永庚是朝臣硬塞給官家的,他少時就被夾在朝臣與官家之間,若稍有不慎,他得罪其中的任何一方,都不會好過。」
倪素聞言,抬起頭來,「娘娘,民女不躲。」
宦官帶著笑匆匆退了出去,門帘垂下,擋住外頭的風雪,一名醫正放下手中的書卷,走上前,「聽聞倪小娘子在雍州救治軍民,如今得黃相公題字,想來你的醫和-圖-書館應該忙得不可開交才是,怎麼卻要到太醫局來?」
秦老醫官對她說道,「我沒真要你跟我去。」
「娘娘,您難道就不想親耳從您父親口中知道事情的原委?」倪素忽然又開口,打斷貴妃心裏的揣度,「民女無可依從,唯願得娘娘寬恕。」
倪素點頭。
倪素垂下眼帘,「多謝秦老。」
倪素記得,他說過,他的眼睛生前受過傷,死後魂魄有損,尚未修復,所以在陽世的夜裡,他才需要她來點燈。
她想起他陪著自己吃過的每一頓飯,想起她在為張小娘子的母親診過病後,餵給他吃的那一顆糖。
「何止產科,秦老精通藥學,又善針灸,你可知我們這兒的局生,有多少是想跟著秦老的?」
秦老醫官一邊朝前走,一邊說,「既如此,你還敢跟我去朝雲殿?」
是一個無所依靠的孤女,在向高高在上的貴人求得一個安安穩穩活下去的機會。
淡青色的衣擺輕拂地面。
他常為貴妃請脈,近來更勤,娘娘有意指婚的事,他也知道一些,這個女子敢以守節而駁娘娘的臉面,卻還敢隨他去朝雲殿。
倪素看向他,「但大人既這麼說,便證明我所想沒有錯,我既是來求指點,又何必畏首畏尾,這於我而言,本是難得的機會。」
秦老醫官點點頭,「好,跟我過來,我好好問問你,看你都學的什麼。」
「杏林之道無窮盡,小女年紀輕,尚有不能及,幸得官家恩典,許我入太醫局向大人們討教,若能得諸位指點,倪素必受用一生。」
貴妃即便答應她,也不會全信她,她不一定能殺得了吳岱,而貴妃一定能殺了她。
「若是嘗不出味道,我阿娘為什麼要吃?她是鬼魅,不會餓肚子,吃這些不就是嘗個味道么?」
即便是跟隨倪素這個招魂者, 他也僅能化為她袖間淡霧,而不能凝聚身形。
「嗯。」
這樣一個人,沒有在這兩方的撕扯之下變成一個神志不清的瘋子,就已經是萬幸。
「那,你阿娘嘗得出味道嗎?」
而太醫局至今無人真正治好吳岱的癲病,這一直是貴妃心中的一塊心病。
「好啊!」
倪素說。
貴妃一怔。
「各位大人。」
鉤吻案令趙永庚無時無刻不謹記君父對他的厭惡。
徐鶴雪一手撐著桌角站起身,他沒有防備,見她忽然掉眼淚,他想也不想,走到她身邊,蹲下去。
「娘娘應該會讓我去給她父親治癲病。」
「你有沒有聽到嘉王絕食的事?」
「我煮了餛飩,給你們嘗嘗!」他五官雖然遲鈍,卻也看得出他的開心,他起身到廚房裡去,沒www.hetubook•com.com一會兒就端回兩碗餛飩。
為何官家會一反常態,為一個他不喜歡的養子而親自審問那名宦官?為何大理寺會草草結案?
太醫局也有飯食,但倪素今日第一回 去,宮裡沒有準備她這個人的,秦老醫官分了她一碗粥,幾個糕餅,她也沒多用,此時瞧見這碗餛飩才覺得餓。
倪素的喉嚨發緊。
「對不起。」
「女兒家的三年,可不短啊。」
「他若再絕食,只怕……」
徐鶴雪垂眸,熱霧拂面而來,他嗅到幾分清淡的香味,伸手捏起湯匙。
檐廊外鵝毛般的雪不斷下墜,青穹踩雪過來的咯吱聲響,倪素看著他,忽然端過他的碗來,舀起餛飩,一口咬下去。
「雖然阿娘用不著,但她有時也吃。」
貴妃瞧著她這副看似柔順的模樣,面上陰晴不定,「只怕躲過今朝,未必躲得過來日。」
她問。
倪素怔了一下,隨即道:「去。」
秦老醫官見她好好的,似乎也沒受什麼罪,便笑著說,「你來了,便相當於咱們太醫局的局生,做局生可不容易,你知道嗎?」
她可以躲得過這一樁婚事,卻並不一定還能躲得過接下去的任何事,她這般模樣,的確像是一個走投無路的人。
她言辭謙卑,而禮數周全,那醫正點了點頭,又問她,「不知倪小娘子想跟著哪位大人?」
貴妃支起身,由身邊的宮娥扶著從簾內出來,她烏髮雲鬢,戴珍珠花冠,雖已有三十歲,容色卻依舊艷麗,「倪素,你可知你錯過了多好的一樁親事。」
「民女今日敢來朝雲殿見娘娘,並不為與娘娘結怨,此前民女已經說過,誰有罪,誰伏法,民女萬不敢輕視娘娘,」
「……什麼意思?」
「徐子凌,你告訴我,為什麼你沒有?」
他抬起眼,對上倪素的目光。
「倪姑娘你們不要吃!我好像將鹽放多了!」
「聽聞秦老醫官常為後宮貴人診病,倪素此生並不期大的建樹,唯有女科一個志向。」
她放下碗。
「嗯。」
倪素淚眼朦朧,幾乎看不太清他的臉,「為什麼你會沒有味覺?青穹有,青穹的阿娘也有,為什麼……就你沒有?」
倪素在太醫局待到黃昏,方才出宮。
「我要去朝雲殿為娘娘請脈。」
年輕宦官此時帶著倪素進門,他搓了搓手, 見屋中所有人都朝他這處看來,便揚起笑臉, 說, 「大人們,奴婢奉了官家旨意, 送這位小娘子來太醫局向各位討教。」
青穹不知道怎麼了,抹了一把頭巾上的雪粒子。
「倪姑娘,徐將軍。」
「你先去吧。」
「青穹第一回 做餛飩,你也嘗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