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造黨事業
第十七章 夜談前途(一)
林時爽的臉上毫無波瀾,他只靜靜地答道:「是,我殺了一些人。」
「我至多是一個呂子明……周郎可就算了。」林淮唐喃喃道,「周郎可不是福建人,你得往北找去。」
「君漢認為幾年內中國都穩定不下來嗎……」林時爽默然道,「下一步整編軍隊的問題,你考慮的怎麼樣了。」
「在東京的時候,我便了解你是個溫慢的好人。黃花崗起義以來,我也一直在想,阿文,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
林淮唐坐下來,扳著手指一一說道:「華南根據地黨組織掌握的人口大概一千萬,華東根據地還要多些,黨組織掌握下的人口不下二千萬。如此人口規模,我保守估計,動員二十萬軍隊不成問題,其中主力野戰軍可以佔到一半左右比例。但如今一是人心思定,此時我們若擴軍備戰,勢必不得人心;二則是社會黨也根本沒有那麼多軍官幹部,填充不起二十萬軍隊的框架來,哈,咱們有朝一日也來到了兵等官的境地啊。」
林淮唐拉下帽檐,苦笑道:「民國肇造,人心思定,老百姓都對共和存有幻想,不然也不會說像https://www.hetubook.com.com宋遁初這等人物都以為議會政治能夠解決一切了。但阿文難道真的相信局勢短期內能夠穩定下來?我看沒有幾年時間,天下是收拾不好的。什麼家庭啊,等幾年後再談吧,現在我忙得一天連六個小時都睡不到,哪裡有閑工夫呀。」
「呵呵。」林時爽笑笑道,「那時君漢膽子小的不得了,卻敢做出這等事來。倒是如今,君漢戰場上的神勇常使我吃驚,只是好像也不見你再對男歡女愛的事情感興趣了。其實在上海也好,在南京也好,都有很多嚮往革命的女學生來黨部討要你的消息,你啊,君漢你都不知道你已是我們時代的周郎了嘛!」
林時爽笑著回答:「好人能否革命乎?」
「哈哈哈。」林淮唐失笑,「阿文,你變了。」
「對。」林淮唐長嘆道,「工業化是人類歷史上空前的偉業,從第一次工業革命開始,至今不過一百年的光景,人類創造出來的生產力卻已經超過了過去五千年歷史、上萬年歷史的總和。工業化的威力,足夠對我們伸手觸摸不到的天空https://m.hetubook•com•com產生影響,在東京抬起頭來絕不能見到如許星漢,只能見得遮天蔽日的工廠廢氣。嚴重的污染背後,代表的卻是又一個工業國家的崛起。」
林時爽看著那深沉的天幕,心中也思索著林淮唐的話,銀白的月色眷戀著清冷的星光,遠處的黃浦江倒映著忽明忽滅的星辰與飛淌的流螢,月影在水中蕩漾,流螢正放著光明,一顆一顆繁星點綴,在黝黑的天空下化下倒影,突然點亮了江上兵艦的倒影,這種美輪美奐的田園風光,是屬於古代、屬於自然經濟社會獨有的奇觀。
林淮唐小步蹦跳著走到林時爽的背後,兩手搭在他他肩膀上,說:「阿文變得幹練了許多,不錯,溫慢是給同志的,絕不是給敵人的,對敵人的善良和溫慢,往往只能變成對同志的殘忍。」
林時爽扭過頭來,緊緊盯著林淮唐的眉眼,有些困惑:「其實我才總覺得君漢變了,而且變得那麼劇烈……在日本的時候,我們一起去偷看房東女兒洗澡那件事,你還記得嗎?」
林淮唐捏住一隻飛著逃走的螢火蟲,淡淡地說:「這樣美麗的和-圖-書風景,如果放在一千年前……不,如果放在三百年前、四百年前,我們還能對景賦詩,為後人留下民族文化的財富。然而放在今天,這美麗的風景不過在力證著我們民族于工業化上的失敗,力證著我們民族在弱肉強食、物競天擇這條道路上的遲到。誰不想日日坐擁如此大好風光呢?然而小小寰球萬國競爭,我們這個老大民族不進則退,我想若中國不能實現工業化,不能有衝天的煙囪遮蔽星漢,山河勝景,便只能留給征服者來欣賞了。」
上海夜色如墨,幽漆的巷道里弄最深處,污濁遍布,淡色的燈光昏昏暗暗,時隱時現。半輪明月浮動中天,黯淡的烏雲連綿一片,林淮唐和林時爽兩人一起坐在工會宿舍的屋檐下,透過月光下斑駁的樹影,好像又回到了幾年前在東京讀書的少年時光。
「那時候君漢懷揣著章太炎的蘇報來找我,突然大講種族革命的道理,嚇了我一大跳嘞。」
「阿文實在樂觀。」林淮唐聳肩道,「袁世凱能給我們留一個師和兩個混成旅的番號,就算謝天謝地嘍。」
「君漢,你言重了。」
暮春時節,上海的www•hetubook.com.com枯樹上已成長出了青翠欲滴的嫩芽與樹葉,風聲鬆動,枝丫搖擺,葉子的身影投在林淮唐的臉上,一道道像灰印似的,又好像戰場上硝煙留下的痕迹。
民國元年的三月中,上海的夜空難得一見如此明媚燦爛的絢麗銀河。閃亮的一道光帶,從夜空中央橫穿而過,星河萬頃,滿船清夢,也不知道是天在水中央,還是水已浸入天際。
林淮唐說著,突然又衝著林時爽微笑起來,說:「阿文,這段時間辛苦你了。一卅大罷工期間我跑到前線去,後方大局多賴你的把控,才沒有出亂子。我聽士雲講,為了整肅軍紀,還有彈壓地方上土豪劣紳的叛亂,你很是殺了一批人?」
「不,這是我的肺腑之言。」
「是因為東京周邊工廠的關係嗎?」
「呃……這種尷尬的往事,可不要再說了吧!」
「我沒有變。」林時爽說,「好人當然可以革命,難道君漢以為我變了嗎?因為我學你一樣,能夠殺人了?只是在我心中,隨著我們黨領導的革命運動持續推進,好人的定義總也會發生變化吧。陳獨秀不是說他要提倡新政治、新道德、新文學嗎?既然和_圖_書有新道德,那在革命黨的界定中,或許也有新的好人吧。」
「你自己感情上的事情,自己要處理好,不要讓我們太擔心……等局勢穩定下來以後,早也要考慮考慮家庭吧?」
仰望夜空,銀河像一條淡淡的紗布跨越整個蒼穹,又像一條天河,輝映成一片,彷彿是條煙霧籠罩著的光帶,十分美麗。
林淮唐有些尷尬地笑了起來:「從東京到黃花崗,從黃花崗到梅州,再到今天,咱們這一路走來也算唏噓不已。」
「中國的星空比東京的星空明亮得多。」林淮唐也坐了下來,「哪怕是上海,工業比起日本亦衰微得可以忽略。中國人的生產活動,還不能對天上銀河的美景造成任何影響。阿文你還記得嗎?我們在日本的時候,晚上很少見到如此繁星。」
林時爽說:「袁記中央大概還是會給我們幾個番號的,好歹北伐軍力拒德國,為初生的民國贏得了如此巨大的光榮。袁世凱是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直接裁撤掉北伐軍番號的。」
「哈哈哈哈哈——」
林時爽坐在對面的搖椅上,他背對著林淮唐,仰起頭望向天空的繁星,突然間又伸出手指,說:「看,是星漢。」