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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籠罩，鎮上街巷被薄薄的水霧覆蓋。一天的時間過去，可能是陳更新堵截潰兵的任務過於成功，也可能純粹是因為廣東水災頻發，官府已經沒有精力和力量來追剿先鋒隊。

「不、不……時爽你想錯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是有一個女人闖了監牢，就是倉庫那裡，夜裡大家看不清楚，蕭枳就開槍把那女人打傷了。」

「閹割我中國民氣者，不止滿人而已……革命必須打倒這幾千年來的恐怖統治，一掃數千年專制空氣！」

林時爽都被氣出了一句閩南話，他出了倉庫親自找受傷的女孩了解情況，越聽越心驚，這才明白了張雲逸欲言又止的原因是什麼。

「你們是革命黨人嗎？我知道的！我在梅縣縣城見過通緝革黨的榜文，我知道你們是要造反殺人的，但我不怕你們，讓我也做革命黨吧！」

街道上還有站崗守夜的隊員，林時爽認識他，這不是方聲洞三大隊的中隊長張雲逸嗎？

「不行，必須勸一勸君漢。他還年輕，有此激進之安那其思想，實屬正常，我必須負起責任，矯正他的想法。君漢有天縱英才，定是我華族今後棟樑，不能讓他染上安那其主義的毒素。」

夜色深沉，天氣清冷，梅江盆地里濕氣很重，到了晚上，不用多長時間，林時爽就能感覺到兩肩被霜氣打濕，全身冰涼。

「蕭枳！你是找死嗎？！你幹嘛呢啊！」

「時爽！」張和-圖-書雲逸看到林時爽就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露出如釋重負的神情，「蕭枳打傷了人，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唉！蕭隊委將一個女人打傷了！」

張雲逸回答道：「林大隊，您還是直接問那個女娃吧，這件事我們其他人都不好開口呀。」

難不成是要去趕屍的嘛！

「勝之，你在做什麼？一副慌慌張張的樣子。」

他把稻草掀開，翻身起床，嘎吱嘎吱搖晃得門板不斷發出雜訊，睡在林時爽身旁的兩名隊員發出很不滿的呼嚕聲后，又在那裡支支吾吾說了好幾句夢話。

林時爽大多看過，而且他有過目不忘的本領，看過就不會忘記，因此更對林淮唐之前關於「恐怖統治」的言論，深感不安。

林時爽印象里蕭枳是個非常年輕的人，頭腦不錯，很機敏，而且又是南洋富商的子弟，無論如何也不會和欺辱婦女聯繫到一起去。

為了清債，曹凝的親爹就將她們母女兩人全部「賣」給了曹阿公，名義上是賣做家僕丫鬟，但其實全鎮人都知道，無非是做洩慾的工具而已。

張雲逸一路跑過來找人，還連喘著氣。他彎下腰又休息了好一會兒，終於解釋說：

林時爽打開倉庫的大門，一股刺鼻的腐臭味瞬間沖入鼻尖。他沒控制住咳嗽了好幾下，等張雲逸提著燈過來照亮倉庫裏面，林時爽才看清楚曹阿公的肚子被尖刀剖開一大條口子，大小腸和血水hetubook.com.com、糞便都順著那裡流了出來。

「阿文。」林淮唐攬住林時爽的肩膀，和他一起望著天空，低語道，「這恐怖嗎？」

大清國的腐敗，林時爽以為只要打倒了滿清朝廷，就能清除。

張雲逸把燈籠提到屍體上方，剛好照清楚傷口裡面的樣子——裏面空蕩蕩的，原本連接住臟器的血管被全部割開，心臟、肝好像都被人掏了出去。

蕭枳苦笑自辯：「林大隊，不是你想的那樣……天地良心，我沒有違反先鋒隊的紀律。」

「什麼屍體？」

林時爽的爺爺林鴻年和父親林晸，都是福建有名的大藏書家，耳濡目染，林時爽自己也養成了博識通聞的習慣。

女孩奄奄一息，她小腿上中了一槍，手臂上又中了一槍，雖然已經經過簡單的包紮治療，但在白色的棉布上依舊滲出深紅色的血跡。

「蕭枳，你有什麼話留著和總隊長講吧。我想林君漢是會願意聽你辯解的！」

「不是……」張雲逸拉住盛怒之下的林時爽，「是這個女人先硬闖監牢，還把屍體都弄得稀巴爛。蕭隊委也是因為黑夜裡分不清男女，緊張下才開槍打傷了她……」

但今夜林時爽睡不著，並不是因為睡覺休息的條件太差——先鋒隊全部隊員，包括林淮唐、包括庄文統、包括同樣書香門第的方聲洞在內，大家都是一樣地睡門板和鋪草，林時爽心中並無不平。

這話讓林https://m.hetubook.com.com時爽更摸不著頭腦了，現在監牢里也沒有關人，就放著三具屍體，大半夜的誰發了瘋非要闖進來？

碼頭門前鮮血淋漓，地上的血水、污水都流到了梅江裏面，腥臭味撲面而來。一名看起來至多不會超過十六歲的女孩靠著門柱半躺在一邊，六中隊的隊委蕭枳已經被其他戰士綁了起來，兩名隊員持槍守在一旁。

林淮唐就站在林時爽的身後，默默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事情。

林時爽站起身，向兩位「床友」彎腰鞠了一躬表示歉意，就準備起身去找林淮唐。

他只覺得自己早因為朝廷壓制漢人、割地賣國，看透了大清國的腐敗無能——卻沒看透，在大清的國土上，除了滿洲人、除了大清朝外，還有路許多的腌臢污穢！

曹凝的嘴角還帶著血跡，齒間尚殘留著臟器的汁液。林時爽盤問她的時候，曹凝不時張開嘴巴大笑，白色、紅色混雜的奇怪液體就會從她的嘴角直接滑落。

林時爽心目中的革命，是光榮革命、費城制憲和王政復古，而不是流盡法蘭西民族鮮血的恐怖之大革命。

等張雲逸帶著林時爽趕到碼頭現狀后，林時爽更覺得情況簡直比他預想還要糟糕。

他還在憂慮白天發生的事情，還在憂慮林淮唐心中暗藏的「戾氣」和「恐怖統治」的可能性。

林時爽默然不能對，林淮唐此前的長文雄辯不能給他根本的觸動。但當他見到曹凝和*圖*書被一鄉豪強凌|辱至此，仇怨深到如斯地步時，不可能不去多思考一下。

林時爽沉默良久，終於嘆了一口氣，說：

女孩名叫曹凝，是曹阿公一個侄女的女兒，勉強算是曹阿公的外孫女。剛剛就是她硬闖牢房，連蕭枳鳴槍示警都擋不住，被曹凝沖了進去，用一把剔肉尖刀剖出了曹阿公的心肝。

張雲逸一手舉著火把，一手提著德造老套筒步槍，臉上淌滿汗水，看起來焦惶又緊張。

「鬧林北！」

林時爽躺在鋪滿稻草的門板上，輾轉反側，實難入眠。他出身世代冠纓之家，父祖兩代都曾為左宗棠做過幕僚，門第富貴，吃穿住行上從未簡陋過。

可是曹凝的遭遇，要打倒誰才能清除呢？

他記得林淮唐和一大隊的人睡在一起，都在當鋪後院休息，與林時爽休息的南口鎮米行尚有段距離。

皆為漢人同胞，皆為炎黃後裔，何以至此？

「這怎麼可能？蕭枳他就不是那種人！這裏面一定有什麼誤會，你快帶我過去看看。對了，先不要讓君漢知道這件事情——君漢的脾氣你是知道的，讓他知道，蕭枳就完了！」

他讀過很多書，有中國的、也有日本的、還有西歐的，康有為的法蘭西遊記、曾紀澤留下的半部日記、梁啟超翻譯的歐洲革命史傳……還有日本流行的政論、文學、歷史暢銷書，西歐大哲學家們的著作……

林時爽也大吃一驚，蕭枳同樣是方聲洞第三大隊的隊員，和圖書同時還是張雲逸所屬六中隊的中隊委。

「算了，勝之，你快帶我過去看看是怎麼回事吧。」

南口鎮的今夜，比過往還要更為平靜。

林時爽看著曹凝那張被鮮血濺滿的猙獰臉龐，看著這個受傷中無比柔弱又無比可怕的少女，頭暈目眩，好像連站都站不穩了。

林時爽手腳冰涼，不知道是因為曹凝的悲慘遭遇而冰涼，還是因為曹凝剖人心肝、食人骨髓的狠辣而冰涼。

「就、就是白天那個曹阿公的屍體呀，被她用刀子划爛了，腸子都流了一地。」

林時爽本以為蕭枳只是動手動腳打傷了這個女孩，根本沒料到他是用槍打的！白天時林淮唐下令將三個老人梟首的事情，已經很挑戰林時爽的道德觀了，現在蕭枳又動手射傷無辜女子，簡直要讓他懷疑整個革命隊伍到底怎麼了？

曹凝的娘血緣上來講，是曹阿公的親侄女，但她爹好賭成性，雖然不抽鴉片，但也足夠敗光家產，還跟曹阿公欠了一屁股債。

「這是怎麼回事？」

曹凝她娘，備受凌|辱以後發了瘋，去年一個人跑進山裡讓畜生給咬死，剩下曹凝十幾歲的女娃一人孤苦無依，還要給一個馬上七十五歲的老頭子當玩物，她的滿腔仇怨可想而知。

他走上前來，為蕭枳鬆綁后說：「槍聲那麼響亮，還想瞞著我？但此事並非蕭隊委之過，我就不追究了。張雲逸，你帶曹姑娘到蔡屋去，蔡綺洪那裡有大夫，快給曹姑娘好好醫治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